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藏地猜想:特提斯古海

  〔直到近二十年,科學家們才在喜馬拉雅山脈發現了史前的海洋生物,包括三葉蟲、菊石、鸚鵡螺等一些化石標本,證實了科學推論,把這造就世界第三極的運動稱為喜馬拉雅造山運動,而史前的這一片汪洋,則稱之為「特提斯古海」。

  可是,隨著喜馬拉雅山脈的隆起,這特提斯古海,應該退去,融入今天的印度洋領域才對。那麼如今,橫在卓木強巴他們這艘小船面前,黑暗無邊的,又是什麼?〕

  【沒有時間的黑暗】

  強巴為之語塞,德仁老爺站起身來,也只比坐著的強巴高不了多少,但他那睿智的雙眼,卻令卓木強巴低下頭去,感到自己的無知與淺薄。德仁老爺的手掌抵在了強巴的腦門,隨著那股大力傳來的,還有德仁老爺的聲音:「這些,在《大藏經》中,早已告訴了我們答案,須彌芥子,大千世界。須彌,指的是無窮大;芥子,則像征著無窮小。不管是無窮大,還是無窮小,它們都各自成一個獨立的世界。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世界上最小的物質是原子,後來你又說,原子還能分出中子、質子和夸克。而今天你又告訴我,宇宙是一個144億光年的球體。那麼,今天我要告訴你,如果你將一個原子,或者是一個中子,放大到地球大小,那麼你看到的就是一個世界……」

  強巴猛然一震,原子由中子構成原子核,由電子圍繞著中子旋轉,由電子數量的不同而決定了鐵、碳、鋅等不同的元素原子。如果說中子被放大成一個太陽,而電子就被放大成了一顆行星,那麼每一個原子,不都構成了一個星系嗎?這……這難道真是《大藏經》所涉及的嗎?阿爸怎麼會有如此驚人的科學遐想能力?

  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德仁老爺繼續道:「如果把它們放大到宇宙大小,那麼,你看到的,將是另一個宇宙,那裡同樣有星雲、有恆星,而在那樣的世界裡,你一樣能發現那裡的原子和中子……」

  卓木強巴茫然不解,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範圍,他心想,恐怕得請愛因斯坦來,才聽得懂阿爸所說的另一個宇宙了。德仁老爺接著說道:「所以說,大和小,都是一個輪迴的世界,無窮無盡,永無休止。」

  德仁老爺收回智慧灌頂之手印,坐下說道:「強巴,你完全沒有理解呢,你很努力地在尋找一個結果,卻忽略了尋找本身的重要性。事實上,當年我問你這個問題,並不是期望你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要知道,人類文明超過了一萬年,知識包羅萬象;一個人的生命卻很難超過一百年,短暫的生命想要掌握很多的知識,那是不可能的。當年問你這個問題,只是希望你學會思考!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容易,或許困難,那些都不重要,你需要明白的是,你為什麼要去找那個答案,以及隱藏在問題和答案中間的東西。」

  「為什麼要去找那個答案,以及隱藏在問題和答案之中的東西?」卓木強巴更加迷茫了,自己想做什麼就去做了,為什麼要去做自己卻是很少考慮呢。

  德仁老爺繼續開導道:「知道你為什麼答不出宇宙有多大這個問題嗎?因為,你的思維,始終禁錮在時間和空間這樣的概念上,然而,真正的世界裡,是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好好想想吧,如果你理解了這句話,就說明你已經開始學會思考了。」

  「真正的世界裡,是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卓木強巴猛地睜開眼,醒了過來。

  ※※※

  黑暗中,蛇形船依舊如搖籃一般輕輕地在河面上飄蕩。那一盞探照燈像一條柔和的絲帶鋪在黑色的岩壁上。大家都在安睡,姿勢各有不同,在這充滿狂暴的地下激流中,竟然也有如此寧靜的時刻,這是卓木強巴沒有想到的。抬腕看看原子表,凌晨兩點,看來大家的生物鐘還沒有被打亂,正當熟睡時。卓木強巴小心地站了起來。蛇形船就這點好處,它的船體由那種人造仿皮繃成,被水浸泡之後軟軟的,踩在上面就如踏在棉花上,絕不會發出聲音。在確定沒有驚醒身邊的人後,卓木強巴向後走去,他就像幼兒園裡巡視小朋友午睡的老師,輕輕地,從船頭一直往船尾。大家都安靜地躺著,都累壞了。這段時間他們又冒險穿越了七次激流區,行駛河段二十五節,最後根據岳陽的準確推算,在湧水到來之前找到了拴船的位置。只是不時有隊員突如其來的一陣抖動,讓卓木強巴揪心不已,很明顯,這是肌肉痙攣的表現,經過長時間的過度消耗體力,很多隊員都出現了肌肉痙攣症狀,他們的肌肉疲憊得無法忍受了。卓木強巴只能在心中期望:「再多堅持一天,再堅持一天就好。」

  胡楊隊長在打鼾,聲音可真夠大的。敏敏斜靠在巨大的背包上,蜷起雙腿,像一隻慵懶的貓。呂競男呢,呂競男坐得筆直,那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一種孤傲。這個呂競男,究竟在想什麼?她就打算一直這麼單身過一輩子嗎?她為什麼就不找一個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她是那麼優秀。不,她已經找了……不!又在胡思亂想了!塔西法師的耳朵動了動,哦,不是錯覺,確實動了,他一定知道有人起來了。肖恩也累得夠嗆,看他那一頭亂髮,哪裡還有紳士的影子,王佑和孟浩然肯定是睡得最沉的兩人,只是僅靠藥物維持也不是辦法,他們還能堅持下去嗎?應該能吧。那個空缺……本該還有一個人的……導師,定明走了,回去以後,我該怎麼向你說起啊!

  來到船尾,卻看到有一個人沒睡,是趙莊生。這個小夥子正倚在船舷旁,探頭看向河中,彷彿是感應到有人來了,他回過頭來,看到了卓木強巴,剛準備出聲,卓木強巴示意他小聲說話。趙莊生低聲道:「強巴少爺沒睡啊?」

  卓木強巴道:「剛醒,你呢?你沒睡?」

  趙莊生道:「睡不著。」剛說完,就聽到從他肚子裡發出了「咕」的一聲。

  卓木強巴道:「餓了?你好像沒吃東西,是吧?」

  趙莊生道:「吃不下。」

  卓木強巴沉下臉來,道:「吃不下也得吃。別看你年輕,身體可未必有我耐受。是不是背包裡沒有了?我去給你找,多少吃點。」卓木強巴心裡知道,吃不下睡不著,這是野外生存中的大忌,在絕境中出現這種現象的人,通常堅持不了幾天,更何況他們還一直處於高強度的運動狀態。不過幸好,按照他們目前的進度,再有一天就能到目的地了。

  趙莊生制止道:「不用浪費了,強巴少爺,我一吃東西就吐,本來早些時候吃過東西的,剛才又吐了,而且拉肚子。他娘的,喝清水都吐,這胃不知道怎麼搞的,像擰緊的衣服。」

  卓木強巴這才發現,趙莊生的臉色有些發白,看來不僅僅是飢餓那麼簡單,他果斷說道:「這不行,你也得注射維生劑。」

  「喏……」趙莊生將頭往他前面的兩位一點,道,「得留著給他們保命呢,我還能堅持一下,明天不是就出去了嗎,我年輕,沒問題。」

  「不管怎麼說,你必須注射一次。」說著,捋起趙莊生的袖子,說,「這是命令!」

  趙莊生看著針頭紮進靜脈,突然詢問道:「強巴少爺,要是明天……明天還沒出去呢?」

  卓木強巴愣了一愣,旋即道:「不用擔心,會出去的。」但他心裡知道,他們在這地下河裡究竟走了有多遠其實並不清楚,特別是在迷失了方向之後,在這四通八達如迷宮一般的地下河裡,雖說是順流而下,但是沒有人知道,明天是否一定能衝出河去。

  趙莊生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強巴少爺。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計算失誤,那糧食和藥品,應當提早計畫使用了,否則,大家挨不到出去的那一天呢。」

  卓木強巴冷靜地一想,奇怪道:「你……你怎麼知道?你比我想得要周到。」

  趙莊生笑道:「這些都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他是一名礦工,趙莊煤礦,唐山的。」

  「哦。」卓木強巴有些明白了。趙莊生道:「我父親告訴我說,當危險突然來臨時,保持冷靜是最重要的,要冷靜,才能發現希望。」

  卓木強巴不禁問道:「你父親是這樣說的?」

  趙莊生笑了笑,道:「怕他娘的。這是原話。」卓木強巴也笑了。

  「肚子還那麼疼嗎?要不讓敏敏或是塔西法師給你看看?」

  「不用了,好很多了。」

  「那就休息,我是說立刻!」

  卓木強巴也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這次沉睡,再也沒有夢到什麼。過了大約一個小時,被岳陽叫醒,這將是他們經歷的第五次湧水。

  似乎越接近出口,湧水就越是明顯,彷彿在這條地下河的另一頭,有一個巨大的心臟,將那一股股水泵向四面八方。一想及此,卓木強巴不由又想起了方新教授他們提起的那個倒懸空寺內的巨大心臟,如果說這整個地下河系統都有一個心臟來泵水的話,未免太驚人了。

  來了,三十米高的白色水牆,它們突然出現在眼前,並急速衝過來,距離越近,越發顯出它的可怕。雖然已經經歷了數次湧水,但大家在湧水到來前,還是習慣性地將安全繩繞在手腕上,死死握住,閉上眼睛,低下頭,彷彿等待死神的宣判。

  震天的巨響之後,餘音未了,若非那可怕的湧水成斜面而來,他們這艘蛇形船在三十米高的巨浪面前就像一個豆丁兒,連塞牙縫都不夠的。

  ※※※

  餘波之後,水面漸漸恢復平靜,卓木強巴道:「岳陽,我們目前統計的數據如何?」

  岳陽道:「我們已經在地下河道度過了五十四個小時,其中有二十一個小時屬於行船時間,總航程四百八十七公里,平均時速約二十二公里,我們目前的食物還有罐頭三十二個,高熱巧克力四十八封,壓縮餅乾七公斤,能量飲品二十五聽……」

  聽完岳陽的匯報,卓木強巴計算了一下家底,食物還夠每個人吃七餐,電量還可以維持照明設備正常工作四天有餘,準確地說,是一百零三個小時。卓木強巴聽取了趙莊生的建議,像個吝嗇的守財奴一般,精心地計算著自己手中的每一枚金幣。他知道,雖然按照字面意義來理解,他們距離目的地還有剛好兩百公里左右,若他們能全速航行,這個距離一天就可以抵達。但是,在現實中,特別是在這樣的特殊環境下,總會有超常規的事情發生,如果他們不能按時抵達目的地,那意味著他們將在這片黑暗之地多待一段時間,合理地分配物資就是對他們生命的最後保障。

  河水倒流還將持續一段時間,這期間不斷有小的湧水迎面湧來,隨後河面會恢復平靜,但這時候依然不敢起航,因為開始的那段時間,正是地下河水流最激烈的時候。他們已經吃過一次這樣的虧,甚至搭上了黎定明的性命,絕不能犯同樣的錯誤了。因此,實際上,他們休息的時間要遠遠大於在地下河裡前行的時間。

  出發的時間終於到來,一解開船纜主繩,蛇形船就開始不由自主地順流漂去,而所有的船員,又一次繃緊了肌肉。這是一種強勞力的活兒,當槳片揮動起來時,上半身的肌肉都被調動起來,而下半身也沒能閒著,他們的雙腳,得死死抵住一根船的肋骨,這樣才能保證蛇形船不扭來扭去。這樣的坐姿保持半個小時,對人的忍耐力、肌肉爆發力、持久力都是一種考驗,比跑完一場五千米賽跑還累。而遇到激流險段,為了保持船身平衡,更是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在那一次次讓人迷失方向感的旋轉中,及早避開石柱、暗礁和刀鋒樣的岩壁,沒有一致的協調性是不可能完成的。

  在可怕的湧水面前,人會感到自己的渺小。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威力,直讓人內心深處發出似乎源自遠古的顫慄。這群人並未被這種可怕擊倒,每次迎著洶湧的波濤,發出憤怒的吼聲,一次又一次在激流中搏殺。雖然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遠,也不知道方向在哪裡,但他們堅信,一直向前,終歸會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

  浪花打濕了衣服,冰涼的水包裹著全身,他們不在乎,繼續在波濤洶湧中奮勇向前。忽明忽暗的探照燈也在這樣的激流暗湧中顫抖,那群勇士卻毫無懼色,他們沒有妥協,從不後退,就算是死亡,也絲毫不能阻止他們前進的步伐。

  又一個巨浪打來,跟著是一個漩渦將船扯了下去,在吶喊聲中,蛇形船又一次艱難地昂著頭,從巨大的漩渦中擺脫出來,緊接著,是另一個漩渦,前面還橫著無數的漩渦和翻湧的浪頭。

  「衝過去!過了這個坎兒,前面就只有幾個小漩渦了!」同樣的話,卓木強巴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好像每次都是重複同樣的話語,每次都在驚濤駭浪中全力拚搏,哪裡有什麼小漩渦。「小心右邊的礁石!」他大吼著,第一個用船槳拍擊暗礁。

  衝出那暗流奔湧的激流區,跟著又是急速划船,他們是在和死神搶時間,必須在下一次湧水到來之前找到合適的停靠點,每一槳都必須全力揮出,在船停靠之前不能有絲毫懈怠,船速每快一分,他們離生的希望就多一分。

  「前面左拐,有停船點!」

  「船停好了,檢查自己的裝備!」每次湧水,都是對全船人的一次生死考驗,主繩能否承受那巨大的衝擊力,船在激流中是否能保持平衡而不傾覆,系在每個人腰間的安全繩是否牢靠,甚至背包是否捆緊,裡面的重金屬物是否會掉落,這一切,都是關係性命的決定性因素。

  剛拴好船,就傳來了巨大的轟鳴聲。他們清楚,下一刻,整艘船將瞬間抬高二三十米,整條船像是被湧水高高拋起的玩具,然後重重地落下,隨後又被激流再次拋起,再落下,整個過程會持續幾十次。每次湧水過後,所有的人都會有腸翻胃湧、手腳發軟的感覺。

  當船被高高拋起的時候,那看似距離蛇形船足有三四十米的頭頂懸椎,也成了致命的殺手。當船第一次被拋離水面時,只聽「咔」的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被撞擊倒地,跟著再沒發出任何聲息。緊接著,船體扎向轟鳴的水面,隨後再度被拋起,如此反覆幾次。

  短短的幾分鐘,給人感覺像過去了一個世紀,當船平穩下來,人人都像剛經歷了一場大戰,精疲力竭地趴在船底,大口呼吸,這就是活著的最好證明。

  「褚兄!」張立突然大叫起來。

  【褚嚴之死】

  卓木強巴猛一抬頭,血,濺起的血花一直灑到了自己面前。褚嚴的左胸被頭頂的石鐘乳洞穿,胸口有個碗大的孔,白骨裸露在外,心臟掙扎搏動著,卻將血泵向胸外。褚嚴張著嘴,無法說話,只是咳嗽,咳出血來,帶著泡沫的鮮紅色血液。嚴勇和胡楊隊長半爬半跑地衝了上來,「褚嚴!」「褚老弟!」嚴勇手忙腳亂地除下自身的衣服,塞成一團,想把褚嚴胸口那個大洞補上,就像修補船體的破洞一樣。但鮮血不住地往外湧,比那河道上的湧水還快,哪裡又堵得了。胡楊隊長握住了褚嚴的手,死死握住,但那隻手,已沒有半分力氣,胡楊隊長只感到手中握了一塊冰!

  褚嚴睜大眼睛,轉動眼珠,看了看嚴勇,又看了看胡楊隊長,咳嗽的力量漸漸弱了下去,帶著血沫的嘴角扯出一絲微笑。忽然,一股莫名的巨大力量透過胡楊隊長的手,堅定地與胡楊隊長握在了一起。褚嚴的身體似乎努力地想蜷縮起來,跟著一展,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往外湧的鮮血流淌了一地。

  「褚老弟!」「褚嚴!」「褚兄!」船上的呼喊聲震得整個洞穴嗡嗡作響,跟著又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嚴勇好似一個賭輸的賭徒,瞪著佈滿血絲的紅眼,撲在褚嚴身上,拚命地按壓,捶打。「蠢蛋!醒過來啊!你不會那麼輕易就倒下的,醒過來!」

  岳陽去拉嚴勇道:「勇哥,別這樣,讓他安靜……」

  嚴勇怒罵道:「滾開!你有我瞭解他嗎?你有我瞭解他嗎!這個傢伙,就會裝死。那次在雪山,他屏住呼吸十幾分鐘,後來還不是活過來了!」他憤而用力,只聽「咔」的一聲,又有兩根胸骨被他壓斷了。嚴勇不顧一切地繼續做著胸外按壓,只是這次,冷冰冰的褚嚴沒有重新甦醒的跡象,任憑嚴勇推、按、拉、扯,那具包裹著骨肉的皮囊就像斷線的木偶,四肢無力地耷拉在地。

  「夠了,嚴勇!」胡楊隊長說道。

  嚴勇轉過頭來——他也曾帶過登山隊,也做過隊長,負責過十幾甚至幾十人的生命安危,而此刻,那雙眼中,卻是那般無助:「老隊長,我們一起爬過那麼多雪峰,那麼多次都活過來了,你讓我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拉開他!」呂競男的聲音這時聽起來是那麼無情。

  又是一隻螢火蟲,從漆黑的河面沉下去,隨波而逝,越飄越遠,終於再也看不見。嚴勇雙手抓住船舷,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還想從黑暗中尋找到什麼。

  ※※※

  李宏、黎定明、褚嚴先後離去,而孟浩然、王佑、張翔又先後倒下,船裡的氣氛一時壓抑到了極點。他們一直在黑暗中漂流,不知道會漂向哪裡,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遠,死神已經將手伸到他們的面前,只是不知道,下一個又會是誰。

  血跡已被清理乾淨,但血腥的氣息還留在船上,洞穴中不時嗚嗚作響,那是,風吹過的聲音。休息了片刻,吃過東西,嚴勇似乎恢復了平靜,他向卓木強巴詢問道:「我們可以走了吧?」

  「嗯?不多休息一下?」

  「我們走吧,隊長,這個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會發瘋的。這次,我們能走出去了,是吧?是這樣的吧?」

  「走吧,強巴少爺。這是我們最後一搏了,這次我們可以漂出去了。只要漂出去,就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岳陽和張立也建議道。

  卓木強巴看了看後面,大多數人都端坐著,他們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唐敏和塔西法師在張翔身邊,不一會兒唐敏走上前來道:「張翔情況不是很好,發熱不退,在這裡沒有辦法給他治療,塔西法師說,得出去後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藥。另外,孟浩然和王佑情況也沒有好轉,我們的藥物不多了。」

  「好吧。」卓木強巴向後面大聲道,「休息好了嗎?我們準備出發了!拿好你們的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衝擊了,能不能出去,就看你們的了。記住,我們沒有退路!」

  每一位槳手都憋足了勁兒,這三天來,所有的壓抑,似乎都要在這一瞬爆發出來。每天順著黑暗前進,每天要在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間內顛簸十幾個小時,聽著那鬼哭一般的吼聲,根本無法入睡。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在這狹窄、沉悶、冰冷的空間內,死亡如影隨形,那種親朋好友朝處夕別的傷痛,足以讓人發瘋發狂。

  又是接近七個小時的起伏顛簸,他們一直在不同的岔道內鑽來鑽去,在岳陽的指揮下尋找突破的方向。按照岳陽的說法,不管走哪條路,只要是順流而下的方向,就一定能抵達那傳說中的秘境。可是如今,七個小時過去了,兩岸還是光滑的石壁,黑漆漆的通道一直延伸向遠方,並沒有出現期待中的奇蹟,前面依舊是漆黑一片,沒有光亮,半點光都沒有。

  張立忍不住小聲問道:「會不會是你計算錯了?」他知道,這種時候,這個問題過於敏感,會影響很多人的情緒。卓木強巴瞪了他一眼,張立露出「我只是問問」的表情。

  岳陽沒有直接回答,但他心裡承受的壓力比誰都大。要知道,這一船人的性命可都在他的掌握中,如果他計算錯誤,那他們不僅不能衝出地下通道,還有可能被隨即襲來的巨浪打翻沖走。蛇形船在不斷向前,向前,岳陽仔細辨認著風中的信息。很顯然,風聲小了,越往前走,風聲越小,風聲都從身後傳來,前方已經沒有什麼聲音。也就是說,前方的空間不再是那狹小的洞穴,那裡應該是一個開闊的空間。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光呢?

  卓木強巴突然問道:「這是最後一段地下河了嗎?」

  岳陽遲疑道:「嗯,應該是這樣,只是……」

  卓木強巴道:「為什麼沒有光亮?現在什麼時候了?」

  岳陽一抬腕,愣道:「糟……糟了!」

  「怎麼?」

  岳陽道:「表,表停了!」

  張立忙道:「哎呀,我的表也停了,會不會是長時間在地下,所以沒有電了?」

  卓木強巴心中咯噔一下,抬腕一看,果然,電子錶的顯示屏已經沒有任何數字,他說:「不可能,就算沒有陽光直射,這表起碼也能維持一個月,唯一的解釋就是——」

  「強磁場!和我們在雪山頂上遭遇的一樣。」岳陽和卓木強巴不約而同想到了這一點,他趕緊將激光測距器拿在手裡,沒有信號,果然沒有信號。他說道:「所有高靈敏的電子儀器都失靈了,現在唯一可以使用的,恐怕就只有這幾盞燈了。」

  卓木強巴道:「其實,我們早該想到的,既然山峰都有那種可怕的強磁場,那麼,山腹中更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岳陽道:「是啊,我們的海拔高度已經從接近四千米下降至不足一百米了,可以說,我們已經抵達了喜馬拉雅山脈的山根處。」

  張立道:「那我們豈不是在地下三四千米深的地方?」

  岳陽道:「不,不止。我們的入水口在海拔四千米左右,但我們的方向是自東向西,等於從整條喜馬拉雅山脈的邊緣附近一直深入到了腹地,我們頭上的高山都遠高於我們入水的地方。現在,我們恐怕是在地底六七千米的深處。」

  張立吸了口冷氣,叫了聲:「我的媽呀。」

  這時候,中間的呂競男叫道:「是不是電子儀器失靈了?我們好像遭遇了和在斯必傑莫雪山頂上相似的情況。」

  卓木強巴大聲回應道:「是的,目前電子儀器都無法使用,我們只有出去後看情況。估計還有兩公里,只差最後幾分鐘了。」他心中卻很明了,在黑暗中,如果沒有確切的時間,那麼,每一秒,都將比一整年更加漫長。

  ※※※

  近了,近了,在探照燈的燈光下,前方出現一個圓形洞口,就好像快出隧道時看到的情況那樣,只有在外部空間遠遠大於隧道時,才會出現如此明顯的洞口。

  每個人都攢足了最後的力氣,蛇形船好像快要飛起來,船槳翻飛,驚濤拍岸,此刻的流水潺潺聲,也變得可愛起來。隨著洞口完全在眼前消失,張立大喝一聲:「出來啦!」整條蛇形船已經完全脫離隧道一般的地下洞穴,在他們眼前,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了。

  張立吼完那一聲,卻發現船上沒有一個人應和,很快,他就發現了大家依然沉默的原因——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雖然他們出了洞口,可是呈現在他們眼前的,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探照燈的強光,在洞穴中還能感到格外明亮,可是出了洞口之後,那道燈柱朝著正前方掃射,越遠越淡,最後變成了一團燈霧,消失在黑暗之中。這好像是一個沒有光的世界,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地下王國香巴拉嗎?

  船頭和船尾的人,都不約而同調整起探照燈的方位,重新認識他們眼前的這片新空間。探照燈在前方環繞一百八十度,沒有發現任何邊緣的跡象:向下,全是水,沒有岸;向上,三四十米的高度依然是岩層,難怪沒有光亮,他們依然在幾千米的高山腹內。而後面的人呢,探照燈掃到他們出來的洞口,隨後向左右側移,只見岩壁延伸開去,略微呈一個弧形,也是無盡深遠,根本看不到頭。

  岳陽艱難道:「這……這或許是一個地下洞廳,我們並沒有真正地出去,我們還在地下洞穴系統。」

  「怎麼可能?」嚴勇有些按捺不住了,叫道,「你不是說,這是最後一段了嗎?為什麼還在地下洞穴?為什麼?」

  張立也道:「是啊,快把地圖拿出來再看看,會不會弄錯了?我們不是還有幾份防水的紙質地圖嗎?」

  岳陽嘟噥著展開地圖道:「不可能錯的,確實已經出來了。」

  嚴勇已經怒不可遏了,道:「放屁,要是因為一張錯誤的地圖而讓我們……那我……我就……」

  胡楊隊長道:「夠了,嚴勇!」

  卓木強巴道:「別爭了!這樣,岳陽,你們幾個再研究一下地圖,看看裡面究竟有什麼問題。其餘的人,我們沿著岩壁一直向右劃,看看能不能有什麼發現。」

  由於指南針、羅盤都無法使用,蛇形船隻能一直向右貼著石壁走。岳陽則在船裡不住地向嚴勇解釋著:「你看,我們是從這裡到這裡,這裡有一個五階跌水,你還記得吧,每個高兩米左右,然後我們是向右拐的,是這條藍色的安全線,然後……」

  浪很大,卓木強巴在船首揮槳,不住有波浪拍擊著岩壁,濺起的水花又澆到他身上,他敞開衣襟,任由那冰冷的水貼著肌膚流淌,那種沁骨的涼使他保持清醒,並能冷靜地思索,究竟是什麼地方出現了問題。如果地圖沒有錯,那麼岳陽指引的道路就不會有錯,而且從目前的情況看,前面似乎也沒有類似通道一樣的洞穴了,他們的確已經走出了地圖所標註的範圍,那麼,現在,他們在哪裡呢?忽然,在第一次看見香巴拉密光寶鑑時的情形又浮現在卓木強巴腦海中,敏敏道:「這幅圖下面什麼都沒有,也很奇怪。」「下面……下面應該有很多水才對……」

  胡楊隊長也說過:「這幅地圖上面是什麼?怎麼會描成黑色?」

  這裡面,究竟是哪裡有問題?啊!黑暗……在香巴拉和地圖之間的黑暗。難道說……卓木強巴正想著,只聽岳陽開口道:「啊?不會吧,難道是……」

  嚴勇還在大聲問:「什麼?你想到了什麼?」

  岳陽指著地圖道:「這浪,這地圖的出口,這上半部為什麼呈弧形,我們現在的走向也是弧形……」嚴勇道:「亂七八糟的說些什麼?說清楚點!」

  岳陽道:「天哪,你看,強巴少爺,你們都來看看,這地圖的上半部為什麼會是弧形的,胡楊隊長不是還質疑過為什麼地圖的上半部不留出空白,而要畫成黑色麼,還有這些波浪,這些浪這麼大……我真是蠢,我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不,不,是我根本沒朝這方面去想,太……太不可思議了……誰能想得到?誰能想得到!」

  張立不解道:「岳陽,你究竟讓我們看什麼?你想到什麼了?說出來啊?」

  岳陽扭過頭去,望著漆黑的水面,又一個數米高的大浪撲了過來,從船的下方蕩過去,撲打在岩壁上,他驚懼地答道:「我們的確已經走出了地下河洞穴,但我們面前的並不是香巴拉,而是,海呀——」

  卓木強巴心中一沉,這也正是他剛剛想到的。

  「海呀——」彷彿是回應著岳陽驚恐的叫聲,遠處傳來了悶雷般的低吼。

  【特提斯古海】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西藏原本是一片寬廣無際的大海,海邊有一處森林,所有生物都在森林中自由地嬉戲。直到有一天,一隻五頭毒龍,將海水攪得天翻地覆,森林中的生物被海水逼得無路可去,只能祈求神靈的庇佑。於是,天上降下了五位仙女,她們制服了毒龍,並幫助森林裡的生物恢復家園。大家感激仙女,並懇求仙女留下來繼續幫助他們。終於,仙女們發了慈悲,她們喝令大海退去,露出了茂密的森林和草地,她們自己則化身為五座高峰,永遠保佑著自己腳下的生靈,那五座高峰,就是喜馬拉雅山脈以珠穆朗瑪為中心的五座最高峰。

  當科技日益發展之後,科學家們對這種神話故事自然是一笑置之。可是隨著科學的逐漸發展,科學家們開始懷疑,在數千萬年前,喜馬拉雅山脈附近的確有一片汪洋,喜馬拉雅山脈應該是由於地球的板塊運動形成了造山運動,在大約三百萬年前開始隆起,並且至今還在逐漸上升中。直到近二十年,科學家們才在喜馬拉雅山脈發現了史前的海洋生物,包括三葉蟲、菊石、鸚鵡螺等一些化石標本,證實了科學推論,把這造就世界第三極的運動稱為喜馬拉雅造山運動,而史前的這一片汪洋,則稱之為「特提斯古海」。

  可是,隨著喜馬拉雅山脈的隆起,這特提斯古海,應該退去,融入今天的印度洋領域才對。那麼如今,橫在卓木強巴他們這艘小船面前,黑暗無邊的,又是什麼?

  岳陽說出了這一驚人消息後,船上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大家都需要用自己的思維去想一想,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地下六七千米深處,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究竟算作什麼。

  船中和船尾的人,都放下了船槳,靠了過來。如果說橫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汪洋大海,那還劃什麼。他們本能地想聚集在一起,希望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海?怎麼可……可能!」張立憋了半天,才猶豫地問道。只是面對這陡然變得無邊無際,充盈著水的空間,既不是河,又不是江,那又該算什麼呢?

  嚴勇突然探出大半個身子,倒吊在船舷上,猴子撈月般猛捧了幾捧冰涼的水,全澆在自己臉上,隨後一昂首,退回了船上,大口地呼吸著,大聲地說道:「是淡水,哪裡是他媽的什麼海。不能叫海,是淡水,是淡水湖,是湖!」他反覆地強調著,彷彿「湖」的稱呼,怎麼也比海聽起來要容易接受一點。

  卓木強巴緩緩道:「在青藏高原,對巨大的水泊,不管淡水鹹水,都稱作海。其實『措』就是海的意思,不是現在人們所說的湖。」

  胡楊隊長向前探了探頭,嘟囔道:「怎麼可能是海呢?怎麼可能是海呢?」

  岳陽低聲道:「我也是剛剛才想到的。首先是那些湧水,什麼力量讓它們從低海拔倒流,而且是那麼可怕的倒流?還有,它們每天會出現兩次,如果我沒估計錯誤的話,在同一個地方,兩次湧水的間隔是十二個小時。然後,我看到這幅地圖的出口,看到了嗎,出口的排列,是半球弧形,地圖上標註的這個弧形,它的直徑恐怕有上千公里,而這種喇叭狀地形,讓我想起了浙江錢塘。間隔十二小時的湧水和喇叭狀地形,將這兩處疑點聯繫在一起,我想我找到了造成水流倒灌的原因。」

  「潮汐,是潮汐力!」肖恩叫了起來,岳陽微微點了點頭。

  岳陽道:「因此,這個海,恐怕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如果說這些地下水系統,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從可可西里,到阿里,那可是囊括了整個青藏高原。天哪!」

  張立道:「這……這湖,究竟有多大?」

  卓木強巴忽然想到什麼,向岳陽道:「快,測一下,這水有多深。」

  岳陽拿起激光測距儀,手一攤,將儀器面朝卓木強巴,意思是:怎麼測?卓木強巴這才想起,所有儀器都失靈了,除非他們有人能下到這冰冷的水中。

  胡楊隊長聽出了端倪,也十分震驚地說道:「如果說這是海的話,整個青藏高原地表面積是二百五十萬平方公里,可我們在地下幾千米深處,地下面積可以延伸到尼泊爾、印度、不丹等多國,起碼比二百五十萬平方公里要大多了,這個面積……這個面積可是要比地中海還大啊!」

  嚴勇突然就像被人抽去了全部力量,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卓木強巴安慰道:「嗯,這海……哦不,這湖,一定沒有胡楊隊長說的那麼大。你們想,我們在地下河就行走了幾百上千公里,這……湖的面積,肯定比整個青藏高原小……小多了。」

  唐敏道:「又或許……出口只是在海的邊緣附近,前面說不定只有幾十公里,或者幾公里,我們往前劃一段就……就可以看到光了呢?」

  卓木強巴看了看圍繞在身邊的船員們,各種表情的都有。可嚴勇卻露出了絕望的表情,這種情緒可不好,非常不好。而趙莊生的臉色最難看,他至少有三餐沒有進食了,持續不斷地嘔吐卻堅持不肯注射冬眠,這樣下去,下一個死亡的極有可能就是他。

  ※※※

  這時候,一種奇異的嘯聲從遠處傳來,很快變成萬千雷鳴。岩壁在顫抖,大海在咆哮,那就是他們在地下河洞穴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湧水力量的源頭——海嘯!

  卓木強巴堅決地喊道:「快,所有的人回到自己位置,系好安全繩!肖恩,你看著王佑;巴桑照顧孟浩然;胡隊長,張翔就交給你了!」

  水牆,在地下世界看到的竟然和在地表看見的水牆完全不同,它是黑色的,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探照燈照射過去,就好像煤山坍塌,石油翻湧,你可以感到它來了,有什麼東西正以高速向你靠攏,但是看上去,卻非常模糊,幾乎和黑暗無法區分。

  水牆瞬間就橫移到眾人跟前。黑暗變成個龐然大物,它可以吞噬一切,它發出的嘯聲,足以掩蓋任何其他聲響。岳陽控制探照燈的手臂在發抖,這水牆,足有三十米,不,四十米,不,更高。在他面前的,簡直就可以說是一座會移動的鋼鐵堡壘!由於地形把它的直徑由幾千公里壓縮到了不足數十公里,所以它的高度就從幾米疊加到幾十米。面對這種高度近乎百米的可怕水牆,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只能選擇顫慄,那一刻,終於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察覺到自己的渺小。

  轟然巨響之後,這一葉扁舟,就好似洪水中的一隻螞蟻,瞬間沒頂,跟著巨大的衝擊力又把它高高拋起,狠狠地砸在岩壁上,餘波又將它反覆地砸向岩壁,等到風平浪靜,蛇形船依靠自身的重力又翻轉過來,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暗中,卓木強巴清楚地感到,自己是靠安全繩,懸掛在蛇形船的外側,那冰涼的海水讓渾身肌肉縮緊。是寒冷還是別的原因,他發現自己的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著。他抬起手腕,將手腕連著衣服塞進嘴裡,可是除卻浪潮聲,依然聽見牙齒打架的聲音,在黑暗中竟然聽得如此清晰。或許僅過了幾秒鐘,又或許是過了幾分鐘,只聽前面的岳陽戰戰兢兢地問道:「強……強巴少爺,我們……我們還活著嗎?」聲音顫抖著,原來牙齒打架的聲音就是這傢伙發出來的。

  「是的,我們還活著。」卓木強巴漸漸恢復過來,他大聲喊道,「張立!」

  「我,我在這邊,被掛在船外面了。」

  「嚴勇!」

  「我還沒死!」

  「胡隊長!」

  「他娘的!在呢!張翔也還有氣兒,誰上船去把燈弄亮!」

  「敏敏!」

  「我……我沒事兒。」

  ……每呼喚一個名字,卓木強巴感覺就要安心一些,直到他叫出了所有的名字,總算鬆了口氣,翻身上船,發現船裡也有積水,他大聲道:「上來,都上來,把水排出去。張立,你把燈弄亮……」

  很快,張立摸索著讓一盞尾燈亮了起來,船內的積水也很快被排空,身體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驅散,只是所有人都在喘息。這次,連兩位法師看起來也有些狼狽。

  三位在冬眠的人,張翔的高熱不退,他們已經束手無策了;王佑身體似乎還沒有出現異常;但這次海嘯般的大浪之後,孟浩然的身體已出現了問題。唐敏說,他很可能是在海潮中吸入水了。

  「那麼,」唐敏將濕漉漉的頭髮紮成一捆,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所有的人,都望向卓木強巴。卓木強巴道:「其實,這個問題,不需要考慮的。」

  是啊,目前他們在這地下海根本沒有退路,與外界完全隔絕開來,要麼衝過去,一直向海的深處走,另外就只能等死了,所以卓木強巴說,不需要考慮。

  呂競男道:「不,要考慮,人手要重新分配,消耗品要計畫使用,還有,誰比較有經驗,有沒有誰駕帆船出過海,或是有類似經歷的?」

  一時靜默,他們雖然做過各種特訓,但是駕船出海,諸如衝浪一類,卻是從未訓練過,誰能想到,在西藏的地底七千米深處,竟然會有一片海!漂流與出海也是完全不同的,幾米,十幾米高的浪頭,在漂流裡算是頂級難度,但在海裡再普通不過,而且漂流完全是順流而下,面對大海時,卻要迎著一個又一個巨浪爬升、翻越。一些在漂流中適用的技藝在海浪面前完全無用武之地。

  半晌,肖恩才慢慢地舉手道:「我……我坐過游輪,算不算?」

  呂競男道:「是環海游輪嗎?」

  肖恩道:「嗯……不過,好像都是風平浪靜的樣子。」

  大家又看看經驗豐富的胡楊隊長……

  大鬍子尷尬道:「我……和肖恩一樣……只是坐在船裡面……」

  這時,唐敏道:「我……我出過海。」

  「什麼?」船上的人都不相信地看著她。唐敏臉都紅了,急道:「我以前和哥哥駕船出過海的,就是普通的小漁船,是真的。」她盯著卓木強巴重複道,「是真的。」

  卓木強巴握住敏敏的手道:「嗯。」趙莊生和張立、岳陽在一旁左右打量,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還曾經出過海。呂競男轉頭問道:「趙莊生,你呢?」

  趙莊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岳陽替他答道:「他呀,就是能在河裡撲騰兩下。海,只在電視上看過。」

  呂競男道:「那好,兩位親自體驗過海的,有什麼建議?」

  大家又細細地探討了部分出海細節,沒想到唐敏對出海真的頗有見解。她說起了海上風浪、湧浪、近岸浪的區別,揚帆和風向的關係,還有一些駕船的技巧。唐敏說她哥哥還告訴過她一些觀天象聽海潮的技巧,但是在這裡都用不上。

  聽者都靜默著,是啊,這裡不是普通的海,這是地下海。迄今為止,他們恐怕是第一批遭遇地下海的現代人。這是怎樣的一片海啊,除了黑暗,一無所有,溫度低得幾乎可以結冰,岳陽戲稱他們是行進在永遠都處於極夜的北冰洋。更糟糕的是,山腹特殊岩層的強磁場,或者是由於別的什麼自然現象,總之他們所有的電子儀器幾乎都失靈了,連最基本的辨認方向都不可能。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迎著風和海浪撲來的方向,穿過去……

  ※※※

  雖然潮汐形成的水牆一時不會碰到了,但是要穿越那些十來米高的小浪頭,對他們這條船來說,也是極其艱難的。在海浪下端,蛇形船就像車軸打滑的老爺車爬坡,異常艱難,好容易衝到浪尖,那海浪已經將船向後推了好幾十米,跟著浪頭澆到船內,冰涼的海水淋他們一身,好容易向前劃了幾十米,第二個浪頭又來了。

  敏敏說:「海上的浪,是風吹起來的,有大風才有大浪,而在這地下海上,本身的風是極小的……」

  嚴勇道:「那我們在洞裡聽到的鬼哭狼嚎是什麼?」

  岳陽道:「在洞穴中聽到的風聲,那是湧水擠壓洞穴產生的空氣流動,不是地下海產生的風。」

  張立道:「那浪呢?不是說有風才有浪嗎?」

  岳陽道:「我說了,是潮汐力!潮汐力形成的浪。」

  張立道:「可是,我們呼吸的空氣呢?如果沒有風,我們怎麼能自如地呼吸?」

  卓木強巴道:「聽敏敏說。」

  敏敏道:「沒錯,潮汐力引發的浪潮攪動了空氣,或許形成了空氣的流通,但是空氣一定是有來源的,它們來自海的另一邊。所以,有出去的路,風吹來空氣的地方,一定是和外界有聯繫的,這也是我們判斷前進方向的唯一辦法。」

  張立嘟囔道:「可是我們現在,根本就是退多進少。」

  「巴桑!你把燈往回照一下,看看我們離岩壁遠了沒有?」卓木強巴大叫道。

  「沒有,我還能看到!大約前進了五百米。」巴桑大聲回答著。

  「怎麼我們還沒走多遠啊?」張立道。

  「這小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把我們往回推,看起來我們劃了很久了,可是前進得卻並不多。」岳陽道。

  卓木強巴道:「努力劃吧,總是離洞穴越來越遠了。」

  張立道:「強巴少爺,你又說錯了,應該說,我們離香巴拉越來越近了。」又是一個高高捲起的海浪,淋得大夥一頭一臉。

  又劃了一會兒,卓木強巴又問道:「巴桑!還能看到岩壁嗎?」

  巴桑回答道:「能,大約離我們有五百米!」

  嚴勇忍不住罵道:「媽的,什麼眼神啊!」

  巴桑道:「你他媽的自己看啊!」

  胡楊隊長喝止道:「嚴勇!」

  卓木強巴也道:「巴桑!」

  嚴勇怒氣衝衝道:「我們究竟是在幹什麼?就原地踏步嗎?還是在和這些波浪比誰勁大啊?」

  敏敏忙道:「其實,就是前面這一段路難點。因為我們處於喇叭口的中心位置,所以波浪到我們這裡就變得比較大,只要我們衝過這一段,波浪就會小許多了。這地下海海面沒有什麼風,只要能離開喇叭口,就不會有什麼大浪了。」

  又一個浪……

  【潮汐巨浪】

  卓木強巴雙手擎著槳,盯著一望無際的黑暗,一槳一槳地往後打水。這樣的絕境,真的還有出去的希望嗎?還有多少啊?此時,德仁老爺的話再一次在卓木強巴耳邊響起:「科技,使文明進步,讓人類強大,但是,人們內心深處的本質並沒有改變。飛向太空的人和一萬年前躺在草地上數星星那個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一樣要思索,一樣要懷疑,自己為什麼要降生於這個世間,這一生又該做些什麼。當遠古的人第一次不需要為了食物而奔波時,這個問題就產生了,並將隨著人類歷史的進程不斷持續下去。你不需要去尋找終極的答案,你只需要記住一點:你所做的,正是你想做的。這樣,你就會竭盡你的所能去做好它。如果你做的時候是快樂的,做完以後是滿足的,就證明你沒有做錯。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堅持;你最大的缺點,也是堅持。」

  一個又一個的浪頭,它們從黑暗中湧來,又消失於黑暗,不留下一丁點兒痕跡,彷彿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只有穿行在浪頭的峰谷之間,才能體會到其中的艱險。蛇形小船,就在那無數的滔天大浪中隨波起伏。頃刻間,被浪頭吞沒,下一刻,又艱難地從浪腰穿出,就好像掙紮著從岩縫裡生長的幼苗。它是艱難的,迎著一個個浪頭撞擊,一次次穿出來,哪管它風大浪狂,哪管它渾身是傷。被一個浪頭打翻,它會艱難地翻過身來,調整方向,對著浪頭湧來的方向繼續向前。以它的速度,在這片未知的海裡,幾乎是在爬行。但它不曾停歇,堅定地向前爬行著。

  只因船槳,握在一群不服輸的人手裡;船舵,被不畏懼死亡的人掌握著。前面風浪再大,也擋不住他們前進的決心。沒有失敗,只有毀滅。

  每隔一段時間,卓木強巴就要向後大聲詢問,究竟是否已經離開了岩壁,他不知道究竟是過了多久,在黑暗中,沒有時間,巴桑的回答總是不讓人滿意:「沒有前進,強巴少爺。」「還有五百米……」「我們離岩壁大約五百米……」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一個大浪面前,嚴勇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吼道:「來吧,來吧!我不怕你們!」胡楊隊長制止道:「勇,安靜,安靜下來,你的力氣應該用在划船上!」

  嚴勇道:「我們劃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絲毫進展,我們面對的是海,這艘小船,怎麼可能衝過去!沒可能的!我們已經劃了多久了?一天?兩天?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受不了啦!」

  卓木強巴安慰道:「不要灰心,我們可能只劃了幾個小時,也許一個小時都不到。」

  岳陽補充道:「而且,我相信,我們一直都在前進,只是身後的岩壁太大了,就好像走在大山腳下,所以感覺不出來,你瞧,只要我們衝出這喇叭口,我們就可以乘風破浪了,只要衝過去,我們可以堅持到那個時候的,不是嗎?」

  浪頭打過來,嚴勇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回船內,感到無比疲憊,又冰又涼的水,凍得他渾身發抖。

  ※※※

  又不知過了多久,卓木強巴詢問巴桑的次數少了,因為那實在是一個費力氣的活兒。他身上的力量,全都消耗在揮槳上了。他看著身邊的人,張立和岳陽,他們同他一樣,木訥地、呆滯地、機械地揮動著槳臂,爭取在下一個浪湧過來之前,多前進幾米。在這樣的大海面前,卓木強巴才憂慮地感到,人太少了,船太小了,一千年前,那些古人浩浩蕩蕩的船隊在這地下海揚帆而動,那是怎樣一個壯觀的場面啊。

  終於,當卓木強巴再次詢問巴桑時,得到了令人驚喜的回答:「看不到了!我看不到岩石了!」

  嚴勇欣喜若狂地喊道:「衝出來了!我們終於衝出來了!」

  岳陽也道:「你瞧,我說什麼來著,沒說錯吧?到底還是出來了。」張立也跟著樂呵呵地笑起來。

  但卓木強巴臉上毫無歡顏。如今燈光所及之處,儘是黑暗,他們只是遠離了石岸,但這茫茫大海,哪裡才是盡頭呢?胡楊隊長也無不擔憂地道:「我們只是看不到岩壁了,但究竟已經走了多遠呢,誰知道?如果我們還沒出喇叭口,十二個小時一到,那潮汐力形成的大浪能一下子就把我們打回去。」

  「時間!」卓木強巴此時才有些體會到,阿爸所說的「這個世界原本沒有時間」是什麼意思。人們已經習慣靠鐘錶和天氣來判斷時間,但是在沒有白天黑夜,也沒有機械鐘錶的情況下,時間,就被淡化為一個模糊的概念。它就和思維一樣抽象,成為一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究竟,時間是指的什麼呢?每個人每天都在使用、計算著時間,可是,似乎很少有人去注意時間究竟代表著什麼;這個概念就和人們每天呼吸的空氣一樣,每天都在使用,可誰也沒在意,去研究它們的都是那些博士和專家們。只有當生命臨近終點時,人們才開始去計算時間,但是不管奢侈還是吝嗇,時間從不因你奢侈地揮霍它而減少得快;也不因你精打細算就走得慢。它只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又或許,它僅是人類運用自己的智慧創造出來的一種表達方式。時間本身,是不存在的?

  「誰知道現在過了多久了?我們又沒法計時。」嚴勇喃喃道。

  「不!不對!」岳陽突然質疑道,「如果說我們沒法計時,那麼那些古人呢?一千年前的古人他們是靠什麼計時的?他們在地圖上留下了那麼精準的時間,難道他們有電子錶?還是用沙漏?」

  這時,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塔西法師說道:「離上一次潮汐力引發的大潮,我們已經度過了兩個時辰。」

  巴桑和嚴勇立刻叫道:「才過兩個時辰?」

  而更多的人在問:「法師怎麼知道的?」

  塔西法師答道:「密修者根據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來計算時間。」

  岳陽還是不解:「可是,心跳和呼吸怎麼能計算準確?」

  亞拉法師微笑道:「這個很難解釋,呼吸和心跳只是其中一組評判標準。在人體內有一種力量,可以感知大自然的變化,在大海發生潮汐的同時,人體也會發生非常微妙的變化,改變內環境,只是普通人不易察覺。而經過了特別訓練的我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股能量的流動和變化,以它為主,以其餘方法進行輔助判斷,我們就可以不借助任何機械得出精準的時間。我只能這樣給你解釋。」

  「太好了,」岳陽喜道,「只要我們知道時間,就能根據揮槳的頻率計算出大致的航程。我們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向前劃了,起碼我們知道,我們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卓木強巴道:「那麼,我們距下一次大潮還有八個小時,用力劃吧!」

  ……

  ※※※

  方新教授坐在電腦前,印加文明的種種傳說古蹟在電腦上回放,他仔細地瀏覽著每一條信息:

  「可怕的災難像洪水一般淹沒了整個大地,太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天下大亂,人們生活在混亂狀態之中,野人一樣赤身裸體。除了山洞,他們沒有任何棲身之地。他們每天從洞穴中爬出來,滿山遍野去尋找食物。就在這時從南方突然走來了一個人。他身材高大,莊重威嚴,法力無邊,可以將山嶽變為河谷,在河谷中崛起山巒……

  「印加帝國的首都庫斯曼,意思是地球的肚臍。他們自稱是居住在的的喀喀湖旁邊的一個小部落,由於北方的戰爭,維拉克查神指引他們尋找到地球的肚臍避難……

  「他們崇拜白色的石頭,不遠千里運送白色的石頭修建他們心中的神聖城堡。

  「他們有一位至高神,叫查克拉卡皮,比太陽神還要重要,他們認為不能直呼其名,祭拜時先將手掌合在胸口,隨後跪下,彎腰縮肩,雙手舉過頭頂,伏地叩拜,整個過程中要將神靈記在心上,雙眼由上往下移動,不能隨便亂看……

  「一個叫昌卡的部落崇拜狗,以狗為神,不過很奇怪,他們養狗卻不許狗叫,是啞巴狗……」

  方新教授頭皮又是一陣發麻,這……這些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

  地下海。經過數小時的艱難航行,前面的波濤總算越來越小了,那些兩三米高的小起伏,絲毫不能阻止蛇形船的前進,不過,大家的體力也確實消耗得差不多了。六個小時前,每人吃了一塊巧克力,他們需要高能量食品,但是那一小塊巧克力只能提供能量,卻不能解決肚中飢餓。

  張立望瞭望卓木強巴,說道:「強巴少爺,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該……」話沒說完,就聽「咕」的一聲,他的肚子已經替他說完了後面半截話。

  張立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可憐巴巴地望著卓木強巴。

  「不行!」卓木強巴堅決道,「我們還有兩個小時才能等到潮汐,至多提前半個小時加餐,那時我們才有力量對付大潮,否則,能量提前消耗光了,吃了東西等於沒吃。要知道,我們的食物可不多了。」船上還有十二張嘴要吃東西,但他們的食物只夠四餐,前面究竟還有多遠,可沒人敢保證一天就能走完。如何才能合理分配這些食物,是他們面臨的一個難題。

  張立為難道:「可是,太餓了對身體不好。」

  卓木強巴道:「喝水,先頂著。」

  用岳陽的話說,這淡水地下海就是這點好,你說沒吃的吧,水管夠,任你喝多少水都有,船上的人餓了,就用桶拎一大桶水來牛飲,除了波浪聲、划槳聲,船上還隨時能聽到「咕咚咕咚」的喝水聲。

  好容易熬到了進餐時間,每個人分到兩袋壓縮食品,兩塊巧克力,那壓縮食品是用藏族的酥油糌粑做的,非常耐飢餓,一群人狼吞虎嚥。不過,亞拉法師和塔西法師都明確表示他們不再進食,將他們那部分食物留給大家補充體力用。卓木強巴知道,雖然他們密修者甚至可以數月不進食,幾天不吃東西對他們的影響不大,但是在海上行船是個重體力活,他還是希望兩位法師多少吃一點,兩位法師堅決搖頭,呂競男也勸卓木強巴不要堅持了,卓木強巴無奈,只好作罷。

  ※※※

  吃過東西,又劃了一會兒,潮汐的時間到了。這天體之間的巨大引力,讓整個海水都受到影響。那些波浪漸漸大了起來,原本規則的波浪變得不規則了,他們甚至能感到那股勢能的提升。大海作為一個整體,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要將它整個兒拎起來,海水漸漸朝海洋的中心集中。但只拎到一半,力量突然斷了,於是,海水重重地落回裝它的盆子裡,那股重力,變成一道道波紋向盆子邊緣湧去。波紋們前追後趕,很快就有許多波紋疊加在一起,形成了波浪,波浪再與波浪疊加,浪越發大了。

  看著由遠及近的波浪逐漸地壯大起來,船員們的心也逐漸地縮緊。平地起波瀾,起初只是一條條不起眼的波紋,接著它們就融合成一個個幾米高的波浪,看著看著就融合成一道道十來米高的波濤,那些波濤不知從何而來,但全都有規律地向小船身後湧去,探照燈燈光下,那就是一道道白花花的水牆,宛如千軍萬馬,洶湧不絕地向他們衝來。

  卓木強巴低聲咆哮道:「準備好了嗎?它們來了!衝啊!」

  「衝過去!」

  「衝啊!」

  「啊!」

  小船上的人們,面對著那無窮的凶險,發出憤怒的吼聲,每個人都血脈賁張,粗著脖子紅著臉,手臂上一條條青筋綻出,一個比一個吼得大聲。伴隨著聲聲怒吼,那揮槳的頻率也前所未有地快起來,要在水牆對小船形成推力前鑽過去,就必須擁有足夠的速度!他們要以那微不足道的人力,對抗那洶湧的大海,他們選擇了這條永不後悔的前進之路,就沒有想過有停下的一天,哪管它多大風浪,他們一樣與之拚搏到底。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蛇形小船就像一顆子彈,擊穿了第一重水幕,他們爬上了水牆的牆面,從浪頭的頸部穿了過去。顧不了一身的濕漉,略微調整方位,蛇形小船順著水牆身後的斜坡,再次開始加速。吶喊聲中,他們迎著第二道水牆,又沖了過去。

  不知道撞擊了多少次,那股衝擊力,讓握槳的手都在發麻,口中、鼻中、耳中、眼中,全都是水,就連前進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但他們不曾停下,只要前面還有一道波濤,他們就還要衝擊,再衝擊。

  【挑戰大海的人】

  終於,在探照燈照射著的前方,再也看不到一道白色波濤,身後傳來洶湧澎湃的聲音,但是前面,海就像折騰夠的野馬,難得一見地安靜了下來。

  「哈哈!我們衝過來了!哈哈!」岳陽欣喜若狂,扔掉船槳摟著卓木強巴又蹦又跳,「強巴少爺!我們衝過來啦!哈哈!哈哈!」看他那激動的模樣,就差點沒抱著強巴少爺又親又咬了。

  張立和嚴勇抱在一起,唐敏和呂競男擁抱在一起,亞拉法師和塔西法師做出宗教的手印,唸著經文,大家心中的激動難以言表。不過,也有不是那麼激動的,像趙莊生,聽到岳陽第一聲高呼後,他就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水中的搏鬥早就耗盡了這小夥子的力量,全憑一股毅力才站立著不倒。肖恩也顯出極度乏力的樣子,他半跪在船上,手搭著船舷不住喘息。巴桑則冷冷地把探照燈扭轉過去,只見最後那道白色的波濤很快追上了它前面的一道,兩道波濤融合在一起,水牆又高出數米不止。跟著又與更前方的波濤融為一體,因為那水牆探照燈再也照不透,變成了黑色的水牆,最後消失於黑暗。

  亞拉法師淡淡地道:「我們是幸運的。」

  巴桑一震,深知亞拉法師說的是實情。如果在潮汐力形成浪潮伊始,他們的位置再向後哪怕僅數公里,那麼迎接他們的就不是一道道小小的白色波濤,而是那些黑色的水牆,那水牆的厚度和衝擊力度,都不是他們這艘小船能穿透和戰勝的。而且,巴桑知道,那些黑色水牆也不是終結,它們會繼續融合在一起,後浪推前浪,最後就會變成他們剛剛出洞穴不久時看到的,那種高約四五十米,可怕如海嘯的移動堡壘。

  嚴勇解開安全繩,跑到胡楊隊長身邊道:「老隊長!我們衝過來了!衝過來了!」

  胡楊隊長道:「高興什麼?有什麼好高興的?快回去,把安全繩系好!待會兒才是那可怕的……」

  嚴勇一愣,不解道:「什麼?」

  胡楊隊長道:「這是地下潮汐,與我們看到的海岸潮汐不同。海岸潮汐的浪潮到了海邊,它的力量被海邊的沙石慢慢消磨光了,可是地底潮汐能衝入地下河系統的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浪潮都打在岩壁上,就像這樣……」

  胡楊隊長拿起喝水的桶,在船裡一舀,舀了半桶水,指著桶壁對著嚴勇道:「這裡面是海,這是岩壁。」

  「梆」,胡楊隊長在桶壁一敲,桶裡的水立刻形成一圈圈規則的波紋,由內向外朝桶壁蕩去,胡楊隊長又指著那波紋道:「這是我們剛才經歷的白潮。」只見那些波紋觸碰到桶的邊壁,又向桶的中心反彈回來,剛開始還是有規律的,緊接著由於波紋的反覆交叉,桶裡的水開始不規則地起伏,最後雜亂無章地震盪著,有的地方還濺起了水花,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恢復了平靜。看著這一幕,嚴勇似乎明白了什麼,細細聆聽,潮湧的驚天巨響正逐漸遠去,周圍安靜無聲,但這卻好似暴風驟雨前的片刻平靜。他白著臉,跑了回去,對卓木強巴張立等人嘀咕了幾句,前面的笑聲頓止。岳陽一副興高采烈的笑容僵在臉上,漸漸變成了苦笑。

  ※※※

  暴風雨來臨的前夕卻顯得格外平靜,船上的人不得不緊繃著神經,盯著那毫無異樣的海,盯著那不著邊際的黑暗。下一刻,一陣尖銳的嘯聲傳入眾人的耳朵,大家知道,那是由於浪潮過於巨大發出的轟鳴,桶裡的小小波紋到了海裡,就變成了滔天巨浪!

  魔鬼伸出舌頭,舔著海中的一切,它有一張無比巨大的嘴,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逃掉。那些波濤翻湧著,頃刻就來到小船的周圍,黑色的水牆啊,左面、右面、後面,它呈一道弧線將小船兒整個兒包圍起來。「轟」的一聲巨響,船裡的人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被連船一起打翻在海裡。海中的水是漆黑一團,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向著地獄的無盡深淵,墜落下去。接著,就好像救生服上的氣囊被打開,小船那巨大的浮力變成了大海肚中的一個異物,他們被這個漆黑的妖怪吐了出去,甚至高高躍起超過了海面,不一會兒,又重重地砸了下來。探照燈閃了一下,讓船上的人驚出一身冷汗,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了光,那可真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巨浪交叉而過,身後的餘波不斷,只是幾分鐘時間,到處都是疊加的波紋,整個海面的海水此刻都是不規整的,像被煮沸的水,翻滾著,到處都是高低錯落的波浪。

  而相比蛇形船來說,那些波浪無異於一座座山峰,由水形成的可移動的山峰,這只小船就在那無數的山峰山谷中飄來蕩去,絲毫沒有行動的能力。一座山迎面移來,蛇形船順著上坡的山勢沖了一半路程,跟著就順坡倒滑下去。而身後又有一座山峰向前衝來,兩座山峰相撞,卻並沒有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聲,它們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一座體積比之前那座大兩倍的巨大山峰,小船則被拋到了峰頂。船上的人竭力控制著小船,讓它順著巨大的山脊向前滑下去。他們成功了,順著近五十度斜角向前滑行,船上的人都被突然改變的方位帶著向前跌倒。

  那座巨型山峰只持續了一瞬間,很快又分解為兩座山峰,一座向後,一座則推著小船繼續向前,那五十度的斜坡滑行好像永無止境。不,坡度還在增加,很快就變成了六十度,七十度,八十度,最後成為近乎與海面垂直的九十度坡面,船上的人腳下無力可借,全都靠安全繩懸掛在船上,船的速度遠遠慢於山峰移動的速度。前面又有一座巨山迎面而來,這次,小船沒有幸運地被拋上峰頂,它被夾在山腰中,「轟」的一聲,山腹合攏,蛇形小船倒扣過來,由於它自身的浮力和龍骨的重力,很快又從水山的腹中浮到了水面,跟著翻轉過來,另一座山峰又悄然向小船靠攏,絲毫不理會船上人的死去活來。

  蛇形小船在無數的山峰間穿行,它就像巨人手中的玩具,被拋來拋去,時常被巨浪打入海底,翻滾數週,下一刻再浮出水面,又被推上另一個浪尖,再被捲走。此刻人的力量,再也無法與大自然的威力對抗,蛇形船就是漂蕩在海濤中的一片葉子,沒有方向地旋轉著。船上的人隨船而動,時而在十數米的高空感受自由墜落,時而在數米深的海底屏息潛水。沒過多久,探照燈掙紮著撲閃了兩下,徹底熄滅,小船徹底陷入了絕對黑暗之中。船上的人不知道自己將被浪潮推向什麼地方,自己是在水中還是在水面,因為都是一樣的冰冷,一樣的旋轉,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拽住系在身上的安全繩,只要繩子沒斷,他們就依然和船捆綁在一起。

  整個過程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海面漸漸恢復平靜,船上的人已被折騰得夠嗆,一個個渾身濕透,口鼻淌水,氣息粗重。反而是受傷的孟浩然和王佑沒受多少損傷,他們被早早地穿上潛水服,戴上潛水頭盔,牢牢固定在船底,不管是在水面還是水下,都不影響他們的正常呼吸,也不會對他們身體造成什麼傷害。

  ※※※

  卓木強巴打開頭燈,黑暗中亮起一團柔和的白光。

  岳陽癱坐在水裡(船裡起碼有半船水),水流串珠般沿他頭髮流下,他喃喃道:「強巴少爺……我們,是不是休息一下……」說著,打了個嗝,從嘴裡吐出不少水來,每次蛇形船倒扣入水中,岳陽都沒少喝。

  卓木強巴也坐在船底,被那冰涼的水泡著的滋味可不好受。他無力道:「好啊,先把船裡的水舀出去再說。」說完,身先士卒,拿了個鋁盒從船底舀水往外倒。

  張立趴在船舷上,口鼻不住往外溢水,感覺怎麼吐也吐不完。他也被灌了一肚子水,稍稍動一下,還能感覺到肚子裡哐啷哐啷直響。岳陽在身後笑道:「如何,這回吃飽了吧。」

  張立累得實在沒心情開玩笑了,他吐著水,有氣無力地問岳陽道:「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個大概的數據,我們究竟走了多遠了?這樣的路,還要走多久?」

  岳陽笑不出來了,雖然沒有去仔細計算,但是一開始從巴桑大哥看到的和岩壁的間距來看,他們行船的速度實在說不上快,而在未來的數個十二小時中,他們還要經歷無數次這樣的情形。他推托道:「這種環境下,誰能去計算。勇哥,你有沒有留意過,我們走了多遠?」

  嚴勇艱難地抬起頭來,那雙野獸般的眼睛裡竟然藏著一絲痛苦,他低聲道:「你說什麼?」那幾個字,就像是咬著牙蹦出來的。

  岳陽驚呼道:「你……你臉色好白啊,沒事吧,勇哥?」

  嚴勇艱難地笑了笑,搖頭道:「沒事,剛才顛得太厲害了,有些想吐。」

  卓木強巴看了看嚴勇,凝眉道:「真沒事?」又對張立道,「張立你去,先把燈弄亮。」

  張立去摸嚴勇的額頭,被嚴勇粗暴地擋開,道:「我說了沒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休息一會兒就好。」張立撇撇嘴,到船尾安裝探照燈去了。

  唐敏在後面道:「強巴拉,你來看看。」

  卓木強巴來到船中,只見張翔的頭盔潛水服被除下,胡楊隊長、唐敏、呂競男和塔西法師都圍在那裡,唐敏將溫度計從張翔嘴裡取出來,對卓木強巴道:「他好像病了,病得不輕。」

  說著,將體溫計遞給卓木強巴,同時道:「四十一度。」

  塔西法師也給張翔號了脈,愁眉不展,似乎情況很不理想。張翔含糊不清道:「現在我要躺下睡覺,求主保管我的靈魂;如果醒前我要死去,求主取走我的靈魂。」

  「怎麼會這樣?」卓木強巴道,「不是打過破傷風針和抗感染抗病毒疫苗了嗎?目前他的身體怎麼樣?」

  唐敏道:「不是破傷風,兩種可能,一種是水中存在致病微生物,如果是具有耐藥性的病菌,那麼我們的廣譜抗菌素收效就不大;而第二種可能更麻煩,由於船體顛簸太劇烈,加上海水太冷,他的體溫中樞已經失控,身體將走向衰竭,如果我們目前的情況沒有改善的話,就……就很難恢復過來。」

  卓木強巴看了看黑暗的遠方,短時間內想改變這種糟糕的情況,談何容易。他看著塔西法師,塔西法師嘆道:「唉,正虛邪實,赤巴虧虛,邪氣留戀,在他體內與正氣相搏,發惡寒。如果病情進一步發展,外邪聚集,敗壞精血,阻滯培根,最後引起內邪滋生,那就糟了。」

  卓木強巴忙道:「那該如何處理?大師。」

  塔西法師道:「嗯,不行!若有鹿茸、鴿血、蝽象、猞腸、紅兒鼠,配以掌參、茅膏等物,當可祛邪匡正,保暖復溫,可惜身邊沒有這些藥物。別看他現在內熱極高,但四肢冰冷,他需要更溫暖的環境。」

  卓木強巴無奈地站起身來,到哪裡去找更溫暖的環境。這時,唐敏道:「我可以為他注射一組高能合劑,就看他能不能挺過去了。」

  卓木強巴道:「好吧。另外兩個,還好吧?」

  唐敏道:「不錯,各項生理指標平穩。」卓木強巴看了看別的船員,回到船頭,張立、岳陽都在舀水,船內的水也差不多快乾了,嚴勇坐在地上沒動。岳陽道:「剛才勇哥吐了,連巧克力都吐出來了。」

  船舷邊留著咖啡色痕跡,卓木強巴又問道:「真的沒事兒?嚴勇,要不要再吃點東西?」

  嚴勇搖頭道:「不用,暫時沒事兒,只是胃裡翻騰得厲害,想吐。」

  卓木強巴知道,這不是好兆頭,一旦開始有眩暈、嘔吐,就說明身體的忍耐力到達了極限,那就好比肌肉繃緊最後變成抽筋一樣,短時間內不可恢復。如果蛇形船持續顛簸,那麼種種身體不適的症狀就會加劇。孟浩然和王佑還有趙莊生都是這樣,難道連嚴勇這個探險經驗豐富的行家也無法堅持下去了嗎?

  前面到底還有多遠?出口又在哪裡?真的就在黑暗最深處?

  ※※※

  蛇形小船又一次起航了,朝著無邊的黑暗,不過經過這番折騰,處在海洋中的小船早就失去了方向。卓木強巴伸出雙手,只能察覺到一絲絲微風,但是風是從前後左右哪個方向吹來的,卻怎麼也感覺不出。幸好塔西法師和亞拉法師為這艘迷途的小船指明了方向,大家朝著法師指出的方向,繼續向茫茫黑暗深處划去。

  堅持再堅持,在海面上,數米高的波濤隨時隨地都存在,其實就整個大海來說,那已經算是光滑如鏡的了,只是這些身處海中的人太小了一些。在這絕對的黑暗中行船對人來說是一種折磨,海面不可能有任何港灣,他們的船無法停泊,意味著他們無法入睡,現在哪怕人人都已經疲憊至極,依然只能堅持下去,要堅持到什麼時候,沒有人知道。

  又是八個小時過去了,岳陽小心地將時間刻在蛇形船的肋骨上,自打他們失去現代計時器之後,岳陽就將塔西法師用心跳和呼吸大致推算出來的時間刻在船身上,好讓大家知道,他們究竟已經在海面航行了多久。

  張立捧起水桶,「咕咚咕咚」又灌了幾大口水。為了抵抗飢餓,船上大部分人都裝了一肚子水。海面上的波浪正漸漸變得平靜起來,但是卓木強巴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走出喇叭口。在這個黑暗的地下世界,失去了儀器的輔助,他們就像盲人,什麼都不知道。

  船裡人的情緒低落到一種死寂的程度,連嚴勇也不再大喊大叫,這種安靜的氣氛讓人感到自己成了獨立的存在。是啊,他們是與世隔絕的,那份孤獨和寂寞,變成一種恐懼侵襲著每個人的神經,意志稍不堅定的人,就會產生下一刻他們即將死去的幻覺。不能讓這種情緒蔓延開來,卓木強巴這樣想著,便大聲道:「怎麼,大家都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