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這是誰的夢

  陸擎森走到街邊,才發現自己不知道怎麼坐車回去。

  車還停在W-life的樓下,得先去取回來。然後再去買一部手機,最近有新客戶進來不能耽誤——二手的就行了,去大洋的手機維修店問問吧。

  雖然這麼想,但他沒著急走。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上一支,站在垃圾桶那兒抽上了。

  他本來很少吸菸,最近卻變得常常抽——因為總是在想事情。

  在房間之外碰到容印之,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第一次見面,是在常去的啤酒屋。

  那間啤酒屋不大,是戰友老趙跟老婆一起開的,世界各地的啤酒種類都很齊全,但小有名氣的還是他們家的自釀。

  他們連隊的退伍兵有個小群,沒事兒的時候經常就來這兒聚一聚。那天農莊剛拿到有機資質,呂想一開心,就把大家都招呼過來了。

  呂想跟他同期入伍同期退伍,當了八年兵住了八年上下鋪,不當兵了也還是住一個屋簷下。基本上幹什麼都在一塊兒,要說是特別要好吧?好像也不是。

  他們連隊有兩樣東西特別出名:呂想的智商,陸擎森的情商。

  呂想的智商全靠想像,陸擎森的情商就是木加木加木。到頭來,只有陸擎森受得了呂想的蠢,也只有呂想察覺不到陸擎森的木,互相遷就得挺愉快,也就只有他們倆一塊兒了。

  剛退伍那會兒,跟社會脫節嚴重,很多東西跟不上,智能手機都不會用。連長說陸森啊,你辛苦點,帶著呂想。不然就他這智商,第一天就得讓人把退伍補助給騙光了。

  陸擎森說好。

  問呂想最擅長幹啥,他說種地種得可好了。剛好陸擎森也出身農家,倆人一合計,不如就承包農場吧,賺不了錢也餓不死是不是?磕磕絆絆走到今天,好在沒餓死,還逐漸有進帳。拿到資質以後那就更不一樣了,食品安全問題這麼嚴重的今天,高級一點的餐館都必須有機蔬菜才能上桌了。

  「你們倆這個經濟問題解決了,是不是得解決個人問題了?」

  這麼多人裡面老趙是唯一一個有媳婦的,見誰都得明裡暗裡秀一番。

  呂想人長得不錯,就是審美很奇特,看上的姑娘個個都很有髮廊氣質,然後還都看不上他。

  陸擎森呢,人高馬大,性情溫厚,意外地很有市場。

  就是老被甩。

  「你呀,你就是人太好。老被那些作天作地的看上,個個拿你當備胎,你還跟佛爺似的供著。」

  老趙訓他,陸擎森就默默地聽,微微一笑,也不回嘴。

  「你……你跟那小年輕的……不是那麼回事吧?」

  老趙壓低了聲音問他,呂想跟其他人在外面吃燒烤,就剩他們倆在店裡喝酒聊天。

  「分了。」他說。

  老趙一拍桌子:「你呀你,你怎麼就……!」

  看他有些低沉,老趙又擺擺手解釋:「我不是說那個,在部隊裡這事兒咱也不是沒見過。我是說他人不好,人品就不行你懂嗎?那小子叫什麼來著?」

  「小字。」大名叫文字。

  「對對對小字,有一回你帶他來——」老趙看起來憋了很久了,「你上個廁所的工夫,他就跟別人眉來眼去的你知道嗎?!」

  「……」

  「我都沒敢跟你說!還想萬一我誤會了呢?後來我跟我媳婦兒上街,親眼看見他跟一男的摟摟抱抱,然後晚上來我這兒他又挽著你胳膊——這就是欺負你人太老實!你這都老實成頭上一片綠了?!」

  陸擎森還是笑,只是略略有些無奈:是啊,所以他跟那個男人好了嘛。

  「你也真是能忍!瓢潑大雨非要吃什麼哈根達斯,買回來又說不吃了,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都敢這麼折騰你,那背後得折騰成啥樣?你都成忍者神龜了!」

  是啊,背後折騰得更厲害。

  不管什麼時候、在哪兒,一個電話就得把陸擎森召喚過來,管你是凌晨還是後半夜,管你是本地還是跨省。

  不來?不來就死給你看。

  「都是你慣的,讓你幹嗎你幹嗎!不作的好人都看不上你,看上你的都是作精!你以為那外號是誇你呢?」

  無論對誰幾乎都有求必應,所以他被人叫作「好好先生」。

  陸擎森沒有仔細想過這件事,聽老趙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這樣的。

  他一直以來都是被追的那一個,也一直都是被甩的那一個。而跟他交往的對象,似乎無一例外都在性格裡帶著「任性」二字。

  「老趙,有煙嗎?」

  老趙抽出一根兒給他點上:「外邊抽去,屋裡不行。」他媳婦懷孕呢,全場禁菸。

  從呂想他們桌上撈了一杯酒,陸擎森獨自在屋後找個僻靜角落,抽了一口煙,喝了一口酒,出神地看著菸頭上的淡淡煙霧。

  他太好人嗎?

  不,並沒有。

  仔細想來,他似乎並不覺得那些要求有多無理,只不過是胡鬧一點,孩子氣一點——他能做到的就去做,實現起來也不是多難,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能算得上好人嗎?

  「你好,能不能……借個火?」

  不知為什麼有一點顫抖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個男人用指尖夾著一支細煙,慢慢地向他靠過來。

  陸擎森直接將煙遞了過去。

  男人接過來,把兩支菸對在一起,吸了好幾次才點著。

  「謝謝……」他遞過來的手指也是微微顫抖的,觸碰的時候能感覺到微微的涼意。

  他很冷嗎?陸擎森想。

  才剛進九月,這個城市還在夏季的尾聲,晚上的溫度根本談不上冷。但男人卻穿著長外套,一隻手吸菸,一隻手緊緊攥著衣領。

  他的五官很精緻,眉眼深邃。

  頭髮跟眉毛都是淡栗色,顯得整個人都更柔和而且憂鬱。

  垂下的髮絲被微風吹過,他趕緊拂到耳後。陸擎森發現他眼角微紅,像是哭過一般。

  他並不太會吸菸,抽了兩口就被嗆著了,咳個不停。一邊咳一邊向陸擎森很抱歉地笑一笑。

  陸擎森很快就抽完了,走幾步把煙捻熄在垃圾桶,一次性紙杯也喝空準備丟進去。

  「等等……!」

  男人幾乎是喊出來的。陸擎森捏著紙杯回頭看他,以為他要這個紙杯彈菸灰。

  「我……我……」他「我」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要講什麼,也就只有陸擎森有這個耐性,靜靜地等他。

  「我能不能……請你喝一杯……?」

  這是被搭訕了?陸擎森看著對方,似乎在追究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倒不是新鮮事。老趙的啤酒屋開在酒吧街裡,哪怕位置比較偏,每個方向走不出十米也必定有一家酒吧。

  靜的,鬧的,哭的,笑的,分手的,擁抱的,各色人等尋歡作樂的人生百態,晚上在這兒看個十分鐘什麼都能看遍。

  可陸擎森卻是第一次見到,用快要哭出來的神情搭訕的人。

  男人看著他的眼神,幾乎是在乞求:請你答應我,請你千萬要答應我!求求你了,別拒絕我!

  他應該是第一次邀請別人吧。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勇氣。

  「好啊。」陸擎森說,「去哪兒?」

  「喝一杯」當然只是託辭,潦草地一杯酒灌下去,最後的去處當然只有酒店。

  男人卻在房間門口停住了,刷了卡遲遲不想打開門。

  他可能後悔了。

  「不如改天吧。」

  然而聽到陸擎森這樣說,男人卻抬起頭近乎生氣似的瞪著他。

  臉頰上泛起微醺的紅暈。

  好可愛。

  陸擎森腦子裡突然蹦出這個念頭來。

  他打開門先把陸擎森推進去,自己用身體把門靠上,反而像堵住了出口不讓對方逃走似的,然後直接站在玄關脫起了衣服。

  他的身體很漂亮,白皙勻稱,四肢修長——裹在精緻繁複的女式內衣裡面。

  那內衣的款式陸擎森只在電影裡看過,歐美女性穿在禮服裡面,把自己勒出大胸細腰的那種緊身胸衣。

  吊襪帶,內褲,甚至絲襪。

  規規整整地,一絲不苟地,穿在男人的身體上。

  他昂著頭,抿著薄薄的嘴唇走到陸擎森面前,眼神裡帶著一絲絲挑釁和傲慢,好像在說:你看吧,隨便你看,不怕你看!

  可是他的身體在發抖。那繃得緊緊的線條和急促起伏的胸脯出賣了他。

  陸擎森向他伸出手,他忽然就屏住了呼吸閉上了眼睛。

  好像在怕被打。

  好可愛。

  手掌碰到他的脖頸,他簡直連牙關都咬緊了。

  陸擎森俯下身,親了下他的顴骨。

  他顫抖著睫毛,緩慢地睜開眼睛,那些囂張的小氣焰全都沒有了。濕漉漉的眼睛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陸擎森,小心翼翼地呼吸。

  陸擎森換了另一邊,這次從泛紅的臉頰一直吻到脖子,肩膀,雙手慢慢把他摟過來。

  那個緊繃繃的身體,一點點放鬆,最後軟在他懷裡。

  他搭訕是第一次,恐怕做愛也是第一次。

  光是摟抱、跟男人之間毫無阻礙的肌膚相親,就已經讓他喘息不已。那顫抖裡面包含著興奮、緊張,和更多恐懼。

  陸擎森讓他用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坐在自己懷裡,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後背。

  兩手緊緊抱著陸擎森的脖子,他將臉孔埋在對方肩上,像一隻鴕鳥。

  他身體的戰慄實在太劇烈了,以至於陸擎森每一步都要對他進行更長時間的安撫,不然就感覺他馬上要放聲大哭了。

  然而他還是哭了。

  在陸擎森脫下他的內褲,將潤滑劑抹在肛口,然後探進手指的時候。

  很輕很輕,為了不讓陸擎森發現而拚命忍耐著不發出抽泣聲,飛快地用手掌抹去眼淚,卻依然有淚水掉在男人的肩膀上。

  「如果難受就不要做了。」陸擎森說。

  肛口裡面是濕潤的。他可能在搭訕之前自己做過準備,手指進去雖然遇到牴觸卻並不困難,應該不會疼。

  他的哭泣,恐怕是心理上的緣故。

  毫無經驗的第一次、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或許,還有一個在心裡默默喜歡卻碰不到的對象?

  男人沒有回答,在陸擎森耳邊狠狠地吸了下鼻子,順著陸擎森的手臂摸下去,將他因為遲疑而停住的手指,向著自己身體裡推進去。

  陸擎森於是繼續在他體內探索,希望能找到讓他舒服起來的那個地方。

  他多大呢?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年紀,或者更年輕一點。

  話不多,可是看得出來教養很好;應該是坐辦公室的職業,衣著休閒卻一點也不隨便。

  無論從年紀還是身材來說,他都不是那種會被形容為「可愛」的類型。

  可是除了「可愛」,陸擎森卻想不到其他更合適的稱讚。那些小小的、細微的神態,從他端莊的外表裡滲透出來,令他充滿反差巨大的生動。

  為了照顧他,前戲格外的漫長且細緻。他的喘息裡漸漸浮現出難以抑制的愉悅,身體慢慢地從陸擎森手臂裡滑落下去,橫躺在他的腿上。

  即使酒精也無法讓他在陌生人面前放開情慾。哪怕一隻手忍不住去撫弄陰莖,卻始終用另一隻手背擋住眼睛。

  張開的薄薄嘴唇裡,能看到細白整齊的牙齒,和若隱若現的舌尖。

  想摸他的牙齒。

  想讓他給我口交。

  「唔唔……!」

  他射了,彷彿因此而更加不想將臉孔露出來而偏過頭。陸擎森抽出手指,給自己和他都擦去手上的黏稠液體。

  「可以進去嗎?」陸擎森俯身問他。

  他平順了一會兒呼吸,慢慢地拿下手背,慢慢地轉過正臉,慢慢地閉上眼睛。

  慢慢地朝陸擎森打開雙腿。

  陸擎森撕開安全套包裝的時候聽見他輕輕地說:「你可以內射,我……我沒有病,乾淨的……」

  卻不去問陸擎森有沒有病,不知道是自暴自棄還是無所謂。

  「嗯。」

  陸擎森丟棄了剛開始戴的套子,一半是因為他的話,一半是因為尺寸太小——酒店並沒有準備大號,彷彿是為了照顧某些男性的自尊。

  而陸擎森更有一點不可言說的,是他從未有過的,近乎邪惡的念想。

  ——想要在這個人身體裡留下自己的氣味。

  陸擎森並沒有處女情結,也不曾因為對方是初次而感到興奮——即便有,恐怕也被這麼長的前戲磨得所剩無幾。

  可是這個男人讓他生出一種在溫存之外的佔有慾。

  從搭訕到現在,他似乎每一步都將自己推向訣別:與一段回憶、一個人、甚至是過去的自己的訣別。對他來說,對象是不是陸擎森都沒差別,他只不過是想讓一個陌生人來幫自己實現願望罷了。

  陸擎森不懂:這世上,為什麼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保有那麼強烈的情感?愛憎、留戀、別離,強烈到滿心痛苦要逼著自己去割裂。

  他體會不到,那情感似乎離自己十分遙遠,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好像都不曾擁有過。

  正因如此,才更想在這個人身上留下印記,要觸碰到那濃烈情感的邊緣。

  既然訣別,就更徹底一些。

  用色情,甚至會有點下流的方式來形容,就是讓他從來沒有別人觸碰過的那個嬌嫩的地方,被自己的性器充滿,被自己的精液充滿;讓他因為高潮而忘記矜持,讓他哭著叫自己的名字。

  陸擎森將性器抵在了充分擴張過的肛口,緩緩地推了進去。

  「啊——啊——啊啊……!」

  雙手抓緊身下的被縟,男人因為沒有想到的疼痛而扭曲了表情。幾乎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睛的狀態,他根本就沒想也沒見過陸擎森的那根東西。

  「好……疼……嗚……太大了……!」

  對不起,陸擎森跟他道歉。

  「你……!」

  男人大概覺得他在炫耀而有些生氣,雖然陸擎森很認真地在道歉。

  等到一整根都插進去,對方早就渾身顫抖著哭出來了。他一邊急促地喘息一邊用淚汪汪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陸擎森。

  終於看著我了。

  那雙眼睛真是漂亮,濕潤的眼神和微微上挑、泛紅的眼尾,讓他看起來風情萬種。

  「等……等等再動……會壞了的……!」

  「放鬆。」陸擎森單手撐在他身邊,另一手撫上他因為恐懼而哆嗦的嘴唇,「均勻地呼吸。」

  他很乖巧地照做。

  陸擎森始終將手掌貼著他的臉頰,在耳後和脖頸處輕撫以緩解他的緊張,然後開始慢慢抽動。

  他還是痛。

  皺著眉,微微張大了嘴巴,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只是用矇矓的淚眼一直看著陸擎森。在一個稍微有點快的插入之後,他甚至嚇得兩手分別攥住了陸擎森的手腕。兩腿貼著陸擎森的腰側,身體隨著他的動作而緩慢地晃動。

  像一株依附在樹上的籐蔓。

  他的眼神裡有膽怯,有求救,還有信任。

  彷彿陸擎森是他現在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主宰他整個身體的主人,除了陸擎森他誰也依靠不了。

  這眼神讓陸擎森的佔有慾更加強烈。

  等待結合變得順暢的時間,似乎又變成另一場前戲了。

  陸擎森極有耐心地照顧著他的感受,一點點、一絲絲地讓他熟悉、接受,並開始變得愉悅。

  那一聲甜美的呻吟逸出雙唇的時候,陸擎森知道,真正的訣別,可以開始了。

  「啊、啊、啊……」

  他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不安地擺動著頭顱,兩手抓著被縟想要在這越來越激烈的晃動中固定身體。

  陸擎森幾次凶狠的頂入,讓他驚惶地張大了眼睛,彷彿對這突如其來的「款待」和隨之而來的快感不知所措。

  好嚇人,為什麼?

  你剛才對我做了什麼?

  他的表情在這樣說。

  又可憐,又可愛。

  陸擎森並沒有因此而放緩了力度,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用馬上就要開始求饒一樣的表情哀哀地低叫起來,並漸漸淪陷到強烈的快感裡去,忘記了壓抑聲音。

  陸擎森不知道作為被進入的一方,對於愉悅和高潮的感覺是什麼。

  身下的這個人,像沉浸在一片不斷湧動的潮水裡,讓水浪衝刷著他的身體和感官。他既隨波逐流地享受不間斷的愉悅,又似乎想要逆流而上直達快感的頂端。

  他好像既快樂,又難過,不斷地在這潮水裡掙扎游動,最後卻只能任由巨浪一遍遍地將他淹沒。

  薄薄的雙唇微微開合,卻一句像樣的話都吐不出來。他看著陸擎森的樣子,彷彿溺水的人在無聲地喊救命。

  陸擎森握住了他的陰莖。

  希望這第一次的性愛,能讓你記住的美妙比訣別的痛苦更多。

  前後雙重的照顧讓他整個人都陷在快感裡不能自拔,下體收縮得更緊,絞得陸擎森不自覺地更凶狠地衝進去。

  「嗚嗚——!」

  對現在的男人來說,這恐怕是他目前為止人生裡最強烈的生理刺激了。

  他完全地茫然了,根本搞不懂怎麼會有這樣的體驗,接下來還有什麼衝擊他也預測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憑陸擎森擺佈。那根東西頂進來他就叫,頂得深了大叫,頂得淺了小叫——頂得快了就叫都叫不出來。

  第二次高潮令他幾乎失神。只有在陸擎森射進去的時候,似乎被精液留在體內的感覺喚回了一絲清醒。

  誰都沒說話,縈繞在身體之間的只有彼此的喘息,和精液的腥味。

  感覺身體裡的東西退出去了,他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你……射進去了?」

  是後悔呢?還是覺得終於結束了?

  「嗯。」陸擎森挪開身體,讓他伸展開一直被曲著的雙腿。

  他便什麼都不說了,只是靜靜地休息。過了好久才慢慢爬起來,一邊說「請讓我先洗」,一邊準備去衛生間。

  被陸擎森捉住了手臂,說道:「一會兒再去。」

  似乎沒有料到被拒絕,他有點驚訝地望著陸擎森。

  「一會兒再去。」

  聽到這句重複,花了幾秒鐘他終於反應過來——對他邀請的這個男人而言,這並不是結束。

  陸擎森慢慢地,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雖然是這麼說了,但只要他表現出一點不願意,陸擎森就打算放棄。

  然而男人比他放棄得更快。默默地挨著陸擎森躺在床邊,在被子的遮蓋下用紙巾給自己擦了擦,便安靜地等待著下一次。

  陸擎森不禁看著他因為胸衣下滑而露出的脊背想:如果有更進一步的要求,他也會答應嗎?

  比如:「能問你的名字嗎?我叫陸擎森。」

  他微微蜷曲的身體一震,將臉埋在手臂裡,搖搖頭。陸擎森「嗯」一聲,不再追問。

  只是跟他一起滑進被子裡,再次摟住了那具身體。

  那天晚上,陸擎森做了兩次。

  對於完成了訣別儀式的男人來說,第二次是全然單純且熱烈的性愛。剛剛被開發出來能接受性器的身體,顯示出更多對愉悅的渴求。

  他也終於在漸漸喪失神志與防備後,被陸擎森問出了名字。

  「你叫什麼?」

  男人在他懷裡已經軟成一攤泥,低垂著雪白的頸項不斷抽泣。陸擎森不輕不重地捏了下他的乳尖,他立刻吃痛得渾身一顫。

  「告訴我。」

  跟溫柔引誘的低沉聲音相反,陸擎森更加猛烈地深入到他體內。男人發出帶著甜膩鼻音的哭聲,身體給了陸擎森誠實的回應。

  「容……容印之……啊啊……裡面……!」

  印記的印,走之的之。

  得到了詳細的答案,陸擎森又問「裡面怎麼了」,他說「熱」;問他「舒服麼」,他說「舒服」。細細的、在喘息裡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卻惹得陸擎森情慾高漲。最後那一陣狂放的抽插,讓他在陸擎森手臂上留下幾道抓痕。

  和一連聲的大叫:「陸……!」

  陸擎森都不敢確定自己的高潮是因為感覺到了,還是因為他的呼喚。

  容印之渾身佈滿薄汗,但已經提不起力氣去洗澡。陸擎森想幫他把內衣脫掉,在研究吊襪帶的扣子怎麼打開的時候,被他虛虛地按住了手背。

  「不要脫……我要……穿著……」

  「我幫你洗。」

  他搖頭:「你先去……我一會兒。」

  他似乎對內衣有自己的堅持,陸擎森不去強求。只是等他洗完出來,容印之已經睡過去了。

  手還不放心地攥著吊襪帶的搭扣。

  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就離開了。疲勞不堪的身體讓他連起床都困難,陸擎森能聽見他因為身體痠痛而按捺不住的呻吟。

  陸擎森睡眠一向很輕,對方一掀被子他就醒了。翻了個身,聽見容印之把呼吸都屏住了。

  於是也就只好繼續裝睡。

  關門聲響起的同時睜開眼睛,發現床頭上有幾張鈔票,和一張寫著「麻煩你結帳」的便條。

  字跡跟人一樣漂亮。

  那次之後,陸擎森沒想過還會有下一次。畢竟沒有留電話也沒有告別,大概就如同大多數的419對像一般,消失在這城市裡再也遇不到了吧。

  那其實也是陸擎森的第一次應約。他被搭訕過,卻沒答應過,更沒答應過這麼生澀又笨拙的邀請。

  如果被老趙知道,大概又要罵他「什麼都不知道就瞎答應」。可是對著那樣的表情和眼神,他真的說不出拒絕的話。

  回家後偶爾也會想:他會再去約別人嗎?他沒經驗又要硬撐,希望對方能多照顧他一點。

  農莊陸續開始收穫,經常凌晨就要送貨給商戶,他和呂想都變得忙碌起來,沒什麼時間去老趙那兒了。

  直到月中,老趙幫忙介紹了新客戶,陸擎森才有機會空餘點時間去他店裡。

  有機會第二次遇見容印之。

  第一次算是偶然,第二次則完全是巧合了。容印之那時已經約到了別人,依然緊張地抓著衣領,夾著煙,神色倉皇地跟在後面。

  老趙忙著招呼客人沒時間陪陸擎森,他於是拎著一瓶酒,又蹭了一支菸,正打算在露天卡座那裡一個人慢慢喝。

  遠遠地,覺得走過來的那個人很像,陸擎森便靠著卡座圍欄那裡等對方走近。

  容印之看見了他。驚奇似的睜大了眼睛,步速一點點放慢下來。

  「能借個火嗎?」陸擎森舉了下手裡的煙。

  容印之停住了,捏著可能根本沒抽過兩口的煙,慢慢地遞給他。陸擎森直接抓了他的手腕,俯身對上兩支菸,點著了。

  他約的那個人正在不遠處等著,提醒他趕緊走而假假地咳了一聲。容印之彷彿沒聽見,就那麼看著陸擎森,眼裡又泛出一種似曾相識的,祈求似的神色。

  是要我說什麼,還是要我什麼都不說?陸擎森不知道。

  「喝一杯嗎?」他一邊問,一邊遞出了泛著涼氣的啤酒。

  容印之沒有回答,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鬆開了抓著衣領的手,接過了他的酒。

  也接過了他的邀請。

  第二次,依然是差不多的酒店,差不多的房間。

  陸擎森坐在床邊看電視,聽著衛生間裡偶爾傳來的水聲。容印之進去已經差不多半個小時,電視劇都要演完一集了還沒出來。

  但比起上一次,他看起來要放鬆多了。

  從他接過那瓶酒,甩開別人坐到陸擎森對面的時候,就彷彿鬆了口氣。陸擎森大概猜得到,比起那個只見過幾分鐘的男人,自己在他眼裡——是安全的。

  讓他不用再一次經歷跟陌生人上床的恐懼。

  衛生間那邊傳來開門聲,容印之穿著酒店提供的廉價睡衣,逕直走到陸擎森面前。看他好像要說什麼的樣子,陸擎森關掉電視注視著他。

  剛才還說他放鬆,結果這不是又緊張起來了嗎?

  臉頰的線條都繃起來了。

  容印之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一鼓作氣地解開腰帶,把系得嚴嚴實實的衣襟敞開了。

  今天他裡面穿的是吊帶長款小背心和同色三角內褲,當然還是女款。

  藍灰色,材質應該是真絲,軟滑又垂墜。這個顏色很少見,大概也只有他這樣的膚色和長相才能穿得好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陸擎森,沒什麼表情,兩隻手緊緊攥著袖口。那抿著嘴唇的堅毅模樣,好像他接下來不是要去滾床單而是參加一場辯論。

  他在等著陸擎森發言,再根據他的發言決定自己戰鬥的方式。

  陸擎森伸手把他攬過來:「可以了?」

  容印之看了他半天,彷彿沒有了戰鬥的理由。目光閃動,點了點頭。陸擎森於是抱著他倒在床上,將手掌伸進他的小背心底下。沿著耳郭親吻,稍嫌粗重的撫摸,即使不算有技巧也很快就點燃了容印之的情慾。

  摸到臀縫裡有點濕滑,才知道為什麼他洗澡洗了那麼久。

  而這一回,陸擎森也如願以償地以性器攻佔了他的口唇。

  結束後先沖洗完,陸擎森輕手輕腳地坐在床邊,觀察著因為性事而疲勞不堪的容印之。沒有開燈,只有衛生間裡透出來的光亮,將他的軀體在黑暗中畫出朦朦朧朧的輪廓。

  他側身躺在那兒,還保持著最後一次結束後的姿勢。微閉著雙眼看起來好像睡著了,因為喘息而不斷鼓動著胸脯。

  陸擎森幫他拂開因為汗濕而貼著皮膚的頭髮,指尖忍不住就沿著臉頰下滑,從脖頸到肩膀,然後撥下了他小背心一邊的肩帶。

  容印之因此而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詢問,沒得到回答便又閉上了。

  沒有理由,陸擎森就是想碰他。

  肩帶滑落到一邊,露出被陸擎森咬紅的乳尖來;下半身的內褲早就被脫了,腿間因為好幾次的高潮而一塌糊塗。

  是不是做得有些過分了,陸擎森想。

  可是還想做更過分的事。

  他俯下身,手掌撫上容印之的臉頰,停留在下頜,長久地盯著那片薄唇。感覺到他的動作,容印之張開滿是水汽的眼睛看著他。

  陸擎森手指稍稍用力:「張嘴。」

  容印之便把嘴張開了,哪怕他的呼吸還沒有調整均勻。陸擎森解開腰上的浴巾,容印之沒有任何反抗地,順著他的手勁抬起臉,將他的性器含在了嘴裡。

  你在鼓勵我得寸進尺。

  我會的,我根本不是什麼好人。

  陸擎森一邊這麼想一邊再次分開了他的雙腿,將幾乎一碰到他的嘴唇就開始興奮起來的陰莖,又一次擠進了他已經濕黏的臀縫裡。

  容印之被他幹得哭著求饒,但依然在離去的時候,帶走了陸擎森留下的電話號碼。於是理所當然地又有了下一次。

  只不過那次過後,他很難得地沒有在陸擎森起床之前就離開。

  「我不喜歡酒店……如果繼續見面的話,你可以去我家,但是要……約法三章。」

  不可以問對方任何事情;

  不可以主動給他電話短信或者任何消息;

  約會的時候不可以開手機;

  不可以早到或者晚到;

  進門必須換家居服……

  他坐在床邊系扣子,語速很快地不知道講了到底多少條,說:「不答應的話,就算了。」

  陸擎森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細長白皙的手把襯衫扣子繫上又解開、解開又繫上,繫了好幾輪。又低低地補充一句:「週五晚上的話,你可以……週日再離開。」

  陸擎森才發覺自己因為出神地看著他的手指,遲遲都沒給出回應讓他誤會了。

  「嗯,好。」

  聽見這個答案,容印之有一瞬間的停頓,然後挺直了脊背,飛快地穿好衣服,把他另一個顏色的吊帶小背心掩蓋在好幾層衣物下面。

  「下次,我會給你地址。」

  只不過這個「下次」等得有點久,半個多月了才有消息。

  陸擎森想,可能當時的遲疑讓他以為自己在討價還價而生氣了吧——這個人真的很好懂,那張看起來冷淡的臉孔上,小表情特別多。

  所以才會一直覺得他很「可愛」。

  直到他走進那個房間,直到他在那個房間裡見到容印之,直到他在那個房間裡擁抱容印之,甚至有種「他們在那裡生活」的錯覺之前——都還僅僅是「可愛」而已。

  那個房間比他想像中小,也比想像中舊。

  他總以為容印之會住在漂亮明亮的高級公寓裡面,陳設簡單昂貴,被家政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他們會在床單鋪得連一絲褶皺都沒有的床上做愛、睡覺、分別,再等下一次。

  可他為什麼看見容印之在窄小的廚房裡面切菜;像強迫症一樣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清理地板;小心翼翼地洗他的小睡裙,不允許那上面留下一丁點兒污漬;把為他準備的家居服洗好燙平攤在床上?

  鞋櫃裡每一次穿完鞋底都被擦得乾乾淨淨的兩人拖鞋;

  浴室裡全新的兩人份用品;

  廚房裡齊全的廚具、杯盤碗碟、調味料;

  臥室裡整齊的雙人枕與被縟……

  你說不喜歡酒店,這才是你喜歡的地方?

  普普通通的,一點都不特別的,一個小小的家?

  那一天,陸擎森看到容印之穿著他喜歡的衣服,在音樂的包圍下,站在料理台前攪拌醬汁,背對著他說:「再等一下,馬上就好。」

  陸擎森有些恍惚,這是誰的夢?

  你的,還是我的?

  連著抽完了三支菸,煙盒裡已經空了。

  最近抽得太多了,他想:這樣不太好。回頭望了一下街對面的樓群,容印之和他的家就隱藏在那裡。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吧。

  這件事不知道要讓他擔驚受怕多久,那麼內向又膽小,跟陳自明的關係還那麼差,恐怕一點無心之語都會讓他無限聯想。

  一定要跟自明講,讓他別多話。

  時機太差了,還沒讓他熟悉自己就毫無防備地相遇。容印之讓他邁進那個家門做了那麼久的鋪墊,結果自己這一下就踏進了他的生活甚至人生的邊緣。

  陳自明跟他提過很多次,「太任性了」「那個任性」「簡直胡鬧」「跟你兩個極端」。可陸擎森一次都沒有想到容印之身上去,哪怕今天見到他胡攪蠻纏的樣子也依然沒覺得。

  他哪裡任性?他分明那麼好。

  自己在他身上予取予求,所有的強橫都被默許,沒有一句抱怨。

  去路邊又買了一包煙,陸擎森坐上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往中轉站開去。倒了兩趟車,先去了大洋的維修店買了部手機。

  「就你那破手機,早該換了!」大洋從櫃檯裡倒騰出一個盒子來,還打趣他,「我給你裝過定位軟件呢,要不要找回來啊?」

  他笑一笑:「沒丟,壞了。」說著掏出SIM卡來。

  「就你這卡,還有幾個人用啊。」大洋拿出剪卡器,把他那張卡給剪了,才能裝進新手機裡。陸擎森在新建聯繫人裡面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那個電話號碼存進去。

  算了,就到此為止吧。

  容印之窩在沙發裡啃手指,另一手攥著陸擎森留下的手機。

  他心裡又慌又亂。

  既害怕陸擎森會洩露他的秘密,又愧疚於自己對他的態度,又怨恨他為什麼偏偏在今天去找陳自明?

  哪怕陸擎森給了他那樣的保證,他也實在無法安下心來。他開始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選擇,甚至回想當初,他就不該去觸碰那些不該觸碰的東西,不該由著自己的好奇心和慾望。

  他應該聽學長的話,隱藏一輩子,不要去做不該做的嘗試,把自己推進越來越無望的深淵。什麼面對它、解決它、拋棄它,屁用都沒有。都是騙人的藉口,是想方設法要滿足自己慾望的藉口。

  當垃圾的日子那麼快樂,他根本就拋棄不了!

  容印之的心情在「馬上就要身敗名裂」和「陸不會害我」之間盤旋得跌宕起伏,越是不好的結果就越忍不住去想,然後一遍遍在腦海裡循環不止。

  陸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一會兒溫柔,一會兒又變得猙獰,他不知道該信哪一個。

  結果,還是只有學長可以依靠嗎?

  最後一次跟學長通話,還是在他第一次跟陸上床之後的早上。連澡就沒敢洗就直接回了家,衝進浴室把衣服脫在地上,打開淋浴器,穿著那套內衣就直接站在花灑下面把自己淋個透。

  慢慢蹲下去,號啕大哭。

  他是曾經幻想著可以跟學長做愛的,哪怕把他當成女人也行。學長的溫柔和包容,讓他一度以為自己真的可以跟學長發生點什麼。

  所以他越界了。

  他被學長結婚的消息刺激得沖昏了頭,妄想著學長在成為別人的丈夫之前,能先做他只有一夜的男朋友——他到現在還記得學長那時驚愕的臉。

  學長的眼神裡,映照著自己的不堪。不嫌棄他,不代表就喜歡他,更不代表可以跟他上床啊!

  容印之從來沒有那麼痛恨過自己的性癖和軟弱,這軟弱羞辱了學長,也羞辱了他自己,並且讓他從此失去了那根重要的稻草,於深海之中孤立無援。

  所以他穿上自己最華麗的內衣、喝了很多酒、拋棄矜持去找人過夜。不管對方如何對待他,獵奇、羞辱、甚至打罵,他都要昂著頭接受,要是能把他一拳打醒那簡直再好不過。

  他也許並不能因此而變得堅強,但至少可以把軟弱的那個自己破壞掉。

  可他失敗了。

  他不但沒有受到羞辱,還得到了做夢都夢不到的愉悅,毫無廉恥地在對方的擺弄下尖叫著高潮。

  他能怪誰?

  怪他挑中的這個看起來最不可能接受他的人卻接受他了嗎?

  怪對方沒有偏見、沒有粗暴、沒有不耐煩地對待他嗎?

  怪對方太溫柔了嗎?

  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不要臉,怪自己根本除不掉這份軟弱。

  他豁出一切想要做出改變,卻從此與學長背離得更加徹底。幻想著跟學長哪怕牽一次手都會偷笑,到頭來卻連一個陌生人的擁抱都無法抗拒。

  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垃圾了,或者說,他一直就是個垃圾。

  這才是他哭泣的原因。

  容印之濕淋淋地從地上的外套裡摸出手機,拚命地、不顧一切地跟學長道歉,想要得到學長的原諒,不想就此承認自己是垃圾。

  那還不如要他去死。

  大概是被他哭到抽噎的狀態嚇到了,學長默默地聽他的對不起聽了很久,輕輕嘆了口氣,跟他說:不要哭了印之,我不生氣了。

  學長說自己也有錯;

  學長說心情不好才說了很重的話;

  學長說要他不要放在心上;

  學長還說有事還是要記得第一個找他商量。

  那一刻,容印之覺得他幾乎可以為學長去死,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比學長更好,他一輩子都不會喜歡其他人了。

  他從此下定決心,一定要自己面對、解決所有問題,不能再去浪費學長的溫柔。結果這才過了多久,他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卻對學長以外的人產生了「不如交往一下試試」的想法?

  一聲輕微的「喀」,低頭一看,小指的指甲被他咬裂了,邊緣翹了起來。他盯了半天,用牙齒咬住指甲邊撕了下來。

  一陣鑽心的疼。

  他於是開始咬另一個。

  取完車回家已經晚上八九點,陸擎森還沒吃飯。呂想前幾天摔傷了,輕微骨裂,瘸著一條石膏腿不愛動,挺著也沒吃。

  煮了一大鍋方便麵,倆人草草地對付了一頓。

  「對,王子問你,那盆花你還要不要?他明天回市裡直接給你帶回來。」呂想喝光麵湯擦擦嘴,「說下午給你打電話你關機。」

  陸擎森頓了頓:「不帶了,一會兒我回他。」

  已經不需要了。

  王子是他們的鄰居,鄉下的鄰居。一個熱愛花草和復古油頭的城市青年,跑到村裡包了一塊兒地當花農。

  也不種什麼特別名貴的品種,當地長什麼種什麼,適合什麼種什麼,只要有點觀賞性的就種,沒有觀賞性覺得好玩的也種。一個巨大的花房裡面常年鬱鬱蔥蔥,格外好看。

  陸擎森在王子那裡選了幾棵小盆栽,其中一株蝴蝶蘭開得特別可愛。綠色枝叢裡,獨獨伸展出一枝細長的花枝來,小小的花朵擠在枝端搖搖曳曳。

  王子說這盆開得不好,要不換一盆。他這裡觀賞花卉本來就少,跟綠植比差遠了。陸擎森搖搖頭,就它吧。

  看見它感覺就像看見容印之。

  不知道心裡裝了多少事,卻總是咬著牙獨自支撐。怕被傷害而小心翼翼用冷淡武裝起自己,卻又想要得到誇獎而努力地開出漂亮的花。

  容印之今天跟他爆發的樣子,就好像揮舞著單薄枝葉抵禦敵人的花朵,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叫喊著不准過來、不准傷害我!

  陸擎森怎麼可能對他生氣呢?一點都氣不起來。

  吃過飯,簡單收拾下碗筷,他站在陽台又點上一支菸,給王子打電話。

  「花……」

  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改了主意:「帶過來吧王子,麻煩你了。」

  容印之已經啃破了三個指甲,腦袋裡面從慌亂變成麻木。

  他把臥室衣櫃裡的小睡裙塞進行李箱,當初怎麼拿來的就怎麼拿回去。打開冰箱把堆得滿滿的食材裝袋,想著還得找個時間跟房東說退租。

  看到哪裡就收拾哪裡,結果是哪裡都收拾不好,東西堆滿了房間。

  多像垃圾場啊,他想。

  手機在口袋裡振動。可是他現在跟誰都不想說話,完全不想接。

  對方並不執著,響了幾聲掛掉,過了一會兒響起信息提示音。可能是公事,他便更加不想回覆了。

  拎著箱子回到家,把睡裙仔細地整理好,裹了好幾層塞進衣櫃最深處。母親有這裡的鑰匙,家政也是換了母親認識的,有個風吹草動都要匯報,所以他向來藏得很小心。

  洗澡的時候手指甲一直痛,不得已翻出幾張創可貼粘上。他很討厭創可貼,尤其貼在指甲上,又難看又不舒服。

  臨睡前母親來了電話:傅婉玲說對你印象很好,你們好好發展,不要像之前那樣端著架子對人家不冷不熱。末了又講:哪有被拒絕這麼多次的,還以為你有什麼疾病呢。這次再把握不好,臉就要被你丟盡了。

  他說好,我知道了。

  臉都丟盡了……媽,你哪可能知道臉都丟盡了是什麼感覺呢?

  掛掉電話才想起來剛才的未接來電,查了下是陌生的號碼,大概又是煩死人的廣告,直接拉黑。可是稍後翻到那條消息,他就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忙不迭地把那個電話從黑名單裡放出來。

  「印之,我是季桐,這是新號碼。」

  學長!

  容印之握著手機的手一直抖。

  竟然沒接學長的電話,他簡直想要抽自己耳光!

  誰知道學長換了號碼呢?他分明早就把學長的鈴聲跟其他人區分開了!

  現在怎麼辦?打電話過去會不會太晚了?學長會不會已經睡了?

  猶豫了半天,容印之發了條短信過去:「學長,才看到消息,你是不是已經休息了?」

  學長並沒有回覆,而是直接打了過來。

  「印之?」

  記憶裡最動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容印之用手摀住眼睛,忍耐著不讓自己的情緒被學長發現。

  「學長……」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很久沒聯繫我,該不是還在怪我吧?」

  容印之一邊否認一邊拚命搖頭,學長彷彿看到了似的忍不住笑起來。又聽見學長在那邊跟誰囑咐了一句:「你先睡,我跟印之聊一下。」

  是他的妻子吧,他們應該是度完蜜月回來了。容印之忍不住把電話攥得緊緊的,又想起那個恨不能穿越回去把自己捅死的、醜陋的瞬間。

  「你嫂子非要用情侶號碼,這不就換了嘛。怕你聯繫不到趕緊先告訴你一聲。還有啊,我這週末去拜訪老師和師母,你回不回來啊?」

  學長簡直是明知故問,他怎麼可能不回呢?

  「上次……我話說重了,又著急上飛機沒跟你多聊。」學長的聲音變得有點凝重,「你沒怎麼樣吧,印之?」

  容印之心裡的那根弦,突然間就鬆懈下來了。

  學長還是那麼好,還是那麼溫暖,還是永遠在擔心他,還是最值得依靠。

  「學長,我……如果……」

  該不該說?萬一學長知道以後對他失望了呢?

  穿著那種衣服去約炮,學長會怎麼看他?可是如果連學長都不能說,他就真的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傾訴了。

  「印之?」在他支支吾吾的時候,學長已經察覺到了,「出了什麼事?」

  「學長,我、我的事,可能,大概……」他吞吞吐吐,「可能大概」了好一陣,聲如蚊蚋,「大概被人發現了……」

  學長那邊沒了聲音,容印之立刻就後悔了,慌忙地解釋道:「我、我就是、不小心……!」

  「印之!」

  他被這句大吼驚得整個人縮起來,彷彿再次看見了學長那憤怒又不可置信的眼神。

  「你讓我說什麼好?!這種隱私的事是能隨便跟別人講的嗎?!你就不想想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彷彿為了不驚擾到妻子,學長似乎換了個地方說話,容印之聽見開關門的聲音,「那天是誰答應得好好的,以後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你難道分不清楚嗎?」學長的聲音冷下來,聽得他心裡一顫。

  「這是在報復我拒絕你嗎?」

  花了五六個小時,從火車換短途大巴再換小巴,陸擎森回到了老家。拎著沉重的兩個大箱子,從三輪車上下來已經是傍晚了。

  舅舅家去年剛翻新的瓦房裡早早就點了燈,一大幫人正在院子裡吃飯,裡裡外外擺了好幾桌。吃完閒不住的半大小子好幾個,都不知道是誰家的,滿院子亂跑。

  「哥!哥回來了!」舅媽家小六眼尖,一眼瞧見陸擎森邁進院門就開始喊,「媽!我哥回來了!」

  舅媽在裡面回了一聲:「喊啥喊,你哥多了!哪個哥啊?!」

  「當兵的哥!」

  「擎森哪,快進來!」

  娘倆一個在院裡一個在屋裡,論嗓門倒是誰也不輸誰。圍桌吃飯的人裡面有認識的不認識的,陸擎森一邊往裡走一邊打招呼,一邊把抱著他腿的小六跟膏藥似的撕下來。

  聽見有人問:這誰家的孩子?

  也聽見有人答:東頭老陸家,過繼給遠房娘舅家的大兒子。

  問的人「哦」一聲,便繼續該吃飯吃飯,該喝酒喝酒。

  舅媽正盤腿坐在炕上一包一包地數硬幣,全是金燦燦的五毛。數完了往小布包裡裝,給身邊的大閨女,囑咐道:「這你拿好了啊,接完新娘子就準備盆,全擱裡頭,放滿水。」

  當地的娶親風俗,讓新娘子在水盆裡撈錢,越多越好,寓意「能抓錢」。

  大閨女「哎」一聲,抬頭看陸擎森:「哥回來啦!」

  「嗯。」陸擎森把箱子找個空地一放,問道,「媽,準備咋樣了?」

  舅媽家不算他一共六個孩子,頭三個都是閨女,也早早就嫁了人。長子對於他們家來說意義重大,結婚必須得大操大辦。所以這幾天家裡就一撥接著一撥地來人,每個人都被分配了這樣那樣的任務,力求整個婚禮務必盛大而熱鬧。

  「差不多了,就等辦事兒。」舅媽看他那倆箱子,「這孩子,還真買回來了?你弟得樂壞了!」

  大弟在縣城的婚房,必須要置辦個好電腦,又信不過本地的電腦商店。陸擎森索性就托熟人配了一台高配,加上他一定要的「透明帶閃光」的機箱,當結婚禮物送他。

  「喜事嘛。」陸擎森放下背包,「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這句話一問出來,他就沒機會坐下過。

  去給村長和大隊支書各送兩瓶好酒,說「不用隨禮,人來就行」;

  再去一趟婚慶公司,之前準備的易拉寶那張照片不好看,換一張,印好了先拿過來看看,再告訴司儀千萬不能穿白西裝,不吉利;

  婚禮頭車還是想借那個誰家的大奔,看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花生瓜子和糖包好了,開老舅的車去拿給縣城酒店擺桌,幫老花眼又耳背的舅舅確認下酒席菜單,肘子肉必須得有;

  已經去縣城了,順便就把電腦去搬過去裝上吧,大弟要是喝多了就順便給他接回來,別在婚房過夜……

  舅媽交代的事兒都辦完,天早就黑了。

  他看看時間,從後座上拎起在縣城捎回來的幾包餅乾禮盒,都是小孩兒愛吃的,一半給小五、小六,一半拿回去給自己同父異母的小弟弟。

  他比別人多很多弟弟妹妹,也比別人多一對「父母」。

  十歲出頭,被過繼給去世母親的遠親,他得叫舅舅。雖然在同一個村,但算起來其實沒什麼血緣關係,往上數好幾代勉強能搭個邊。

  對方家裡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這在重男輕女的北方農村裡是讓家人抬不起頭來的事情。於是花重金找村裡有名的大仙給「破一破女兒命」,看怎麼能給家裡添個男丁。

  大仙給出個法子,必須找個命裡招陽氣的男孩養一養,親戚家的最好。

  於是就找到了續絃剛生了雙胞胎的陸家。

  剛知道這事兒的時候,連長說,陸森我講一句實話你別生氣:這分明就是你後媽和大仙串聯好了,把你賣了!

  他「嗯」一聲,笑一笑沒說話。

  有什麼可生氣的呢,他早八百年就發現了。

  雖然沒說當寶貝似的養著,但舅舅舅媽對他挺好,從沒讓他受過什麼委屈。家裡條件一直不好,弟弟妹妹剛出生,後媽身體也要養,正是需要錢的時候,也沒別的辦法。

  在那樣的環境下,不同的家庭裡,有時候最值錢的是孩子,最不值錢的也是孩子——總不能讓後媽把她的親生孩子送走吧。

  他也不過就是換個地方生活,換對父母當兒子,換一些弟弟妹妹當大哥罷了。

  隔著院門,父親正在對著不知道為何滿地撒潑打滾的弟弟生氣。

  說是生氣,也僅僅是呵斥幾句罷了。小弟今年才九歲,父親老來又得一子,所以格外疼愛,寵得有點過了頭。

  敲敲門,父親看見他有點意外,又鬆了口氣,假模假式地對地上的兒子說:

  「你就躺著吧!不管你了!」

  小弟倒真不鬧了,只拿眼睛盯著陸擎森手上的食盒。陸擎森直接把食盒遞給聞聲走出來的後媽:「給小弟的,讓他吃吧。」

  「哎你看你,回家還拿東西。」一句話還沒說完,食盒就被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的兒子給搶走了,她「嘖」一聲,「這孩子,話都不會說一句。」

  卻並沒有什麼斥責的語氣。

  「你們爺倆聊吧,我進屋了啊。」

  說是聊,可是有什麼好聊的呢?

  最近怎麼樣,挺好;你身體好不好,也挺好;家裡有沒有什麼事,沒事;你那裡有什麼事,也沒事。

  然後就只有相對無言的沉默。

  再濃厚的血緣,也抵不過淡薄的親情和巨大的隔膜。

  「那我走了。」陸擎森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來塞父親手裡,「也沒買點啥,你倆拿著買點用的。」

  「哎呀,這個……」父親捏著那個信封,還要推辭。他已經跨出大門:「外面冷,快回去吧。」

  父親追了幾步:「那你慢點啊。」他沒回頭,只是揮揮手。

  回到舅家,差不多也都要睡覺了,陸擎森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飯。

  舅媽聽見他在廚房拿碗,隔著門說:「呀,這忙的,都忘了問你吃沒吃……」

  「沒事媽,你睡吧,我墊一口就行了。」涼饅頭和冷菜,就著一聽啤酒,他直接就在灶台上吃了。

  然後拿著剩下的酒,坐在院裡點上了一支菸。

  晚上的月亮特別好,照得院子裡敞敞亮亮。

  本來,他今天晚上應該帶著花,去跟容印之約會的。

  不知道印之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

  容印之送傅婉玲上了出租,打算回公司加班。她晚上剛好有事到了公司附近,於是又一起吃了飯、逛了會街。

  這已經是他們之間第三次約會了。再怎麼偽裝他也到底是心不在焉,傅婉玲又不傻,早就瞧出來了。

  大概回頭又得被母親罵「丟盡了她的臉」吧。

  明天學長會來,希望她至少不要當著學長的面罵得太難聽,上次通話學長本就已經對他發了脾氣。

  月光照著他,影子映在地上非常清晰。

  他頓了一頓,抬頭看著天空中格外明亮的月色。

  本來,今天晚上陸應該帶著花來找他的。

  他到底想要送什麼花呢?

  學長準時地帶著妻子一起登門,容印之早早地到了父母家,一邊被母親時不時刺幾句一邊焦灼地等待。

  學長那天跟他發了很大的火兒,說「必須要當面跟你談談」。

  他既開心於學長依然關心著自己,又難過於這種關心似乎又令他覺得自己更加不堪。

  在學長眼裡,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老師、師母。」學長把遊玩時候的土特產交到容印之手中,恭敬地打招呼,「我們又來打擾了。」

  「怎麼樣小許,玩得開心嗎?」母親很難得地露出笑意。

  「挺好,也挺累,感覺比上課還累呢。」

  學長全名叫作許季桐,父親叫他季桐,母親則叫他小許,而容印之則一直都稱作學長。

  雖然學長是父親的學生,但似乎更得母親的歡心。他是繼容家大哥之外,最符合母親對於「讀書人」標準的榜樣:名牌大學畢業,一直讀完了博士才考慮婚姻,不爭名不爭利,兢兢業業搞科研、發論文、帶學生。

  這本來也應該是容印之要走的路。

  「就這麼一回,累點就累點,是吧萍萍。」母親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下,親自倒上茶水。對符合自己期望的孩子,她一向溫和而寬容。

  就連許季桐的妻子謝萍,也是她當中間人介紹的。

  「他這是跟您抱怨我呢,說我這跑那跑的累著他了。」謝萍親暱地跟容母坐在一起,彷彿她的女兒一般。

  「我可不敢!」許季桐苦笑,「我就說回來你得跟師母告狀。」

  「看你們倆多好,我們家這個,對像這事兒都讓我操碎了心。」母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像警告的鐘,敲在容印之心上。

  許季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怎麼?」

  「你老師的同事,那個傅老師給介紹他的侄女。哎對,說是剛去了萍萍那個學校,暫時沒教課,做文員。」

  「是嗎,叫什麼啊?」

  「傅婉玲。我見過一次,是個不錯的姑娘——比你還差點就是。」

  謝萍「咯咯」地笑。

  這是多好的誇獎啊,容印之想。

  他從小到大,連這樣的一句客套話都沒有得到過。

  「你明明可以滿分的,為什麼只有九十五?」

  「智商又不比別人差,你就是努力比別人少。」

  「你以後要教別人,就一定要比別人都學得好,不做第一,第二的怎麼服你?」

  「全班第一是你應該的。再去看看全年級、全校、全市,你能排第幾?」

  「讀書是這世上最有用的事,別的都不要想。」

  「……印之,印之?」

  許季桐叫他,容印之才發現自己又走神了。

  「你看看,從小就這樣,不知道心思都放在哪裡。」母親一聲冷哼。

  「抱歉……」他的歉意更多的是對學長。

  「聽說那姑娘對你印象特別好,那就好好把握。」許季桐說,「等你有了家庭,收收心,師母也就放心了。」

  容印之放在膝蓋上的手握了握拳,低下頭去。不知道算是點頭,還是逃避。

  學長這句話,不知為什麼刺得他心裡有點疼。

  吃過午飯,學長跟父親在書房聊天,妻子攛掇容母出去逛一逛。就剩容印之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擺弄著陸擎森留下來的手機。

  容印之曾經猶豫過很久要不要看,覺得這是在侵犯別人的隱私。可是又止不住地好奇,想知道裡面是不是藏著他還不知道的陸擎森的一部分?

  最後他用「留下來就是讓我隨意處理」這種理由說服了自己,把他另一部手機的卡塞進了這部舊手機的卡槽。

  屏幕上全是劃痕,不知道到底用了多久,或者根本就是一部二手機。幸虧容印之還留著剪卡後的卡托,不然都沒有老式SIM卡能裝進去。又翻出一根通用充電器,一邊充電一邊開了機。

  系統的版本還很老,但手機裡面很乾淨,沒有一點無用的東西。相冊、視頻、備忘錄、電子書、下載文檔、社交軟件,都歸類得很整齊。

  容印之頭一天晚上大略都翻了一遍,今天剛開始細看。

  下載文檔裡面都是電子書,一連串的農業、種植、土壤、有機等等,連一部小說都沒有。翻到後面,猛然跳出幾個格格不入的文檔名稱來。

  容印之睜大了眼睛。

  「印之啊,我們也出去走走?」

  學長從二樓下來,把父親攔在拐角那裡:「老師您就別送了,我一會兒還送師母回來呢。」

  「那你跟印之多聊聊吧,他也很久沒見你了。」父親知道容印之在家裡一向過得不開心,唯獨對許季桐很依賴。

  這也是同樣在家中沒什麼存在感的自己,對兒子僅有的幫助了。

  「我知道,我們倆出去聊,省得您偷聽。」

  父親笑說「去吧去吧」。

  謝萍跟容母在附近的百貨公司,所以許季桐就在樓下的咖啡店找了個僻靜的角落,一坐下就板起了面孔。

  看到容印之三根手指尖都纏上了醫用膠布,許季桐問道:「手指切到了?」

  「唔,沒事。」容印之把手縮起來插進大衣口袋。

  許季桐也不再追問,難耐的沉默過後,開口問道:「對方有沒有威脅過你?」

  容印之搖頭:「他……應該不會。」

  「『應該』不會?那就還是可能會!」許季桐說道,「這不僅關係到你自己,還有老師和師母,你怎麼能這麼輕率?」

  所以,我是垃圾啊。

  「你們真的沒有發生別的事?」

  「沒有……」

  容印之謊稱自己是喝多了酒,不小心說漏嘴然後又在公司被人碰到。

  許季桐看起來並不完全相信:「最好是這樣,你瞞著我太多事情了。」

  「我沒有瞞你,學長,真的沒有別的了……」他小聲地回答。

  無奈地嘆了口氣,許季桐柔聲說道:「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一直把你當成親弟弟看,就算為了老師和師母,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容印之沉悶地「嗯」了一聲。

  「回應不了你的感情,我很抱歉。」

  看到容印之一個勁兒搖頭,許季桐微微一笑:「所以我更不能讓你走上歪路——如果你跟那個姑娘能成,那不是最好了嗎?信學長的話,很多事……就都可以放下了。」

  容印之聞言抬頭。

  歪路?什麼是歪路呢?喜歡男人?喜歡穿女式睡裙?或者是既喜歡男人又喜歡穿女式睡裙?

  「學長……你也覺得,我是個垃圾嗎?」

  許季桐一愣,發覺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怎麼可能呢,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他俯身握住了容印之的手腕:「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都一樣是我疼愛的弟弟。我知道師母她……也許有點嚴厲,但她都是為了你好。我也一樣,所以我不希望你放縱自己,更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他不會傷害我的……他都沒有笑話我。」容印之放在口袋裡的手,下意識地攥著陸擎森的手機。

  「不要把人都想得那麼好,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別有用心?」

  這句話刺得容印之心裡更疼了:「怎麼會……」他只是跟你一樣沒有笑話我啊,為什麼就一定是別有用心?

  「萬一他等著機會勒索你呢?」

  「他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

  容印之反駁完了,看到學長驚詫的眼神,才發現自己第一次對這個人這麼大聲說話,馬上又垂下頭來:「我的意思是,學長你、你又不瞭解他……」

  他越說越心驚:容印之你在幹嗎?你這是在指責學長嗎?

  學長都是為了你好啊,況且你自己不是也這麼懷疑過陸擎森嗎?

  「你——」許季桐皺起眉頭來,「該不會喜歡上他了?」

  「怎麼可能,我、我跟他都沒見過幾次面!」

  陸擎森說「這個好看,很襯你」;

  陸擎森擁抱他、吻他;

  陸擎森買內衣送給他;

  陸擎森讓他給自己塗指甲油;

  陸擎森說「很想見你」、說要送他花。

  的確沒有見過幾次面,可這些片段,隨著他這句話一幕幕在腦海裡播放。

  「你們之間到底到什麼程度了。」許季桐甚至都沒用問句,「你一直在為他說話。」

  容印之沉默不語,許季桐冷冷地抱著雙臂看著他。

  雙方像較勁一樣僵持著,誰都不開口。最後謝萍和容母購物歸來,兩人的談話就這麼草草結束不歡而散了。

  把母親送回家,學長臨走前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又沒說,只是嘆了口氣。容印之坐在車裡並沒急著打火,把陸擎森的手機又拿出來,翻到他剛剛看到的那一頁。

  在一排農業資料裡面,那幾篇文章的名字格外出挑。

  《世界著名十大內衣品牌》、《全球頂級內衣》、《什麼是真絲》、《適合平胸女孩的內衣》、《睡裙的選擇》。

  有幾頁還被標註過。

  容印之點開標註,是在本地有實體店的內衣品牌地址,包括買給他的那一家,城南城北的都有。

  陸擎森說:「稍微走了幾家店。」

  還以為只是在同一個商場的內衣部分走一走罷了。

  不,只是標註而已,說不定他沒有都去過呢?

  說不定只是去了鄰近的一兩家或者只是隨便走了一家呢?

  說不定……

  說不定,他或許,其實有點喜歡自己呢?

  容印之反覆地看那幾頁,沒意識到自己把指尖的膠布一點點啃鬆,又咬起剛長好的指甲來。

  舅媽家這場婚禮足夠盛大,一直從早上鬧到深夜。所有的親戚都來了,全村能參加的都參加了。

  陸擎森開頭車,接了新娘子到縣城新房、再到酒店走儀式吃酒席。親戚朋友一直沒斷,陸擎森跟大妹一起在門口迎客人,還得防著小六和其他孩子跑丟,壓根沒沾上飯桌的邊。

  酒席吃到中下午,把新婚夫妻送回去再回老家,簡單吃了一口飯又得出發回城——呂想的傷腿明天就該換藥了,陸擎森可不敢讓他自己去,怕他回來傷得更重。

  舅媽正忙著收拾家裡的亂糟糟一團,過兩天新娘子回門她也得跟著去,回來小夫妻還得在婆家住一夜,要擺置的東西可多了。

  舅媽一邊忙一邊跟他說話:「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留你了,他倆再一回來都沒地兒住。」

  「沒事,我回去也是跟人說好了的。」

  「這回來忙的,都沒跟你說上幾句,啥時候帶個姑娘回來給媽看看?」

  陸擎森笑一笑:「不忙,田裡天天離不開人呢。」

  「你說你,現在都出去幹買賣了誰還回去種地啊,城裡人還差你那點兒菜?誰家姑娘喜歡種地的漢子?」說完就講你大弟現在在縣城做買賣多好多好,咱家的田每年光承包費就比種地好,有現錢兒不用賒帳等等等等。

  陸擎森一邊聽一邊整理好背包,掏出一個跟父親同樣的信封,塞進舅媽手裡。

  「這是幹啥,你都給買電腦了!」舅媽給他遞迴去。

  「那給大弟,這給您的。」陸擎森背上背包,「過年——家裡人可能挺多的,我也許就不回來了。」

  舅媽沉默了一會兒:「這麼多年都沒顧上你,當年家裡條件不好,你成績那麼好都沒讓你考大學……媽這心裡怪過意不去的。」

  陸擎森抱了舅媽一下:「我現在不也挺好的嗎?」

  坐上大巴,他一路顛簸著趕往火車站。大巴車廂裡永遠瀰漫著火腿腸、瓜子、橘子的味道,和車載電視以及嘰裡呱啦的人聲。

  窗外低矮的房屋和冬季荒蕪的農田,不斷從眼前掠過。這條路他走了無數次,春夏秋冬,卻沒有一次是通向他真正嚮往的地方。

  嚮往的地方,又是哪兒呢?

  他腦海裡浮現出第一次在那個家,那個小小的廚房裡,見到的容印之的背影。

  那麼好看,好看得他覺得能看一輩子。

  口袋裡的手機振動,是個陌生的號碼——雖然知道不可能,但要說接起來之前心裡沒有一點點期待,那絕對是騙人的。

  「擎森,是我,你還好嗎?」

  容印之在公司等著高長見回來開會,體驗店、春夏新品都經過了一輪推進,不需要他決策,但需要匯報。

  高長見也不曉得死哪裡去了,天天不見人。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要不是看他是老闆,容印之早就奪命連環call了。

  趁著等人,他又拿出陸擎森的手機來。

  他把裡面的社交軟件都卸載了,下了個自己平時上的論壇APP。裡面有一個異裝癖版塊——雖然他死不承認自己是,也堅決不跟其他人一樣以「姐妹」相稱——煩惱的時候會來這裡發發帖,就算明知道不會得到什麼有用的幫助,哪怕有人聽自己說說話、讓他傾吐一下也行。

  在他那個《假如被人發現秘密怎麼辦》的帖子下面,有了新的回覆。

  一個是講話從來口無遮攔的ID,叫作「老子最美」:發現就發現,老子天天塗著指甲油上班呢!反正都是垃圾了,怕個屁!

  容印之氣不打一處來:就是不能才來問,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的!

  另一個叫作「溫柔的風景」,人如其名,是論壇裡很有名的「大姐」,細心也熱心地幫忙解決各種問題。

  說了一堆安慰的話,最後例行私信邀請他「線下聚一聚,見見其他姐妹」。

  風景有個小小的線下群,為了給平時沒法穿女裝出來的人交流和放鬆,保證私密和安全。經常聚會後發點不露臉的精緻照片,除了「老子最美」在尖酸刻薄地吐槽外,一直很受歡迎。

  邀請容印之參加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惜他從沒去過,也沒想過要去。

  彷彿就在邊緣處看著,不肯跳進那個圈裡去。既貪婪於那裡相互抱團的溫暖,又不願承認自己也是其中需要溫暖的一員。

  他把跟陸擎森相遇以來的發展,斷斷續續地講了講。「老子最美」回覆:你賤不賤,這他媽的不就是炫耀嗎?這男人你不要,給我啊!

  連續發了十幾條私信,跟他要陸擎森的電話號碼,氣得容印之一度把他拉黑了。

  事後細細想過一遍,是啊,他不就是在炫耀嗎?

  容印之自己都能讀出字裡行間隱隱的優越感:你們看,我是不是很受歡迎,我跟你們才不一樣,我有人疼的!

  然後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什麼事情都怪在陸擎森頭上。

  陸沒有錯,一點錯都沒有。

  就算他真的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事,那也是容印之自己一手造成的,沒有怪陸擎森的資格。

  陸幫他保守秘密是情分,不幫他也可以啊。

  他是陸的什麼人?他為陸做過什麼?他有什麼立場去要求陸?他有什麼資格讓陸被完全不認識的人惡意揣測?

  學長後來發了一條消息給他:也許我不瞭解他,但你也一樣。那條路很難,我只是希望你保護好自己,不要後半輩子都走得辛苦。

  是啊,他何嘗不知道呢?學長別無他法,只是想減輕他的痛苦罷了。

  是他太貪婪,什麼都想要,然後什麼都失去,失去學長,失去陸擎森。

  陸應該也不缺對象吧,比如那個叫作「小字」的。

  除去沒來得及刪的廣告,寥寥無幾的短信裡出現頻率最高的就是這個名字。對話也不過就那麼幾句,卻把兩人之間的關係交代得清清楚楚。

  4月5日:

  ——你好呀,我是小字,我們交個朋友好嗎?

  ——你好。

  ——這是我的微信,加我唄~

  ——嗯,加了。

  9月18日:

  ——擎森,我們可能不太合適欸。微信已經刪除,不要聯繫了。

  ——嗯。

  11月10日:

  ——擎森,我是小字,可以打電話給你嗎?我好難過。

  ——好。

  11月15日:

  ——擎森你這塊木頭!我生氣啦!你快點哄我!不然繼續拉你黑名單哦!

  ——乖,不要生氣。

  5月1日:

  ——抱歉消失了這麼久,我們還是做回朋友吧,我不習慣你這樣子。

  ——我知道了。

  雖然每次都只有一來一往,也能看出一年多的時間分分合合好幾次。陸擎森一貫的寡言,卻看得容印之心裡發酸。

  他怎麼脾氣那麼好呢?就不能像跟自己那樣的強硬?

  「我不習慣你這樣子」——又是什麼樣子?

  「印之!」

  高長見拿著電話風風火火地闖進他辦公室,把容印之嚇了一跳,趕緊把手機收起來。

  「你開車沒有啊,我車今天限號,跟我去一趟醫院!」

  「開了,」容印之看出他著急,拿起大衣和車鑰匙,「出什麼事了?」

  兩人一邊出門等電梯一邊聽高長見說:「老陳!跟人起衝突被人打進醫院了!」

  「陳自明?」容印之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銷售部今天不是團建嗎?」

  「可不是嗎,團建完了他帶著大家去啤酒屋,喝到現在就喝出事兒了!」

  啤酒屋,老闆叫老趙的那個啤酒屋?

  容印之隱約記得他曾經聽陸擎森這麼叫過。當然也許不是這個啤酒屋,但如果是陳自明也認識的,那幾率就很大了。

  上次那件事,陸擎森跟陳自明解釋的理由好像是開車追尾。陳自明除了一如既往跟他叫板之外,也不過就嘟囔了一句「蹭掉點漆脾氣就那麼大」,其他什麼都沒問過。

  不知道這次陸擎森會在嗎?

  到醫院的時候,陳自明正胳膊上綁著繃帶打點滴,朱棟在旁邊坐著給他拿著外套。見到高長見來了趕緊站了起來:「高總。」

  陳自明很是不好意思,尤其一看容印之也在,一臉「被死對頭看了笑話」的蠢樣,彷彿比自己挨打還難受。

  「您怎麼來了……」

  「我能不來嗎?」高長見說,「自己員工團建團到醫院去了,誰還敢來給我幹活?」

  陳自明撓撓腦門:「我……就是想跟您請個假來著,這不突發狀況嘛。」

  本來高長見是不知道他受傷的,收到他的消息就順手打了個電話,想問問別的事。誰知道他這邊正在處理傷口呢,護士手重,他沒忍住疼嚎了一嗓子。

  趁著高長見跟陳自明說話,容印之悄悄地四處張望了下,並沒有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

  他心裡覺得有點輕鬆,又有點失落,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

  「高總……老大……」

  容印之回頭一看,任霏蠻尷尬地站在病房門口。

  「Jessie?」

  「那個……我跟朱棟約了吃飯,順便就蹭陳總一頓酒……」

  容印之淡淡地「嗯」一聲。任霏和朱棟都不敢說話,感覺好像偷摸著早戀被老師抓到的初中生似的。

  任霏想:完了,老大也該覺得我是「叛徒」了。

  「以前一個部門的同事,吃個飯不用報備吧。」陳自明就看不下去了,這是當著高長見的面還忍著點呢,要不何止這一句啊。

  工作之外,容印之壓根懶得搭理他,面無表情地跟沒聽見一樣。高長見坐在倆人中間,覺得自己這老總當得真是心裡苦。

  任霏都要哭了,心說陳總您甭說了,越說越黑!我還要不要混了!

  正僵持著,門口傳來個熟悉的聲音:「不好意思,可以讓我過去嗎?」

  「哦哦抱歉抱歉,對了陳總,您朋友幫您交的錢!」任霏一邊說一邊趕緊往裡走了幾步,她剛才就是去幫陳自明繳費去了。

  只有容印之還愣愣地站在那裡,跟來人四目相對。

  陸擎森手裡攥著幾張單據和藥,看容印之的眼神裡帶著同樣的驚訝。

  印之?

  陸……?

  沉默的空氣裡,卻似乎都聽見了對方在叫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