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浮生之河

  〔這條浮生之河,竟然是古代各方文明交匯的河流。

  那一幅幅線條流暢的精美畫面,竟展示了盛唐之前所有古文明智慧的精華,亞拉法師心潮澎湃,那些他見過的、沒見過的,一幅幅畫卷在他面前靜靜地展開,訴說著一段段失落的文明。〕

  【曼陀羅場祭】

  那鮮紅之色彷彿已不是附著在瓷瓶之上,而是包繞著瓷瓶,一簇火焰冉冉燃燒。看到這件瓷器,連卓木強巴這個外行人也能一眼認出。什麼是寶物,這就是寶物。莫金雙膝一軟,差點跪在地上,驚呼道:「大紅瓷!是大紅瓷啊!」

  卓木強巴剛剛靠近,就被莫金一把拽住,莫金神情激動,像是在哀求卓木強巴聽他訴說一般:「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大紅之色,為世界多數國家意喻喜慶、吉祥之色,你們中國也不例外,結婚時要貼的紅雙喜,點紅燭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重大慶典時鋪上紅毯也是同理。所以,在你們中國這個瓷之源頭,歷朝歷代無不追求正紅之瓷,但在古瓷界也普遍認為,大紅瓷從未燒造成功過。因為所有的專家都認為,只要世上出現了大紅瓷,肯定會被大量燒製,肯定會載入史冊,而他們從未發現過任何樣器,連碎片也沒有,甚至沒找到過任何記載。更何況那些專家認為在二十世紀之前,人們從未調配出可以燒造大紅的釉色,就算大明宣德祭紅,以凝脂似玉、紅如雞血著稱,史載燒成九件,仍絕於世。也就是最近一二十年,才重新有專家燒出了大紅瓷,這是什麼時候燒造的?看看年款?這是什麼?文成公主進藏的陪嫁品!公元六百多年,你看看,你看看!比史學家眼中大紅瓷出現的年代早了將近一千五百年,早了將近一千五百年啊!」

  「為什麼在文成公主陪嫁清單上,沒有看到有關這批瓷器的記載?」卓木強巴他們曾經費了無數心血,找出了文成公主陪嫁品的數個版本。

  莫金一句話就讓卓木強巴啞口無言:「你們找到的那些清單,都是後人憑想像描述的。當時的清單只怕早就遺失在戰亂中了,連歷史都消逝了,何況一張小小的清單?」

  卓木強巴感慨嘆息道:「又是一件絕世孤品!」

  莫金重複著「絕世孤品」並緩緩靠近,慢慢伸出手來,好似要觸摸那瓷瓶身邊的火焰,剛接觸到火焰外圍,就唇角哆嗦著道:「傳說中的工藝——冰火!」見卓木強巴不懂,莫金又解釋道,「我收藏了現代大紅瓷工藝品,那種紅色,只是在瓷器的表面塗了一層大紅,雖然也有冰潤之色,但和傳說中的工藝『冰火』比起來……」他搖頭道,「你也看到了,這件大紅瓷瓶,它全身就像被火包裹著,隔著很遠也能看見那一層火光。在古代筆記小說的記載中,當人靠近這種瓷瓶的時候,甚至真的會被灼傷,但若心念持誠,這火不但不熱,反而會有一種冰沁的微涼。」

  卓木強巴觸臂微靠,感覺和前面的青天瓶差不多,那種薄冰的自然之涼,涼不刺骨,拂面不寒。看著莫金專注的神情,他提醒道:「前面應該還有吧?」

  「當然有,讓我再看看。」莫金眼睛早已無視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獨自上前,再百步,又有一座人立瓶。不過這個瓶子與前面的不同,好像是翡翠打鑿出來的,只是與翡翠相比,又多了一絲冰晶之質,通體剔透,翠色純正。更令人驚奇的是,透過瓶身可以看到瓶子裡有東西,像是圓圓的、拳頭大的水晶球。

  「莫金,你來看看,這是什麼?」卓木強巴隱約捕捉到一絲線索,彷彿在哪裡見過類似的物品,一時想不起來。

  莫金似乎是帶著滿腹抱怨離開了紅似火。卓木強巴道:「這個該怎麼稱呼?翠如碧?」

  莫金道:「奇怪,這個不是瓷瓶,而是個琉璃瓶,知道為什麼中國古代的玻璃不叫玻璃要叫琉璃嗎?就因為它們大多是有色工藝品,而不是兩河流域實用性的無色器皿。在中國古代,琉璃是被當作一種可以人工煉製的珠寶來看待的。不過這件琉璃瓶器形高雅,通體無瑕,色澤堪比翡翠,碧綠欲滴。我敢斷言,傳世的琉璃器中絕對沒有哪件可以和它相比。」

  卓木強巴卻不想聽這些,問道:「看到裡面裝的東西了嗎?有什麼講究?」

  莫金吸了一下,發出「噝」的一聲,最終卻沒能說出什麼來,看來他對琉璃器的瞭解不及他對古瓷的瞭解。卓木強巴想取一件出來看看,結果發現,那些好似水晶球的東西直徑比瓶口大,竟然倒不出來。只能伸手摸了摸,圓圓滑滑的,真像水晶球,不過卻沒有水晶的質感,把它比作石球更為恰當,但握在手中感覺這些石球很輕。

  卓木強巴道:「難道那些瓶子裡,也裝著這些東西?」他不由更為詫異了,剛才捧起那個瓶子就已經感覺極輕,若瓶子裡還裝著這些石球,那麼瓶身的重量簡直可以稱作輕若鴻毛了。

  「看看不就知道了。」莫金又向前奔去,接著出現在他們眼中的瓷瓶,顯然就是白賽雪了。

  「傳說級工藝——流雲飛瀑。」還未靠近白瓷瓶,莫金就陡然叫了一聲。整個瓷瓶如白玉雕成,賽雪欺霜,周身都散發出一圈白色光暈,如飛箭奪目,那色彩就像南極洲上從未有人涉足過的巨大冰川,純白之中透出一種極淡極淡的藍來。

  莫金已經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了,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那傳說級的工藝:「流雲飛瀑,一瀑九疊。這種瓷器,遠觀就像那白雲從山嵐間傾瀉而下,澎湃湧動,氣象萬千;若你近距離凝視,就會發現,好似天意已涼,能看到瓶身落英繽紛,無數雪花飛揚如撒。取於自然,回歸自然,這就是古代瓷匠畢生追求的境界。那些歐洲人,十八世紀燒出骨瓷,自以為已經超越了中國工藝,那種慘白,和真正的自然之白比起來,豈可同日而語?他們的工藝,和傳說級的工藝比起來又算什麼,又算得了什麼!」

  更讓莫金激動的是,從這個位置往前看,整道長廊,無盡延伸,那牆根處靜立著的瓷瓶,琳瑯滿目,整整一排……

  莫金就像變成了三歲小孩,撒開腳丫在走廊上奔來跑去,看看這個,摸摸那個……

  「傳說級工藝!」

  「傳說級工藝!」

  「傳說級工藝!」

  ……

  激動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莫金站在瓷瓶中間,雙手攤開,彷彿要接住天上掉下來的無形寶物,眼淚在臉上恣意縱橫,嘴裡卻發出了囅然的笑聲:「哈哈哈哈……」越笑越是淚流滿面,他全身都在顫抖,卓木強巴一看,莫金的情緒已經超出他自己能控制的範圍了,恐怕再讓他多看兩件,神志都會變得不清醒起來。

  不能讓莫金迷失在這種珠光寶氣之中,卓木強巴毫不猶豫,在莫金腦後給了他重重一記手刀,莫金應聲而倒,事實上就是卓木強巴不敲他,莫金也快笑得或哭得站不穩了。

  卓木強巴架起莫金,無視那些發出耀眼光芒的瓷器,要在這走廊上找到一條出路。沒走多久,莫金就已經醒轉,但那陣狂笑痛哭,似乎抽乾了他的體力,他有些萎靡地靠著卓木強巴道:「你知道嗎,這裡的每一件藝術品,不管是地磚、牆畫,還是玻璃,都只能用絕無僅有來形容,更別提那些瓷瓶了,全是顛覆性瓷器。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就算我們看到的不是一件件完整的器形,哪怕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堆碎片,你隨便拿一塊碎片帶出去,都是給世上的瓷器界投下了原子彈,他們對瓷器史的看法,對世界古瓷技藝傳承的認知和理解,將發生革命性的顛覆。」

  卓木強巴沒理他,只架著他的手臂,拖著他往前,莫金仍在繼續道:「你將你看到的這些瓷器告訴任何一個瓷器大家,問他有沒有這樣的瓷器,我敢肯定他一定會回答你——絕無可能!因為那些瓷器鑑定專家,他們只看宮廷造冊,只看藏家名錄,他們哪會知道真正的傳說級瓷器!那些宮廷造冊歷經千年,毀壞了多少,又留存下多少?那些宮中絕密又有多少是會如實記錄在冊的呢?真正流落在藏家手中的,又還剩多少?他們中有多少人會去研究唐代以後的神怪小說,會去用心打聽民間口耳相傳的神話故事?哼……小說家言!他們沒有親眼見過,是絕不會相信的!」

  莫金情緒又激動起來了,卓木強巴明顯感到,莫金在抽泣:「任何一項古代工藝,大多會經歷這樣一個過程:逐漸發展,直到最高峰,然後開始走下坡路,直至失傳。在你們中國的瓷器史上,歷代大家都認定宋瓷為瓷器燒造的頂峰時期,此後漸走下坡,只有我堅信唐瓷才是中國瓷器的巔峰之作!幾乎所有的傳說級瓷器,都出在初唐盛世年間,那時候的大唐帝國生產力,代表了全世界最高的生產力水準。許多工藝都達到了巔峰,只可惜五代十國一亂,真正能流傳下來的大唐工藝,可以說十中無一,就算說百中存一、千中存一也不過分。以致後世考察時,許多技藝要從日本、中亞諸國去考證,事實上真正距離大唐最近的,繼承工藝最多的,應該是吐蕃吧,這座神廟裡裝的就是當時的巔峰之作啊!那些沒能傳世的精品,都在裡面了……都在裡面了……」

  一路走來,淚水不住地從莫金下巴滑落,濺落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為了讓莫金保持清醒和理智,卓木強巴不得不強調道:「別太激動,別忘了,這些都是珊瑚礁,珊瑚礁!」

  所謂珊瑚礁,是莫金在向卓木強巴交代時提出的說法。根據他們家族的研究,香巴拉的珍寶可分為三個級別,那些散佈在帕巴拉之外的,估計由福馬發現那些寶物的價值——他們沿用了福馬的稱謂,將其稱為海灘上的沙粒;而在帕巴拉神廟內沿途的擺設和陳列物,他們就稱為海洋中美麗的珊瑚礁,其價值應該比福馬發現的珍寶更高一些;而那些需要用使者交代的鑰匙去打開,藏在神廟核心部位的,才是海洋裡孕育出的奇蹟——珍珠!不過就目前而言,只是一些珊瑚礁就這樣了,珍珠該是怎麼樣,卓木強巴想像不出。

  果然,聽到卓木強巴的提示,莫金自嘲地笑了笑,能見到這些珊瑚礁他已經滿足了,不怎麼奢求珍珠了。

  而架著莫金走了這麼長一截路,卓木強巴似乎對這座神廟有了一些認識。這座神廟估計有些像金字塔結構,底大頂小,從玻璃窗上可以看見下面的城堡樣建築。當然,也不能肯定湖底的城堡樣建築就是神廟的底部。因為這座神廟大得有些離譜,他們所處的位置,應該還在神廟的頂端,從走廊的弧度看,這像個圓錐形尖頂,只是這個圓很大,弧度幾乎看不出,環形走廊的一半露在湖底,另一半則應藏於山腹中。卓木強巴並不知道,他們走的路線與那些傭兵走的路線幾乎是沿著反方向畫的兩個同心螺旋,只是一個在內側,一個在外側。

  卓木強巴甚至在想,這座神廟是不是以第三層平台為頂點入口,向下一直打通了整個三層平台呢?以整條喜馬拉雅山脈中腹為根基,修一座神廟,上下直線距離近七千米!若真是如此,那這座神廟無疑是卓木強巴所能想像的最龐大的一座人工建築了。他突然想到,他們在最底層往第二層平台攀爬的時候,為什麼那裡會有一道斜坡?會不會就是神廟的底邊?如此說來,這個須彌山的三層平台就只是神廟外的三座陽台?那地下海就是神廟的蓄水池?卓木強巴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臉色都變了。若真有這種建築,那所謂的世界八大奇蹟、十大奇蹟,其工程量加起來,也不足神廟的十分之一啊!

  卓木強巴拂去這些胡思亂想,顯然不可能有這樣的建築,越往下工程量就越大,這裡的人力、物力都無法滿足自己構想的那種條件。他重新將思緒集中在找出路上,如果這條走廊只是一個完整的環,那就糟了。而莫金恢復了一點體力,重新將注意力轉向瓷瓶,只是經過卓木強巴的提醒,他也沒有每個瓷瓶都停下來看老半天,就這樣他也發現了奇特之處:那些瓷瓶並非全都是一個品級的,那種全身上下好似蒙著一層寶光的精品,顯然是文成公主入藏的陪嫁品,數量極為稀少,這麼久就看到五個;次一些的,應該是隨著文成公主入藏的能工巧匠就地取材重新燒製的,沒有那麼明顯的寶光,但也是極品中的極品;最後一種,顯然是後來的工藝,其技法和嫻熟程度都無法與前兩者相提並論,其數量最多,倒有些像拿來湊數的,只能算是普通極品。莫金一面看,一面給卓木強巴解釋著。

  眼看明亮的走廊即將走到盡頭,前方就要沒入黑暗中,卓木強巴猛然一個激靈,想起來了!那些瓷瓶和瓶內的石球,他們在研究資料時看見過,這是一種曼陀羅場祭!按照瓷瓶擺放的方位和數量的不同,祭拜的主神也各有不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密教的經義中,那些神佛都擁有可怕的力量。卓木強巴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按照他們的經歷,那建築的雄奇,其內飾的精美,與這種建築的危險性是成正比的。這座神廟不僅是傳世珍寶的聚集地,同時也集機關、蠱毒、生物飼養術之大成!一想到戈巴族村的那段日誌,卓木強巴心裡就打了個寒戰。

  ※※※

  「太神奇了!」另一支人數眾多的傭兵隊伍也發出了與卓木強巴和莫金相同的感慨,不過他們看到的景象與卓、莫二人完全不同。

  那眾生之門最後的幾幅凹凸石像越來越小,最後一幅雕刻已經縮小成一個豆點。只要一跨過這道門,就是一道由光線組成的長廊,比起狹窄的石門,空間陡然變大,那滿室的光明也令人心神為之一震。

  這條橫在眾人眼前的環道像是開山隧道,抑或是放大的下水管道。整個管道非常圓,而管道中央流淌的那條河,使它看起來更像下水道,之所以沒人會認為這是一條下水道,便是因為那無處不在的光線。

  這條環道的上方掛了兩排密密麻麻的銅鏡。那些古人不知從哪裡引來了光線,奪目如太陽之光就在那銅鏡間交接傳遞,一部分反射,一部分折射,有的投入河中,又反射上來,如此交織,竟然在整個管道內部構成了一張由光線組成的網。看著這張光網,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種神奇,就好像這便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那個年輕人感到了一絲失望,比起眾生之門來,這層光網頂多算是一種工藝上的視覺藝術,還不能帶給人心靈上的震撼。他靜靜地看著那條橫躺在面前的河,由於光線反射的原因,河面有點點爍金,可以看見細微的波濤,水流不急也不緩,稍微令人詫異的是,這條河在這種回音效果很好的空間裡,竟然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年輕人側耳聽了聽,沒錯,耳裡全是傭兵們的議論聲,這條河是無聲的河。

  「這就是浮生之河嗎?也不過如此,頂多算一條大一點的水渠。」年輕人心中不滿,「等等,那是什麼?」

  他微微欠身,雙眼似乎要看穿河面,但這條河竟似比他想像的要深一些,河底好像有些什麼東西,通過光線折射上來,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色彩。「是圖像嗎?難道古人在河底雕鑿了圖像?雕在河底給誰看啊?」年輕人愈發迷茫起來,索性蹲下身去趴在河邊看。果然,河下有凹凸不平的雕像,而且不知是利用了火山岩天然的色彩還是使用了什麼別的工具,那些圖像都是上了色的。這就是河道並不平整,河面會起波濤的原因,不過由於隔得太遠,加上波動不斷,根本就看不清上面畫的是什麼。這次俯身查探,年輕人至少明白了兩件事情,一是這條管道並非圓形,而是「8」字形,河面下與河面上的空間是完全對稱的,而人站的走道則在「8」字的腰部。第二就是這條河的水溫和外面那座湖不同,外面那座大湖是雪山積水所化,抵消了地熱,甚至還多了一絲冰冷,而這條河受到地熱的影響,比外面那些普通河道要熱一些。一踏進這個管道就感到一種濕熱,顯然正是河水氤氳升騰造成的,同樣也是由於管道中瀰漫著緻密的水蒸氣,才讓那些光柱留下了一道道痕跡。

  「哼,浮生之河,這算什麼浮生之河啊?」年輕人冷冷地笑笑,下達命令道,「別看了,順著河流的方向走。」

  【浮生之河】

  沿著光之通道沒走多遠,就聽後排的傭兵搶先叫了起來:「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更多的傭兵似乎注意到了,紛紛發出不可思議的叫聲,顯然是看到某種稀奇事物,還有一部分人竟然沉迷在其中,露出陶醉的表情。

  聽到越來越多的呼聲,走在最前排的亞拉法師也不得不停下腳步來回望,只聽後面的人大喊著:「變了變了,又變了!」

  只見那佈滿光柱的管道側壁,像是被什麼聚光燈聚攏一般,投射出一個格外明亮,直徑約有兩米的光斑。那個光斑順著河流,沿著管道側壁緩緩移動著。

  漂近了,亞拉法師驚愕地發現,那個光斑像一台投影儀,竟然是將一幅畫投射在側壁上,那畫中的人物衣著光鮮,神態動作無不微妙,連動物身上的鬃毛也清晰可辨,甚至那畫中的人物還能留下影子,有凹凸的質感。若在平常任何一個地方,看見一台投影儀投射幻燈片,那不稀奇,可是在這千年的古廟中突然見到這一幕,就好似有某種超自然現象。那個光斑不是凡物,而成了一種連通陰陽的媒介;那些畫也不像投影儀投射出的那種由光線組成的畫面,而更像是一種實體,那畫面也不斷出現水印往下流淌的波浪似扭曲,就好像靈界與陽間的信號傳輸不太通暢,那些傭兵更是深信不疑。

  自古以來,水面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大多數國家和宗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堅信這是真理。如今這些傭兵中,受其影響的人不在少數,甚至有人打算跪下來膜拜了。因為除了隔世投影,實在沒法解釋這種現象。那些傭兵瞪大了眼睛,在河面和那光斑出現的側壁打量,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那光斑就像憑空出現的,難道說,另一個世界打開了缺口?

  年輕人微微一笑,心道:「浮生之河,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面貌。浮生,浮生,難道你已畫盡這凡間萬般人生?」他早已注意到,在河道的中央,有一塊無色透明的油斑,約莫碗口大小,若非目力驚人,絕難從那河道正中發現它。

  油比水輕,浮於水面,自然形成了一個凸面鏡,那些光柱不知經過了怎樣的反射和折射,最後通過那油鏡聚焦放大,投影在牆壁上成了光斑。那光斑所呈現的不過是河道下面的那些鑿刻圖畫。既然這些圖畫投影成實像,那也就是說,河道下所雕刻的全是倒影。

  正面的畫像雕刻要做到惟妙惟肖,一位造詣精深的能工巧匠就足夠了,可是要將倒影反正,也做到惟妙惟肖,並且不是一幅兩幅,而是整個河道的下方全都佈滿這樣的雕刻畫作,這是何等的大手筆!

  而這正畫倒畫,河面上下,顛倒眾生,以浮光掠影的方式呈現在世人眼前,又包含了古人怎樣的哲學思想?年輕人嘴角後扯,露出好看的笑容。

  同樣也發現了這一奧妙的還有亞拉法師,只須順著光斑的位置和光的印記聚集目光,就能發現河面上與河水不同的地方,再順藤摸瓜,就看見了河道下的雕刻圖畫。亞拉法師在意的倒不是古人的別具匠心,而是那些畫作本身。那光斑慢慢漂移,浮現在管壁的畫作一幅接著一幅,不難發現,畫面上的人物膚色各異,衣著也各有特點,從盛唐時的吐蕃,到中亞,到歐洲,到非洲,到美洲……皆有涉獵。再仔細看,還會發現,每一幅畫都講述了一個故事,伊索寓言,天方夜譚,埃及神話,瑪雅神話……其中也不乏道釋儒的典故。

  這條浮生之河,竟然是古代各方文明交匯的河流。

  那一幅幅線條流暢的精美畫面,竟展示了盛唐之前所有古文明智慧的精華,亞拉法師心潮澎湃,那些他見過的、沒見過的,一幅幅畫卷在他面前靜靜地展開,訴說著一段段失落的文明。

  「沒錯了,這就是帕巴拉,那些失落文明最完美的留存地。」法師悠然想道。

  「啪」的一聲,不知是哪個傭兵看得出神,差點跌入河裡,所幸被人一把拉住了,可還是雙手按入了水中,濺起了大蓬水花,「咦」的一聲,那光斑竟然黯淡消散開來。

  傭兵們突然全都呆住了,不知是否觸怒了神靈。年輕人搖頭,那水花將油鏡打得七零八落,自然無法形成完整的光斑,念頭剛起,又是一陣驚嘆之聲。只見那光斑暗淡消散之後,並沒有完全消失,似乎很快又適應過來,重新聚集成許多小的光斑,在每一個小光斑裡同樣展示出一幅圖像來,只是縮小了許多,並且那些圖像就像舞台上射出的燈光一般,在光柱中穿插遊走,帶給人新的驚奇。

  小光斑們就像那個大光斑調皮的孩子,一獲自由,便四散奔走,只是當它們擴散到某一範圍之後,彷彿又聽到了某種召喚,開始向一個地方聚攏。漸漸地,一幅畫卷疊加進另一幅畫卷,一個光斑掩蓋了另一光斑,最後又自行拼合成原來的大小,整個過程令人瞠目稱奇。

  這些人沿著河岸行走於光網之間,時不時會有浮生繪影順河而下。若說那條狹窄的石道給人以壓抑和近乎崩潰的感覺,那麼這條光明的長廊河道則令這些傭兵如同接受了一次洗禮,除去了身上那抹血腥的戾氣,變得安分了許多。

  ※※※

  同樣安分起來的還有卓木強巴和莫金,莫金已不需要卓木強巴的攙扶,只是這裡已沒了讓他激動的瓷器。自打離開湖底光明的一面,轉入暗道,就再沒有瓷器,走著走著,連牆上的壁畫也不見了,再往前,地面也沒有了打鑿的痕跡,更別說鋪砌地磚什麼的。才走一小會兒,他們就從一個藝術殿堂的外圍走廊走到了某處原始洞穴,而且看這邊壁,像是某種野獸開鑿的,粗陋無比。這種轉變,莫金簡直無法接受,一直問卓木強巴是不是帶錯路了。

  卓木強巴則強調那絕無可能,只有一條路,走著走著,它就變成這樣了,莫金皺起眉頭道:「難道說,神廟還沒修完?」

  卓木強巴道:「不像是沒修完,我覺得更像是故意修成這樣的。」

  「哦?」莫金望了卓木強巴一眼。卓木強巴道:「你只看到了那些瓷器本身的價值,卻沒留意那些瓷器這樣擺放的用意。據我從法師那裡得知,他們密修者有一種特殊的曼陀羅場祭,就需要用到裝滿珠子的瓶子一類東西。瓶子必須放在向陽的位置,好像說是太陽之神傳來的神力,可以通過瓶子和那些珠子轉換為這個曼陀羅場祭供奉的主神的力量。瓶子和珠子數量的不同,則代表了供奉主神的不同,而根據我們掌握的資料,那些古代戈巴族人所供奉的神靈,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確實存在的,擁有某種可怕力量的野生動物!」

  「嚇!」莫金兩眼一瞪,再看這洞窟,表情就變了。

  卓木強巴面容呆板道:「我想,這洞窟開鑿成這樣,是因為這裡供奉著的神靈需要這樣的環境吧。」

  「你說會不會,是那什麼……『酷得不能再酷』,就是你說的那個千年老怪物。」莫金提醒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微微點頭,道:「祭湖和祭井本來就該相互依存,為連帶關係,那祭湖之主被當作曼陀羅場的主神,也是極有可能的。」

  說著,他們注意到側壁上開始出現一些孔洞,側壁也變得濕漉漉起來,一些本該長在湖裡的水草、一些像苔蘚一樣的植物依附著側壁生長。這是不祥之兆,卓木強巴頓時就聯想到生物飼養。而這種陰濕潮熱的環境,又最適合飼養一些——蟲類。

  卓木強巴用探燈照進壁穴裡,裡面是空的,不過誰又能保證每一個孔穴都是空的,畢竟前面側壁上的縫隙和孔穴越來越多。

  莫金倒是先比卓木強巴有所發現。他在另一邊牆壁與地面交接處發現了一根粗藤,莫金起初以為是一截樹幹,那東西的直徑至少有三十釐米,可是走近一看卻發現不像。

  那根東西頭尾都插入了岩洞裡,露在外面的部分少說也有三十米,若是三十釐米粗細的樹幹,很少有長到三十米長的,而且看插入岩縫的部分也不短,莫金只能以為這是一截粗藤了。

  說它是一種藤蔓植物,因為這種東西的表皮就像一層樹皮,老而乾裂,黝黑無光,凹凸不平。莫金踢了兩腳,感覺很硬,還是像樹幹,可當他大力踢的時候,微微感覺到有彈性,像是某種硬橡膠。

  起初這根東西在牆腳下毫不起眼,引起莫金注意的是在它身上寄生著一種小花,那種小花大約有十釐米高,花瓣張開後也就一枚硬幣大小,關鍵是這種小花呈一種鮮豔的肉紅色,像是抹了口紅的唇,在黑暗中似乎還有某種螢光。

  待莫金招呼卓木強巴走到近處,才發現這一截黑黝黝的、乾樹枝一樣的東西,表皮上還密佈著許多刺,就像那些帶刺植物的枝幹上長出的那種刺。莫金問道:「這算什麼植物?藤蔓,還是橫著長的樹?你看這些花,似乎長得很好,它們從哪裡吸取養分?」

  卓木強巴踩在那根黑藤上,壓了壓,道:「如果這根黑樹枝是母本植物,它的根系可能通過縫隙直接從湖裡吸取養分,那麼這些小花,估計是某種寄生植物,它們則靠吸取這些黑樹枝身上的養分來養活自己。這些黑樹枝充當了營養運輸管的作用,這些小花的花瓣看上去很厚實,而這裡的環境又如此適合飼養蟲類生物,看來這些小花應該是那些蟲子的食物。」

  聽卓木強巴分析得很有道理,莫金點了點頭,蹲下身去細細查看小花,同時道:「照這樣說,這還是該算一種樹,似乎很少有帶刺的藤蔓。不過這樣說不通啊,你看它長的這些刺,如果是這些花尋求庇護的話,應該緊靠著那些刺,你看這些花,都長在空處……」

  卓木強巴道:「這些刺應該是保護這種母本植物不被蟲子吃掉,它並不能保護花。」事實上,兩個人對植物都沒多少瞭解。他們根本沒發現,那些長在樹身上的刺並不是沿著樹幹呈不規則生長,而是以某條中軸線完全對稱地生長著。

  莫金捻著花瓣「咦」了一聲,那花瓣近距離觀察,更不像是花瓣,而像某種肉瓣,紅紅的,入手後是一種捏著一層肉皮的感覺,莫金捏著它,就像在捏某個人的耳垂。他稍一用力,那小花似乎吃痛,肉瓣的褶皺向內縮,最後完全縮回那樹幹中去,只留下一截黑煙囪似的棘突。卓木強巴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並發出一聲疑問,莫金道:「這究竟是什麼?你說是植物還是動物?」

  卓木強巴看著莫金道:「你覺得這像什麼?」

  「珊瑚礁!」兩人不約而同道,那肉色小花就像珊瑚礁上的珊瑚蟲一樣依附在礁石上,一有風吹草動,就能回縮至珊瑚腔內,而眼前這種似肉非肉的生命體,就像是珊瑚礁的陸地版。

  不一會兒,那肉瓣似乎覺得沒什麼危險了,又慢慢探出頭來,展開褶皺,開成一朵好似肉色的小花模樣。「低等生物。」莫金對他看到的情形做出了判斷。

  卓木強巴伸出手指在肉瓣下方撓了撓,那肉瓣一面躲著一面輕顫,好似因癢而笑。看著那柔嫩的小花,卓木強巴也忍不住笑了笑,不過他很快又想到,這些小花都能縮回樹幹去,就不應該是蟲類的食物了,那它們生長在這裡是一個意外,還是有別的什麼作用?他搖頭起身,古代戈巴族人的生物飼養術很難理解。

  兩人琢磨了半天,也沒能研究出這些植物在這裡有什麼作用,索性不去管它,繼續尋路。一路上都能看到那種帶刺的樹幹,都是兩頭插入岩內,露在外面的樹幹從數米到數十米不等。兩人愈發好奇,古戈巴族人把這些樹幹埋在這裡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左邊的洞穴也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大了,仔細聽就不難發現,洞穴裡傳出多足動物爬行的聲音。不過那些動物都潛伏在暗處,並沒有爬出來攻擊人的意思,卓木強巴和莫金也拿定主意,不去招惹它們,如果就這麼平平安安地找到路,那就最好不過了。

  偏偏天不如人願,再往前走幾百米,就到了廊道的盡頭,山壁一片平滑,莫金忍不住抱怨起來:「我說你帶錯路了吧,這下可好,我們得往回走了。」

  卓木強巴不同意他的觀點:「應該沒有錯,古代戈巴族人修建的前進通道,一定是沿逆時針方向旋轉,而且你看這通道,四周都開鑿得坑坑窪窪,而我們正前方卻如此平滑,肯定有問題。」

  莫金瞥了卓木強巴一眼道:「你是說,這可能是被堵上的通道?」

  「嗯,對,我們走的本來就不是常規的通道,若是祭井、祭湖,修好之後被堵上也不稀奇,說不定,兩邊都被堵上了,這就是一段閉合的弧形。」卓木強巴愈發肯定道。

  莫金道:「那我們呼吸的空氣呢?這些植物和動物呢?」

  卓木強巴閉上眼睛,隨即睜開,徑直走向那片平滑的山壁,道:「有風。」

  走近山壁,卓木強巴才發現,這原來不是山壁,而是一面牆,是由巨大的磚型結構砌成的,只是這些磚與磚之間縫隙極細,站遠一點便看不出來。當探燈照到左壁時,卓木強巴還發現有一行小字,莫金湊過來道:「奴隸,絕望……寫的什麼?」

  「這是告誡那些作為犧牲的奴隸和犯人,如果他們能僥倖從巴音魔珂的嘴裡逃脫,那麼當他們看到這行字的時候,請他們絕望。」卓木強巴面無表情地說著,最後那句「當你們看到這行字的時候,請絕望!」無疑在他心裡重重地敲了一下。顯然,古人在修建祭井的時候,已經考慮到了,有聰明的奴隸或犯人,可能會利用祭井裡唯一薄弱的通風夯土層逃脫,竟然先一步將所有的出路堵死了,犧牲就是犧牲,作為獻祭的禮物是一定要被吃掉的。若能逃過巴音魔珂,葬身蟲腹就是他們唯一的下場。

  兩人都明白,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蟲子出現,顯然是因為生物鐘,還沒到蟲子們的進餐時間。莫金不解道:「按照你先前的說法,如果不是那個巴音什麼的,就該是『酷得不能再酷』,比那具白骨更強大、更恐怖才對吧?怎麼會變成蟲子了呢?」

  「或許,說它很大,不是指它體積大,而是指它們的實力很強大,群居的蟲子都是合作捕獵的。」

  「不可能。」莫金和卓木強巴,兩人一面討論,一面都沒有放棄尋找出路,莫金在石牆的周圍尋找,看有什麼新發現,卓木強巴則敲擊著石牆,看能否破壞掉這堵牆。

  【孔明牆】

  卓木強巴道:「要不像通風道一樣,分次把牆炸掉?」

  「不行。」莫金否定道,「這是磚牆,不是夯土,爆炸引起的震盪,反而可能激怒蟲子,說不定神廟的建造者已經把這種可能考慮進去了,當時應該有火藥了吧?」

  卓木強巴點頭,光軍消失的時候,火藥已經出現很久了,天知道對於火藥的應用和研究,光軍進行到何種程度了。

  莫金道:「這就是了,古代的匠人對人類心理的瞭解遠勝你我。我們在一些古建築中,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當你以為你破除了機關的時候,其實恰好開啟了機關。」在這方面,莫金的實踐經驗遠比卓木強巴豐富,他走到牆的另一頭,忽然道,「喂,這邊也有字。」

  「智慧是唯一生還的出路。」卓木強巴有些生硬地翻譯過來。

  莫金不解道:「什麼意思?又說絕望,又說有生還的出路?你翻譯得對不對啊?」

  卓木強巴道:「大意應該沒有錯。我想,古人要表達的意思是,作為祭品,被吃掉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如果這個祭品真的足夠聰明,那麼他的智慧就可以抵消他犯下的過錯或是命運的不公,得到重生的機會。既然這樣,那麼說不定有什麼特殊的方法可以通過這堵牆。」

  「孔明牆!真蠢!」卓木強巴的最後一句提醒了莫金,莫金突然張開五指,雙手貼著牆摸索起來。

  「你說什麼?」

  莫金一邊一塊磚一塊磚地摸著,一邊解釋道:「你有沒有解過中國的木鎖,又叫魯班鎖什麼的,沒有任何暗扣,就是一塊塊零件拼接起來的。這孔明牆和它很相似,這些磚頭只是表面看起來像磚頭的樣子,裡面應該是不同的結構,只要找到第一塊磚,其餘的磚就可以上下左右移動,最後能移出一道門來。這種結構出現得很早,我聽別人說它叫孔明牆,它比普通的暗門要隱秘得多。其實我早該注意到,你瞧,這些磚對著我們這面的全是正方形,知道為什麼要做成正方形嗎?這樣才能保證外面的人在移動它們的時候,根本看不到它們裡面的變化!」說著,他似乎摸到了什麼,用手指一戳,一塊磚上出現了一個小孔,剛好夠伸進一根手指。莫金將中指插入其中按了按,不動,再往外提了提,還是沒反應。

  莫金搖搖頭,繼續往其餘磚上摸去,沒多久,又給他找到一塊磚,戳出一個小孔,往裡按不行,往外提,那塊磚頓時被拎出來半尺,接著莫金將那塊磚四周的磚頭都試了一遍,一塊都移不動。他想了想,將頭湊到那塊凸起的磚頭與別的磚頭接縫處,吹了吹接縫裡的灰,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麼。莫金舔著上唇,抱住磚頭凸起的部分,用力一擰,那塊磚頭竟然旋轉了九十度。莫金試著將它推回去,與別的磚面持平,然後再按,這次,那塊磚又凹進去接近半尺。莫金似乎找到了方法,開始移動旁邊的磚,把右邊的磚拉出來,左邊的磚按下去,把下面的往上推,有時遇到周圍的磚都無法移動了,他又把它們復原,換個方向從頭再來。這樣挪移下去,越往後難度越大,但漸漸地,還真給他移出一道門的形狀來。

  只是時間不多了,卓木強巴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卻聽到一陣窸窣的聲音,左邊壁洞裡的蟲子,似乎躁動起來,卓木強巴提醒道:「能不能快一點?那些蟲子好像餓了。」

  莫金全神注視著眼前的磚塊,不耐煩地道:「別打攪我,這種事情錯了一步又得從頭再來,真有蟲子來了,你得想辦法擋住它們。」

  卓木強巴也知道莫金此刻不能分心,要是他記錯了步驟,還原不了,某塊磚卡在那裡,他們很難順利地移出一道門來。只是蟲子們不管這些,它們還是一隻接一隻地鑽了出來,卓木強巴先是一驚,隨即放下心來,因為那些蟲子不是別的,正是他已見慣的大蟑螂。他已深知這種外表醜陋的生物並沒有一張巨大的嘴,它們只能吃點地衣或泥土什麼的,無法對人造成傷害。卓木強巴就奇怪了,為什麼養的是這種根本無法傷人的蟲子?除非它們只是食物鏈中的一環,如果它們不是掠食者,那麼它們就是被掠食者!

  大蟑螂很快爬滿了洞穴,莫金對此充耳不聞,卓木強巴則警惕地注視著這些蟲子,它們的腿上仍然有尖刺,誰知道它們會不會突然發起攻擊?只見那些蟲子像被施了魔法,從洞穴裡爬出來之後,老老實實地待在地上,然後首尾相接地排成一行行,依次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卓木強巴大為驚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才會令這些大蟑螂行為反常。他看了看正全神貫注擺弄磚牆的莫金,這些蟑螂不會對莫金造成傷害,就算有危險,莫金應該能獨自應對吧?而且,對於莫金展示出來的誠意,卓木強巴還無法完全相信,他決定循著大蟑螂的路線去看看,這件事不搞清楚,說不定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於是卓木強巴對莫金道:「是蟑螂,對我們沒有影響,但它們的舉動很怪異,我去看看,你自己小心點。」莫金擺擺手,示意卓木強巴不用管他。

  卓木強巴小心翼翼地跟上了蟑螂的隊伍,才沒走幾步,就愕然發現,引領著蟑螂隊伍向前的正是那些柔弱的小肉花,小花有節律地一張一合,每次開合都有一縷淡薄的霧狀物噴出。前一朵花噴了以後,後一朵花接著又噴,那些蟑螂就順著小花噴霧的次序,緩緩蠕動著向前。按呂競男教的辨認是否有毒的方法,卓木強巴初步判斷這些氣息是無毒的,他輕輕扇了一縷氣息,入鼻只覺一陣香甜。他搖了搖頭,這種霧氣或許無毒,但顯然能令人產生迷幻,卓木強巴還注意到,那些小花在一張一合間,肉瓣不住地顫動,估計是發出某種聲音,只是人耳聽不到。

  知道了蟑螂依次前行的原因,卓木強巴對那樹枝一樣的生物愈發感到恐懼起來:若蟑螂不是捕食者而是被捕食者,那麼它們眼前的這種行為說明那樹枝和小花才是捕食者,或又一種食肉植物?還是說它們是共生關係?

  卓木強巴也顧不得腳下的蟑螂,加快了前進的步伐,轉了兩道彎,趕在蟑螂前來到莫金發現的第一截樹枝所在的地方,他看到了令人生寒的一幕。卓木強巴見過的怪物也算不少,如今能嚇到他的已然不多,就算巨蜥驟然出現在眼前他也能從容應對,可眼前這種生物實在令卓木強巴無法想像,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生物。

  方才靜靜躺在地上的那截樹幹,此刻卻在緩緩蠕動著,兩側對稱排列的兩行刺就像龍舟兩側的划槳一般整齊地向後劃,摸上去硬得像老樹皮一樣的表層竟然產生了一圈一圈的蠕動波,那樹幹的一頭竟從岩縫中退了出來,露出梭形的尖端來。

  那尖端表皮有側紋,看起來就像個鑽頭一樣,抽出岩洞之後像蛇一樣昂起尖頭來,這哪裡是什麼植物?這明明就是動物的行為模式。接下來的一幕給卓木強巴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

  那尖端在卓木強巴眼前,像花瓣一樣裂為四瓣,每一瓣都像兩側帶鋸齒的闊刃劍,長度足有一米;劍與劍之間有一層佈滿絲狀血管的肉膜連接;那劍的內側分別有四道梗,那梗就像摺疊刀一般,又展開來,看起來,那四道梗頗像螳螂的前臂,內側同樣帶著鋒利的鋸齒,同時,將肉膜撐得更開。

  整個過程其實非常迅捷,那看起來像樹枝一端的東西,在卓木強巴面前像一把摺疊傘陡然張開,變成了一個半徑接近兩米的大肉罩子,那四隻螳螂臂不住開合,看起來有說不出的詭異。

  那大肉罩子趾高氣揚地在空中旋轉了幾個角度,像個雷達一樣,似乎探知到了蟑螂們,那樹一樣的軀幹橫在了半道,將大肉罩子的一端鋪在了地面,此時的動作,說它靈活得像蛇一點也不過分。這時卓木強巴才得見那大肉罩子的內部,只見雷達似的花心部分,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洞內伸出許多倒鉤一樣的小爪來,如機器裡的活塞般做著伸縮運動,在小爪的間隙中還有許多柔軟的觸鬚,看上去就像花蕊或別的什麼東西,一根根小肉蟲似的,配合著小爪不住地蠕動。

  這算是什麼,這顯然不能叫作某種生物的頭部,這個傢伙沒有頭部,這頂多算一個口器,一個碩大無比的囊狀口器。難道說,這個傢伙已經進化到不需要大腦,不需要五官,只需要一個足夠大的口器和一個足夠大的肚囊?這顯然是對食慾渴求的一種終極進化模式,一股寒流從腳到頭,襲遍卓木強巴的全身,本能的意識告訴他,最好不要去招惹這個傢伙。看著從周圍爬過的一隻隻中了魔法的蟑螂,卓木強巴開始思索如何退走。

  那些蟑螂們,如約爬向了肉罩所在,肉罩不知是怎麼感覺到蟑螂們的存在的,似乎更興奮了,小爪和小肉蟲們都歡欣鼓舞地躁動起來。第一隻蟑螂爬進了肉罩深處,那些小爪一下就鉤住了獵物,接著就像研磨機一樣榨出一團綠汁,連殼吞了下去,那樹枝一樣的身軀又產生了蠕動波,那麼長一截身體,該裝多少蟑螂啊!

  一隻接一隻的蟑螂沒入肉罩範圍,那個口器像個無底洞,無論多少蟑螂填進去也不見有變化,而樹幹身上小花們噴出的淡霧漸漸少了,那些蟑螂似乎快要清醒過來了。偶有不聽話的蟑螂,那四隻螳螂臂可不是吃素的,只要在肉罩範圍內,只須輕輕一鉤一甩,就像四隻撿拾東西的機械臂,不停地把蟑螂往口器中填。那肉罩似乎也知道,它的進餐時間就要結束了,愈發急躁起來,等不及蟑螂們自己爬進去,四隻螳螂臂開始加快撿拾的頻率,而它花心中的那些小肉蟲也發揮了作用,它們就像變色龍的舌頭一樣猛地彈出來,十數根小肉花蕊纏住一隻蟑螂,一縮回去蟑螂就沒了影。每次彈出的花蕊都能纏上四五隻大蟑螂,加上螳螂臂撿拾的那些,肉罩子是在拚命地往肚裡填。

  卓木強巴注意到,有些排在後面的蟑螂,已經開始四散而逃了,他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可剛往後退了一步,那肉罩子上方的兩隻螳螂臂,就像兩個探頭鎖定了卓木強巴,整個肉罩也將方向轉向卓木強巴這邊來。

  卓木強巴心思急轉:「它是怎麼發現我的?這個傢伙沒眼睛,探燈照上它也不知道,但它卻能感應到這些蟑螂。是了,震動,它能感到微弱的震動。」

  卓木強巴猜得沒錯,此刻他在那大肉罩的感知中,就是一隻特大號的蟑螂。那肉罩從感應到的體形和重量判斷,這只蟑螂屬於肉肥汁多型,就像一隻常年吃素的狼突然嗅到了肉的香味,它興沖沖地朝著最大的蟑螂追來。

  卓木強巴一看那傢伙沒安好心,二話不說轉身就跑,雖然他手裡也有槍和其餘武器,可看到那樹幹的長度和體形,他實在是沒有與它戰鬥的興趣。

  卓木強巴搶先起跑,隨後那大肉罩挪動著蟒一般的身軀追了上來,四隻螳螂臂相互摩擦,發出磨刀一般的「嚓嚓」聲,卓木強巴的奔跑速度竟然不及那蟒軀靈活,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大肉罩四隻螳螂臂張開到極限,像個蛇皮口袋對著卓木強巴當頭兜下,千鈞一髮之際,卓木強巴猛地往斜刺裡一個躥身,跟著一個懶驢打滾,就地一翻,那個口袋撲了個空。

  一擊不中,那大肉罩又大大張開。卓木強巴爬起來又跑,跑了五六十米,那大肉罩在身後一丈來遠的地方停下了。卓木強巴側頭一看,那樹幹一樣的身體卡在岩縫裡,已經到頭了,這才稍微安心一點。可那大肉罩並不準備就這樣放棄,它重新摺疊起四隻螳螂臂,合攏四把劍一樣的花瓣,變回那個鑽頭形的樹尖狀物,怏怏地縮回去,可身體腹側的那兩行尖刺般的偽足,仍然一收一縮,似乎想從岩縫裡擠出來。卓木強巴目光猛地轉到下一截樹幹上,果然,那一截樹幹也配合著有節律地收縮著,聯想起那些一朵接一朵噴霧的小花,他心中一涼。顯然,這些一半埋入岩縫,一半露在外面的樹幹,都是一個傢伙,這傢伙竟然有數百米長!

  顯然這傢伙向前衝非常迅速,但不適合後退,只見它所有的刺都非常用力地抓緊地面,身體才能向後蠕動一節,要想完全從岩縫中退出來,還有一段時間。

  卓木強巴丟下那「鑽頭」,直接回到莫金所在的邊壁。

  莫金果然沒說錯,只見他東挪一塊磚,西擰一下,平整而光潔的牆上,還真的給他挪出一道門的形狀,還向裡深陷了約半米,只是不知這堵牆究竟有多厚。

  「我已經找到竅門了,很快就能打開這些孔明磚。」聽見卓木強巴跑回來,莫金馬上道。

  卓木強巴嘴裡不知何時塞了好幾塊口香糖,異常嚴肅道:「你最好快點,另外,你這個塑膠炸彈的引爆器怎麼用?」

  莫金道:「看到什麼怪物了?」

  卓木強巴簡明地道:「我們看到的那樹幹,是活的,它是捕獵者,這些蟑螂是它的食物。所有的樹幹,其實都是那個怪物的身體,趁它還沒有完全從岩縫中脫身,我想先把它炸成幾截。」

  莫金道:「這引爆器有點特殊,幾分鐘之內我很難向你說清,你直接用錫箔紙將口香糖裹住,只要給它十公斤以上的壓力,就可以觸發引爆。不過……這種長條形的生物大多是有神經環的,像蚯蚓一樣,你要當心把它炸成兩截後,會變成兩根蚯蚓。」莫金多少還是從別人那裡聽說過一些古怪的生物特性。

  卓木強巴嚼著口香糖的嘴頓時僵住了,要是真如莫金所說,像壁虎尾巴一樣,斷掉之後還能活動好長時間,那顯然是他不希望見到的事情,他又道:「這牆還有多厚,要不直接炸掉它,反正已經引起那東西的注意了。」

  莫金道:「最好不要,我看過了,這牆上面頂著千斤石,你若直接炸掉,千斤石落下,那可真的一點出路都沒有了。你不要催我,若那怪物真過來了,你想辦法擋一陣子。」

  「擋?」卓木強巴心中一陣發苦,這種東西怎麼擋?看那比蟒蛇足足粗了一大圈的身軀,要是被它纏上……

  ※※※

  年輕人一面走,一面看著掌上電腦裡的小紅點,心中奇怪:「怎麼回事,這麼久了還沒有動靜?是在休息,還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他們該不會被吃掉了吧?給了他們那麼齊全的武器,以他們的能力應該不會有事的。」

  這時,在前面押送著亞拉法師等三人的柯夫道:「先生,我們走出來了。」

  那些傭兵又在驚呼:「這是什麼啊?」

  「怎麼會這樣?」

  「那……那是什麼?」

  【祭湖】

  河道盡頭,光已微弱,眼前的景象,陷入一片朦朧的昏暗之中。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湖,這廟在湖中,廟裡又有湖,難怪那些傭兵驚呼。而讓他們倍感驚奇的,是湖周的建築和湖心的奇景。

  沿湖一週,皆有石柱,順著石柱看去,首先便能發現,還有七八條泛著微弱光芒的河道注入這湖內,接著尋找潺潺水聲,又可發現,十餘條匹練般的瀑布也從上方注入這湖內,循著瀑布往上看,藉著時隱時現的光,以管窺豹般漸漸透出這個建築的全貌。

  這座湖,或許該稱為一個巨大無比的池塘,因為它整個是在一座大廳之中。人工雕琢的石柱、石廊、石台、穹頂,構成一座上下三層的環形樣式的巨大殿堂,每一層都有七八條河道出口,或許更多,平滑的水像懸掛的絲巾將三層平台與湖連接起來。不過,大多數建築都隱匿於黑暗之中,看不真切,只讓人感到巨大,令人震驚的巨大。

  如果說恢宏的建築帶給人震撼,那麼湖心那奇異的光,則更讓人感到驚喜和不可思議。

  原本湖心應該被黑暗所籠罩,可偏偏於黑暗之中生出一些光來,那些光像跳動的精靈,近一點的像一團火焰,遠一點的像螢火蟲,在湖面上以飛快的速度穿梭游弋。若說是魚,又不像,所有的光團都懸在湖面之上,倏地一下寂滅了,騰地一下,又生出一個新的光團。

  在那些游弋的光團發出的隱約光芒下,可以看見湖心有許多柱子,從凹凸有致的陰影判斷,那些柱子上應該有雕繪。

  年輕人平靜地下達命令:「沿著湖岸搜一搜,應該有搭乘的工具,我們要到湖心去。」接著,他又告誡那些不斷驚呼的傭兵們:「小聲點,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這座湖的主人不喜歡太嘈雜,雖然過了一千年,但我卻不能確定它是否已經死掉。如果記載沒錯的話,這個傢伙是靠感知聲波的震動來捕食的。」果然,從密林中活下來的傭兵們對怪物這樣的詞彙特別敏感,一聽這話再沒人敢高聲喧鬧了。柯夫小聲問道:「這座湖的主人是什麼怪物?」

  年輕人低聲道:「來自北方最強大的魔龍贊,在神話傳說中,連格薩爾王也無法徹底消滅掉的,庫哈因德維瓦唔哦庫……」說著,他停下來詢問亞拉法師,「是應該這樣念吧?這像是個外來的名字,有梵語的發音,我也念不好。」

  亞拉法師愣了愣,那傳說中的魔龍贊全名很長,而且名字很多,發音也很繁複,不過這個叫湯姆的年輕人念出的這個名字,似乎和他們密宗裡魔龍神的名字很相似,一個強大而殘暴的神靈。

  年輕人繼續向那些傭兵解釋道:「古代藏族先民,對龍的崇拜早已有之,不過當時的龍與今天我們理解的龍不太一樣,青蛙、魚、蛇之類,都會被當作龍的化身,後來受到印度和中土對龍描述的影響,龍才成為居住在水中,擁有翻雲覆雨功能的神靈。贊則是古苯教裡的神靈,古代吐蕃的王都稱為贊普,就和這個贊神有關。龍神與贊神相結合產下的後代,便是龍贊,其中最強大的又數魔龍贊。在苯教聖典《十萬龍經》中有解說,它們擁有了龍和贊二者結合的力量,並衍生出自身的魔力。有關北方魔龍讚的描述,說它法力無邊,能吞天地,面目猙獰,頭生九角,面有九目,體有九臂。關於這點,我記得有位專門研究《十萬龍經》的學者指出,這裡的九應該具有中原傳承的極數之意,就是指無限多,也就是說,這個魔龍贊身上長滿了無數的角、無數的眼睛和無數的手臂。如果說,這裡的古戈巴族人用來借指守護祭湖之主,那麼,那個生長在水下的東西,應該是類似水母或章魚的多腕足、多觸手類動物,不知我說得對不對啊,法師?」這時,有傭兵似乎找到了乘坐工具,只是不能確認,讓湯姆去看一看。

  沒走幾步,就能看到湖岸邊漂著一個圓形物,無頭無尾,無舷無艙,有點像一個大蒲團,看起來還要薄些,也像浮在水面的一片大浮萍,那材質也很奇怪,像是……石頭。

  若卓木強巴和莫金在就一定會發現,這種人造浮萍的材料與他們在瓷瓶內見到的石球何其相似。最初發現它的傭兵,還以為是在湖岸雕出來的一個石台,在他們看來,石頭怎麼能浮在水面不沉,後來有人推了推,才發現那東西是活動的,浮在水面上的。

  一個浮萍大約能站七八個人,年輕人讓一名傭兵站上去試試,那石浮萍不搖不晃,竟是十分平穩,年輕人才點點頭,道:「就是它了。」

  「周圍還有很多這種東西。」又一名傭兵匯報導。

  年輕人道:「很好,六個人一個小組,剛好可以坐兩排,我會打燈領航,所有的人都跟著我。」

  他和亞拉法師等人上了同一個石浮萍,足尖在岸邊輕輕一推,石浮萍輕飄飄地向湖心蕩去。年輕人警告呂競男道:「不要有什麼想法,這湖水的溫度已經達到八十多度,掉下去會嚴重燙傷,就算活下來也會毀容的。」呂競男面帶譏色,敏敏則面色大變。

  其餘的傭兵則沒這麼清閒,他們有的學著年輕人用腿蹬岸,有的用槍托做槳劃,那石浮萍在水麵糰團打轉,就是不走,還有好幾人差點掉下水去,好不容易才掌握了讓這個無舷無舵的東西前進的方法。

  微微的漣漪蕩在潮熱的湖面,那氤氳的水汽也隨著漣漪時聚時散,由於年輕人的警告,這幽暗空曠的空間也安靜了下來,尤其越靠近湖心就越是寂靜,那無數隻石浮萍就在這室內湖中靜靜地漂呀漂。

  距離那些光球更近了,傭兵們驚異地發現,那些光球竟然是從湖底來的,湖底偶爾吐出一個水泡,汩汩地翻出湖面並破裂開來,破裂的一瞬間就像新生命誕生一般,生成一個金色的光球。那個光球好似過年放的鎂光煙火,它並不是發出淡淡的柔和光芒,而是以金色光球為中心不斷地向外迸著小火星,那些小火星就像光球的腳一樣推動著光球在湖面上飛奔,像精靈一樣來回穿梭。金色的精靈跑遠了,驀然身後又躥出一個淡藍色的精靈,在某一隻石浮萍側畔停留片刻,畫出一道光藍色的「8」字軌跡,才又去了別處。

  距離湖心越近,那種五彩的小精靈就越多,紅色、金色、藍色最多,還能發現紫色、玫瑰色等罕見光球,那種焰火一般的光芒,渾身不斷向四周散落的小火星,使它們比普通色彩要美麗許多。它們時而像好奇的小男孩朝石浮萍聚攏過來,時而又像害羞的小女生飛快地跑開了,更多的時候它們就像冰上的舞蹈演員,優雅地旋轉、滑行,勾勒出許多律動的光芒的軌跡,讓這座被黑暗籠罩的溫水湖平添了許多生動的氣息。直到小火星迸完,光芒散盡,它們才瞬間寂滅,消失無形,不多一會兒,湖底又會有水泡吐出來。

  傭兵們看著這奇幻的一幕,一時間都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目光紛紛追隨著各自心中精靈的影子,看著它們生成、起舞、湮滅,心中也隨之升起希望,興奮,末了,剩下一縷淡淡的憂傷。不知為什麼,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傭兵,有的竟為此而心酸眶潤,這一奇異的自然景觀帶給他們的震撼,竟然遠大於河道上那些融匯各個古文明精華的畫卷。更奇異的是,當第一位傭兵發現石浮萍沒有前進,因而在湖中揮了一槳,那湖水濺起後落回湖面的時候,竟然全都變成了一顆顆小火星,那做槳的槍托彷彿也浸入過銀河一般,上面沾滿了許多小星星,一閃即滅。

  「啊!」儘管得到決策者的警告,那名傭兵還是被眼前的美麗驚呆了,情不自禁地驚呼了一聲,在萬物寂靜的湖面上,他的聲音遠遠地傳開。另一隻石浮萍上的一個傭兵似乎覺得前面一根石柱動了一下,但他認為是自己看花眼了,石柱怎麼會動呢。

  「不用驚奇。」年輕人淡淡地解釋道,「是喜溫植物,某種可以在九十度高溫下存活的藻類,它們利用湖裡的礦物質生成了大量的螢光酵素,這種物質一受到震動並與空氣接觸,就會氧化發出光來,像火花一樣,很漂亮吧?」最後一句,卻是說給敏敏聽的。

  亞拉法師心中暗暗吃驚,從這個年輕人的談吐來看,他的知識面之淵博,竟似和他的身手不相上下,法師很難理解,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年輕人?

  傭兵們又開始划槳了,更多的是為了看到那躍離水面的小火星在他們自己手中誕生,再回歸湖水,留下流星一般的軌跡。

  當他們經過第一根石柱時,傭兵們從近處發現,那些石柱果然不是平滑的,有的凹下去一大塊,有的則凸出來,是湖水侵蝕的結果嗎?不像,那分明有人工雕琢的痕跡。

  再往前走又有人發現,浸泡在湖水中的並不只有石柱,還有許多石樁,走近再看,那些石樁竟是些佛頭,還有半身佛像,有大有小,高矮不一,有些佛像上還纏繞著藤蔓一般的東西。

  十來分鐘後,年輕人所乘坐的浮萍已抵達湖心,在他們面前是最粗的一根柱子,四棱形,每邊長約一百米,或許不是柱子,而是一座矗立於湖心的建築。這是一種奇怪的套層模式,整個廟宇掩埋在湖下,廟裡又有湖,湖中又有建築,這根柱子的四面都是筆直的牆體。年輕人雙手扶牆,讓浮萍繞著牆根前行,喃喃道:「奇怪,應該有點火的地方啊?柯夫,你也要注意觀察,看這牆面有沒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像蠟或油脂一類的東西。」

  「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先生?」柯夫用手一指,年輕人仰頭望去,牆面上有一條油脂般半透明的帶狀物,距石浮萍五六米。

  「這麼高?」年輕人嘟噥了一句,又叫了一聲,「柯夫。」柯夫一個馬步,雙手搭橋,做托舉狀,年輕人足尖一點,抬腿上了柯夫膝蓋,接著又踩上了柯夫的手橋,騰身向上。整個動作規範標準,和呂競男教卓木強巴等人的一模一樣,只是身在半空中,年輕人雙臂如雙翼陡然展開,足尖在牆面上連踏了五六次,竟然將身體提到一名特種兵難以企及的高度!

  看到這一幕,呂競男憂慮重重。她知道,自己在踏了第五步之後,那第六腳是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了,看似一腳之差,其實是一道極難突破的瓶頸。「噌」,黑暗中迸出一朵火花,一簇跳躍的火苗沾上凝脂一般的牆面,先是一暗,隨即大明,那火焰沿著牆面凝脂帶的走向,如多米諾骨牌般傳遞開去。

  看到那年輕人在空中翻轉自如的動作,呂競男有些凝重地看了看亞拉法師,法師不易察覺地點點頭,表示自己也能做到,可當他看見那年輕人落回石浮萍,整個浮萍竟然沒有絲毫晃動時,法師又皺緊了眉頭。

  其餘的人觀察的目標與亞拉法師不同,大家都仰頭看著牆面的那道火線,火線如蛇,沿著牆面向上纏繞,不同的傭兵在不同的方位,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象。那火蛇繞著石柱擴散開來,就像生命之樹吐出嫩芽,發出新枝,火蛇一分二,二分四,開始越分越多,石柱的四面牆體就像早已埋好引線的煙火幕布。那些火蛇時而像盤龍交著上升,時而像河道分流而行,漸漸織就一張由火線組成的羅網,只是附著在牆體的凝脂物很薄,很快就燃盡,於是火線就真如一條條火蛇一般,蛇首不斷向前游動,蛇尾跟上。到最後,四面牆都能看到無數條金龍向上升騰,速度極快,漸漸升到肉眼難以捕捉到光芒的高度,室內湖再一次陷入黑暗。就在大家都以為火光燃盡之時,猛地一陣刺眼光芒在這根巨大石柱的頂端燃起,熊熊燃燒的火焰竟然發出「轟」的一聲巨響,令正在圍觀仰視的人都為之一窒,彷彿整個空間內的空氣在那轟鳴的一瞬間,全被吸附到了石柱的頂端。

  那熊熊的火焰似乎燎到了穹頂,穹頂立刻又生出無數火蛇,像陽光一般向四面散發,最後有的落到了大廳邊緣,將無數小的火盞點燃,有的則沿著其餘的石柱盤繞而下,將一根又一根的石柱點亮;甚至有燃燒著的火焰,像水滴一樣滴下來,將原本與穹頂並不相連的石柱點燃。整個過程就像一個巨大的家裝燈具賣場,先將中心的巨大水晶吊燈點亮,然後其餘小的燈飾也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賣場內各式反光鏡襯托著氛圍,琳瑯滿目、造型各異的燈飾看得人眼花繚亂。

  那些還漂在湖面上的傭兵們,此刻就是這種感覺,每點亮一個地方都有令人驚奇的發現。原來,這座大廳高不止三層,而是有四層,那些高低錯落且又平滑的瀑布將大廳邊緣圍成了水簾,被那些石柱隔開來的,原本不是廊道,而是一座座佛龕,那些佛像被繪於牆上,每兩根廊柱間都有一幅佛像,只是時代久遠,很多都已經剝落褪色了。而整個湖內只有他們靠近的中央石柱是一根柱子,其餘的石柱全是形形色色的佛像雕刻。有的依託於石柱做出各種造型,而更多的則是靜靜矗立在湖底,高一點的露出頭肩,矮的則只露出頭冠。

  那些佛像和四周的佛龕廊柱還纏滿了奇怪的藤蔓,大多是一些白色的根須,極細極長,就像在那些佛像和廊柱之上覆蓋了一層白毛,且還有一種植物,看上去黝黑粗大,就像樹幹一樣,足有水桶粗細,看起來樹皮有許多棘刺,刺中間還開著一些紅色的小花。那種黑色的植物顯然喜歡在縫隙中生長,已經鑽穿了不少佛像,還有些佛像被那種植物勒出了深深的印痕。唯一覺得那黑色的東西不像植物的只有敏敏,不知為什麼,那種東西給她的第一感覺就不像植物,若除去那些紅色的小花,乍一看倒有些像海星的腕足一樣,就是變大了無數倍,不過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咦?你們快看!」又有傭兵指著佛像叫了起來,隨著其中一些人的叫聲,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那些原本半浸在水中的佛像在下沉。

  不是一尊兩尊,而是所有的佛像都在下沉,傭兵們很快發現,不是佛像在下沉,而是湖面在上漲。浮生河的入水量並沒有增加,這湖水怎麼會突然上漲?

  「這是什麼機關?」

  「太神奇了!」傭兵們又開始聒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