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方寧雖是太師,文官之首,但早年他也是軍旅出身,與李鳳他們同處一屆,後來才因故棄武從文,現今真動起手來,不說制服,但自保卻是足夠的。
他自與李鳳過招,口中召喚道:
「莫殺!」一聲喊過,只見一道黑影便自竄出,加入戰局。
楚烈看著他們相鬥,彷彿又回到很小的時候。
爹娘也是如今夜這般抵死相鬥,不傷不休。小時候,他沒有能力阻止,但現在長大了,應該要去阻止的,但不知為何卻怎樣都提不起興致。那件事之後,爹娘之間便再也不存在信任,兩個不信任對方的人,就算彼此相愛,也不可能在一起的。楚烈輕嘆一口氣,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清楚,但為什麼,他卻也一樣無法放下,反而越陷越深了呢?
他們之間,絕沒有一個人的心比他矛盾複雜,立場比他尷尬無辜。
他自小景仰步將軍的,痛恨父親將之害死;
他感謝母親教了他一身本領,痛恨她不知自愛,流連風塵;
他想做出一番事業,卻礙於身份,無法放手一搏;
還有,幽晴!他愛幽晴,愛到連自己都可以放棄,卻又不敢讓她知道身份,不敢讓她知道當年之事……
楚烈瞥過一眼院中纏鬥的身影,兀自躍上反面屋脊,望著滿天星斗,浩瀚夜空,彷彿這樣便可以隔絕入耳的謾罵,就可以得到一方屬於他自己的平靜天地。
在那一片祥和的世界裡,他跟幽晴一笑泯恩仇,執子之手,與子攜老……這些,卻永遠只能是妄想……
將軍府內皓月當空,獨幽居的院中,兩道人影,一跪一坐。
步幽晴坐在亭中,修長手指上下翻動,藉著月光折著蝴蝶,石桌之上,左邊是一攤折好的蝴蝶,右邊則是一本殘破的詩經讀本。
亭台之外,一道剛毅的背影挺直跪地,不求饒,不道歉,就那麼抬頭挺胸的跪著。
步幽晴像是沒有看見亭下那人般,不言不語,兀自撕破詩經,靜靜心心的摺紙。
青蓮與琉璃自不遠處走來,不一會兒便來到步幽晴跟前。
琉璃自受傷開始,今晚是第一次見到幽晴,她脆生生的叫了一聲:「小姐。」然後,滿懷希望的盯著步幽晴,盼著她會給她一個微笑,哪怕是看她一眼,問候一句也是好的。
可是,步幽晴只是『嗯』了一聲,連頭都沒有抬,便兀自沉醉於摺紙遊戲中。
「小姐,琉璃的病稍微好些後,便出去尋找楚湘的蹤跡,現已找到,特來稟明。」青蓮覺得小姐對琉璃的態度委實殘忍,不禁從旁緩和道。
「……」步幽晴聽到『楚湘』兩個字,才將頭緩緩抬起,眼神冰冷冷,幽沉沉的盯著滿懷希望的琉璃,生生將一盆火焰給澆熄了,琉璃失望的垂下了頭。
「人在哪裡?」
既然找到人了還不動手,那楚湘必然是在一個特殊的地方了。
「西山腳下的青廬。」琉璃的聲音稚氣未脫,清亮脆生。
步幽晴眉頭微蹙,若有所思的將目光轉向黑暗一片的湖面,良久後,才吩咐道:
「找機會將楚湘帶回。莫驚擾青廬主人。」
琉璃輕聲稱是,期盼的目光卻依舊流連在步幽晴身上,可步幽晴卻是下定決心不再看她,只淡漠的說了句:「還不去?」
琉璃這才失望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青蓮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剛要說什麼,忽然聽見亭角處懸掛的金色鈴鐺發出『叮叮』聲,警覺大起,詢問般看向步幽晴。
步幽晴抬眼望瞭望,又垂頭摺紙,口中卻道:
「你去黑龍將軍那裡領三十軍棍,一個月之內,務必將他請回瑯嬛水閣。」
這句話是對在亭外跪了大半夜的那人人說的。
那人聽後,無聲立起,挺直脊背,走入黑夜。
剛走,便只見一道迅疾身影凌空翻過,輕巧落入庭院中,步幽晴瞥了一眼來人,便轉過臉對青蓮說:「你也下去吧。」
青蓮點點頭,意味不明的瞪了一眼已然不叫江暮云的楚烈,而後才退了下去。
楚烈還是穿著白天校場上的那件衣服,髮髻有些凌亂,看上去風塵僕僕的,他的手中提著一隻小半人高的錦盒,心情忐忑的走上亭台,來到步幽晴身旁。
「今日我在校場沒有找到你,原來你先回來了。」
站了半天也不見步幽晴搭理,楚烈只好自己先開口說話了。
「嗯。」步幽晴夢囈般敷衍一聲,手中兀自摺紙,彷彿在這一刻,將一隻蝴蝶折好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楚烈輕嘆一聲,將手中錦盒規矩的放在石桌旁,諂笑著沒話找話道:「那你是什麼時候走的?前半段還是後半段?」
說著他便恬著臉坐在她的對面,雙肘撐著桌面,熱情的目光肆意打量起心心唸唸想了一天的女子,喋喋不休起來:
「幽晴肯定不知道朝廷已經將九龍陣法加以改造,生死門變動,一腳踏入坎位之後,頓時天崩地裂,箭雨疾射而來,我要不是想到你還在場外等我,哪能那麼快找到陣眼,破陣而出呢?」
楚烈略顯得意的說著,步幽晴聽在耳內,無限諷刺的同時,亦不禁暗讚此人確是天賦極高,可這些,卻不會與她再有任何關係。
「身體不適,看了會兒便走了。沒等到太師公子揚威校場的那一刻,真是抱歉。」步幽晴終於又疊好一隻蝴蝶,將之放至左手邊的一堆之中,右手拿起詩經,又撕了一頁,仔細裁剪起來。
楚烈聽她這麼說,定是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份,雖然早在心裡做好準備,但真實面對的時候,還是免不了一陣心慌,只見他飛快的抓住幽晴的手,拉至面前抵在唇前,道歉起來:
「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的,但是我怕……」
楚烈還未說完,步幽晴便猛然將手抽回,幽沉的目光掃至他的身上,面無表情道:
「既然已經揭曉,現亦無須解釋。」步幽晴深吸一口氣,又道:「楚公子既為太師之子,應當知曉楚太師與我父親之間是如何交惡,你我為人子女,又怎可枉顧上代恩怨,私相往來?」
步幽晴說完便長身而立,楚烈見狀趕忙上前阻攔,他想解釋,他想反駁幽晴說的話,可是,話到嘴邊,他又不知道如何表達,只好倔強的拉住步幽晴不讓她離去。
「你我之間本就不該有所交集,從一開始便錯了。你放手吧,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用見面了。」步幽晴的目光淡漠中透著股堅定,這股堅定讓楚烈感到害怕,他怕就此失去聯繫,怕她從他的世界中消失。
他強硬的將人摟入懷中,緊緊抱住,不願放手。
「你是你,步將軍是步將軍。同樣,我是我,楚方寧是楚方寧。我們原本就是互不相干的個體,儘管彼此間有血緣羈絆,但這根本不能成為你離開我的理由。我喜歡你也敬佩步將軍,我會讓你知道,我與楚方寧的不同之處,我不會為了利益,出賣朋友,我也不會為了一己之私,陷害忠良,我會為他所做的事情努力贖罪,我會……」楚烈將頭埋入步幽晴的肩窩,近乎哀求的說。
步幽晴就那麼讓他抱著,因為即使掙扎也是徒勞,她在楚烈一番長篇大論後,冷冷的問出:
「你會贖罪?如何贖罪?」
有些罪犯下了還能有機會,有辦法贖回嗎?
楚烈放開懷抱,將人拉至石桌上的錦盒旁,在步幽晴疑惑的目光中,解開封帶,將八角錦盒敞開。
步幽晴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身子搖晃,不敢置信的盯著錦盒中的——骸骨。
是的,是一具被疊放整齊的骸骨。
她顫抖著雙手,將肋骨之上的頭顱捧起,反覆摩挲著,淚水迅速滑落,滴在骸骨之上,滲入骨中。
「這是我從宮裡偷回來的。我想你一定不希望步將軍死後埋骨宮中……」楚烈見步幽晴如此,心中不禁悲痛起來。
步幽晴將頭顱抵住額頭,無聲的哭泣起來。
是的,這是父親的骸骨。她認得,認得骸骨的輪廓,認得左顴骨上那刺刻入骨的『反』字。
父親當年被冤謀反,被獄卒在臉上刻下了一個『反』字,他當時的屈辱,當時的鑽心疼痛,她全部能夠感覺的到,那一刀刀是刻在他的臉上,也刻在了她的心上。
為什麼,為什麼父親對皇帝奉獻了忠誠,卻換來如此下場?他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死前卻蒙受屈辱,含恨而終。
「為什麼是你!」
步幽晴虛脫一般癱坐在地上,將父親的顱骨緊緊抱在懷中,口中悲慼呢喃道:
「為什麼是你將他迎回?為什麼是你?」
楚烈從未見過步幽晴如此,心裡早就慌了神,現又聽她話不成話,音不成音,想上前將人扶起,可誰知,手剛觸碰到步幽晴的胳膊,便被用力甩開,只見步幽晴由下至上,陰沉沉,悲慼戚的看著他:
「為什麼是你 ——」步幽晴失控大叫:「你有什麼資格做這件事?你是什麼身份?你憑什麼碰他?」
「幽晴。你冷靜點!」楚烈看著陷入癲狂的步幽晴,心急如焚,只好利用強硬手段,將她暫時桎梏在自己懷中。
步幽晴不住喊叫掙扎,揮舞手腳,對楚烈拳打腳踢,卻始終不能讓楚烈鬆開雙手。
最後步幽晴打累了,打夠了,才虛弱的暗自垂淚。
「楚烈,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們永遠都不能在一起。這是命,命裡注定的事,我們根本無法改變。回到最初,無牽無掛的做仇人不好嗎?」步幽晴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絕望。
楚烈執著的搖頭,似不想聽懂步幽晴話中的含義。
「你放開我!我們回去……一心一意只做仇人,肯定會比現在好過的……」步幽晴被禁錮在他的懷中,不得動彈,她緊緊抱住父親的顱骨,覺得全身如陷冰潭,涼意入骨,凍得她直發抖。
當步幽晴從黑暗中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房間。
房間內昏暗無光,應該還是夜晚。
楚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去了。
她昏沉著腦袋自床上坐起,掀被下床,便看到那隻裝有父親骸骨的錦盒就被放在房間內的圓桌上,錦盒下方,還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幽晴,我永遠都不會是你的仇人。
步幽晴輕撫紙上字跡,想像他坐在桌前寫下這句話時的神情……素白的手覆上錦盒,內心雜亂無章。
爹,我該怎麼辦?
在水下無限深處,有一座瑯嬛水閣,水閣裡供奉著三千八百四十九隻靈位,節節排上,足有五人高。
步幽晴捧著錦盒,率先走入。
她的身後除了青蓮、琉璃和一個銀面黑袍的人之外,還跟著幾百個黑衣黑甲衛,他們每一位都可以在瑯嬛水閣中找到需要供奉的牌位,這裡有著他們身為黑甲衛的動力,是能夠燃起他們復仇戰火的神聖之地。
在三千八百四十九隻靈位的中間,有一條足夠一人穿行的小道。
步幽晴讓青蓮掌燈,走在最前,她捧著錦盒幽沉沉的跟在其後。
在小道的盡頭處,另外又供奉著好幾排靈位,入眼皆為『步氏』,這裡便是她全部的家人了。
在所有牌位的正中間有一塊空位,步幽晴將錦盒打開的同時,除了青蓮,所有人全部下跪,神情悲慼肅穆,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光。
步幽晴將父親的骸骨一塊一塊放至空位處,強忍心中難過,沉聲說道:
「將軍歸位!」
四字一出,所有跪著的人皆埋首叩拜。
步幽晴緊緊握拳,任由指甲刺入掌心,鑽心之痛,也不能阻止她內心仇恨的爆發。
四千一百一十一條人命。
她絕不允許這麼多條人命,白白犧牲。
她會讓他們的冤得伸,仇得報,她會讓那些劊子手以屈辱百倍的方式失去一切,永遠只能在地獄中無盡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