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半,上元燈節。
入晚時分,步幽晴被楚烈纏出了門。
沒有禁軍統領的身份壓肩,楚烈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歸山的猛獸,成日裡不歸家,賴在將軍府中混吃混喝,還美其名曰陪伴幽晴,說是怕她一個人在府中寂寞云云。
步幽晴被他的措辭弄得哭笑不得。
自知像楚烈這種沒臉沒皮的個性,即便自己口氣重些,他也全然不在意,這人的性格也頗為怪異,也許是從小生長的環境造就了他的天賦異稟,人對他的冷言冷語他全可以當做耳旁風自動過濾,換句通俗的話說,就是你對他越冷他越黏人。
那如果反過來,是不是對他好一點,他就會覺得無趣,然後便會去尋找其他樂子,不再纏著她呢?當步幽晴手中又被塞入一個梅花糕時,暗暗想道。
一路走來,不是給她買吃的,就是給她買玩兒的。這位大哥到底以為她幾歲啊?
步幽晴這麼想著,垂頭看了眼手中的梅花糕,一番心理活動過後,終究還是咬了上去。
「誒,小心燙!」
楚烈見步幽晴張口便咬,趕忙出聲阻止,但還是晚了。
步幽晴紅著鼻頭,眼淚汪汪的看著楚烈。
「還含在嘴裡幹什麼,趕緊吐出來,待會兒舌頭該起泡了。」見步幽晴張著嘴,痛得眼淚都出來了,楚烈乾脆按住她的頭,飛快的伸入步幽晴的口中,將滾燙的梅花糕挖了出來。
「唔……我自己來。」
步幽晴覺得臉上一陣發燙,回想剛才楚烈過分親暱的動作,心下不由得狂跳起來,她難得發窘,紅著臉擋開楚烈想再為她擦嘴的手。
楚烈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放肆,也不禁訕訕的摸頭。
兩人尷尬一會兒後,還是楚烈現反應過來,他溫柔的牽起步幽晴的手,緩緩漫步於綵燈高掛,人流穿息的長安街上。
步幽晴被他牽在手中,一種很新奇的情愫在心裡擴散開來,她紅著臉飛快的看了一眼楚烈英挺的側臉,又迅速斂下,搞不清楚心裡那種七上八下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楚烈見她如此,忍不住一樂,然後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幸福無比的笑了出來。
心裡正盤算著,要不要再來一次火辣辣的告白,卻聽見身後的人群中傳來了一陣喊叫聲:
「小姐!小姐!」
元宵佳節的長安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姐』,他叫的哪個啊?
楚烈和步幽晴雙雙回頭,只見將軍府中的門房阿丁急匆匆的推開人群,向他們跑來。
「小姐,快回去吧。宮裡來人了!」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忠勇鎮威上將軍之女福澤郡主,溫良賢淑,聰慧芳雅,年已適婚,現……』
宮內的太監總管尖銳著聲音宣讀聖旨,步幽晴只覺耳內回鳴陣陣,幽黑的眸中閃過些許憤恨的殺氣。
她僵硬的從太監總管手上接下聖旨,立於將軍府門外,不言不語,呆呆的望著門前台階。
宮裡的人剛走,一抬精緻軟轎便落在了將軍府門前。
從轎內走出一名中年華服男子,儒雅溫潤,貴骨天威。
步幽晴回過神來,看見那人,吃了一驚,連忙跪下,低頭叩拜:
「參見皇上。」
德宗笑著將人扶起,不甚唏噓般,負手看了眼古樸滄桑卻依舊巍峨的將軍府牌匾,道:
「不請朕進去坐坐嗎?」
「……」
天色早已如晚。
相較於城內的燈火輝煌,將軍府便顯得有些寂寥,沒有張燈結綵,沒有人聲鼎沸,有的只是一湖、一府、兩人的蕭條。
「府中的使喚下人倒是少了很多,夠用嗎?」
德宗與步幽晴坐在湖心亭內,湖面映著月光,還是有些黑漆漆的,兩名下人奉完茶後,便自動消失在了空曠的九曲水廊。
步幽晴微笑道:「整座府裡需要伺候的人,就我一個,下人只多不少,倒讓皇上見笑了。」
德宗點點頭,以手撫著杯沿,說道:「接到聖旨了?這門親事你怎麼看?」
步幽晴的眼中現出疲倦,她道:
「聖旨一出,皇命難為。幽晴,沒有權利更改,那我怎麼看,就不重要了。」
德宗對她的示弱表示滿意,只見他放下手中茶杯,一派慈藹的說:「聽你這話,似乎不願意嫁與太子?」
步幽晴抬眼,對上德宗試探的眼神,僅兩眼,便垂下腦袋,幽幽的說:
「若皇上非要問。」她停頓了下,隨即抬頭,目光中有種幽柔的決絕:「是的,我不願意。」
「為什麼不願意?天底下有多少女子做夢都想入宮事君,太子便是將來的皇帝。朕平白給了你一根高枝兒,讓你平步青雲,入主東宮,你怎會不願?」德宗將手攏入袖中,對幽晴說道:「還是說,你的心裡仍在怨朕?」
說完,德宗一雙精湛的眼便開始仔細留意起步幽晴的細微神色。
步幽晴的臉上露出些許哀怨,她雙唇微動,欲言又止,良久後才輕聲說了一句:「幽晴不敢。」
「哼!朕看你就是在怨朕!」德宗威嚴的一拍桌子,步幽晴驚恐的站起了身,畏縮的垂首萬福。
德宗見她身姿單薄若紙,臉色蒼白,許是被嚇得不輕,說話口氣也不禁柔了下來。
只聽他又道:「幽晴。朕是看著你長大的。對你也確實抱有愧疚,所以才會下這道聖旨,讓你嫁給太子,雖然不是正妃,但這也是朕的恩典,你可莫要辜負了朕才好啊。」
步幽晴依舊垂首不語,雙肩僵立。
「當年的錯既已鑄成,朕也有心補償,不想一意孤行,這才出宮探訪,詢問你的意思。」德宗皇帝將幽晴拉回桌旁,將她按著坐下,又道:「若是尋常官家的女子,朕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了,你說是嗎?」
步幽晴的眼眶有些紅潤,她弱質纖纖的點了點頭。
「那這門親事,幽晴怎麼說?」德宗見時機成熟,開口問道。
「……」步幽晴咬了咬下唇,輕柔道:「幽晴遵旨。」
德宗看著她的態度,十分滿意的笑了,又說:
「很好!」皇帝一手撫上步幽晴的頭頂,和藹道:「那從今往後,幽晴便是朕的好兒媳。」
「……」
步幽晴掩下滿目的陰沉,只見她落下眼瞼,蚊蠅般的聲音說道:
「幽晴遵旨,唯有一事相求。」
「……」
還未立春,楚烈便接到宮裡的消息,說是皇上已經取消了將他停職查辦的旨意,奇蹟般的恢復了他禁軍統領一職,還破格對他委以重任,要他出使邊陲國度,收繳歲銀。
時間倉促,楚烈甚至沒來得及向幽晴告別,就被大隊人馬哄著上路了,一路上,他百般疑惑,最終也只能想到是爹從中作梗,因為不想他丟了禁軍統領的官職。
唉,有這麼一個在朝堂上能夠呼風喚雨的爹,楚烈覺得自己何其無辜!
臨行前,也來不及去對幽晴訴一番衷腸便離京了,好在他派人捎去了一封信,寫明緣由,這才安心了點。
他帶著為數不多的精兵,一路北行,眼看就要到達邊關,出了關便是無邊的沙漠地帶,沙漠的天氣變幻莫測,還是白天趕路比較穩妥。
楚烈看了看天,對全隊人馬發號施令,準備在這邊城小鎮上留宿一夜再行啟程。
這麼想著,楚烈便翻身下馬。左右觀望一圈後,挑了一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小店,走了進去。
隨行的侍者與店家一番交涉,便定了下來。
楚烈隨便洗了個澡後,便下樓吃飯。
這家店是這邊陲小鎮上最大、最乾淨的,所以生意好像還不錯,僅片刻功夫,樓下的就坐了三、四桌人,都是商人打扮,應該也是由此北行出關的。
見他下樓,店裡的掌櫃就迎了上來,諂媚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給您燙壺酒,再來幾個小菜去去風霜,洗洗塵。」
楚烈無所謂的應付了聲,便找了一張最靠窗的桌子坐了過去。
等待飯菜的時候,楚烈拿出柱籠裡的筷子,無聊的放在手中把玩,可旁邊那些商人的閒談卻在不經意間入了他的耳。
「聽說了嗎?太子大婚在即,又要徵繳賦稅了。」
「嘁,太子大婚,朝廷沒錢,皇帝憑什麼跟咱百姓伸手要啊?」
「就是就是,要是尋常老百姓家,兒子還成不了親了……」
「……」
楚烈心中疑惑,他出京的時候怎麼沒聽說太子要大婚了?
哈,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太子殿下,這廂與人訂了親,都要大婚了,那廂還去找他的幽晴勾勾搭搭,恬不知恥。
這個消息既然傳到了邊境,那京城內想必也都傳遍了,這回幽晴總算能看清楚那人的真實面目了吧。
楚烈篤定一笑,可接下來那些商人的話,卻又令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聽說娶的是一位已故將軍的女兒。」
「哪位已故將軍啊?」有人不解問道。
「就是那個……鎮威將軍步擎陽。」
「……」
步擎陽?
步擎陽!
步擎陽有幾個女兒?
楚烈刷一聲,猛然站起,走到那群商人桌旁,便揪起一人的衣襟,兇殘的吼道:
「你們在瞎說八道什麼東西?太子娶親和步擎陽的女兒有什麼關係?再大言不慚,老子打歪你的嘴!」
那人被楚烈突如其來的怒氣沖昏了頭腦,只見他驚恐的連連解釋:
「不,不是!我說的都是真的,這,皇榜貼出來的事,我怎麼會瞎說呢……壯士饒命……」
「……」
楚烈失魂落魄的放開了手,只覺得耳內回鳴不已,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