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計(三)

  走出囚室,步幽晴雙目無神,面色蒼白如紙。

  戰風迎上,她卻似沒有看見般,失魂落魄的自他身邊經過。

  「小姐。」

  戰風低喚。

  步幽晴未聞,繼續向前行進,驀地,她扶牆倒下,戰風見狀,趕忙過去攙扶。

  一口鮮血奪口而出,自唇縫中流下。

  戰風看著那道鮮紅,吃了一驚,剛想開口,卻被步幽晴提前伸手制止,只聽她虛弱又哀傷的說了一句:

  「我沒事。」說著,抬手擦去唇邊鮮血,推開戰風的攙扶,自己扶著牆壁,緩緩站了起來,定了下心神後,才又道:

  「去做你的事吧。」步幽晴深吸一口氣,扶著牆壁前行,走著走著,靜謐的甬道中竟然聽見她幽幽的淺聲吟唱:

  「人心死……生意了……來世不再同語笑……」

  同年元貞八年,縱橫朝野十餘載的太師楚方寧聲敗,德宗皇帝念及往年情義,並未將太師當庭審理,對外是說怕損了太師顏面,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不過是怕楚黨糾纏。

  他一張詔書,將太師楚方寧的種種罪績羅列其上,滿朝文武心中皆明,伴君如伴虎,有時候,哪怕只是一句話觸怒了聖意,也會招來殺身之禍,何況這回楚太師……

  聽說,楚太師的得意門生戰風寫給楚方寧的一封信徹底顛覆了太師在朝十年的功勛,信中略微提及說,金礦在手,何愁大事不成,只要聯合東胡兵力,定可了卻太師多年夙願……云云。

  皇帝怒了,雖然也有些覺得事情太過湊巧,但到手的金礦失蹤,加上太師常年帶給他的威脅之感,令他倍感不快,他一直都相信,這樣臣子定會有一顆叛逆之心,一如當年那般。

  不同的是,步擎陽戰功赫赫,楚方寧結黨營私,對於他至高無上的權利而言,無論哪種,都是威脅,這是他向來難忍的,步擎陽不行,楚方寧自然也不可以。

  十年前,他因為這種心理,不惜一切,殺了步擎陽,可十年之後,他卻沒有殺了楚方寧。

  這並不是說,他對楚方寧有多麼不捨,而是因為——她。

  身為步擎陽女兒的她,本應該十分痛恨當年誣告挑撥步擎陽通敵叛國的楚方寧,沒想到,她竟然會開口為楚方寧求情,這讓德宗感到相當意外。

  「皇上,楚太師縱有千錯,其對吾皇的一片忠心自是可鑑。」步幽晴端跪崇德宮外,朗聲說道。

  而她身後,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二十個八仙桌大小的木箱子,裡面裝滿了銀錢,她說,有三千萬兩。

  她將三千萬兩搬入了宮中,不知是真的為了求情,還是為了示威,總之,將銀錢呈放德宗皇帝駕前,並開口為遭受拔舌酷刑,奄奄一息的楚方寧求情。

  德宗皇帝很想嗤之以鼻,將之趕出宮外,但國庫缺錢為實,步幽晴很會賺錢又是事實,心中當即一轉,他何不賣給步幽晴一個面子,不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將來總能利用上的。

  冷酷的看了一眼蜷縮一旁的血人——楚方寧,他早已失了當朝一品,三公之首的儀態,他面目猙獰,因舌根被拔,滿身血污,啞口無言,髮絲枯竭凌亂,凝固著血漿,他伏於殿下,腌臢不堪,瑟瑟發抖。

  這樣的人,即便不殺,也再無一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師楚方寧,勾結亂黨,私吞金銀,意圖謀反,其罪當誅,但朕念往年功勛,特赦不殺,令其餘生看守皇陵,以贖其罪,後世為朝,永不錄用……欽此……」

  總管太監高聲吟唱聖旨,殿下群臣心驚膽顫,伏趴在地,無一人敢出聲辯解。

  一代權臣,便在京城的一夜風雨後,徹底消失了。

  步幽晴也在德宗皇帝的默許下,回到了將軍府。

  將軍府的水底城中,步幽晴帶著步明霏、琉璃和手下百來名首領,立於高聳而上的靈位前,莊嚴肅穆。

  「奸臣楚方寧,誣告是非,拔舌定罪。」步幽晴灼灼目光落於正前方的骨架,面無表情道:「趙氏江山,改朝換代!」

  「……」

  又是春暖花開好時節。

  獨幽居的院中涼亭,步幽晴坐在暖陽下翻看書冊。

  一道嬌柔的身影走入,在她對面坐下。

  步幽晴抬眼一望,放下書冊,原本蒼白的臉色越發倦怠。

  「要走了?」

  對望良久,還是步幽晴率先開口。

  楚湘輕柔的點點頭,欲言又止,步幽晴見狀,唇角泛出微笑,自懷中摸出一塊暖玉,為楚湘戴在頸上。

  楚湘摸著那塊色澤溫潤的玉,陷入沉思。

  「這是步家傳給媳婦的,我大嫂曾經也有一塊,這塊是娘留給明霏媳婦的。」步幽晴摸了摸楚湘的臉頰,微笑道:「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楚湘低下頭,緊緊抓著胸前的玉,雙肩有些顫抖,只聽她囁嚅道:「謝謝!」

  「謝什麼?」步幽晴輕聲道:「謝我讓楚烈變成那樣?謝我讓你爹垮台嗎?你應該恨我的。」

  楚湘聽她如是說,不禁搖頭道:「我不恨你。我不是哥哥,不知道你們之間的種種掙扎令他有多痛苦;我也不是你,也不知道你選擇讓哥哥忘卻一切,心中是怎樣的感受……」

  步幽晴沉默不語。

  楚湘繼續說道:「我不恨你。相反,我還要替我哥哥,替我爹向你道歉,對不起。」

  是我爹害得你家破人亡,抄家滅族。

  是我哥哥害得你情難自禁,痛苦抉擇……

  步幽晴看著她的模樣,有些恍惚,失神的盯著她,久久不語。

  良久之後,步幽晴才回神問道:

  「什麼時候走?」

  楚湘將頸中暖玉收入內層衣襟,答道:

  「後天一早。」

  步幽晴點點頭,又給了她一個微笑。

  這抹笑,蒼白、悲傷,彷彿連靈魂都感到疲憊般的脆弱。

  第二日一早,雪域軒中迎來了一位器宇軒昂的青年公子,寬額方面,深眼高鼻,他在一位夥計的帶領下,來到了三樓步幽晴所在雅室。

  拓跋峰自進門後,就一直盯著眼前的女子,她的蒼白叫人心疼,絕美叫人心動,但眸光中流露出來的冷,又叫人心寒,就像是萬年冰川中的那朵微微綻放雪蓮,迎風傲立,脆弱又堅強,世間竟有如此奇特的女子?

  步幽晴旁若無人的坐在茶几旁,隨手倒了一杯茶,卻是自己喝的,自從拓跋峰進來後,她連一眼都沒有施捨給他,兀自看書飲茶。

  尷尬站了片刻的拓跋峰倒是首先沉不住氣了,不禁乾咳揚聲說道:

  「我聽聞晟朝女子素來美麗,在下原本還不相信,今日一見小姐風采,卻感往日傳言太過單薄,未將事實述盡。」

  步幽晴淡定自如喝了一口茶,對拓跋峰的話頭顯然不感興趣。

  訕訕的摸了摸鼻頭,拓跋峰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無禮,如此漠視他的女子,卻又叫人發不出火來,只好再接再厲道:

  「在下還聽聞,晟朝商繁富庶,七成賦稅皆掌控於一人之手,當真了得,貴主浮,在下也有幸會過幾次面,關係還算不錯,不知小姐與他有何關聯?」

  這回步幽晴倒是有了點反應,她放下茶杯,唇邊溢出一抹諷刺的笑,目光還是放在手中的書本上,幽柔的說了一句:

  「你想見他?」

  拓跋峰見她終於說話,心下一喜,當即抱拳感謝道:

  「如此甚好。」

  說完,一直側立在旁伺候的夥計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拓跋峰不解的望向他,那夥計見步幽晴沒有阻止,這才娓娓說道:

  「公子莫要誤會了。這位才是我們的主人,你所說的那位浮,不過是我家主人使出來的一招小小障眼法。」那夥計神秘一笑,又說:「況且,浮早在一月前,便被主人賜死,公子若想見他……」

  拓跋峰聽後,心中雖有些驚訝,但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隨即便恢復過來,對步幽晴一揖,賠禮道:

  「在下糊塗,小姐切莫見怪。」

  步幽晴這才抬眼,放下手中書本,神色幽幽道:

  「不礙,三殿下請坐。」

  她這一聲不緊不慢的『三殿下』著實將拓跋峰嚇了一跳,心思飛速運轉,卻怎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洩露行蹤的。

  步幽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倦怠的理了理袖口花邊,冷冷道:

  「這個世上,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就沒有查不到的。」她冷然抬眼問道:「三殿下孤身潛入晟朝國都,是為了……聯盟?」

  拓跋峰聽得心中一陣冷汗,但面上也不敢露出絲毫,只好賠笑道:

  「在下,不知小姐所言何意。」

  步幽晴懶得和他打太極,乾脆直言道:

  「三個月前,你府上謀士孫謙提出聯盟之事,東胡兵力正盛,目中無人對諸方國家挑起戰亂,掠奪搶殺,這年復一年的耗損,饒是兀朮亦難承受了,不是嗎?」

  「……」

  拓跋峰直到這時才有些相信眼前女子的身份與手段。

  步幽晴站起了身,將手攏於袖中,面無表情道:

  「兀朮想要聯合晟朝兵力,將東胡一舉殲滅,是否?」

  「……」

  拓跋峰斂目沉思片刻,再抬頭時,心意已決,只見他單膝跪地,對步幽晴道:

  「不錯。」他大方承認道:「還請小姐指點,如何成事?」

  她能不驚動他身旁護衛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將他擒來,定是有非凡手段的。有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助力相幫,總好過他瞎走亂撞的好,當即便拿出了十二分的誠意,向其示好。

  步幽晴見他跪地,也不加阻攔,依舊冷冷的調子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怎麼請兵,向誰請兵,也能保證你在晟朝的安全,只不過……」

  「小姐請說。」拓跋峰看出了步幽晴的引導,立刻順意道。

  「只不過,三殿下的野心僅僅是滅了東胡嗎?」步幽晴走至拓跋峰身前站定,高深莫測的問道。

  拓跋峰看著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絕美容顏,心中有些猶豫了,他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女子心中所想,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答案能夠令她滿意,但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在這種緊要關頭,他自是要說出一個答案的,於是,決定也不再隱瞞,順心而論了。

  因為他確信,如果自己說謊,她定能看出,並且絕對有能力當場給他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只聽他一鼓作氣承認道:「不是!」

  他的野心絕非只有滅了東胡,他要金戈鐵馬,縱橫天下,他要讓所有國家都臣服於兀朮之下,當然也包括他現在身處的這個國家——晟國。

  「很好。」

  步幽晴滿意的綻出微笑,看呆了兀朮三皇子拓跋峰,那抹笑高若云端,聖潔幽柔,叫他動心痴迷,而她眼中的陰狠與冰冷,卻又叫他不免驚懼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