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幾顆星

  從他的胳膊離開,她緊著肩背,劃過接通的鍵,小心地貼到耳邊,「媽?」

  在周圍碗筷、酒杯和食客的陌生語言中,聽見許曉慧女士說,「不要叫我媽。」

  陸嘉洛機智而甜的喊著,「媽咪。」

  許女士不吃這套的冷笑一聲,「我問你,你現在人在哪兒?」

  她摸起筷子,撥開冰盤裡半透明的生薑,說,「一個櫻花盛開的地方。」

  許女士彷彿憋足氣就等這一刻爆發,「要不是我查了你爸的賬單,還不知道你這麼能耐啊,閒著沒事兒幹就一個人跑出國,還是去個人生地不熟的……」

  母親在那一頭喋喋不休,但是她沒記起艾德聞在日本的這件事情,陸嘉洛感到慶幸。

  她瞥一眼身旁的男生,肩膀側過些避開他,小聲說著,「你放心,我沒一個人,跟室友一起呢。」

  熬過許曉慧女士的魔音摧殘,陸嘉洛做賊心虛,隨便在網絡上搜出一張圖片,手機舉到他眼前,「這個摩天輪在哪裡?」

  舉得太近,艾德聞需要向後仰去些,才看清屏幕上的照片,然後說,「江東。」

  對上陸嘉洛期盼的目光,他心領神會的問,「上面有寫營業時間嗎?」

  她低眼點著手機屏幕,「嗯……到晚上十點。」

  現在是八點四十五分。

  艾德聞想著說,「應該來得及吧。」

  陸嘉洛即刻拎起自己的挎包,從椅子下來,下意識的喊出,「買單!」

  桌子圍住開放式的廚房,裡頭站著疑似老闆的人物,還回應她,「OK!」

  她有些吃驚的定住,「你會中文嗎?」

  他眯著眼縫笑,用不標準的中文回答,「一點一點。」

  江東區的大觀纜車,著名景點,百餘米高,據說不管是東京塔還是天空樹,在上面都可以看得見。

  然而已經截止排隊,沒能趕上最後一班。

  他們走在街上,沒一會兒就坐在路邊的欄杆上休息,身後是一條河,水面上起伏著城市的霓虹,艾德聞說,它會一直流向東京灣。

  陸嘉洛補完口紅,視線從粉底盒的鏡子,移動到不遠處的摩天輪,驚豔的出聲,「哇,它的燈會變。」

  望著氖氣燈變化的絢麗光影,她又若有所思的說,「突然停在半空就賺了。」

  艾德聞轉頭問著她,「明天再來?」

  陸嘉洛正想回答不了,手機開始振動,不是她的。

  還未走向凌晨的深夜,春天的風綿軟而舒服,但總是把她的頭髮吹起來,黏在嘴邊。

  艾德聞在講電話的時候,她將頭髮紮起來,皮筋有點鬆了。

  等他結束通話,她脫口而出,「誰找你?」

  「同學。」艾德聞還在按著手機,不忘補充說明,「男同學。」

  陸嘉洛忽然想到,「你逃課不要緊吧?」

  他搖了搖頭,又說,「就是教授問了三次為什麼我不在。」

  「這個教授很看重你?」

  「還好。」

  「他教的課程你感興趣嗎?」

  「還行。」

  陸嘉洛困惑的問著,「那你為什麼不想去上課?」

  艾德聞的表情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好像她應該知道答案一樣。

  他就注視著她的眼睛,誠實的說,「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不想去上課。」

  她愣一會兒,假裝從容淡定轉開目光,「哦。」

  陸嘉洛把自己的高跟涼鞋盯膩了,仰頭,今晚只有幾顆星,屈指可數,亮著頹敗的微光,彼此隔著孤寂的距離。

  「你說,銀河上一共有幾顆星?」

  「我怎麼會知道。」艾德聞感覺好笑的說著。

  她把頭正下來,認真的說,「以前室友問我,喜歡什麼類型的男生,我說,喜歡不管我問他什麼刁鑽的問題,他都不會回答我不知道的男生。」

  他微微皺眉,臉上又有笑意,「真不知道怎麼辦,銀河有幾顆星,誰會知道?霍金嗎?」

  陸嘉洛差點笑出聲,及時繃住。

  他再說,「你喜歡霍金哦。」

  在城市夜晚的喧囂中,她彎腰笑起來。

  陸嘉洛笑完了直起腰,說,「我挺喜歡霍金的。」

  艾德聞不解,「因為他懂得多?」

  她肯定的搖頭,卻不再接著說出原因。

  深夜的時候,坐末班電車回他的公寓。

  車廂裡的燈光,如同曝光過度的白,玻璃變成幽綠,映出她與燈光同樣色調的臉,黑色的睫毛,濃豔的紅唇。

  陸嘉洛把頭靠在男生的肩上,「我沒有跟爸媽交代我們的事情,不想這麼快告訴他們……」

  她抬頭,繼續說,「萬一以後我們吵架分手了呢,兩個人偷偷尷尬,好過一家子人一起尷尬吧?」

  艾德聞沒聽見她聲音似的,眼簾沉斂著,下巴線條微動著,很不開心。

  陸嘉洛不可能再像以前,因為惹怒他而得意,簡直是報應,她儘量讓語氣顯得難過的說著,「我知道,你不認同我的做法……」

  她保證,「但是我不會為了這個跟你分手。」

  艾德聞好不容易出聲,「你前面說我們可能會分手,後面又說不會跟我分手。」

  陸嘉洛理直氣壯的反問,「法律規定我不可以這樣說嗎?」

  他撇開臉,懶得搭理她。

  她態度專橫的說,「所以我不跟家裡說,你也不許說,要不然……」

  「我就哭。」

  艾德聞嘆著氣,頭轉向更旁邊,「不想和你說話了。」

  陸嘉洛又瞬間軟下來,「雖然我是你的堂姐,可也是你的女朋友呀,你就不能讓著我一點?」

  艾德聞轉回來瞧著她,聲音隱隱有一種惱怒的成分,「還要我怎麼讓著你?」

  「就算你跟艾米他們說了,又怎樣,他們能給你頒獎是嗎?肥水不流外人田獎?」

  他在氣惱中被逗笑,很無奈的說著,「我只是感覺,你不太願意承認我們的關係。」

  她睜圓眼睛,「哪有不承認,除了家人,我和所有人都說你是我男朋友啊。」

  「……我想想吧。」

  電車到站。

  陸嘉洛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走到陽台的玻璃門前,關上外面的燈。

  等到陽台裡抽菸的男生轉過身來,就用口型對他說,去洗澡。

  他帶著自己寬闊單薄的肩膀走進來,她退後一步,小腿已經抵到床架,菸草的氣息從面前掠過,擾亂著心緒。

  一時分不清,他到底風華正茂的男生,還是男人。

  早上九點起床,她保持著惺忪睡眼趴在餐檯上,就像每個暑假裡一樣,聽到嘩嘩流水聲停止,與他擦肩的,擠進衛生間洗漱。

  用他的杯子喝水,借他的T恤當睡衣,省得多洗一件衣服。用銀色叉子切下一塊昨夜從甜品店買回來的,巧克力蛋糕,送進她自己嘴裡。

  艾德聞找到自己的杯子,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親掉她嘴唇上的蛋糕糖霜。

  她嚴肅的說,「你不能再親我了。」

  他停下動作,輕輕揚眉。

  「因為接下來,你不親我的兩個月,我會很想你的。」

  艾德聞從來就不順她的意,抬起她的下巴,吻她和苦可可的氣味。

  一個真正的吻,她想往後躲,他跟上來,躲不掉了。

  甜嗎?倒不是,溫潤而熱,屏息再呼吸,既然忽略對方舌頭的味道,又是什麼讓他們不斷的接壤和交換,沉迷其中,直到他感覺胸膛裡有股往上竄的燥。

  只是分開嘴唇,艾德聞的氣息還是離她很近很近,掌心貼著她的臉,指腹揉著她的皮膚,明明他自己充滿感情與欲望的眼睛讓人著迷,卻說著,「你眼睛很漂亮。」

  她笑,「還用你說。」

  走在前往巴士站的路上,陸嘉洛才想起拍幾張到此一遊的街景,艾德聞拖著她的行李箱。

  遇到馬拉松長跑賽,她把相機調成錄像模式。

  十字路口,一身運動服裝的女生,將從他們面前跑過,腳踝一軟險些跌倒,艾德聞反應迅速地扶住她,還問了句,沒事吧。

  陸嘉洛從手機的錄像畫面裡抬眼。

  艾德聞扶起的女生耳朵通紅,害羞的向他連聲道謝,跑不遠,不禁回頭張望他。

  他太有紳士風度,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周圍出現這樣的男生,她也想要接近他,希望他能在球賽中場休息的時候,接走她遞來的礦泉水。

  更擔心,年輕人血氣方剛把持不住。

  艾德聞看著她,「你這表情是什麼意思?」

  「憂愁。」她據實以答。

  他們坐上開往機場的利木津巴士。

  陸嘉洛搶走他的胳膊,好聲好氣和他商量著,「你們學校女生遇到困難的時候,你能旁觀嗎,也給其他單身男同學一點表現的機會。」

  艾德聞搖頭,「我沒有那麼樂於助人。」

  「這就好,要是以後你一不留神幫了誰的忙,時間太晚送誰回家之類的,都要跟我報備……」

  陸嘉洛自己頓住,又擺起手,「不不不,還是不要告訴我,千萬不要告訴我。」

  「我會氣瘋的。」她說。

  艾德聞居然說,「管好你自己吧。」

  陸嘉洛一愣,將他的胳膊扔回他自己身上。

  他接著說,「我有點信不過你。」

  「信不過我什麼?」

  「就是一種不好的預感。」

  陸嘉洛往椅背裡一靠,頭扭向窗外,說著,「人都還沒犯罪,你判刑太早了。」

  艾德聞伸手過來,夾住她的鼻子,「你做個好人吧。」

  六月末,真正進入暑假倒計時,期末考試周。

  炎夏儼然登場,樹木靜止,一陣風都沒有。

  上午的書法課期末考,教室窗戶緊閉,空調彷彿老態龍鍾,行將就木的輸送冷氣。

  陸嘉洛一直記著自己裝筆墨硯台的包,就擱在教室後面的櫃子裡。

  打開櫃門,她的記憶如泉湧,上個週末回家前,她把文房用具全扔了。

  因為想換新的,卻忘記要買新的。

  書法老師從眼鏡片上抬起目光,「這都期末考了還不帶筆墨,你故意跟我作對是不是?自己想法子解決!」

  陸嘉洛喊著,「阿寧!阿寧!」

  她讓阿寧叫柴晏到宿舍樓對面的文具店,買一套筆墨紙硯送過來,叮囑著,「差不多就行,不要太貴的!」

  書法老師又一次瞧著她,「小點兒聲,不要影響其他同學!」

  大概十五分鐘左右,陸嘉洛手機沒玩一會兒,旁邊窗戶就傳來叩叩叩的聲音,她趕忙起身,看見陽光曝曬下,沾著浮塵的玻璃窗外的人,片刻微愣。

  敲窗戶的是莫燃。

  她拉開窗,打開烤爐般的熱氣湧進來。

  「……謝謝。」陸嘉洛接過東西。

  莫燃白淨的笑臉,好久沒見,他說,「沒事兒,好好考吧。」

  她連忙說,「等我考完就把錢轉給你。」

  莫燃匆匆點頭,讓她趕緊考試去,人就走了。

  陸嘉洛捧著一疊文房用具,關上窗戶。

  這感覺就像別人把糖果塞到你的手中,而你想起一個警告,不能吃他給的糖,你明知道他是好意,卻放不進嘴裡,也不能扔掉,只好就這麼捏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