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云徘徊於一棵蒼翠的梧桐樹下,心中萬念拚殺,蒼白的容顏腦海浮現,氣若游絲的模樣令他的心竟也跟著無力起來。
銀色月光傾灑而下,萬籟寂靜。
一道迅疾的黑影自梧桐樹下躍起,翻過雕花院牆,向內嗖去。
太師府的庫房包羅萬象,金銀珠寶自不在話下,奇珍異物比比皆是,江暮云心中暗罵,一時間還摸不清頭腦,只得到處翻找。
巡邏的護衛走至庫房附近,便聽見幾聲不大不小的硬物砸地聲,心中納悶,什麼樣的賊人會這麼囂張,不禁三五成群,悄悄靠近。
江暮云在將太師府的庫房翻了個遍後,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小心翼翼包裹好,放入懷中後心滿意足的走了出去,誰知道,在開門的那一瞬間,幾道殺氣迎面襲來,他運足一掌真氣,將人掃至廊上,捲起衣袖剛想大鬧一場,幾名護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看清了私闖庫房的『賊人』,不禁面面相窺,手中的刀不知該向前還是向後。
看到眾人的反應,江暮云知道架是打不成了,他頗不自然的努了努嘴,不甚甘願的道:
「告訴『他』,赤焰紅蓮我拿了。」
說完,便一個翻身,由來時路徑躍出了太師府。
當江暮云馬不停蹄趕回將軍府時,步幽晴已經醒來,病容懨懨的靠坐在床頭,素雅簾帳下的臉蒼白削瘦,彷彿失了全身血液般,毫無生氣。
下人們按照老太醫的吩咐,將藥鼎搬至步幽晴的床側,老太醫不在屋內,僅安排兩名丫鬟仔細的篩檢藥草,丟入鼎爐中,這種藥草遇火即燃,燃燼後有輕煙泛起,在空氣中浮游,說是可以使人心神安定。
江暮云走至步幽晴床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步幽晴原本正靠著墊子閉目養神,聽見有人說話,便睜開雙眼,眼神迷散,彷彿用盡全身力氣才找到聚焦,望了一眼江暮云便很快垂下,連搖頭的力氣都不願使出。
見她如此,江暮云愧疚的心理越發凝重,他將手伸入懷中,掏出包裹,放到步幽晴身側,溫和的說道:
「這是太醫要的『赤焰紅蓮』,我給你拿來了,你一定要好起來,知道嗎?」
「……」
步幽晴原不想睜眼,但聽到『赤焰紅蓮』四個字後,心中一驚,蹙眉張目,沉沉的盯著身側的包裹。
「哪裡來的?」步幽晴的聲音輕若蚊蠅,不仔細根本聽不清楚。
江暮云避過目光,道:「這個你不用管,你只需服下,病很快就可以好了。」
步幽晴聽後,兀自閉目,沉吟片刻,再睜眼時,便鼓足力氣要強自坐直,她重重呼出一口氣,道:
「不管你是從哪裡得來的……我都不要,拿回去!」
雖然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江暮云卻聽得分明,心下大為不解,剛想再開口勸說,卻只見步幽晴如迴光返照般,翻了個身,抓起身側的包裹,重重摔了出去。
因為用力過猛,摔完後她便趴在床沿上猛烈咳嗽起來。
江暮云被她的反應驚呆了,他無暇顧及被步幽晴摔出去的東西,趕忙扶住她,觀望她的傷勢。
步幽晴咳著咳著,一口口鮮血直往外吐,江暮云嚇壞了,他不知所措的將人摟在懷中,想起真氣可以續命,當下提運真氣自她背後緩緩導入,步幽晴痛苦無力的被摟在懷中,只覺自身後傳來一股暖流,經過她的奇經八脈,遊走全身,無比舒適,這才緩了口氣,依偎在他肩窩休憩。
江暮云見她漸漸穩定,才小心翼翼的撤回掌力,將她扶好安置到床上,細心的為她擦去額前薄汗,這才鬆了一口氣。
「去把它撿回來。」步幽晴虛弱的對正為她擦拭額角的江暮云說。
江暮云立刻會意,心下一喜,以為她終於想通,肯接受他的餽贈了,連忙走至門前,將東西撿起,細細吹乾淨後,才送至她面前。
誰知,步幽晴僅看了一眼,便從他手上搶過,丟入一旁的藥鼎之中,兩名小婢驚訝的對望,卻又沒人敢伸手取回,只得眼睜睜的看著那世間珍貴無比的東西,被暗火燃燒殆盡。
江暮云怎麼也沒有料到她讓撿回東西,就是要扔進火爐燒燬……他僵直著身體,愣愣的看著那張始終淡然的臉。
他的東西,真這麼難以接受,恨到了要將之燒燬的地步嗎?
就在兩人對峙互望之時,『獨幽居』外傳來了腳步聲,江暮云向後看去,只見一隊以宮內太監為首的人浩浩湯湯的走進屋內。
為首太監生得細皮嫩肉,唇紅齒白,只見他翹起蓮花手,拂塵一抖,男不男女不女道:
「奉太子之命,特送來宮內良藥,望郡主早日康復。太子還說,他今夜因有要緊軍務處理,不能相陪,改日得閒定來探望,請郡主好生養病。」
語畢,為首太監手中拂塵又是一樣,只見他身後的禁軍便呈上一隻明黃色的小匣,遞與婢女。
步幽晴無力起身,只淡淡瞥了一眼那些宮人,口中回道:
「替我多謝太子美意,幽晴他日康復,定當過府拜謝,不送。」
宮人們行過禮後,便委身退下,辟啪作響的房間內,又陷入了一陣死寂。
江暮云淺褐色的眸中露出些許悲哀,痛心的問道:
「為什麼?同樣的東西,你接受他的,卻燒掉了我的?」
她可知道,為了這個東西,他放棄了十幾年的堅持,一心只想治好她身上的傷痛,可到最後竟會得到這樣的結果。
他不懂,他不甘心,所以他一定要問個明白。
步幽晴雙目無神的掃了一眼僵立床前的他,沉沉的閉上雙眼,輕嘆道:
「因為他是太子,你不是!」
「……」
江暮云只覺得長到這麼大,沒有比今夜從她口中說出這句話更令他無地自容了,就算是曾經被人指著鼻子罵『□的兒子』時也沒有此時難堪,他心中長久以來的信念,被她短短的一句話輕易擊碎,潰不成軍。
他該要用何種態度來回敬她的無情?
是笑!
江暮云的臉上露出了笑,在就快崩潰的那一刻,轉過了身,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房間。
步幽晴此時閉上的雙眼才緩緩張開,看著素雅的幃帳失神,也許是他誤會了,也許她真的傷害到他了……也許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生命中了……
步幽晴只覺得渾身乏力,昏昏沉沉的陷入虛無之境……
帶著無數個也許。
棲鳳崖位處京城郊外,根深葉茂,時值初冬,林木亦不見凋零,依舊蒼鬱。
天方破曉,輕柔晨霧浮於林中,如仙似幻,飄渺空靈。
長生背著藥簍,手拿小鍬,獨自都在山間蜿蜒小道中,愜意山林。他時而駐足,時而彎腰,時而挖掘一些生於樹木下的小根莖丟入背後簍中。
他瘦高頎長,姿容整潔,髮絲盡束腦後,分毫不落,顯示出他個性中的認真一面,可是臉卻以劉海為界,半掩半現,雖只有半張側臉,卻足以看出他的完美臉型,鬼斧神工般的英挺俊秀。
他在林中仔細的識別藥草,遇到適用的便會連根帶莖挖入竹樓,一陣清新的林間微風襲來,他面前的劉海飄動,糾結的疤痕一閃即逝……
原這世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物件,人亦如此,見到他整張面容的人都會發出此嘆,真可謂一半仙來一半鬼,半點慈悲半幽魂。
長生自林間小路蜿蜒直上,醉心於搜尋所需藥材,林間的蟲鳴鳥叫,自然風光亦不能叫他逗留心魂,走著走著,便爬上了棲鳳崖頂,崖岸風光豁然開朗,山下樹叢綿延,蒼翠成林,綠樹紅葉,相映成趣;天空層層雲霧,裹繞晨曦,淡色金黃,飄渺如紗。
長生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山頂的清新空氣,忽然,只聽到一聲微弱的呼救聲。
棲鳳崖雖不算太高,但什麼樣的呼救可以穿過濃密樹林,盤旋而上,直達山頂?
「救命……」
又聽見了。
他四周觀望了一圈,帶著疑惑,將身子探向崖壁之下望瞭望,只見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女被捆住,懸於崖壁,命在旦夕。
長生見狀,立刻放下背上藥簍,四下尋找掉住少女的繩索端頭,最後,終在一塊巨石下找到,繩索陷地已深,汲汲堪落。
「姑娘,你清醒一點,喂,姑娘!」長生一邊摸索繩子,一邊趴在崖壁,試圖與半昏死過去的少女搭話:「喂,姑娘你醒一醒!你用腳撐住崖壁,我好拉你上來!」
長生知道若是強拉,繩索可能斷裂,而且他也沒有足夠的自信可以輕易拉起一個成年少女,再加上地處崖壁,環境險絕,人命關天的事絕對不能有任何差錯。
少女被吊於崖壁已不知過了多久,早已心灰意冷,以為自己絕無生還可能,現突聞人聲,驚訝之餘自是激起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念,當即腳下用力,撐住崖壁向上攀岩,而崖岸那人亦是如承諾那般,緩緩將她向上提拉。
少女緩緩張開雙目,崖底的風吹開了長生遮面的髮絲,映入少女眼簾的竟是一張半仙半鬼的少年臉龐……此刻正滿頭大汗,只剩一隻的漆黑瞳眸中溢滿了擔憂。
長生費力將少女拉起後,發現她已經虛脫昏死過去,他也來不及喘息片刻,便執起少女的手,靜心把脈。
不知她已被吊於此多久,身體十分虛弱,米水不進,縱是鐵打之人也經受不了,何況還是嬌弱的女子。
長生當即也顧不得其他,便將人駝於背上,急匆匆的往山下跑去。
經過一夜的努力,大夫們終於將千葬玄色的解藥配製而成。
琉璃服下後,病色略顯好轉,張開雙眼,看清了守在她床前之人,眸中露出點失望。
青蓮見她醒來,便欺身上前,溫柔的撫了撫琉璃的額頭,輕問道:「感覺怎麼樣?還疼嗎?」
先前為琉璃淨身,看到她全身上下千瘡百孔,青紫成片,青蓮簡直恨透了對她使出如此惡毒手段的人。
琉璃微弱的搖了搖頭,她才剛剛轉醒,沒有力氣起身,但一雙剪瞳卻不住瞥向青蓮身後的房門,彷彿希望什麼人忽然出現那般。
青蓮輕嘆道:「不用看了,她不在府中,有事出去了。」
這是小姐吩咐的,說不要將她受傷的事告訴琉璃,青蓮不知道她為何這樣,明明是自己賭上性命才為琉璃換回了生機,卻下嚴令不許旁人告知。
青蓮儘管心中疑惑,卻沒有問,她知道,小姐做事定會有她的意思,而她只需做好最初約定之事,其餘的一概不可相問。
聽了青蓮的話,琉璃很失望,眸中露出詭異的蒼老之態,這絕非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該有的老態,彷彿一夜之間,鮮花凋零,小童老去般蕭索寂寥。
青蓮實在於心不忍,但又無話可說,失神間,只見琉璃已然翻過身去,輕盈細微的聲音自內鋪傳來:
「楚湘藏在棲鳳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