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一陣煙散過,氧氣泵在運作,除此之外,沒什麼明顯的聲音,辨別不出日夜,也聽不見夏天呱躁的蟬鳴,直到——
「哦!」
砂糖般的嗓音在地下室裡響起。
艾德聞直起上半身,回頭,她穿著米白色的T恤,印花是個誇張造型的天使,光滑的真絲睡褲,褲腳垂在做舊的粉色帆布鞋上,手裡還拎著一張摺疊椅,出現在游泳池上方。
陸嘉洛像個中學時期的紀律委員一樣,說,「吸菸,記過一次。」
他不配合表演的仰回躺椅中,望著天花板,又吸一口。
「我想明白了。」陸嘉洛這麼說著,從泳池的扶梯爬下來,剩下最後兩格就跳了下來。
她把摺疊椅一拉,往他身旁一放,坐下,開始發表自己這幾日夜不能寐的研究成果。
「雖然我是姐姐,可是才大你幾個月,再加上平時艾米沒少在你面前誇我,天天被對比,你肯定不服氣,但是呢,像我長得這麼漂亮又聰明的姐姐,別說打著燈籠了,打著探照燈你都找不到,所以你心裡還是有點仰慕我的,只不過不願意承認,對吧?」
艾德聞實在不想說話,對她無話可說。
陸嘉洛捏走了他指間的煙,往水晶菸灰缸底一擰,手臂一伸就要搭上他的肩頭,同時說著,「沒有關係……」
他肩膀一塌,躲過她的動作。
卻想不到,陸嘉洛果斷捏住了他的臉頰,手感還行,就是肉少了點兒,對上他眼睛圓睜,臥蠶都消失,一臉愕然的表情。
她說,「以後我會對你很好的,堂弟。」
艾德聞抬起胳膊擋開了她,鎖著眉頭搓了下臉,彎腰拿起放在地上的水杯。
陸嘉洛熱切的注視著他喝水,沒有要走的意思,等他偏薄的嘴唇離開玻璃杯沿,她說,「好了,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他警惕的瞥她一眼,慢慢放下杯子,「……不需要。」
「不要這麼客氣嘛。」她想了想,又說,「不然,我們來聊聊天?」
艾德聞摸了摸額角,原來的傷口正在掉痂,有點癢,然後問著,「你想聊什麼?」
陸嘉洛托住下巴,目光掃向一個神秘的領域,幽藍的亮光,斑斕的珊瑚,魚群在中間穿梭。她問,「珊瑚,算不算海底的樹?」
「珊瑚是動物。」
「那,那珊瑚礁?」
「珊瑚蟲吸收海水的鈣質和二氧化碳,分泌出的石灰石。」
陸嘉洛閉起眼睛,指尖按住太陽穴,戲精上身,「頭好暈……」
艾德聞懶得應她。
馬上,她又變得神采奕奕,「不如我跟你講講怎麼給遺體化妝吧。」
既然承諾要做一個好姐姐,陸嘉洛言出必行,煞費苦心,據說美食能化解一切恩怨,廚藝技能為零,也攔不住她決定親手燒了一盤麻婆豆腐。
豆腐出鍋之前,她還沒嘗過。
午間高溫,空調開著健康溫度,觀察著這一盤岩漿般的豆腐,艾德聞猶豫片刻,夾起一筷子堆在米飯上,混著晶瑩的米粒一起入口,沉默了。
小胖子趕來坐上椅子,凡是與食物有關他都不會錯過,猴急猴急地舀起一勺送往嘴裡,表情驟變,直接吐在桌面上。
陸嘉洛擰眉,阿姨告訴她的步驟一樣不少,她深感懷疑的問,「是不是這麼難吃啊?」
小胖子皺出一張肉包臉,聲音都沙啞了,「太鹹了……」
艾德聞已經猛灌了自己幾口涼開水,始終沒忍住,笑了出來,「陸嘉洛,你算了吧……」
陸嘉洛沒有被打擊到一蹶不振,反而這個暑假大半的時間,都浪費在自己的征途上,至少,要讓他心悅誠服的,叫她一聲堂姐。
雞蛋、細砂糖、低筋麵粉,今天打算做紙杯蛋糕。
阿姨出門買菜,艾米在樓上午休,陸嘉洛置身廚房中,依據菜譜提供的零碎線索,進行著令人頭疼的解碼遊戲——打發是什麼狀態,適量是多少,溫度計在哪兒,盆在哪兒,秤在哪兒。
艾德聞在廚房門口,沒出聲,她身上套著圍裙,長髮全部用絲巾紮起來,神情無比認真。
過一會兒,他說,「陸嘉洛,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她抬頭,停下正要篩麵粉的動作,聽不懂,沒明白。
艾德聞肩膀離開門框,接著說,「我不喜歡你,別再搞這些了。」
陸嘉洛有點懵著,目送他轉身走出廚房,更不懂了。
明明該氣憤、該難過的人是她,為什麼他看上去,比她還落寞。
少年的心,海底的針。
陸嘉洛茫然的低頭,盆裡白色麵粉上有個黑點,她不帶腦子,吹了一下,被瞬間飛揚而起的麵粉,糊一臉。
這個夏天裡,他們被大叔叔拖出門登山兩次,浸泡在驅蚊水的味道中,看完了一場室外舞台表演的戲劇,也給工具室做過大掃除,偶爾有大叔叔和艾米的好友前來探訪,鄰居又送他們一筐新鮮的檸檬。
暑假結束前一週,陸嘉洛接到媽媽的電話,後天早上來這兒接她,順便也把小胖子送回家。
陸嘉洛將這消息告知艾米,艾米也告訴她,明天晚上有園子舞會。
舞會的名頭太忽悠人,她曾經滿懷興致的去過一次,結果發現還是一群叔叔阿姨老頭老太,換了個跳交際舞的場地而已,不想再去第二次。
艾米直白的說,「沒讓你們過去玩,是讓你們去幫忙。」
秉承尊老美德,年輕人就是免費的勞動力。
小麵包車停在寬闊的水泥大路上,他們要從後備箱裡搬出桌椅和裝飾品,時刻注意著腳下,不要踩到動物的排泄物,搬進園子裡平坦的磚地上,在濃密的樹影間,掛上彩色的小燈泡。
時間越晚越熱鬧,熱菜都是各家端來的,蛋糕是超市盒裝拆分出來的,幾瓶干紅葡萄酒,其餘是甜湯一類。
叔叔阿姨拖著手、摟著腰,在有些年代感的歌聲中,慢慢旋轉。
陸嘉洛坐在長桌旁發呆,胳膊被人撞一下,轉頭見到是尹旭,就從他的水果拼盤中,叉起一塊西瓜。
尹旭說,他爸肚子裡長了個膽囊息肉,拖了很久不切除,醫生敲著桌子警告他的家人再不切,可能會誘發膽囊癌,這才住院準備手術。所以他是回來繼承家業的,就是那間日雜店。
當下,尹旭嘴裡脆響地啃著蘋果,下巴朝前一揚,她順著望去,是艾德聞。
今晚他是要負責音響的,現在替一群小屁孩,點著一隻細細的煙火棒。
「其實吧,艾德聞挺重視你這個姐姐的。」
陸嘉洛說,「沒看出來。」
他接上自己的話,「為了你還跟別人打過架。」
她愣住,轉向身旁的人,「他……跟誰打架?」
尹旭努力的回憶著,「我想想啊,那個男的叫楊,楊教?楊驍?」
他確定一遍,「對,楊驍!」
陸嘉洛滿腦子疑問,「他們……認識?怎麼打起來的?」
尹旭說,「之前不認識,就是那男的……說了你幾句,不太好聽的。」
高二學年一開學,陸嘉洛就交不上暑假作業,她把塞著所有作業的文件袋,忘在度假區的別墅了。
幸好,被阿姨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因為她和艾德聞的高中在同城,所以交給他保管,如果是她有用的東西,也方便轉交給她。
那天是老師說交作業的最後期限,她三催四請,艾德聞才答應放學送來。
傍晚,在校門口,她等到了不急不忙的,從出租車裡出來的男生。
陸嘉洛奪過自己的作業,瞪他一眼,扭頭就往教學樓跑,真會耽誤她的時間。
學校對面的文具店旁邊是一條巷子,燈泡發黃、生焦。
路燈底下,楊驍正跟一幫人吹牛,「陸嘉洛就是個婊/子,可浪了,老子玩過一次就把她踹了。」
「你是說十五中的陸嘉洛?」
「除了她還能是哪個陸……」楊驍發覺這聲音不熟悉,轉過來,一個斜挎著書包,頭上扣著棒球帽的男生,陰影遮住他一半臉,於是叫囂,「你他/媽誰啊?」
尹旭說著,「當時艾米在國外趕不回來,就叫我找他去。」
趕到派/出所,就見艾德聞安靜的坐在那兒等他,帽子搭在書包上,眼角有些破皮,校服襯衫的紐扣,掉了兩顆。
「他倒是沒什麼事兒,就是把人打進醫院接骨了,聽說鼻樑都歪了。」
辦完手續從局子裡出來,尹旭從褲兜裡摸出一盒南京,一拉褲筒,坐在台階上,也是坐在他的身旁,狠狠一拍他的肩,「你小子,可以啊!」
尹旭倒了兩支菸出來,分給他一支,開著玩笑,「來,孝敬你,往後你是我大哥,罩我行不?」
艾德聞接了煙,借了他的火,抽一口,然後說著,「別說出去,丟人。」
陸嘉洛從上小學開始,就有男孩給她傳個小紙條,寫封小情書什麼的,上中學他們就用手機短信表白,回家路上攔住表白,花樣是換湯不換藥,也都很有放棄精神,她不答應就算了,樹林子那麼大,總有一隻鳥兒願意和自己雙宿雙棲。
沒有一個男生,為她打過架。
穿過慢舞的人影重重,五彩的燈,陸嘉洛看見他被微火照亮的臉龐,不厭其煩的點著一隻隻煙火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