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還沒來得及

  接到老趙媳婦的電話時,陸擎森剛到家還沒來得及換鞋,拿起車鑰匙轉身馬上又出門。

  老趙的啤酒屋,幾個小年輕客人喝多了鬧事,跟老趙和帶著員工去團建的陳自明打起來了。要說這樣的地段,都是後半夜出來浪的客人,鬧事誰家沒鬧過。再說老趙賣的就是酒,這種事早就處理慣了,哪能天天這麼打?

  可這回不一樣,對方推了老趙媳婦一把,挺著七八個月大肚子的孕婦往後一仰磕在桌子上,當時就捂著肚子不敢起來了。

  老趙一向疼媳婦,平時店裡再忙都不讓她伸手,更何況現在還懷著孕呢。登時就氣得眼睛發紅,從櫃檯後面抄個棍子二話不說衝上去了,再加上陳自明那個急脾氣,袖子一擼馬上就敲碎了個酒瓶。

  老趙媳婦躲櫃檯裡嚇得直哭,報了警馬上就給陸擎森打電話——這場面她收拾不了啊。

  陸擎森跟警察幾乎同時到的,護著老趙和陳自明還挨了幾下子。

  該抓的抓,該教育的教育,該上醫院的趕緊上醫院——老趙給敲得滿頭血站不起來,躺擔架上還喊「我沒事你們看看我媳婦兒」!

  陳自明還好,輕傷處理完就能回家了。老趙兩口子一個受了驚嚇要安胎,一個輕微腦震盪,都得留院觀察。不想驚動家裡老人,於是陸擎森打算在這守一宿。

  陳自明還非要留下來,被他勸回去了。於是高長見送陳自明、朱棟送任霏,各回各家。剩容印之自己,等他們都走了,猶豫半天走到陸擎森面前,問他:「你……沒事吧?」

  剛才在病房裡,是容印之先調轉了視線。

  陸擎森搖搖頭,低聲說:「沒事。」

  不知道是不是容印之的錯覺,男人似乎很疲憊。

  「那你,吃飯了嗎?」

  陸擎森呆了一下,容印之想抽自己一嘴巴:你也不看看什麼場合,問他吃飯了嗎,你怎麼不問他天氣好不好?!

  「一會兒吃。」

  「哦。」

  接著又是大片的沉默。令容印之痛恨的,陸擎森的沉默。讓他懷疑自己來跟這個男人搭話是想幹嗎?

  他只是,很想,很想,再跟陸擎森說點什麼。

  可是說什麼呢?

  說你真的把那些內衣店都跑了一遍嗎?你跟小字為什麼分手啊?你為什麼又跟他和好啊?他是不是很會撒嬌啊?是不是不像我這麼任性?

  你上次說要送我花,是要送什麼花啊?

  可他們之間除了炮友關係,什麼都不是。是他自己說的:就當不認識我吧。陸擎森幹嗎要回應他這個「陌生人」的講話呢?

  「你的傷口,讓護士處理一下吧。」

  陸擎森額頭上有細小的割傷,正泛出血珠。男人卻並沒察覺,只看到手背上有被擦破皮的地方,抬起來看了看又放下:「沒事。」

  沒事、沒事,你除了「沒事」還會說什麼?

  別人生氣你說沒事,自己受傷你也說沒事,那到底怎麼才算是有事?!

  莫名其妙地對陸擎森生起了氣,容印之轉身到護士站,要了兩支消毒棉簽和創可貼,一邊撕開包裝,一邊冷冷地說:「忍著點。」

  卻根本就沒給陸擎森準備的時間,一手扣著他的下巴不讓他躲,一手把浸透了碘伏的棉簽粗暴地來回碾過傷口。

  到底是消毒,還是洩憤,連容印之自己都不知道。

  可陸擎森還是什麼都沒說,任他把兩處傷口都碾壓似的擦一遍,一點疼的表現都沒有。

  只是愣愣地看著容印之的臉。

  消了毒,貼上創可貼,好像怕掉似的還伸手拍了一下,拍得陸擎森腦袋一晃。接著把用完的丟進垃圾桶,容印之站起來沒好氣地說:「那我走了。」

  轉過身,卻一步都邁不了——陸擎森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睛裡帶著容印之看不懂的神色。

  好像有很多話想說。

  「印之。」

  容印之的怒氣,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叫我了,他現在才是在叫我。

  容印之也現在才明白,之前的那一句並不是幻聽,而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渴望讓陸擎森再跟他產生哪怕一點點的聯繫也好。

  手背上微微一熱。是陸擎森慢慢鬆開手,轉而握住了他的手掌,一邊將額頭抵住他的手背,一邊用食指摩挲著他的掌心。

  「你能不能——」陸擎森好像在考慮說什麼、怎麼說,而難得地猶豫了。

  容印之的視線裡,是男人低垂的頭顱,和寬厚的背部。明明一動不動,卻彷彿即將有一種巨大而磅礴的情感撲面而來,透過他的手,透過他的體溫,透過他吹在皮膚上的鼻息。

  令容印之心若擂鼓。

  陸擎森發現了他手指上纏著的膠布,握住那幾根手指仔細地端詳了很久,然後抬起頭問他。

  「——讓你那麼害怕嗎?」

  男人的眼神裡是什麼?容印之從來沒在任何人、更沒在陸擎森臉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到底是誰在害怕?

  「我,沒有……」他一直搖頭。

  想說不是的,我不害怕了,我知道你不會的。可男人已經垂下臉,再度抬起來的時候又變成那個看不透在想什麼的陸擎森。

  那巨大的情感好像被扼住了喉嚨,生生地死去,消散了。

  「不要再咬指甲了。」

  陸擎森坐直了身體,指尖也從他手心裡慢慢滑落,經過了他的指尖,最終分開了。「太晚了,快點回去吧。」男人站起來往病房走去,又補上一句,「開車小心一點。」

  容印之機械地「嗯」一聲,一步步走出住院區。

  「印之。」陸擎森遠遠地又叫他,他回頭去看,對方的表情卻看得並不真切。

  「不用害怕。」

  「嗯。」他點點頭,男人也點點頭,拉開病房門進去了。容印之下樓,坐進車裡,鑰匙插進去,又拔了出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心裡好像還殘留著陸擎森手指的溫度。

  他確實不害怕了,可為什麼比之前害怕的時候更加難過?

  這種感受是什麼?他不懂,不明白,搞不清楚。或者說,容印之這個人,活到現在曾經搞明白任何一件事嗎?

  沒有,一件都沒有。

  他剛才在期待什麼呢?他為什麼要期待?他想跟陸擎森怎麼樣?他對陸擎森的感情是什麼?

  他的四周充滿迷霧,無論哪個方向都走不出去。那迷霧正變得越來越濃厚,幾乎要化成實體,緊緊地包裹住他的身軀。

  令他憋悶到不能呼吸。

  陸擎森輕輕關上門,在陪護椅上坐下,老趙還沒睡。看看老婆又看看他,輕聲對他說:「我倆都沒啥事,陸森你回去吧。」

  「你快點睡吧。」陸擎森合衣躺下,「我現在回去,換呂想過來?」

  「可得了吧,他還瘸著呢。」

  「那還穿衣服往外衝呢,我給他鎖家裡了。」

  老趙笑。

  「睡吧,我也瞇一會兒。」

  雖然這麼說,確實也疲勞得要命,卻一點都睡不著。身上被打到的地方開始疼,太緊急了根本沒顧上看,可能明天就得青紫一片。

  他摸摸額頭上的創可貼,眼前全是剛才容印之的樣子。

  臉,聲音,動作,氣味。

  他關心,他冷淡,他生氣,他溫存——他那麼生動。他站在自己面前,那熟悉的氣息幾乎讓陸擎森控制不住地想抱他,用力地抱他。

  然後感受他的溫度——他一定很溫暖,他是這世上最溫暖的存在。

  可是現在自己卻讓他害怕。他祈求自己的畫面還歷歷在目,明明是想對他好的,為什麼卻總是適得其反?

  那三個包起來的指尖,是不是被咬壞的指甲?

  他焦慮的時候就會咬指甲,小指的指尖經常被咬得紅腫發燙。那天下午在回來的路上,他整整咬了一路。

  讓自己那句「跟我多待一會兒」,無論如何都再也說不出口。

  不要害怕,我什麼都不會做,永遠不會。

  「先生,你是陸擎森先生嗎?」迷迷糊糊之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值班護士悄悄進來,推了下陸擎森。

  「哎,我是。」

  「真不好意思,」小護士細聲細語,怕打擾患者休息,「您能出來一下嗎?」

  陸擎森以為是老趙還是老趙媳婦的檢查結果有什麼問題,趕緊跟著護士出去了。小護士徑直走到值班站點,指指放在桌上的塑料口袋,滿臉歉意地說:「實在抱歉打擾您休息,但您看這吃的……我怕不叫您這就放涼了。」

  「吃的?」

  陸擎森打開系得嚴嚴實實的封口,裡面是一個裝滿熱氣騰騰煮麵的大碗、一雙筷子和一瓶水。碗裡是方便麵、青菜、荷包蛋、火腿腸,滿滿地堆在一起,香氣四溢。麵條熟的程度剛剛好,好像把拿過來的時間都計算進去了似的。

  「剛才一位先生拿過來的,說是給您的。」

  「先生?他說過自己叫什麼嗎?」

  「沒說。」小護士搖搖頭,馬上又回道,「就是之前跟您說話的那位呀,來我這要棉簽的,我記得。」

  陸擎森轉頭就衝到電梯間,又覺得電梯太慢,直接跑下了樓梯。

  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就能追上呢?出口那麼多,停車場那麼大,誰知道容印之是從哪裡離開的?

  茫茫人海中能一眼看到,大概只在電視劇裡。

  多奇妙啊,世界那麼大,你們偏偏能在一個地方遇見兩次;醫院那麼小,你卻連他的身影都看不到。

  回到住院部,陸擎森管護士借了個位置,掰開筷子開始吃麵。

  都怪他剛才下樓,麵條有點軟了,但依然好吃。熱氣糊住了眼鏡,他伸手摘下來放在一邊。

  可能吃急了,有點燙,他用手摀住了眼睛。

  從未有過的巨大悲傷籠罩了陸擎森。

  人生過去三十年,他想要得到卻從來沒得到過的東西,他只敢夢想卻從來不敢說出口的東西,為什麼都來自一個他決定再也不去觸碰的人呢?

  他還沒來得及讓對方喜歡上自己;還沒來得及告訴對方他已經喜歡上他了。

  陳自明受傷請病假,但實際上該做的工作還是放不下。為了照顧他,高長見把開會地點改成了他家附近的咖啡廳。

  W-life明年開始的策略,是讓品牌走更精品化、完全以獨立女性群體為主的路線。因此幾個主打產品的定位尤為重要,從幾十個成型的備選裡面一層層篩選下來,最後可能剩下的不超過五個。再針對這幾個制定運營、銷售方案,從線上線下的合作到明星代言的檔期,從營養成分的改良到包裝風格的更換,事情多到數不完。

  陳自明是從銷售基層一點點幹上來的,而容印之的上一份工作就在4A公司的策略部門,從新人一直做到總監,熟知哪裡需要放手讓下屬去做,哪裡需要自己決策把關,所以兩個人除了脾氣不對盤,在工作流程上的把控,必須得說是個完美的組合。

  而高長見在行動力與決斷力上,在轉型初期扛住了巨大的資本壓力,幫助W-life將大方向貫徹始終。

  在工作方面理應是鐵三角的三個人,私下裡正把正事兒放一邊,一邊喝咖啡一邊互相拆台。

  任霏抱著自己的筆記本,裝作認真工作的樣子支起耳朵聽他們互相拆台——主要是高長見和陳自明,她老大「任性先生」最近都不跟陳自明抬槓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陳總監好像有點寂寞。

  「你這沒有什麼實戰經驗的跟人家上去招呼什麼?」高長見去戳陳自明胳膊上的繃帶,「一打一個準兒,你還怎麼見客戶?」

  陳自明抱著胳膊往旁邊躲:「不能上也得上,這是男人的血性!」說完瞄容印之,「像這樣的,你能指望嗎?」

  容印之穿著整齊的三件套,頭髮整理得一絲不苟,交疊著雙腿端正地坐在沙發裡,專心地喝茶。

  拿陳自明的形容來說就是嬌貴的有錢人家小少爺。

  容印之依然不說話,透過金絲邊眼鏡看茶杯裡的水波,哼都懶得哼一聲。

  他現在看見陳自明,只能想到陸擎森。

  那天晚上給他送去的面,不知道他吃了沒有?

  後半夜了,附近只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開著,能用上的材料都用了,又借店裡的微波爐臨時弄了那麼一碗。

  要說理由,容印之也說不上來。就是想對他……好一點,好一點點。

  然後呢?

  他不知道,可能都沒有然後了。

  而學長自從上次之後,再也沒有聯繫過他,哪怕他事後發消息過去道歉,也只回了一個「嗯」。

  容印之問過自己很多遍:你到底要什麼,怎麼活著你才會開心?

  你既做不到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像「老子最美」一樣塗著指甲油去上班;也不能乾脆利落地改掉這見不得人的性癖,跟其他人一樣正常地結婚生子。

  你要一直活在這個兩邊都想要卻兩邊都不討好的夾縫裡嗎?

  生活很平靜,可憋悶感卻越來越強烈。容印之最近經常性地失眠,一整夜睜著眼睛睡不著覺。

  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喊,可是喊的什麼他卻聽不見。

  他覺得有些東西將要從他身體裡衝出來,幫他撕破迷霧看到前進的方向。可是萬一一腳踏出去,發現自己在懸崖邊上呢?

  你是要死個明白?還是混沌地活著?

  「『任』總監!」陳自明「扣扣」敲了兩下桌子,「您做什麼夢呢?說正事了!」

  「行了吧你。」高長見喝了一口熱茶,「這一次的調整將幫助我們提升品牌高度,更領先其他競品,所以開年的這一波工作很重要,現在整體的規劃我都沒什麼意見。」

  他放下茶杯,環視了下在座的三個人:「交給你們了。」

  「放心吧!」陳自明一向自信滿滿,「只要有人不拖後腿。」

  容印之直接放下杯子,拿起了外套:「完了?那我先走了,下午還有別的事。」

  高長見目送他出門,回頭看陳自明:「跟你吵你不願意,現在不跟你吵了你還挑事兒?」

  「我……!這叫事出反常必有妖!」陳自明說不清楚,轉頭問收拾包的任霏,「你們老大咋了,沒毛病吧?」

  「我哪兒知道啊?」任霏拿眼睛瞄了下陳自明胳膊,心說現在誰有毛病還不清楚啊?在陳自明瞪著眼睛發火前,趕緊跟高長見打過招呼開溜了。

  「準是跟朱棟約會去了。」

  正嘟囔著,高長見看看表也站起身來:「得,我也約會。」

  「太雞賊了,留我付帳啊老闆,這得報銷啊!」

  也不知怎麼了,高長見回頭狠勁兒瞪他:「別跟我提『報銷』!聽見這倆字兒我就生氣!」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啊?」不明所以的陳總監,一個人拿著帳單孤獨得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容印之回到家,換了衣服往床上一躺,盯著空無一物、雪白的天花板,放空。

  其實他下午什麼事都沒有,準確來說,是他什麼事都不想做,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這個家裡很安靜,不像那個房間那樣,人聲、動物聲總是不斷。也不需要他每天打掃,一塵不染很乾淨。

  乾淨得好像從來沒人在這裡生活過。

  到底哪個是「家」啊?或者說,「家」到底是什麼呢?

  床邊桌的手機一直響,他依然躺著不動,只伸出手臂去摸。

  是母親,他不想接。

  以前曾經有過開會的時候沒有接到母親的電話,回頭被冷言冷語地說「你跟我們注定過不到一起,去賺你的錢」,然後兩個月沒準他回過家。

  深吸了一口氣接起來,電話那邊的母親似乎在忍著怒氣:「是不是這周又約了傅婉玲?」

  「是的……」

  「推掉!不准再跟她聯繫了!」

  容印之狐疑地「嗯?」了一聲。

  這是什麼新的套話方式嗎,明明上週還很欣慰地說「你終於肯聽一次話了」,要他一定好好跟傅婉玲交往。容印之還奇怪,本以為上次之後傅婉玲會先拒絕他的。

  「那女孩根本不是什麼好女孩,四處留情、水性楊花!我們家不會允許這種人進門的!」

  容印之皺起眉頭來,好也是您說的,不好也是您說的。

  「我看到照片了!濃妝艷抹地跟男人勾肩搭背,沒有品德!沒有教養!還裝出乖巧樣子來騙我們這些好人家!要不是我讓萍萍幫忙瞭解一下、把把關,差點就要被她矇騙了!」

  是啊,謝萍是您親自把關挑出來的「好女孩」,您只想要另一個她——另一個您自己。

  「我現在就去要這個傅先生給我們道歉!你聽好,現在就打電話去拒絕她!這個禮貌我們還是有的!」說完母親憤怒地掛了電話。

  容印之還是不動,直接把電話扔在枕頭邊,繼續躺著。躺了一會兒,估摸著母親已經打過電話「要求道歉」了,於是又把電話摸起來,找到傅婉玲的號碼撥了過去。

  傅婉玲沒有像往常一樣禮貌地說「容先生您好」,只是沉默。

  「傅小姐?」

  「嗯。」

  冷淡的,毫無情感的聲音。

  「沒什麼,只是想跟你確認一下明天下午的餐廳,還是上次那家可以嗎?」

  傅婉玲久久沒有回應,容印之耐心地等待,觀察天花板上若有若無的裂縫。

  直到他聽見一聲諷刺的嗤笑。

  「好呀!我準時到,明天見呀容先生~」

  「嗯,明天見。」容印之帶著微笑說,「我也準時。」

  你終於肯聽一次話了嗎?不,媽,我才不聽話呢。

  我是任性先生啊,是你不肯承認的垃圾兒子啊。

  第二天,傅婉玲整整遲到了四十分鐘。

  頭髮的波浪捲一絲不亂,妝容精緻;手臂裡挽著寶藍色羊絨大衣,穿著漂亮的奢侈品牌連衣裙;腳上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國內流行起來的星空高跟鞋。

  優雅地站在容印之面前,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不好意思來晚了。」她坐下來毫無歉意地說,接著從小手包裡拿出一盒煙和火機,「不介意吧,容先生。」也不等容印之同不同意,逕自點上了。吐出一口煙霧來,臉上掛著戲謔的笑看他。

  細細的菸捲夾在她塗成鮮紅的指尖間,時不時用拇指彈彈煙嘴。

  還說什麼「可惜我上班不能塗」,這不是塗了嗎?

  紅色果然好看,在女人的指尖更好看。

  容印之看看她的煙,說:「介意我也抽一支嗎?」

  傅婉玲挑了下眉毛:「請便。」

  「我沒帶。」

  傅婉玲難以置信似的白了他一眼,把自己的煙盒和火機推到他面前。容印之不算熟練地點上,吸了一口之後,看著煙霧慢慢飄散。

  服務生來提醒他們這裡禁止吸菸,於是換到了露台陽光房的小隔間裡。

  曬著太陽抽著煙,誰都不說話。

  直到傅婉玲看他一支菸都要燒完了也沒抽幾口,哼笑一聲說道:「不會就別抽了,浪費煙。」

  「很香,我喜歡這個味道。」容印之說。

  他的確不會抽菸,之前只是特意夾著煙去搭訕的。

  陸那塊木頭,恐怕壓根不知道「借個火兒」是什麼意思吧?

  「令堂可是把我叔父大罵了一頓呢,『這種女孩竟然介紹給我們家,你瞧不起我們嗎』?」傅婉玲尖聲尖氣地學容母講話,「我叔父要氣死了,轉頭又罵了我一頓,『怎麼就不能學乖一點』!」

  容印之呵呵笑,接著問:「你不點菜?」

  傅婉玲搞不清他想什麼,也不在乎,看完菜單按鈴叫服務生。

  「頭盤這個,然後蘑菇湯。」接著就是一連串的「這個、這個和這個」,「還有,再開這支酒。」

  「您要一杯還是……?」

  「一支。」傅婉玲強調,又看看容印之,「容先生吃什麼呀?」

  「推薦餐就行了。」

  等服務生離開,傅婉玲又點上一支菸說道:「跟你直說了吧,要不是聽說你是市場部總監,壓根不想鳥你——誰他媽要嫁個窮教書的啊。」

  容印之笑得很開心,傅婉玲並不跟著他笑。

  「做闊太太是我的畢生夢想。」傅婉玲很嚴肅,「我就要嫁個有錢人,想買包買包,想買鞋買鞋。」

  「挺好的,」容印之點點頭,「但我沒那麼有錢。」

  「你的圈子裡總有比你有錢的吧,一個個認識唄。還以為我真瞧上你了?」

  「倒是不怕麻煩……」容印之一笑,「為什麼啊?」

  「討厭窮啊!我就想過揮金如土的日子,有什麼問題?」

  容印之搖搖頭:「沒問題。」

  初冬下午的太陽曬著很舒服,傅婉玲瞇起眼睛來,慵懶地看著窗外。

  「我裝得挺好的呀,你們書香門第最喜歡的類型,怎麼暴露的?」

  「謝萍。」

  這個名字剛說出口,傅婉玲就「撲哧」一聲嗤笑出來。

  「謝萍?那個綠茶婊!不過沒關係——」嬌美的女子拂了一下波浪捲髮,「我比她更婊。」

  容印之一邊哈哈哈一邊又抽出一支來,兩支對著點著,再將煙蒂捻熄在菸灰缸裡。

  傅婉玲用打量的眼神看著他,篤定地說:「你是gay吧。」

  隔著飄散在空中的煙霧,容印之看著自己的指尖和那支細煙。

  「是啊。」

  傅婉玲「嘖」了一聲:「我就說,沒有直男不對我動心的。」

  「你真逗。」容印之發自內心地誇獎她。

  「那我可是白白挨了一頓罵啊。你這才是欺騙呢,你得賠償我點精神損失費吧?還是我親切地去告訴令堂一聲?」

  「告唄。」

  話音剛落,服務生開門,菜開始一道道上來,又當場開了酒,幫二人斟好。

  容印之向她舉起杯:「敬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婊子。」

  傅婉玲也舉起來,跟他輕輕一碰:「敬我見過的,最無聊的基佬。」

  呂想非要跑來看老趙,陸擎森沒辦法,這次換完藥就把他送到店裡去,聽他瘸著腿在吧檯前抱怨那天晚上不讓他來。

  「他還給我鎖屋裡了!」看完老趙的傷,呂想憤憤地說。

  老趙觀察個三天就出院了,皮外傷也沒大事。戴了頂棒球帽遮擋繃帶,也不讓媳婦在店裡了,多雇了一個人幫忙。

  「鎖你就對了,別再給你另一條腿也打折。」白天店裡沒什麼人,老趙才有空跟他們多聊聊,「到時候折騰的不是你,是陸森。」

  陸擎森不以為意地笑笑。

  老趙接著說:「得虧是現在農閒,不然你這腿得耽誤多少事。」

  農莊裡種植這一塊,其實呂想才是出力最多的。他喜歡在地裡待著,看著作物從種子變成果實就特別開心,賣出多少賣得好不好,反倒不是他關心的事。

  呂想說:「再換幾次藥就差不多了,完了我就去鄉下一直待到過年。」

  老趙點點頭,問陸擎森:「對啊,我記得你說城裡這個房子要到期了,那不續租了?」

  為了方便談業務,所以在城裡租了個便宜的二居室。呂想在農忙的時候基本不回來,陸擎森也是隔三岔五兩頭跑。

  最近留在這裡的原因,只有跟容印之的約會。

  「看吧,可能再往城邊上搬一搬,儘量再方便點、便宜點。」

  老趙嘆一口氣:「那以後就更難聚了。」

  「不難,擎森可以住我那兒啊。」

  三個人順著聲音回頭,見到來人,老趙極其明顯地皺了下眉,撇過頭去暗罵「操」。

  「小字?」陸擎森問,「你怎麼來了?」

  「等不及你來找我,所以就來找你了唄~」

  小字有一張俊秀的天然笑顏,沒表情的時候也像在笑,給人感覺親切又可愛,彷彿他說什麼旁人都不忍心拒絕。

  「呂想、趙哥,好久不見!」

  老趙冷淡地「嗯」一聲,連個假笑都欠奉。呂想瞅了他半天:「你誰?」

  老趙哈哈哈哈哈,呂想一臉蒙逼。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沒記住。陸擎森跟小字交往期間,一直是被他遛著往外跑,呂想壓根沒見過他幾次。

  呂想這個腦子,沒有讓他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向來是不往裡面進東西的。

  小字不以為意,仰著臉笑著跟老趙說:「知道趙哥看不上我,我這次是真要跟擎森好好過,而且……我倆之間的『私事兒』,還是我倆說了算。」

  意思是:不關你的事。

  老趙也不是省油的燈,哼一聲:「那這意思是以前都沒想過好好過?」

  「誰還沒有個年輕不懂事的時候啊,是不是擎森?」小字挽著陸擎森的胳膊往他身上一靠,既像是道歉,又像是撒嬌。

  「吃飯嗎?那快走吧。」陸擎森抽出胳膊來,回身拿鑰匙,「我一會兒回來接呂想。」

  「那我出去等你,快點啊,今天可冷了~」

  盯著小字走出門,老趙把陸擎森一把拽回來:「你腦子壞了啊?!你還跟他好?!」

  陸擎森任他把領子都扯歪了,無奈地笑:「沒好,幫他搬家了,非要請吃飯。」回來的大巴上接到小字的電話,說是回到本地了。

  老趙一陣晃他:「那你他媽趁早說開了啊!你看那樣兒,他覺得好就是好了!分明是沒打算問你意見!拿你當啥呢,備胎裡排幾號啊?!」

  「我知道,會說的。」

  「不說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他再來我就給他攆出去!」老趙把他放開,沒好氣地幫他把衣領胡亂抻一抻,「你他媽這個熊樣兒,我也是真是看不過去!」

  「那呂想……」

  「走你的吧,擱我這兒還能把他餓死啊?」

  等陸擎森都走了,呂想才反應過來:「他吃飯去啊,那咋不帶我呢?」

  「……」

  一個木一個傻,把老趙心累得,比打了一仗還累。

  傅婉玲一仰頭喝光杯子裡的酒,把酒杯重重地落在桌上,容印之自覺地給她倒上。美麗的「婊子」撐著頭,手指轉著杯底:「你不教育我不要虛榮呀、不要拜金呀、要靠自己呀、別靠男人呀?」

  「關我什麼事?」容印之說。

  「這就對了!」傅婉玲一拍桌,「我就虛榮怎麼了?!本姑娘沒殺人沒放火!沒當小三沒賣淫!關他們屁事?」

  一支酒已經下去三分之二,大多數都是傅婉玲喝的,她沒醉,也微醺了。

  「錢多好啊,我就愛錢。甭管他多老、多難看、性格多差,有錢就行——小三不行,當小三兒的都是low逼!」她扭過容印之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你看看我!本姑娘這張臉,天然的,沒動過刀,我是要當正宮的!」

  容印之「嗯嗯」地贊同。他酒量不高,少少的白葡萄酒一下肚,也開始迷糊。兩個人這頓飯,吃得興高采烈,又興高采烈得莫名其妙。

  吃完飯應傅小姐的要求去逛街,看中了一件暗紅色長款大衣,理由是「配我今天的指甲色」。直接扯下標籤拍在容先生手裡,容先生又自動去付帳了。傅小姐便昂然地穿著這件「精神損失費」繼續逛,不經意間一回頭,容先生停在某品牌彩妝專櫃那裡不動了。

  「看什麼呢?」

  容印之出神地看手裡的指甲油,新款的冷色玫瑰紅,微微泛紫,特別漂亮。

  「麻煩你,要這個。」他遞給導購。

  「可以呀!」傅婉玲拍拍他肩膀,很開心,「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

  傅小姐愛好一切彩妝,對指甲油的熱衷不遜於容印之,說「老娘才不想彈什麼鋼琴,把我好好一雙美手練殘了怎麼辦?」

  導購包裝好,連同小票一起遞過來。傅婉玲剛要接,容印之說:「不用包裝袋」,伸手拿過來,揣進自己兜裡。

  湊近了傅婉玲,故意氣她似的:「想要,自己買。」說完轉身走了。

  「有病吧你!」傅婉玲踩著細高跟攆著打他,「你們這些基佬!翻臉比翻書還快!」

  陸擎森坐在飯桌上,一邊聽小字講這段時間的經歷一邊默默地吃飯。一會兒想「這家的食材還不錯」,一會兒想「印之做的意面更好吃」。

  小字講完,握住陸擎森的手:「擎森,以前我不懂事,不明白你的好,你原諒我好嗎?」

  陸擎森不掙脫,也不講話。

  「我真的會改,我知道錯了,大錯特錯!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

  「我會按時回家,會好好關心你,會——」

  「小字。」陸擎森抬起頭。

  小字把他的手握得更緊,露出可愛的笑容。

  「我心裡,你已經不是第一位了,這樣也行嗎?」

  陸擎森覺得掌心一陣疼。小字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馬上又笑得更燦爛。

  「我會是第一位,一定會。」

  吃過飯已經很晚,外面吹起了冷風。

  「好冷啊擎森~」小字縮在他高大的身軀後面,「你送我回去嘛,我不要打車!」

  「太晚了,我得去接呂想。」老趙那裡該上客人了,沒法顧得上呂想。這貨不能熬夜,過了九點鐘就睏得搖搖晃晃。

  「他在趙哥那兒冷不著餓不著的,擎森~」

  陸擎森皺起眉頭來,剛要說什麼,忽然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街對面。

  容印之正站在那兒,任冷風吹亂了頭髮。

  容印之早就看見他了,那麼高,想看不見也難啊。

  他身邊的人,又是誰?

  傅婉玲把新大衣裹緊了,攥著領口,突然看見他一步步朝街對面走過去:「你車在這邊啊!你幹嗎去?」

  雖然車不多,但現在是紅燈。

  「你有病啊容印之?!」看著他被路過司機一邊罵一邊狂按喇叭,傅婉玲酒都嚇醒了。陸擎森也一樣,急得要去攔他,卻被小字死死地拽住了手臂:「擎森你瘋了?!」

  幸虧道路不寬車也不多,容印之就這麼無視紅燈,在陸擎森驚異的眼神裡坦坦然然地走過去了。

  「你好。」

  看著他微紅的雙頰,陸擎森擔憂地問:「印之,你喝酒了?」

  容印之點點頭,又示意了一下對面氣得跳腳的傅婉玲:「約會嘛,高興就喝點唄。跟你一樣。」

  他的笑容讓陸擎森覺得心頭一緊:「我送你——你們回去吧。」

  小字捏緊了他的手臂,用毫不掩飾的質問目光盯著他。

  容印之搖搖頭:「有代駕。過來打個招呼罷了,走了。」說完轉過身原路返回,這次是綠燈,他毫無阻礙地回到自己的車裡,鑽進後座。

  陸擎森沒有追上來。

  是啊,他有什麼理由讓對方追過來呢?人家的男朋友回來了。

  他剛才聽見陸擎森在身後叫「小字」。

  那個小字;

  那個會撒嬌的小字;

  那個比自己早認識陸不知道多久的小字;

  那個跟他無論分合多少次都一定會被答應的小字!

  容印之把頭靠在車窗上,斜斜地歪在座位上,夜晚的燈影時不時劃過他的臉,忽明忽暗。

  「傅小姐。」

  傅婉玲坐在前座上,從後視鏡裡看著他。

  「我啊,好想去做個Low逼的小三……」

  傅婉玲移開了視線,默不作聲。

  他對你好的時候,你不知道;

  他對你溫柔的時候,你不知道;

  他對你說「什麼事都不會有」的時候,你不知道;

  他身邊站著另一個人的時候,你才知道——

  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是喜歡。

  沉甸甸的,會讓你的心裡被充得滿滿的,實實在在的喜歡;在他面前不用小心翼翼,不用藏著掖著的喜歡;不是憧憬那麼遙遠,不是仰慕那麼飄浮,就是喜歡。

  「有點出息。」

  下車前,傅婉玲對容印之說,順手把剩下的煙塞進他手裡。

  容印之依然一動不動地靠著車窗,心想:我幹嗎要有出息?我是垃圾啊。

  回到家連大衣都沒脫,直接癱在沙發上不想動。他腦子裡反覆播放著剛才的陸擎森和小字:一個高大帥氣,一個年輕俊秀;一個溫厚木訥,一個俏皮可愛——多相配啊。

  自己呢?

  又矯情、又膽小,穿女式內衣的變態。

  容印之從沙發上跳起來,掏出口袋裡的小玻璃瓶放在茶几上,一邊脫衣服一邊打開音響,調大音量,讓音樂充滿整個房間,哼著歌走進了浴室。

  歌詞是「誰是垃圾?我是垃圾~」。

  洗完澡,仔細地給自己塗新買的指甲油;點上一支菸,慢慢地等它乾。

  然後拎出最近新買的兩件睡裙,對著穿衣鏡比來比去:「陸……你覺得哪個好看?」

  一件白色,一件玫瑰色。

  「你可能喜歡白色。」哪怕玫瑰色跟指甲油更配。

  他其實很少有白、黑兩色的純色真絲睡裙,覺得大面積的白色太亮、黑色太悶,蕾絲材質倒是能接受。

  換上睡裙,又開了一支酒。

  「乾杯。」他對著空氣說,也不知道是跟誰乾杯。

  一手煙,一手酒,配著音樂,容印之輕輕搖晃著身體,彷彿在跟誰跳舞。

  W-life最近有個不大不小的八卦:「任性」先生有了女朋友。

  端莊優雅,窈窕妙曼,美艷不可方物,氣場之強完全不輸女明星。第一次出現在市場部的辦公區,震驚了所有雄性。對陳自明微微一笑,見慣了大場面、口齒伶俐的陳總監當時就不會說話了。

  看見她挽著容印之的胳膊離開,差點把自己舌頭咬掉。

  「沒想到你還挺親切。」容印之按下電梯,禮貌地請她先進,「我們部門的男員工不知道被你的笑容迷倒了多少。」

  「當然啊。」傅婉玲對著電梯裡的鏡子端詳自己的美貌,「對那些生命中遇見我卻不能娶我的男士們,不吝嗇笑容即是我的仁慈。」

  容印之簡直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好,怎麼也忍不住笑。

  「你們那個高總——」

  「彎的。」容先生一句話斷絕傅小姐的念想。

  「嘖。」傅婉玲咂嘴,「那你們倆——」

  「瞧不上他。」再一句話斷絕她的遐想。

  「呸!」傅小姐豈是輕易認輸之輩,電梯門一開,率先邁出去回身跟他惡狠狠地說,「我這樣的女人,就是來跟你們這些死基佬爭天下的!」

  容先生哈哈大笑。

  傅婉玲很會找樂子。

  好吃的餐廳、有趣的展覽、裝逼的酒會、甚至各種遊藝廳,容印之這一陣子跟她一起玩過的地方,比之前三十多年加起來還多。

  傅小姐什麼都好,就是唱歌跑調,偏偏還是個一週進三次KTV的麥霸,並且堅決不允許容先生說不好聽。容先生向來對她配合,小搖鈴小沙鎚舉著就不放下,左搖右晃適時伴奏,全然沒有一點工作中「任性」先生不近人情的樣子。

  容印之學會抽菸了。

  並沒有菸癮,但是抽起來就不放下,一支接著一支,最厲害的時候一天抽掉一包。

  喝酒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喝得越來越烈,醉得越來越嚴重。

  以前他不明白什麼叫作一醉解千愁,現在知道了,喝酒會開心,開心了就想繼續喝,喝著喝著就忘了。

  傅婉玲舉著話筒,在KTV包廂閃爍的燈光下看著他說:「容先生,你的叛逆期來得可真晚!」

  容先生嗤嗤地笑,也拿起了話筒:「人家要長大啦!」

  兩人唱到半夜,打電話叫車的時候發現手機上兩三個未接來電:母親、許季桐。容印之酒精上頭,顧不上是幾點就直接回撥了過去。

  許季桐早就睡了,迷迷糊糊地接起來:「印之?」

  「學長,沒聽見你來電話……真是抱歉……有什麼事?」

  「……」許季桐清醒過來,「你喝酒了?喝到這麼晚?」

  容印之一陣笑,傅婉玲搭著他的肩膀也跟著他一陣笑,雖然並沒有什麼好笑的。

  「你還跟那位……傅小姐在一起?」許季桐沉下了聲音。在往常,這是會讓容印之膽顫心驚,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裡又做錯了的前兆。

  「學長,不是你告訴我要好好跟傅小姐交往的嗎?」

  傅婉玲拽過他的手腕,對著電話又嬌又嗲地叫:「學長~我是婉玲~」

  許季桐一下子沒了聲音,直到換容印之接電話,才無可奈何地說:「印之,你為什麼就不能聽師母一次話?」

  他恐怕早早地就從妻子那裡聽到了母親對傅婉玲的評價。

  容印之站住了,望著在夜色裡不斷閃爍的霓虹燈,和霓虹燈下傅婉玲即使醉酒也依然美妙的背影。

  「學長,我有時候覺得,你才是我媽的親生兒子,而我是撿來的。」

  許季桐沉默,然後直接掛了電話。把手機放進口袋,容印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冬夜中寒冷的空氣,冰冷刺激著肺部,也刺激著他的腦袋。

  他以為自己醉了,卻又好像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

  臨近聖誕和年底,各大公司都在緊鑼密鼓地策劃宣傳,天天發廣告、軟文、公關稿,恨不能每個小時推送一次公眾號。

  W-life除此以外,體驗店也同期開業,當天的站台明星、開業剪綵、公益活動,涉及到公司整個門面,所以高長見格外重視,事無鉅細都一一過問,導致市場部最近開會格外多。

  「目前除了選定的女星,還有這幾位時尚界、美食界的大咖、KOL。」負責人李明涵指著投影屏幕上的照片說道,「然後現場活動的話因為有高總和女星的互動,所以還要麻煩高總跟我們稍稍綵排一下。」

  高長見點點頭,說沒問題。容印之拿火機敲一敲桌面:「那個小花旦撤掉,去談之前備選的那位。」消息來自傅小姐,她彷彿在風行內部裝了眼線似的,誰誰誰即將爆出醜聞,她的八卦比朝陽群眾還快。

  「呃……她有什麼問題……?」項目組面面相覷:又當紅又有氣質,最近電視、電影正霸屏,代言幾乎排滿了。

  「不符合我們品牌的風格。」容印之點了一支菸,不打算多做解釋。

  李明涵拿眼神徵求高長見的意見,高長見示意「聽容總監的」。

  「你最近是怎麼了?」

  會議結束,高長見把容印之揪到自己辦公室。

  「怎麼?」容印之一臉不懂,低頭玩手機,不覺得自己哪裡不正常。

  他第一次把自己塗了指甲油的照片發上論壇,還帶著一截裙角。「溫柔的風景」馬上給他連續回覆了好多條:這顏色好美哦~你本人也一定超美的~

  容印之於是一發不可收拾,連續地發圖發小裙子。只看評論不回覆,只留下誇獎,其餘的全刪。

  可惜陸擎森的破手機攝像頭分辨率太低,裙子上的細節都拍不出來。

  「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還抽這麼凶。」高長見自己也抽菸,但遠沒有他抽得這麼凶,「你是不是熬夜啊,眼睛裡都是血絲,人都瘦了。」

  容印之刪完「老子最美」酸了吧唧的評論,才抬頭看他:「我耽誤工作了嗎?」

  高長見氣結:「我這是關心你,我說工作的事兒了嗎?!」

  把煙蒂捻熄在老闆桌上的菸灰缸裡,容印之站起來:「放心吧,沒事。」一邊微笑,一邊把高長見因為擔心他而皺眉的臉掩在門扉內。

  路過任霏的工位,她不在,朱棟卻在,在她的電腦上改PPT。

  「她的工作你來做,是不是把她的薪水給你才公平?」

  朱棟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沒發現他過來,立時尷尬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是……容總……我我我看她排得慢順手就……」

  容印之一言不發,直接給陳自明一封郵件:管好你部門員工。任霏剛好接水回來,氣得使勁兒拿手掐朱棟。

  「你想害死我呀!」

  「我……我不是怕咱倆晚上又趕不上電影嗎……」

  身後傳來小情侶間輕聲的秀恩愛,讓容總監的鐵石心腸也充滿嫉妒。

  回到辦公室,想打電話問傅小姐今晚有沒有約,卻意外地發現許季桐發給他的消息:「速回電話。」

  容印之盯著屏幕上這短短四個字,心中竟然一絲波瀾都沒有。

  容印之,你真自私,不但自私且無情。

  上了幾次床你就移情別戀,發現喜歡上了別人立刻就將學長拋到了腦後,把他之前對你的溫柔全都忘記了——還埋怨他跟母親站在一邊。

  你有什麼資格埋怨?他能幫你的都幫你了,是你對別人要求得太多。

  你到底要垃圾到什麼程度?

  喝了一口水,把最近因為抽菸而乾澀的喉嚨潤一潤,容印之調整好狀態給許季桐回電話:「學長,不好意思剛才在開會。您找我——」

  許季桐直接無視了他如往日一般小心而討好的語氣,開門見山地問他:「你老實告訴我!你跟那個男人到底到什麼程度了?!你們是不是還在私下見面?!」

  陸擎森?

  「當然沒有啊學長,我已經……」已經很久沒見他了,已經想見也見不到了,已經沒有見他的理由了啊。

  「那網上為什麼會有你的……那種照片?!」

  小字黏上了陸擎森,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他是自由撰稿人,有個筆記本隨時隨地都可以工作。陸擎森去農莊裡下田,他就找個暖和地方待著敲字;去送貨去談客戶,他就另選一張桌子喝飲料;去老趙那兒……老趙也並不能真的把他攆出去,頂多給幾個冷眼,可是人家不在乎。陸擎森回家,他也跟著上去討杯水喝,蹭一會兒,撒個嬌、親一口;第二天早上還準時來給送早餐,當然也不忘帶著呂想那份。

  噓寒問暖再時不時安排個小浪漫、小驚喜——身體力行地實踐著自己那句「我會改、我要跟你好好過」,連老趙看著都要鬆口了。

  這一番攻勢別說一個陸擎森,就是十個陸擎森,他也能拿下了。

  「看這樣,是非你不可了。」趁著小字上廁所,老趙悄悄跟陸擎森說,「你怎麼個意思啊?」

  陸擎森看著杯子裡的酒,不說話。

  他感動嗎?當然感動。

  又不是鐵石心腸,看到曾經那麼驕縱的人肯為自己做出這麼大的改變,他還要怎麼著?

  是呀,你還要怎麼著?他問自己。

  小字為你做得不夠多嗎?不如一張創可貼嗎?不如一碗麵嗎?

  你想要的那些,曾經希望小字能給你的那些,現在他都做到了,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他把杯子裡的酒喝掉,站起來:「我出去抽一根。」

  「你嫂子不在這兒,就這抽吧,外面死冷的。」

  「沒事,透透氣。」

  陸擎森捏著煙盒,繞過已經收起了桌椅的戶外餐位,來到店後那個他跟容印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個時候,容印之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找他搭訕的?那戰戰兢兢的模樣,哪裡有陳自明口中「任性」先生的影子?

  老實說,陸擎森對於是否「任性」這個標準,跟其他人大概不太一樣。

  無論在哪個家裡,他一直都是長子,有很多弟妹的兄長。

  從小就習慣了去照顧父母無法顧及也沒空顧及的年幼家人,習慣了當一個跟年齡不符的年輕家長,習慣了回應別人各種各樣的要求。

  習慣了把自己的願望默默地吞回肚子裡,然後消磨,然後放棄。

  在他看來,哪怕是使性子的小字,跟自己那個撒潑打滾的弟弟除了年齡之外壓根沒什麼區別。

  別人都說他是「老好人、好好先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來都不是。

  真正的「好好先生」,是不會期待別人的回報的。

  是的,他想要回報,想要對方哪怕偶爾也好,能回應一次自己的要求——甚至是,任性的要求。

  所以陸擎森哪裡是什麼「好好先生」呢?不過是個利己的投機分子罷了。

  如今的小字對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他想要的回報了嗎?

  不可否認,他當初確實對小字動心過。那樣出色的年輕人,那樣熱烈的追求,就算陸擎森真是木頭也會開出幾朵花來。哪怕分手、復合、再分手、作、更作,他也始終沒能把小字完全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老趙問他:你愛小字嗎?像我愛我老婆一樣愛?

  他答不上來,他根本沒想過「愛情」是什麼。

  陸擎森有的僅僅是一個對愛情的想像,一個模糊的幻影,一個對他的夢想來說可有可無的東西。

  誰能讓他有一個自己的家,他就去跟誰過日子,這就是他的「愛情」了。

  現在小字說:我可以,我愛你,我也會讓你重新愛上我。

  他也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沒所謂——第一選擇沒有可能了,第二選擇是誰還重要嗎?

  可為什麼,容印之會是那個「第一」?

  在那次相遇之前,他連容印之是什麼職業都不知道。兩個人除了約炮上床、吃過幾次飯還幹過什麼?連正經的聊天都沒有幾回。

  如果這樣就能產生「愛情」,那愛也太可怕了。

  仔細回想起來,兩個人之間雖然更多的是性愛,但他卻一直是索取的那一方。

  有時他並不想那麼強硬,只是試探——試探容印之到底會容忍他做到什麼地步,結果一不小心,就開始得寸進尺。

  他根本還沒來得及對容印之好呢,曾經對小字做過的,哪怕一件也沒來得及為容印之去做啊。

  包括那盆沒有送出去的蝴蝶蘭。

  「借個火兒,可以嗎?」

  陸擎森身體一震,燒了半截的菸灰掉落在衣襟上。

  「幹嗎呀嚇成這樣~」小字過來把他外套拉上拉鏈,「我找你半天了,回去吧,這多冷啊?」

  「嗯,把這口抽完。」他抬抬手。

  小字縮著肩膀,笑著問他:「擎森,你是不是壓根不知道『借火兒』是什麼意思啊?」

  「嗯?」還能有什麼意思?

  「一看就沒混過圈子,你碰上我有多幸運知道嗎?」小字仰著臉打趣他,「是約炮的暗號啊我的兵哥哥!」

  陸擎森愣住了。

  能借個火嗎?

  能請你喝一杯嗎?

  怪不得總是被罵情商低,連搭訕都要被人連邀兩次才能懂。

  印之當時一定又尷尬又生氣。

  他把煙捻熄扔進垃圾箱:「算了,不抽了。」

  回去時把小字送到樓下,陸擎森說:「小字,明天不要再來了,我們順其自然好嗎?」

  小字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踱步又折回來。

  「這就是我順其自然的方式啊。怎麼,嫌我煩?」

  陸擎森剛要說「讓我想想」,馬上就被小字打斷:「你可以想,但不准拒絕只能答應——不然我死給你看。」

  看到他無言以對的臉,小字又笑:「怕啦?怕就早點跟我投降~我上樓啦,晚安!」

  臨走前還給他一個飛吻。

  第二天小字果然沒來,但消息早就到了,告訴他晚上一起看電影,也不問他有沒有其他的安排。

  吃過午飯,陸擎森很仔細地刮了個臉,換上正式點的衣服,然後早早地出了門。

  昨天傍晚時收到的一條短信:「明天下午3點來這個店,有事跟你說。」後面附上一個定位,那個地方他不熟,需要點時間去找。也沒有署名,但是那串號碼他還牢牢記得。

  那地址是個咖啡店,跟櫃檯講「容先生有約」,服務生把他領到二樓的一個小包間。敲敲門,裡面有個聲音說「進」。

  他的聲音,是不是有點不一樣了?

  陸擎森推門進去,一片煙霧彷彿終於找到了出口一般向他衝過來,帶點香甜的,尼古丁的味道。容印之坐在沙發上看著他。面前的菸灰缸裡已經積攢了不少煙蒂,細白的手指上依然還夾著一支。

  「你來早了。」容印之說,還對他笑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抽菸抽多了,聲音有點低啞。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扣子,頭髮自然地垂在額前。

  面頰蒼白而瘦削,神情鬆弛又頹然。

  既不是房間裡的容印之,也不是房間外的容印之。

  他是誰?

  「坐啊。」容印之招呼他。

  陸擎森關上門,看他熟練地彈菸灰——而菸灰缸旁邊放著自己留下的那部手機。「為什麼抽這麼多煙?」他皺眉,「印之,怎麼了?」

  容印之垂著頭看自己的手,輕聲說道:「陸,有人在網上看到了我的裸照。」

  空氣似乎一下子凝滯起來。

  陸擎森看著那張瘦了一圈的側臉,彷彿想在沉默中聽見容印之真正的心聲。

  服務生敲門進來送上檸檬水,又退了出去。

  「不會有。」陸擎森緩緩地說。

  容印之還是不看他,又說:「我只跟你一個人上過床。」

  「那就更不會有。」

  「那人是我認識十幾年的學長,他不會騙我的,真的看到了。」

  「叫他發過來,我就在這兒,不會逃的。」

  容印之突然就笑了,笑聲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一般那麼不真切。

  「濫好人。」他說,「你都不會懷疑我嗎?」

  容印之突然提高了聲調,擺出了「任性」先生的面孔瞪著他。

  「我說只跟你上過床你就信?!

  「你怎麼就不問我『鬼知道你還跟誰上過床』!

  「你怎麼就不問我是不是在詐你!!!

  「你怎麼就不罵我?!」

  他聲色俱厲,可每一句指責的卻都是自己。

  他不是在懷疑,他是在求助。

  「印之。」

  陸擎森忍不住伸手撫上了他的臉——容印之真的瘦了,下頜的線條幾乎要硌著他的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句話一出口,他便眼睜睜地看著容印之被剝去了強硬的外殼,露出軟弱而無助的、真實的內裡。

  容印之可憐地看著他,眼睛裡聚集起濃濃的哀求,薄薄的雙唇顫動著好半天發不出一個音節。

  「陸……我、我……」

  陸擎森大衣口袋裡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是小字,如果不接他會鍥而不捨地打個沒完。陸擎森簡短地回答後掛掉,按了關機。

  可是已經晚了。

  它好像提醒了容印之,迅速地把那副脆弱的樣子收起來,垂下眼睫掩蓋住眼神中所有的情緒。

  把他的內心收起來了。

  「印——」

  「你走吧。」容印之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輕輕撥開,「我騙你的,什麼事都沒有。」

  「印之!」

  「走!是不是要我攆你啊?!」容印之無端端地發起飆來。見他不動,真的就直接開門把他推出去了,讓門板在他眼前「砰」地摔上,任他怎麼敲都敲不開。

  門的那一側,容印之把額頭抵在門板上,聽陸擎森離去的腳步聲。

  他說「有事千萬要打給我。」

  哪還有什麼理由打給你呢?最後一個理由已經用完了!

  哪怕是這麼卑鄙的理由,也沒有了啊!

  他想說的根本不是什麼裸照,他想問:你跟小字復合了嗎?你能不要跟他復合嗎?

  還有——你能試試跟我嗎?

  把身體跌回沙發裡面,容印之再次點燃一支菸,給許季桐回了個電話。沒等對方開口,他直接說:「學長,我對你撒謊了。」

  許季桐沉默地聽著。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就跟他上床了……然後還有第二次、第三次……不知道多少次。

  「他很好的,不會嘲笑我,也不會在意我穿什麼。

  「我——我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想拿『那種照片』威脅他跟我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你……!」許季桐似乎被他的不正常驚到了,然而容印之打斷他,接著說,「學長,我不上那個網站,也沒有那樣的內衣,我的小裙子更漂亮。

  「下次,你要找一張更像我的。」

  掛掉電話之前,他依稀聽見學長說了一句「你瘋了」。

  「陸擎森你是不是瘋了?」

  小字看著他,目光銳利如刀:「你剛才在說什麼?你有種再說一遍!」

  陸擎森一字一字,簡短而清晰地回答: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再說一遍!」

  「我不能——」

  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了他臉上。陸擎森頭歪了一歪,小字的手揚著還沒放下,他繼續說:「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喜歡別人了。」

  「陸擎森,你仗著我追求你就擺架子是嗎?」

  小字把為了看電影而準備的一桶爆米花摔在他身上,手裡要是有飲料,估計會潑他一頭一臉。

  陸擎森的沉默與忍耐,並不能讓小字的怒氣有一絲一毫的緩解——他在這個男人的沉默裡,看到的是與自己再無可能的固執與堅定。

  「你去打聽打聽,我文字活到這麼大對誰低聲下氣過?!我捧著你供著你!你想要的我全都做到了,你他媽還要怎樣?!

  「是,我主動追你,我主動復合,所以我他媽就欠你的嗎?!就該被你把尊嚴踩在腳下嗎?!

  「我對你好一點,就給我蹬鼻子上臉?陸擎森你給我記住,只有我甩別人,沒有人能甩我!」

  路人圍觀的竊竊私語中隱約傳來「同性戀吵架現場」「是不是那男的劈腿了」等等字眼,在小字的斥責裡,陸擎森彷彿已經成為一個負心漢了。

  「抱歉。」

  「閉嘴!」小字呸了他一口,留下一句惡狠狠的「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陸擎森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再次念了一句「抱歉」,他應該更早點說出來的。

  從他下午見到容印之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即使不能跟容印之在一起,他也沒有辦法再接受小字。他以前並不覺得愛有什麼重要,搭伙過日子,跟誰過不是過?老趙說:等你愛上誰,你自然就懂了。

  現在他懂了。

  陸擎森的人生中,第一次將他的夢想,和他的愛情,重疊在一個人身上了。

  可是老趙卻沒告訴他,並不是愛上了,就可以在一起的。

  容印之說「是不是要我攆你啊」,如果他不想走,容印之怎麼推得動?將他推出去的,是容印之眼神裡寫著的「拜託你快點走吧,求你走,不要讓我更難堪」。

  想要去擁抱他,卻又不得不遠離;

  想要去對他好,卻總是讓他難過。

  明明人就在前方,卻彷彿被無形的牆壁阻住了去路,只能徘徊在原地。

  陸擎森在這陌生而失控的感情面前,三十年來從未如此困惑和手足無措。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容印之正在跟傅婉玲吃飯。

  傅小姐送給容先生一瓶指甲油。

  金色帶亮片,她說「看著就很貴氣」,招財的。容先生跟她逛街總是買指甲油,偶爾買唇膏。傅小姐什麼都不問,似乎瞭然於心什麼都懂,又似乎「關我屁事」一般毫不放在心上。

  讓容先生心安理得地懷抱著自己的小秘密。

  她不問,容先生當然也不說,心安理得地收下她的小禮物。

  「這頓我請。」買單的時候,傅小姐從服務生手裡拿過了帳單,「誰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啊。」

  容先生一愣,突然明白了。

  「不會的。」

  「令堂不喜歡你跟我交朋友,小心打斷你的腿!」傅小姐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他跟傅婉玲的來往,怕是已經通過許季桐、再通過謝萍,傳到母親的耳朵裡了。可有什麼關係呢?垃圾兒子已經當了這麼多年,大不了再被罵一次「還不如只生一個」。

  「不被我媽喜歡卻還肯跟我來往的,都是我朋友。」

  無論傅婉玲,還是高長見。

  傅小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吃吃一笑:「叛逆期的容先生還挺帥的。」

  「那你要嫁我嗎?」

  傅小姐輕啟朱唇,微微一笑:「你要放棄自己的人生,我可還不想呢!」

  我放棄了嗎?

  坐在母親面前的容印之想。他可能這一輩子都得不到母親的一句誇獎,注定無法活成母親理想中的樣子——以前是不能,現在是不願。

  有人給了他希望,用最真實的樣子活著也可以被溫柔相待的希望。

  我可以不要你的誇獎了,那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活著嗎?

  母親坐在小書桌旁安靜而專注地看書,並不理會他,好像他並不存在一樣。

  又來了,容印之想。

  從小時候開始,當母親因為各種理由想要懲罰他時,從來不會打罵,她認為那是沒有教養的人才用的方式。

  她會無視他。不准任何人跟他講話,彷彿這個家裡從來沒有過叫「容印之」的孩子。無論他如何哭泣、懇求、認錯,直到母親消氣之前,容印之做什麼都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他們交談,他們吃飯,他們睡覺,他們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就是沒有人看他一眼,跟他講一句話,當他是個幽靈。

  那時候他多大呢?忘了。

  從他懂事起,那種被最親近的人拋棄和無視的恐懼,就深深紮根在他的心裡,他不知道正常的親子關係應該是如何的,還年幼的他只知道:達不到母親的要求他隨時可能被趕出家門。

  多年以後的事實證明,母親確實這麼做了。

  他永遠記得他哭到抽噎,說媽媽我會更努力的你看看我,然而母親只是淡然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衣角上拿開;

  他記得大哥偷偷安慰他,被母親發現後罰抄課本抄了一整夜;

  他記得父母決裂,母親只帶走了大哥,把他留下來面對掙脫掌控後放浪形骸的父親。

  他還記得那個短暫出現的女人。

  她不顧容印之怨恨的目光,公然坐在父親的大腿上,讓他摸自己的睡裙:「能把紅色穿好看的女人才是真女人,你老婆可穿不來呢~」

  父親說她怎麼能跟你比呢,你比她強百倍!

  那個同母親全然相反的女人,容印之哪怕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和名字,可她常穿的那抹飄然的紅色卻始終烙印在腦海中,成為一個彷彿能夠戰無不勝的標誌。

  那時容印之眼中的她面目可憎,是破壞他家庭的兇手,是母親棄他而去的罪魁禍首——對,並不是母親不要他,而是如果沒有她母親怎麼會走呢?母親不走,他就不會被留下啊?

  可他亦不能否認,她魅力無窮。她跟父親同居後夜夜笙歌,她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憎恨她,嫉妒她,又無比地羨慕她。

  她是壞人,可她受歡迎;

  她趕走了母親,她贏了母親;

  她像一個趾高氣揚的入侵者,趕走了曾經的女王,堂而皇之地當起了這片領地的主人,輕易地虜獲了敗者的臣民。

  「她好厲害啊,她把我那無人可以挑戰的母親打敗了!」

  那時容印之十四歲,第一次發現了自己心中竟然存在著對親生母親的惡意。

  他一邊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恐懼、羞恥和噁心,一邊又受到蠱惑一般去接近那件「你老婆穿不來」的紅色衣裙。撫摸著那柔滑的質感,像著了魔一樣把它套在自己纖細瘦弱的身軀上。

  走到鏡子前的一瞬間,容印之彷彿看見了一直潛藏在自己心中的夢魘,醜陋、惡毒,讓人嘔吐。

  他真的吐了。

  一邊吐一邊放聲大哭,脫下那件可怕的衣服,把光裸的身軀縮成一團蜷在馬桶邊上,連嘴邊的嘔吐物都來不及擦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何會變成這種怪物?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養成了咬指甲的壞習慣。

  然而那女人不久就離開了——母親可能不在意失去一個丈夫,卻決不允許自己的家門清白被玷污。動用了祖輩的關係,幾乎斷送了父親在教育界的所有出路。

  他一介教書匠,終於還是向現實低了頭,向妻子低了頭。

  生活在短暫卻巨大的波瀾之後恢復了平靜,一如往常。只有容印之知道,他已經孤身一人邁進了走不出去的沼澤。

  他偷走了那件紅睡裙。

  在每一次被母親斥責之後,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裡,穿著那件從曾經的勝利者身上偷來的鎧甲,一邊自我安慰,一邊自我厭棄。再後來,睡裙與紅色,逐漸變成了他能治癒傷痛、戰勝煩惱的萬能藥。

  現在想來,那大概就是自己對母親所能做的,最最微小的反抗。

  可是媽媽,你的垃圾兒子終於也有叛逆期了。這一招,已經不管用了。

  母親不開口,容印之也不說話,喝茶,刷手機。「溫柔的風景」又給他私信,或許,他可以考慮去認識一下新朋友?

  「如果你繼續跟傅小姐來往,那就不用再回來了。」母親把書翻過一頁,好像在對著空氣說話。容印之卻有些高興,他覺得自己贏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

  「那種女人不配進我們家,你自己考慮清楚。」

  「媽,婉玲人很好。」

  母親重重地把書合上。書本在壓著玻璃的桌面上發出一聲脆響,彷彿一聲警告。

  「如果那樣的女人叫作好,你讓全天下的清白女子都要羞憤而死了!」給自己的茶杯裡倒上熱茶,母親毫不猶豫地對一個她絲毫不曾瞭解過的女性口出惡言。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衣櫃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咚。

  容印之聽見心臟的一聲鼓動。

  最近他每天都穿著睡裙睡覺,早就已經沒再藏起來了。

  「穿著那種衣裙的女人,會是什麼好東西?那些……那些骯髒又羞恥的衣裙,簡直要髒了我的眼!如果不是家政告訴我,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會穿那樣的東西!」

  咚。

  又一聲鼓動。

  家政……這也是您掌控我的方式嗎?

  「好人家的女孩會穿成那樣?你跟你父親,真是流著一樣的血!」

  是嗎,看來您想起來了,想起自己人生中那次恥辱的敗北。

  「什麼人會穿那樣不知羞恥的衣裙?除了娼妓——任人淫辱的娼妓!」

  咚。

  夠了。

  「媽。」容印之轉過頭,望向母親,平靜而淡定,「那不是婉玲的,也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

  「那是我的。」

  母親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全部都是我的,我穿在自己身上的。從十幾歲時起,我就開始偷偷穿女人的睡裙……」

  「住口!」母親低喝,端著杯子的手在發抖,「你是在故意氣我嗎?!」

  啊啊,媽媽,我傷害您了。

  可我竟然覺得一陣快意,我真的是垃圾啊。

  「您放心,我不會去變性,也不想要變性。這只是緩解壓力的方式,穿上它們會讓我放鬆、愉快,偶爾,我還會塗指甲油和唇——」

  臉頰上遭到重擊,半邊身體感覺到一片滾燙和濕熱。母親把手裡的茶杯整個朝他砸過來,茶水灑了他一頭一臉。

  茶杯和杯蓋一起滾落在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滾,」母親指著門口,「從我的家裡滾出去。」

  容印之於是站起來,安安靜靜地走了出去,帶著臉上的紅腫、不斷滴落的茶水,走出了這個家。

  關上門的一瞬間,他聽見母親歇斯底里地喊叫父親的名字。

  坐進車裡,他抽出紙巾,對著後視鏡慢慢擦拭黏在臉上的茶葉,仔仔細細地,看著鏡子裡的那張臉。

  昏暗的地下停車場裡,在某個角落傳出一陣陣笑聲。

  而後,又變成一陣嗚咽的哭聲。

  幾天後的下午六點,許季桐準時地等在W-life會客室。這也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容印之。

  學長的到來並無意外,容印之甚至可以肯定他一定會來。

  那一場坦白之後,母親遷怒於父親,而毫不知情的父親又只能求助於許季桐。

  被老師和師母寵愛著的好學生,被容印之憧憬著的好學長,似乎成為他們家可以拯救垃圾兒子唯一的希望了。

  容印之快七點了才下班,跟許季桐吃飯的過程中還在電話會議。有什麼辦法呢,聖誕節跟元旦都是生意人的大日子。等他打電話的過程中,許季桐早就吃完了。一邊醞釀著一會兒要說什麼怎麼說,一邊打量著這位認識了十幾年的小學弟。

  他第一次見容印之工作中的樣子。

  略長的頭髮散下來,遮擋住太陽穴附近的紅腫,卻遮不住神情中的犀利和嚴肅;沒什麼表情,可眉頭只要微皺,整張臉立刻就嚴厲起來。

  講話也不多,卻言簡意賅不容反駁。「好」「可以」「不行」,從來也沒有第二句解釋。夾著煙的手指,隨著會議內容的推進而不斷撥動著手機屏幕上的文件,在菸灰即將掉落的一瞬間總是能及時而準確地彈進菸灰缸裡。

  像個老菸槍。

  可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他陌生得讓許季桐心驚。

  「抱歉學長,年尾事情實在太多了,難得你來找我,我還忙個沒完。」收起耳機和電話,容印之端起已經放涼的杯子喝了大半杯水。

  在自己面前,他又恢復成禮貌親近的學弟,哪怕明知道自己是來幹嗎的,神情中都不曾有過一絲疏離。

  這讓許季桐對今天的任務多了一點信心。

  「印之,我要先跟你道歉。」許季桐認真地說,「那張照片……我真的以為是你,我也不知道該上什麼網站去瞭解……像你這方面的情況,只是一陣瞎找,所以看到的時候有點嚇一跳,都沒仔細分辨到底是不是你。」

  「你能原諒學長嗎?」

  容印之笑一笑:「沒關係的學長,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被人利用了。我能保護自己的,相信我。」

  他自信得讓許季桐接下來的話都說不口了。

  「你不要上那種網站」「你被同事發現了怎麼辦」,現在容印之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學長,我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許季桐無言以對。

  「好,我們不說這件事了。你跟師母的爭吵我都聽說了,你怎麼能……」

  「我們沒有爭吵。」容印之糾正他,「學長,我只是跟我媽坦白了。其實還有一件事沒來得及說,不過我想她最近應該不會想要見我了,讓你轉達也不太好,所以等下次我會親自跟她講。」

  「什麼事?」許季桐問。

  容印之覺得好笑似的:「學長你忘了?我喜歡男人啊。」

  許季桐突然覺得氣悶,好像被人不輕不重地打了一拳。

  「印之,你——你怎麼能這樣傷害自己的母親?」

  容印之不說話,抽出一支菸來用煙蒂點著了,靜靜地垂著眼睛看煙霧。

  「有些事並不是對和錯的區別,學長也從沒有因此而輕視你。而是如果真相會傷害自己最親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把它放進肚子裡呢?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你很難過,但師母她……」

  「你不知道。」容印之抬起眼睛看著他,又重複一遍,「學長,你不知道——因為你不是我。」

  許季桐這一刻才明白:容印之,已經不是那個對他言聽計從、小心翼翼的小學弟了:「你變了印之,你以前不是這麼冷酷的人。」

  「可能吧。」容印之沒有否認,「但學長,你真的曾經認識過我嗎?」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竟然讓許季桐無所適從。

  容印之好像看到了他的心裡去,看到他因為這個可憐孩子對自己的崇拜和憧憬而沾沾自喜的模樣。

  「印之!師母就算再嚴苛,她也是你的母親,你這一句話就把整個家都毀了,這麼做你會高興嗎?!」

  他憤怒起來,是被反駁而憤怒,還是用憤怒遮掩自己的羞愧?

  許季桐不知道。

  「如果我說我會高興呢?」容印之不為所動,輕飄飄地反問他。

  許季桐氣結,又從氣結到無語,從無語到挫敗,從挫敗到同情。

  「你病了,印之。去看心理醫生吧,」他真心實意地說,「學長會介紹可靠的醫生給你,你不能這麼自暴自棄。」許季桐從心底裡覺得:如果不是病了,他那乖巧的學弟印之,怎麼會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

  容印之就那樣看著他,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咳出眼淚來。

  「學長,最瞧不起我的人,其實是你吧。」

  聖誕臨近,這幾天陸擎森基本就沒閒過。每天都是急單,等配送來不及就只能自己跑。他們的農莊為了有機認證,前期投入人力物力都很多,所以農莊還沒法做得很大,也無法供應大型超市。為了節省配送成本,很多老客戶都是陸擎森自己去送的。

  一直忙到後半夜,連飯都是在車上等紅燈的時候匆忙塞了口麵包打發了。一回家,發現好幾個未接來電,十幾條消息,都是小字。打開消息逐條看了一遍:擎森我難過;擎森,我快死了,要病死了,你理理我好嗎?你不理我,我真的會死掉;我頭痛又發燒了。

  頭一天當眾甩耳光,第二天就打電話道歉說他錯了,太不冷靜了,讓陸擎森再給他一次機會。陸擎森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喜歡別人了。小字在電話那邊痛哭失聲,問是不是那天見過的那個人?他是誰?他有那麼好嗎?

  陸擎森說是,他有那麼好。

  可是他根本就不喜歡你啊,他跟女人約會啊!

  我知道,沒關係。陸擎森想:他不喜歡我,並不能成為我不去喜歡他的理由。

  小字喊:怎麼沒關係?你們沒可能在一起,你為什麼不選擇我?

  陸擎森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因為我不喜歡你。

  掛掉電話前,小字不喘氣地罵了他十幾遍「情商低的傻逼」。

  那你就不要再理會這個傻逼了。陸擎森嘆了口氣,回了一條:吃藥,喝點熱水。小字立刻就把電話打過來了,聲音低啞且無力:「擎森……你來看看我好嗎……」

  「病了嗎?」

  「嗯……」

  「去醫院吧。」

  「我下不了床……一點力氣都沒有……擎森,我會不會死啊……」小字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擎森我不跟你鬧……我真的好難受,求你了,你就過來看我一眼,我就滿足了……以後再也不找你了好嗎……?」

  陸擎森重新抓起車鑰匙:「好。」

  小字家離他家不遠,只是今天這附近似乎有什麼大型活動,十二點多了路上還很堵。街上滿滿都是人,隨著車流緩慢前行,陸擎森注視著街邊的商店,和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導購。打開收音機,不論哪個台都在做聖誕節預熱,叮噹旋律不絕於耳。

  不知道印之現在在哪裡?他想。如果沒有那件事,也許今天他們會約會,印之會穿上最喜歡的紅色睡裙。

  他還想說:你穿紅色也特別漂亮。

  陸擎森點了一支菸,車窗上映著他疲憊的臉。

  容印之換好了衣服,塗了一點唇膏,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他穿了新買的紅裙。極其簡單毫無裝飾的細吊帶真絲長睡裙,一直垂到腳踝。今年很流行做外穿,尤其適合高個子。怕冷,又外面搭了一件薄羊絨披肩——傅小姐說羊絨是女人冬天最好的伴侶,又美又暖。

  配合聖誕,塗了傅小姐送他的指甲油,羊絨圍巾上也別了一個金色小鈴鐺圍巾扣。

  不知道陸現在在哪裡。如果沒有那件事,他們今天應該約會的。那個人是否還記得,他說過要送自己花的。

  也不知道是什麼花?

  有人敲門,「溫柔的風景」問他換好衣服沒有。容印之深吸了一口氣,整理好披肩。

  小字家並沒人應門。陸擎森稍微推了一下,發現根本沒關,縫隙中透出客廳的燈光來。

  「小字?」客廳開著燈卻沒人,一團凌亂。陸擎森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走到臥室才發現小字倒在地上。

  「小字?!」

  體溫很高,面色蒼白,呼吸異常急促但有心跳,對呼叫沒有反應——陸擎森在部隊的時候學過一點急救,於是一邊開了免提叫救護車一邊對他進行簡單的急救措施。

  120接通的一瞬間,他突然被小字伸手摟住了脖子。

  「你果然還是擔心我~」眼神明亮,笑容可愛,半點也沒有生命垂危的樣子,「這麼久才來,還以為你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呢~」

  陸擎森掛掉電話,看著他不說話。

  小字自覺理虧,抱著他的脖子不撒手:「擎森~我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不要跟我一般見識好嗎~」

  陸擎森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拿下來,小字跟他較勁,可是哪裡比得過呢?輕而易舉地把小字兩手固定在地板上,陸擎森說:「你沒事就好。」

  小字剛要開心,又聽他說道:「我來見你了,你也記得答應我的事。」

  ——以後再也不會找你了。

  他撒開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把小字在身後歇斯底里的叫聲關在門後。

  「陸擎森——!我不信你不心疼我?!我真的死給你看!你別後悔!」

  容印之打開門,「溫柔的風景」正在等著他。

  「來吧,今天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跟姐妹們好好放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