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幽晴守著一壺涼茶,一盤棗糕和一個男人,由白天等到了黑夜,一輪寂冷的月悄悄斜掛窗邊。
茶樓的小二哥在樓梯口轉了又轉,探了又探,從幾名丫鬟身旁走過,欲言又止,猶豫了大半個時辰後,才鼓足勇氣在珠簾外開聲詢問。
「步小姐,小店今兒就快打烊了,您看是不是行個方便,明兒再來?」
步幽晴冷清清的收回了凝視皓月的目光,調轉過頭朝門邊看了一眼,才落到一旁的男子身上。
當江暮云睡著後,步幽晴便撤回了蓋在他眸上的手,但另一隻卻被他牢牢的攥著。
正考慮是否要將他叫醒時,江暮云卻睜開了雙眼,雖眼中的血絲未曾褪盡,但卻是比下午時要清明許多。
他坐起身,迷茫的一掃周圍環境,迎上了步幽晴幽淡的眸子,想開口說話,卻發現喉嚨乾澀的不行,看見桌上的茶水,便就著壺狂飲一番。
步幽晴趁勢抽回自己已然發麻的手,自座位上站起,江暮云如驚弓之鳥般,也跟著站了起來,手中的茶壺來不及放下,茶水灑了滿桌,他也不介意,也不給步幽晴機會介意,灑上茶水的手便又迅速的抓上步幽晴。
孩子般模樣道:「你去哪裡?」
步幽晴輕嘆一口氣,無奈道:「茶樓就要打烊了,別告訴我你沒聽見小二哥的話。」
其實早在半個時辰前,小二哥自樓梯口打轉時開始,他便醒來了,只是不願睜眼,不願開口罷了。
江暮云心虛的斂下雙眸,口中仍強辯道:「我……沒有……」
那『沒有』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要多心虛有多心虛,步幽晴也懶得和他爭辯,逕自推開了椅子,走出雅室。
而手,江暮云是怎樣也不肯放開的,小二哥的催促又在門邊響起……
於是,當兩人手牽手走出雅室的時候,由於形象與身份的極端差異,不僅步幽晴的丫鬟們吃驚,就連見多識廣的小二哥也很納悶。
步幽晴無力改變他們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只得埋頭安靜行走,兩人步出茶樓時,整個都城已是華燈初上時,街上的店舖雖已打烊,但秩序井然的夜市卻引得更多路人駐足觀望,繁華之處竟絲毫不遜於白日。
步幽晴的手被江暮云牽著走在人流穿息的街上,她本就不是多話之人,江暮云也轉了性子,今日格外沉默,但他攥住步幽晴的手卻絲毫不曾懈怠,以抓住人生至寶般的鄭重抓著步幽晴,一刻都不想放手。
「你確定要這樣,一路跟我回將軍府嗎?」
兩人穿過繁華夜市,回歸平靜,雖然只是相隔一個轉角,但兩條街卻真如兩個世界般。
沒有了燈火的照耀,顯得特別冷清,步幽晴與江暮云等走了好一陣才偶爾遇到一個縮著脖子急急前行的路人。
「我……送你回去。」江暮云不敢看步幽晴的臉,在喉嚨口憋了好久才憋出這麼一句話。
步幽晴側頭看了一眼他有些僵硬的身子,唇角彎起一抹弧度,收回了黑白分明的眸子,步幽晴也樂得有個武功高強的保鏢護送。
此念剛轉,江暮云猛然停下腳步,側頭聆聽,腳步微動,將步幽晴送至身後保護,煞氣瀰漫的淺褐色瞳眸瞬間轉向他們側後方的一處屋脊,對著空無一人的屋脊道:
「藏頭露尾,出來!」
步幽晴知他武功高強,他既聽到後方有人跟蹤便一定不會錯,當下警戒的看著那片屋脊。
一抹黑影無聲無息的憑空出現,幾個丫鬟嚇得花容失色,只見那人身上套著黑色斗篷,頭罩銀盔至鼻樑,眸色與夜一般漆黑,看不清長相。
「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尾隨而至,有何目的?」江暮云以內息暗自感應來者氣息,以此判斷對方武功高低。
那人薄唇一掀,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只聽他道:
「哼,只為取一條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性命,閣下是想阻攔?」
江暮云沉吟片刻,他說『阻攔』?說明目標不是他,那是……什麼貪生怕死、苟且偷生?他說的是誰?
只覺身後步幽晴在聽到這句話後,渾身一顫,奮力掙開了江暮云的保護,逕自向前走了兩步,蒼白的面容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只見步幽晴雙唇顫抖,眸光閃爍不定,僅片刻便噙滿了淚,滴落在乾燥的街道上。
「你是……」步幽晴情緒激動,難以自抑,就在她要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只見那黑衣銀面人一聲暴喝:
「住口!你不配叫我!」
喝畢,掀起的黑色斗篷下紅光一閃,一柄通體血紅的短劍便向步幽晴疾射而來。
步幽晴見狀,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不願躲避,江暮云倒是嚇得趕忙出手,他一個閃縱,欺身向前,徒手截住了那柄血紅短劍,以相同的力道用腳踢了回去。
黑衣人又如來時那般瞬間消失在了屋脊,再現身時,便是直取步幽晴面門,江暮云哪裡容得下他這般放肆,他將僵直當場的步幽晴拉開,自己便迅疾如電般出手,與黑衣銀面人打鬥起來。
關於江暮云的身手,步幽晴曾問過青蓮,只記得當時青蓮說,江暮云的身手是世間罕有的高,如果他反攻為守,自己在他手上過不了二十招,當時只是聽她那麼說,步幽晴並沒有實際見識過。
如今見他與黑衣銀面人動手時那驚動風雷之勢,她才切身感受到青蓮說那句話的意思。
步幽晴不禁想起了那位將他培養成如此高手的女人——鳳娘,一個眉間生有硃砂痣的美豔女人。
就在江暮云與黑衣銀面人打得勢均力敵時,步幽晴忽覺身後一動,剛轉身,便覺胸腹被一大錘錘中,隨著眼前又一怪客出現,她的五臟六腑劇烈震動,整個人也被強大的勁道撞翻在地,口吐鮮血。
意識漸漸離開身體,恍惚中,她看到江暮云拼著被打一掌,也要飛奔而來護她……遠處也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她覺得自己沉入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空間,口腔鼻腔內充滿了甜腥味……
太子趙璟發了瘋的抱住昏死過去的步幽晴,悲痛難忍,怒極對身後禁軍侍衛下達了『殺無赦』的命令。
江暮云一邊擔心著步幽晴的傷勢,一邊還要應付黑衣人猛烈的攻擊,身旁的禁軍侍衛們吵吵嚷嚷圍剿最後出現的那一怪客,江暮云焦急難平,對不知所措的太子趙璟怒吼道:
「還愣著幹什麼?快送她回去找大夫!」
關心則亂,趙璟趕到的那一刻便見到步幽晴被擊吐血的一幕,那一瞬間,他狂亂震驚,悲痛欲絕,倒是疏忽了最最關鍵的事。
他聽亂中有人那麼一喊,方才醒悟,趕忙抱起步幽晴向將軍府跑去,一路癲狂祈禱懷中女子的平安無事。
幽晴,幽晴,如果你聽到我的心,便請你回來,今生今世我絕不能沒有你!
而魂遊太虛的步幽晴只在迷糊中,反反覆覆唸著一個字:
「哥……」
「太醫,幽晴的傷勢如何?」太子趙璟神色緊張的問。
將軍府的『獨幽居』內燈火通明,婢女僕人站滿了院子,屋內時不時便傳來幾聲透骨的咳嗽。
江暮云自老路翻入了將軍府,閃靈一般自僕婢面前走過,直闖內室,剛巧聽到年邁的老太醫的話。
「郡主被硬物重傷心肺,五臟六腑有出血現象,救倒是可以救,只不過……」老太醫白髮白鬚,正是那日在水下靜室中為琉璃診治的大夫。
「只不過什麼?」太子心急如焚,恨不得掐住老太醫的脖子讓他有話趕快說。
老太醫畢恭畢敬的作揖回稟道:「只不過所需藥材絕非凡家之物……血人參、金盞草、散血蓮各三兩,鮫魚皮、雕骨、蟲豆各五兩,還有甘草、肺心草三錢、紫金沙、岩青蘭各八分……」
太子暗自記下藥名,問道:「這些藥太醫院中哪些沒有?」
「只要太子下令,都有!」白髮太醫不卑不亢道:「唯獨缺一樣至關緊要的——赤焰紅蓮。」
赤焰紅蓮是生於極南之地的靈芝名,因長成後形若紅蓮,紋理若火焰而得名。
「赤焰紅蓮是所有靈芝中最為珍貴的,郡主被傷及心肺,正需此物益心氣,安精魂。」老太醫瞌下精光四溢的眼,鼻觀心道:「但此物雖好,民間與太醫院中卻是絕無可能找到……」
老太醫的言下之意是——貢品。
趙璟聽後,才憶起往昔,點頭道:「不錯,本宮倒是聽過,乃大理國進貢之物,但年代已久,不知是否仍在……我這就回宮盤查。在這之前,你務必要保住郡主性命,她在你在,她若有事,本宮也會叫你不得安寧。」
「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出門時正巧遇到立於門邊的江暮云,略有深意的瞥了他一眼後,便車馬勞頓趕去皇宮。
江暮云神色相當凝重,他自責的來到步幽晴床榻前,見她奄奄一息,出氣多過吸氣的模樣讓他心痛不已,他自責的抓過步幽晴的手,置於額前,默默的說了句:對不起。便猛然起身,向屋外走去,幾個翻落,也不知所蹤了。
當屋內的人都走清了,老太醫警惕的關上了門窗,此時青蓮才自暗室走出,來到步幽晴床前站定。
老太醫自懷中掏出一張紙,上下掃視一番後,只聽青蓮開聲問道:
「還少什麼嗎?」
青蓮看著躺在床上冷汗涔涔,蒼白如紙的小姐,心中一陣酸楚泛過,為什麼每次都要將自己置於險境?
老太醫確認完藥方後,將之仔細折好,放入懷中,道:
「只要得到赤焰紅蓮,千葬玄色的解藥便可以配製而成。」
青蓮點點頭,細心的為步幽晴掖了掖被角,又問道:「那小姐這傷呢?」
老太醫沉默了一會兒,走至榻旁,嘆了口氣回道:
「小姐算準了今晚遭襲,腹前藏有護心鏡,若是平常人本也無甚大礙,但小姐素有頑疾在身,又常年服毒,體質偏弱,這一下子捶來雖不致命,卻也讓她失了三魂,落下病根了。」
青蓮緊咬下顎,憂傷的看著那個不知道愛惜自己身體的步幽晴,責怪道:「為什麼……不阻止她?」
老太醫再次為步幽晴把了把脈,正視青蓮道:「因為若不如此,我們便得不到赤焰紅蓮,琉璃姑娘便失了活路……」
「我知道她做這些都是為了琉璃,我,我只是說……」為什麼沒有人阻止她以這種犧牲自己的方式去進行。
老太醫彷彿看穿了青蓮所想,他說:
「因為這是小姐的決定!她的決定,沒有人能夠阻止!」
「……」
是啊,因為她的決定沒有人能夠阻止,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的任性妄為,也許真如她所說的,恐怕直到生命的盡頭,她才能擺脫這種近乎自殘的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