第 15 章
千葬玄色(一)

  顧長風帶著幾名護衛一路循跡追去,幾番轉落,他們被引入了城北的一座廢棄宅院,院中花葉零落,風化桌椅石台,入鼻便是一股腐朽之氣。

  許是這宅子太偏,太靜,顧長風命手下提高警惕,他帶頭踢開院中雜物,向屋內走去。

  屋子的門微掩,內裡一片黑暗,顧長風推開手下,提劍推門而入……

  太子趙璟在獨秀宮中焦急等待,忽聽宮外傳來奔跑聲,便立刻迎了出去。

  只見一侍衛還未入殿,便跪於宮階之下,悲憤交加。

  「啟稟太子,經禁軍營來報,顧統領……死了!屍首被高掛在城門之上……」

  趙璟震驚,他早晨還在詛咒這鐵面人不得好死,怎麼下午就真的死了呢?

  顧長風死了?

  「你們是何時發現的?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憑誰有那本事將屍首高掛城門?簡直一派胡言!」趙璟怒不可遏道。

  「就是活見鬼了,城門之上少說也有上百弟兄鎮守,可那兇手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顧統領的屍身掛上,發現屍體的時候,周圍一個可疑之人都沒有。」那侍衛見太子大怒,嚇得磕頭解釋道。

  趙璟痛心的敲著額頭,忽然想起什麼,便又問道:「是誰?顧長風最後是與誰在一起?」

  「啟稟殿下,顧統領最後是追擊千騎衛中郎將莫殺莫大人去的。」

  莫殺?千騎衛中郎將?

  趙璟腦中浮現出一張冷酷陰柔的臉……

  靜室內,潮聲迴蕩,一片冷清。

  幾位儒裝打扮的人圍坐一側,低頭討論著什麼,靜室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門被推開,步幽晴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她進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屏風之後,觀望靜立片刻後,才神情凝重的走出。

  「是水下三區第十九隊黑甲衛發現的,當時她便已如此,身中劇毒且四肢被生生折斷,沉於水底,若不是之前服過龜息護心丸,怕是早被淹死或者毒死了。」水下黑甲兵統司武侯海恭肅一旁匯報發現琉璃時的情形。

  步幽晴雙手攏入袖中,來到那幾名儒裝打扮的大夫們身側,面無表情的問道:「她中的什麼毒?有解無解?」

  幾名大夫環顧對望一番,由一名頭髮鬍鬚皆白的老者回答道:「她中的是西藏密宗之毒,名為千葬玄色,有解,卻難如上青天。」

  步幽晴幽冷的眸中閃過一絲希望,依舊冰冷道:「你們只管擬出藥方,無需考慮難或不難。」

  老者訝異的抬頭看了一眼步幽晴後,抱拳遵是,而後,便又與另外幾名大夫湊堆研究起來。

  步幽晴在屏風正前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幽深的盯著屏風後,琉璃昏迷不醒,整個人被泡在一隻很大的水缸中,頭被側著固定在缸口處,奄奄一息的憔悴輪廓讓步幽晴感到了些許後悔,只聽她沙啞著聲音說道:

  「千葬玄色是密宗的三毒之首,中此毒者周身散放異色,吸引方圓百里之內的陰毒之物,近身後便窮極性命的蟄、咬、鑽,使中毒之人千瘡百孔,直至身亡。」琉璃就是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個命令,而遭受了如此酷刑。

  武侯海肅立一旁,聽著步幽晴如夢囈般的話語,不知何意,卻聽步幽晴忽然開口問道:

  「是在哪片水域找到琉璃的?」

  「水下三區,北面護城河內發現的。」武侯海雖不知小姐所問何意,但還是迅速回答道。

  步幽晴想起了莫殺的話,他是將琉璃的手腳折斷,封入壇中,琉璃是沉身水底時被發現的,那就說明,封住她的罈子被打破了,這種毒遇水即化,那一片水域中定是充滿了各種毒物。

  「傳令下去,以三區為中心擴散五里,水域封鎖,待毒性完全散發之後才可解封。」步幽晴冷靜的對水下統司武侯海下達指令。

  武侯海領命,便迅速離開。

  此時,幾位年過半百的大夫們也擬好了千葬玄色的解毒藥方,還是由那名白髮白鬚的老者遞上。

  步幽晴沉著接過,大致掃了一眼,當即心下有數,說了句:

  「好好照顧她。」

  語畢,便將藥方塞入懷中,一如來時那般神情凝重的走出靜室。

  步幽晴難得一回,只帶著幾名丫鬟,便出了將軍府,在繁華的長安街上閒逛一會兒,感覺有些累了,走入一家舒適雅靜的茶樓。

  茶樓她不是第一次來,甚至還是常客,所以,門前的小二哥一眼便認出了她,點頭哈腰賠笑,將她迎上二樓雅室。

  「步小姐您可有幾日沒來了,您的雅間兒還給您備著呢,樓上請!」小二哥慇勤的為步幽晴一行人掀簾引路。

  步幽晴也不若平常姑娘家扭捏,笑著道謝後,走入了熟悉的雅室,與往常一樣,點了壺淺香時令花茶,便坐到臨窗偏東的位置上,這個位置也是她最常坐的,可以將街景一覽無遺。

  她在窗口坐著,午後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恬靜自然,品茶觀景,幽靜閒適。

  但如果仔細觀察她,便不難發現,步幽晴看似隨意的觀望街景,但目光始終瞥向這座茶樓斜對面的一間老藥鋪,藥鋪櫃檯內有一青衫少年,肩膀向上被店舖招牌擋住,但步幽晴卻始終關注著那少年來回抓藥的身影。

  偶然回眸間,步幽晴手中的茶盅一頓,她彷彿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只見那身影醉醺醺的,走路三搖五晃,衣衫不整,又邋遢的很,路人紛紛避讓,且指指點點,罵罵咧咧。

  步幽晴認出了那髮髻散亂,滿面鬍渣的臉,是江暮云,一個在她的印象中既年輕又熱情的男人。

  為何他今時今日會以這般姿態出現?暗自回想,步幽晴這才明白過來。

  她斂下雙眸,招過一名小婢,耳語一番,小婢領命而去,步幽晴自二樓看著他與那名小婢推拉不肯上前,不禁直接開口喚道:

  「相請不如偶遇,江公子何苦推辭?」

  江暮云這才看到二樓雅窗前她的身影,一時間如夢似幻,呆呆的立於窗下,抬頭盯著她看。

  步幽晴派下的小婢再接再厲,好不容易將這尊大神請上茶樓,步幽晴見他入內,便屏退了丫鬟們,讓她們在門外守候便是,她自己則請江暮云入座。

  江暮云再見到她,一時間千言萬語難成言,只默默的坐了下來。

  步幽晴拿過另一杯子,為其倒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遞與他時說道:「翠微閣的事,我聽說了。」

  城南翠微閣發生了一起江湖仇殺案,樓內所有姑娘客人無一倖免,均被兇手砍成屍塊,慘不忍睹。官府習日發的昭告中是這麼寫的。

  江暮云乍聽到『翠微閣』三個字不禁身子一顫,怵動情緒,雙手撫過額頭,在腦後相扣,疲倦至極的面容藏至手肘之間。

  步幽晴見他滿面鬍渣,雙目爆滿血絲,不禁心寒道:

  「你有幾日未曾休息了?」

  自從雪域軒門前算起,至今已有五日,五日不眠不休,饒是他武功再高,內息再強也是熬不住的,再加上又有連番打擊,他到今日沒有崩潰已算大幸。

  江暮云聽步幽晴面露憂色,心中頓覺過意不去,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雙臂交叉置於桌面,將腦袋擱於其上,自桌下悶悶的回了一句:

  「我沒事。」

  我沒事?

  步幽晴反覆思量這三個字的意思。

  他怎麼可能沒事?眼見至親好友被殺,那是種什麼感受她比任何人都要來的清楚。

  「人,死就是死了。靈堂內有多少人哭斷了腸子,喊破了喉嚨,磕碎了地面,死掉的人又有幾個能活過來了?」步幽晴端起茶杯,飲下一口略微泛苦的茶水,平靜恬淡的說。

  「……」

  江暮云埋首桌下,沉默以對。

  步幽晴也不驚擾,也不再說什麼,逕自喝起茶來。

  當喝到第二杯快結束的時候,只聽桌下才傳來了低啞的聲音:

  「她們每個人我都認識,有幾個還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從小就不喜歡她們,覺得她們髒,恨不得永遠離開那個齷齪的地方……」聲音有些哽咽:「可是,她們全都死了,被人斬成好幾塊,血肉模糊的死了……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全是她們死時的慘樣,血淋淋的,我……」

  步幽晴不知為何,竟衝動的抓住江暮云不住顫抖的手,緊緊握在手中,也許是同情,也許是共鳴,因為她很清楚他所說的感覺。

  江暮云怔怔的抬起頭,淺褐色的眸中噙滿淚水,悲由心生。

  他察覺到自己可能有些失態,剛想將頭繼續埋下,卻被另一隻手按住了雙眼,手不是很暖,甚至還有些冰冷,但江暮云卻覺得就算要他用餘下的生命換這一刻的永恆,他都願意。

  在冰冷細膩的手掌之下,他自然而然的閉上雙眼。

  「這是我娘教我的。」步幽晴將江暮云的頭按下,讓自己的右手覆於其眸上,淡淡的說道:「小時候我會經常因為噩夢睡不著,我娘便在一旁用手幫我按住眼睛,我便可以很快入睡。現在我幫你按住,你睡吧。」

  「……」

  只要按住眼睛便可入睡。

  是的,因為幫你按住眼睛的人給了你無盡的溫暖,這種溫暖叫做信任,叫做安全感。

  江暮云連日來,從未像今日這般睡得踏實,夢中的他彷彿回到了曾經遊玩的翠微閣,小時候的他很頑皮,經常鑽東鑽西,惹得樓內姑娘們怨聲載道,可笑罵過後,卻又會給他糖果和糕點吃。

  他滿心歡喜的吃著甜膩膩的糖果,一溜煙又竄出了樓,那一剎那,他只覺靈光一閃,便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那些曾經的姐姐阿姨們全都一字排開,微笑著衝他揮手,然後漸漸變得透明,消失在了彷彿鏡花水月般的樓台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