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顏文字

  夏天夜晚最難熬的,不是剛剛下過一場雨,潮濕的熱,皮膚像黏著沒撕乾淨的膠紙,如同棉花堵塞胸腔的悶……

  而是宿舍門禁後,停電。

  靠電池維持生命力的小小電風扇,轉數到達自己的極限,仍然讓人覺得它毫無用處。

  陸嘉洛坐在寢室的桌上,一邊舉著電風扇,一邊握著手機。

  宿舍樓裡外從稀稀落落的怨聲載道,到此起彼伏的群情激憤,只需要半個小時,手電筒的光束在隔間中晃動,狂躁的青年男女無處可逃。

  蔣芙響應號召,推開窗,絕望的大聲叫著,「啊——殺人啦——」

  阿寧正把冷水沖濕的毛巾貼在身上降溫,也叫著,「窗戶關上啊!最後一點冷氣了!」

  只有陸嘉洛開闢出一個新話題,「在定西區,或者浦上附近,哪兒能找便宜的出租房?」

  她們轉向她,她就接著說,「兩個人住一間都可以。」

  阿寧猜出,「許曼問的?」

  「她準備花多少錢租房?」

  「……最多六百。」陸嘉洛說。

  蔣芙詫異的問,「一個月?」

  電風扇自帶藍色的燈,黑暗中,藍光旋轉在陸嘉洛的臉上,而她點著頭。

  阿寧一句話道出現實,「六百在市區,租個廁所都勉強。」

  空調機發出嘀一聲,寢室的燈管亮了起來,宿舍樓所有房間都接二連三亮了起來,一時間迸發歡呼聲。

  整容課期末考分小組,在殯儀館進行現場實際操作考試。

  陸嘉洛如往常一般,高腰牛仔褲,藕荷色吊帶,細跟涼鞋,只是在外面多穿上一件防護服。

  殯儀館外頭,烈陽在高處,圍牆上的爬山虎,水泥地上的黑色樹影,它們都擁有旺盛的生命力。

  拆開口罩的塑封,她盯著窗戶出神,聽見同班的女同學小聲地喊著,「嘉洛、嘉洛……」

  女生戴起三層口罩,過來說著,「我能跟你一組嗎?」

  雖然陸嘉洛在學習書面知識的過程中,玩手機、吃零食、睡大覺,但是她的期中實操測驗成績,不僅是整個防腐班最高的,而且是歷年來最高。

  站在高空墜落的,溺水身亡的,車禍現場的遺體面前,和恐怖電影的畫面不同,甚至沒有真正碰到冰冷的人體軀幹,光是感受與死亡共存的腐爛氣味,就讓許多人打起退堂鼓。

  因為生疏而緊張是正常的,同學們都在嘗試和適應,攻克自己的心理防線,只有陸嘉洛與眾不同的淡定,實操時被從旁提醒的次數越來越少,技術趨向嫻熟,指導師開玩笑說,還以為她從業兩年了。

  陸嘉洛從口袋摸出抽籤的紙條,「可我是第三組。」

  「我換到啦!」女生意識到自己有點大聲,摀住嘴巴,然後八卦兮兮的說,「張雋說他和蔣芙一組,自願跟我換的。」

  陸嘉洛跟她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小組交接進行一具連體肢體損傷的男性遺體整形修復,再清洗消毒一具中年女性的遺體,每組考核時間三十分鐘。

  同組的女生遞三角針的時候,勾破了指導師的手套,他翻過手背一瞧,準備換副手套,低聲說著,「沒事。」

  這位遺體整容師是南大畢業,他們的學長。

  陸嘉洛彷彿要觸及口罩的睫毛,稍稍揚起,瞥著他抽下手套,十指指甲乾淨,轉回注意力,沒有她男朋友的手骨節長且直得好看。

  三十分鐘後,陸嘉洛這一組的考試結束,整理好自己從衛生間出來,她沒有回整容室,在走廊逗留,倚著牆,掏出手機。

  昨晚艾德聞說他今天有課,所以一天沒給他發消息,點開他的Instagram照片牆,最近更新是上週打賭輸給她,發的一張自拍。

  他穿著紅色T恤,眼底臥蠶像柔軟的陰雲,臉頰上有一顆褐色的小痣。

  從點過這張自拍喜歡的賬號裡,陸嘉洛發現一個有些眼熟的暱稱,曾經跟他單獨合照過的女生。

  在這個女生的照片牆上,最新一張照片,發佈於二十分鐘前。

  不是她自己,是一個男生的側面。

  陸嘉洛愣住。

  軟件自帶的翻譯功能不太準確,至少能懂得大意,照片中的E君幫助她做完實驗得到表揚了。

  E君。

  用了三個顏文字表情,其中兩個有愛心符號。

  陸嘉洛頓時感覺自己胸悶氣短,不止,還含著一口超濃縮檸檬汁。

  不管他在不在上課,撥通他的電話,省略最基本的問候語,她說,「Edwin同學,我跟你有仇嗎?」

  艾德聞似乎還認真想了想,說,「暫時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氣死我?」

  「啊?」

  陸嘉洛把腿都站直了說,「你就這麼閒,幫你們班的女同學做實驗?」

  艾德聞才恍然聽懂,「我們分到一組,她動作太慢,我受不了就幫她做完了。」

  「為了感謝你,她給你拍了一張非常帥氣的照片。」

  「哦,我不知道她拍照了。」他的語氣能聽出不在意。

  陸嘉洛再次倚牆,低頭按著額角,「你是不是沒打算告訴我,想等我自己發現,然後氣死。」

  艾德聞即刻辯駁著,「你自己說的啊,不要告訴你。」

  確實說過,還記憶猶新,她理虧,尋思著怎麼堵上自己挖的坑。

  她不出聲,他就問,「在幹嘛呢。」帶著一種輕飄飄的少年口氣。

  「在殯儀館考試,心情就跟馬上要被推去火葬一樣。」

  陸嘉洛真真切切的形容,卻聽見他笑,「我叫她刪了行吧。」

  她著急的說,「別再跟她說話了答應我!」

  有人開門,她下意識地回頭,錯過艾德聞的回答。

  出來的男人是指導師,也是前輩學長,目光始終在她身上,他說著,「跟誰聊得這麼起勁?等會兒一起吃飯,你們老師請客。」

  傍晚他們在小酒樓開一間包廂,坐兩張圓桌,因為數次實操學習之後,全班只剩十三個人。

  老師感慨,曾經他們也是這樣,吃完一頓,班裡就少一個人。應是傷感的情景,怎麼聽起來就像靈異故事。

  下午考試前紮起的頭髮,陸嘉洛沒有再散下,頸部到肩頭的肌膚在光線中,呈現著細膩的光澤。

  她低垂著眼睛,編輯微信消息。

  身邊傳來比較平庸無奇的男人聲音,問她,「吃飯重要,還是社交重要?」

  陸嘉洛眼都不抬的說,「男朋友重要。」

  「你……有男朋友啊?」

  總算抬眼瞧著他,「嗯,搞不好要結婚的。」

  她的眼睛不會笑,也不會楚楚可憐,無靈魂的高傲,讓人自覺的退避。

  回到寢室,阿寧就提起,「今天那個學長好像對你有點意思?」

  陸嘉洛搖晃著一瓶卸妝水,滿不在乎的說,「可能。」

  阿寧開玩笑的說,「你沒什麼想法?」

  她傾倒卸妝水的動作頓住,「我?」

  陸嘉洛把浸濕的化妝棉覆在眼睛上,順便說著,「我想做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