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步幽晴不願入房,便掌燈在亭中看著冊子,忽覺有人落在院中,轉頭一看,便見楚烈神色怪異,站在不遠處怔怔的看著她。
想起昨夜情緒狂亂,步幽晴有些羞赧,低頭思慮著該以何種表情面對楚烈,他的話猶在耳邊,儘管知道那些話只能終止在昨夜,根本無法延續,但不得不承認,她的心終究是有些動搖的。
也許真如他所言,他是他,楚方寧是楚方寧,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體;也許他說的都出自真心……
步幽晴心情雜亂,不知道如何是好,正猶豫之際,只覺自己被一股強勢的力量扯起了身,莫名其妙的被楚烈擁入懷中。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步幽晴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而楚烈又不主動開口,兩人便兀自保持擁抱,長身立於亭中。
「幽晴……」良久之後,楚烈才悶悶的喊了一聲步幽晴,道:「我們完了。」
「這一次,可能我們真的完了。」楚烈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哽咽,步幽晴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絕望。
「怎麼了?」
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楚烈,步幽晴有些迷惑,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她將手肘隔入兩人之間,稍稍推開了些楚烈,看著他的臉。
俊挺的面容上掛滿了委屈與傷痛,步幽晴撫上他緊皺的眉,輕輕按壓,楚烈伸手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
「幽晴,如果……我是說如果……」楚烈憔悴的說:「我們是兄妹的話,怎麼辦?」
「……」
步幽晴等了半天,就等到楚烈的這麼一句話,不禁一愣,他在說什麼?兄妹?
「不可能!」幾乎是立即,步幽晴便說出她的定論。
楚烈見她如此冷靜果斷的否定,心中有些驚喜,悲傷卻也多了幾分。
忽然,他拉著步幽晴的手,便往亭外走去。
「你幹什麼,楚烈?要拉我去哪裡?」步幽晴被動的跟在楚烈身後,穿過竹林,走過波平如鏡的湖面,楚烈一路沉默。
步幽晴隨他走在大街上,雖然不知道他從哪裡聽來那荒謬的流言,也不知道他接下來到底要做什麼,但見他如此心急,卻也著實不忍,便也不再相問,隨他去了。
出了將軍府,楚烈從懷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竹笛,當空斷續響鳴了幾聲,便帶步幽晴走至一處宅邸前,在門前石獅處稍事等待,只見一抹緋紅身影便迅疾趕來。
是鳳娘。
她聽到楚烈的竹笛暗號,便心急火燎的趕了過來,原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卻只見兒子與步幽晴站在一起,顯然是在等她,而他們所在的宅前,又是……
鳳娘見狀,拔腿便想離開,可楚烈像是早就料到她會有此舉動般,快她一步閃身向前,阻斷了她的去路。
楚烈不等鳳娘反抗,便硬扯著她直接闖入了宅子。
宅子的守衛欲上前阻擋,卻被他打倒在地,步幽晴緩步跟隨,拾階而上,看到匾額上寫著『鎮邊將軍府』。
這裡竟是大將軍蕭魏在京的府邸,只不知楚烈帶她來卻是為何,步幽晴一路疑惑,一路走至大堂。
楚烈將鳳娘直接推入了門。
大將軍蕭魏此時也剛巧從內堂走出,痛快的伸完懶腰便奇蹟般的發現了那抹緋紅身影和楚烈。
他心叫不妙,但臉上依舊刮出了笑容,裝傻充愣道:
「喲,今兒是什麼風兒,把您這尊觀世音菩薩都吹過來了?」
蕭魏做足了戲,訕笑著將鳳娘迎著坐下,又親自為她倒了一杯熱茶才轉眼看向楚烈興師問罪道:
「你小子好啊!老子讓你請喝酒,到最後你竟然給我溜了,害老子又被那幫孫子扔了出去,摔了個狗吃屎。你現在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看我不……」
蕭魏一臉蠻橫,就要上去給楚烈一頓排頭,但見鳳娘警告般一瞥,便又生生掉轉了口氣,笑了起來。
楚烈憋了滿肚子的氣,哪裡還有心思和他逗趣兒,沉著面說道:
「你白日裡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啊?哪句啊?」
蕭魏抓頭撓耳支支吾吾起來。
「男子漢大丈夫,說了便是說了,你白日敢說,怎麼現在又不敢說了?」楚烈見他敷衍便氣不打一處來。
鳳娘見狀,也不禁問道:
「你白日與他說了什麼?他何至如此?」
蕭魏被他們娘兒倆左右夾攻,無奈的看了眼鳳娘,難以啟齒道:
「呃,不能說吧……」
「有什麼不能說?你敢在背後編排我娘,就不敢當面再說一回嗎?」楚烈見他如此,乾脆替他告訴鳳娘,道:「他說你曾經懷上了步擎陽的孩子,而那個孩子就是我……」
「……」
楚烈這句話一說出,全場死寂一片,愣半晌沒有人發出一聲。
鳳娘不敢置信的轉頭看向蕭魏,一雙桃花美目中燃出了熊熊烈火。
「我……」蕭魏面露難色,不住向鳳娘投以抱歉的目光。但怒火中燒的鳳娘又豈會如此輕易原諒他,只聽她隱忍著沉聲道:
「他說的是真的?」
鳳娘緊握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彷彿只要蕭魏敢點頭,她就立馬沖上前將他腦袋擰下來的樣子。
「我,我,我沒說那個孩子是他!」
蕭魏簡直對眼前這孩子的死心眼兒感到徹底無力。
「那就是說我娘和步擎陽生了另一個孩子?」楚烈咄咄逼人道。
蕭魏聽後更加哭笑不得,他連忙搖手,道:「不,不,不是!我可沒那麼說,我……」
「蕭大壯!」只聽鳳娘一聲暴吼,拍案而起,揪住蕭魏的衣襟便摔了出去,饒是蕭魏武功底子好,才在半空轉了個圈,安全落地,剛站起來,便見鳳娘火紅著雙眸,又向他殺了過來。
媽呀!
蕭魏抱頭鼠竄,邊跑邊喊起來:「不要打了!是你說讓我想辦法讓他們兩個分開的……」
「可我沒讓你說這些混賬話!」鳳娘大怒。
蕭魏驚險的閃過一腳,大聲解釋道:
「可是,有比說他們是兄妹更好的辦法嗎?」
「……」
隨著蕭魏的坦白,讓全場再次陷入冷寂……鳳娘張牙舞爪的手停在半空,面色僵硬。
楚烈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他質問的看向李鳳,雙手抱胸,等待她的解釋。
這下輪到鳳娘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了。
只見她支吾半天都支不出半個字來,最終還是把氣撒在以為就此風平浪靜的蕭魏身上。
步幽晴雙手攏入袖中,似笑非笑的看著大堂內的這一出鬧劇。幽沉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個在奔跑閃避中的男人。
蕭魏好似這時才發覺門外還站著一人,容顏清麗無雙,素白衣衫,蓴弱單薄,如天麗君蘭般氣質若幽。
步幽晴見他看到自己,對他綻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而後便轉身離去。
蕭魏卻因為這抹笑容頓了心神,若有所思的盯著步幽晴離去的背影,無聲嘆息。
鳳娘見他如此,像是也想起什麼似的,安慰般拍了拍蕭魏的後背,蕭魏彷彿被抽離了靈魂的軀殼,失落低下了頭。
命運的齒輪轉動永不停息,只要你還是你,世界還是這個世界,那麼有些事,終有一天總會來臨,避無可避。
楚烈見步幽晴轉身離開,便立刻追了上去,以至於他沒有看見蕭魏和鳳娘的神色劇變。
他屁顛屁顛的跟在步幽晴身後,心情像孩子那般又恢復了往日的歡喜雀躍,一點也不反省他今日的舉動有多麼幼稚可笑。
就像誰也不會知道,他在聽到那句話時,心中有多麼害怕,多麼絕望。
「早說了不可能,你偏不信。」步幽晴呼出一口白白的霧氣,輕聲道。
楚烈訕訕的摸了摸頭,見她說話的神情並未惱怒,心下不由放心,大咧咧道:
「呵呵,最起碼也『確定了』我們不是兄妹嘛!」
步幽晴微笑著不置可否,又道:
「其實兄妹……也挺好的!」
最起碼不會隨時隨地擔心背叛,無時無刻的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
楚烈聽她如是說,忽然想起了先前夜裡攻擊過她的那個黑衣人,不禁問道:
「對了,上次要殺你的那個人是誰?」
他隱約聽到幽晴喊了一聲『哥』的。但當時場面太混亂,他也沒有仔細聽清楚。
步幽晴沒有料到他會突然轉到這個話題,思慮道:
「呵,不太清楚。只是覺得輪廓很像我哥哥,步驚洛。」
真的是哥哥?楚烈奇道:
「怎麼會?如果真是你哥哥,他又怎麼忍心對你痛下殺手?」他記得,那時的當胸一擊可差點讓幽晴撒手歸西了。
步幽晴目光直視前方,彎起嘴角,幽幽道:「如果真是驚洛,他就一定會下手。」
楚烈不解。這個世上怎麼會又對親妹妹下殺手的哥哥?
「驚洛的個性便是如此。他是一個……看不慣世間任何不平事,性格剛硬,不知道何為軟弱屈服,憑著一股衝勁,即便拼盡最後的力氣,也不肯折跪於天地的人。」
「那他也不會對你……」楚烈還是不能理解。
步幽晴諷刺一笑,道:「在他眼中,我就是一個屈服於強勢的軟弱之人。如果真是他,他便絕不會讓我這種軟弱之人玷污了步氏一族的門楣。」
步幽晴的話,聲音不大,卻句句震懾楚烈心房,他轉頭看著心愛之人落寞的側臉,開口道:
「幽晴。」他輕喚一聲。「你這不叫軟弱,也不叫屈服。」
步幽晴停下腳步,正色看著他,道:「那叫什麼?」
「叫,叫……」楚烈一時詞窮,竟很難想出一個適合的詞語來表達,步幽晴幽沉的雙眸緊緊盯著,楚烈支吾了半天,腦內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道:
「叫希望!」他對她綻放出鼓勵的微笑:「幽晴,你活著並不代表你軟弱,亦不說明你對強勢屈服,而僅僅是因為,你已然成為步氏一族的最後希望。」
「希望?」步幽晴反覆推敲著楚烈說的這兩個字。
楚烈點頭 】起她的手,捂在手心,繼續向著前方的夜,緩緩而行。
步幽晴神色複雜的看著楚烈。
他竟然也會說,她是步氏一族最後的希望。
沒錯,她就是步氏一族最後的希望。
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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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憂心忡忡的環境中,度過了荒謬的一日。
楚烈回到太師府中,剛躺下閉上眼睛沒多久,便知覺有人闖入他的院落。
他躺在床上,凝神運氣,不動聲色,等待那人的下一步動作。
『啪卡』一聲,楚烈聽見門拴落地的聲音,心中暗叫賊人膽大。那人自以為躡手躡腳的走至楚烈床邊,剛一探頭,便見楚烈挺身而起,全力出手擒拿。
「別打,是我!」
只聽那『賊人』壓低喉嚨吼了一聲。
楚烈聽清了那人的聲音,心下一驚,手上的招式也急速收回。他兀自取來燭火點燃,便見一張笑嘻嘻的混混臉映入眼簾。
怎麼又是這個老混混?大半夜的有覺不睡,還嫌白天騙他騙得不夠爽嗎?
「嘿嘿。我料想楚老弟你也沒睡,就過來了,很意外吧。」大將軍蕭魏咧嘴一笑,便逕自在楚烈房裡轉了一圈,手中老實不客氣的兜了外廳的瓜果點心走來。
楚烈嘆息一聲,道:「是挺意外的。」他邊說邊點頭:「你和我稱兄道弟,那該叫我娘什麼呀?」
好像他們才是同一輩的人吧。
蕭魏面上一僵,無奈的努了努嘴,暗罵這孩子太牙尖嘴利,不可愛。
「我來找你,有事。」蕭魏兀自咬了一口香梨,又用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壺,感覺不是太涼,便又自動自發的取杯倒茶。
「坐下。」
蕭魏喝了一口茶,正經了表情,對楚烈揚了揚下巴,讓他坐下說話。
楚烈見他忽然轉變,終於又讓他看到了一絲絲當日校場之上,大將軍的威嚴,見他不似開玩笑,楚烈便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什麼事?」
不會又是受娘所托,過來編排他和幽晴的事吧?楚烈心中不快的想。
蕭魏神秘兮兮的對楚烈招了招手,讓他靠近,楚烈狐疑的探過腦袋,淺褐色的瞳眸在燭光下越顯金黃。
「顧長風……你的前任。」蕭魏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詭異。
楚烈皺眉:「怎麼了?」
又活過來了?
「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蕭魏正經說話的臉看上去很是剛毅,不得不說,這樣的形象才適合『大將軍』這個身份。
楚烈從旁回憶道:「好像是在追擊千騎衛中郎將莫殺時被殺的。」
蕭魏伸手搖了搖,一副知道內幕的模樣:「不是,不是!殺人的根本不是莫殺。」
這個情況楚烈倒是沒有聽說過,又見蕭魏說得如此認真,不禁問道:「你怎麼知道不是?顧大人死後,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吊掛在城門上,莫殺身為千騎衛中郎將,輕功一絕舉朝皆知。」
蕭魏再次搖頭,沉聲道:
「這個世上,輕功好的人多了去了。比如說你,我,你娘,我們都可以做到眾目睽睽之下,把一具屍首悄悄掛於城門之上。」
「你是說……」楚烈抹額猜測道:「有人嫁禍莫殺?」
蕭魏這才點點頭:「沒錯!就是嫁禍!當莫殺在宮中殺了張騫,所有人都順理成章的認為追擊而去的顧長風也是死於莫殺之手,兇手用了一招移花接木,便輕易將人們的視線轉移,手段不可謂不高明。」
楚烈聽他分析的在理,暗自深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