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造夢之家與好好先生

  那天跟學長吃過飯之後,容印之馬上就回覆「溫柔的風景」,答應了他的邀請。他想:我有同類的,我不是孤獨的,總會有人理解我的。

  確切地說,是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孤獨的,他要踏進有跟他一樣秘密的圈子裡去——哪怕,是去求一份同病相憐。

  地址在一個很隱秘的小酒吧,是風景自己經營的,平日是普通的靜吧。藏在網吧和飯店中間的一道樓梯裡,走上二樓才能看到個寫著「今日休息」的小鐵門。提供換衣間和儲物櫃,容印之去的時候,七八個人差不多都到齊了。

  「溫柔的風景」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人如其名,性子也溫溫柔柔的。戴著誇張的艷色假髮,濃重的妝容,穿著緊身連衣裙和黑絲、高跟鞋,細聲細氣地誇容印之年輕又長得好,都不用上粉底和遮瑕。

  「『紅印』你真有氣質~你看我胖成這樣,年紀大了減都減不下去~」

  「紅印」是容印之的論壇ID。

  拉著他挨個介紹給其他「姐妹」——「老子最美」竟然也在,還是那麼不屑一顧,翻著白眼四處潑冷水。也不怪乎他ID那麼囂張,完全沒化妝,本人真的很漂亮。而且據風景說,他根本沒換衣服,直接穿著色彩鮮艷的連身裙塗著指甲油來的。

  看出容印之不太喜歡跟陌生人說話,風景就端給他一點果酒和零食,跟他坐在一邊單聊。跟他講自己的簡單經歷、為什麼想辦這樣的聚會、這些年都有什麼見聞收穫。

  雖然有點囉唆,但很誠懇。

  容印之想,學長,這個心理醫生恐怕比你的更可靠呢。風景不會問他這個那個,把自己的事講完了,就挨個把在場的其他人簡單介紹一遍,當然用的都是假名,有幾個在論壇上容印之還有點印象。

  「『最美』為什麼也在?」容印之問。

  風景微微一笑:「奇怪吧?其實他可有人氣了,私下裡好多姐妹對他也很好奇,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樣生活的人……怎麼說呢……」

  他把假髮掩到耳後,很有女人味的動作。

  「就是覺得如果他來了,會給大家一點勇氣吧。」說完他就沉默了。

  他是異性戀,有過一次婚姻,但被妻子發現女裝癖以後忍受不了離婚了。

  逐漸長大的女兒反倒慢慢開始理解他,經常幫他在網上買化妝品,說「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愛也最愛我的爸爸」。

  他說,這是我一直堅持到現在、也想要為同樣困擾的大家做點什麼的動力。

  然後指指長卷髮和濃密的假睫毛,有點得意地說:「你看,這都是我女兒給我買的。」

  為大家做點什麼。

  該說他善良,還是偉大?容印之想。我明明連自己都顧不過來,為什麼你卻還能想著別人呢?

  因為你有愛著你的人,我沒有啊。

  容印之被自己內心的酸澀和陰暗嚇了一跳。

  他轉頭看向「老子最美」,那人也不怎麼講話,坐在那個小圈子邊上聽著別人嘰嘰喳喳,一臉無聊,好像連吐槽都懶得吐。

  發覺容印之在看他,挑釁似的跟他昂了下下巴。風景跟對方擺了下手,小聲說:「最美消停點吧」。

  「老子最美」撇撇嘴,把頭扭過去了。

  「你不要怪他,他嘴巴壞,人不壞的。有自己的設計工作室,還給其他姐妹介紹過工作呢。」

  「所以他平時真的穿成那樣上班?」

  「對啊,厲害吧!哎呀反正他們搞藝術的都有點奇怪啦~」風景嘻嘻地笑起來,「還有更厲害的,有個小孩子才二十歲,家人跟女友都知道他穿女裝,就當個興趣,很開明欸!」

  真好。

  真幸福。

  真幸運。

  為什麼他們能那麼幸運?

  為什麼我沒有生在那樣的家庭?

  不,那是特例,一定有更多人像我一樣不幸運。

  一定。

  「論壇上最美一直跟你對著幹,你一點都不生氣?」容印之追問。

  「溫柔的風景」包容地笑一笑:「你們都比我小那麼多呢,生什麼氣啊~再說,本來像我們這樣的人活著就挺累的,互相包容點唄。」

  容印之不作聲了。

  風景招呼大家坐一起談談近況,讓容印之也坐在旁邊聽著。

  「我老婆差點發現我穿她的裙子,嚇死我了!」

  「現在偽娘那麼流行,我要是再年輕個十幾歲多好啊。」

  「我媳婦可能有了~哎呀我開心死了,說不定以後忙著照顧孩子就沒時間想打扮的事兒了。」

  「你媳婦是不是知道了啊?」

  「應該是知道了,不過她裝作不知道,怕我尷尬,反正我倆……那方面還挺好的,哈哈哈哈!」

  「所以有了嘛!」

  大家跟著一起笑起來,氣氛無比輕鬆。

  好奇怪啊。

  這太奇怪了。

  為什麼你們都看起來那麼開心?

  你們不困擾嗎?你們沒有跟我一樣過得辛苦嗎?

  容印之攥緊了他的披肩,他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臉上找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看到大家都一點點好起來真是太好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癖好吧,能得到理解最好,得不到也注意別傷害他人、然後保護自己。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開始的,大家也都慢慢在生活裡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式,不再因為這個影響到正常的生活和交流,我覺得這就很好了。」

  風景看向容印之:「你說是吧紅印?」

  容印之愣了一愣,在眾人的目光下機械地點點頭:「啊,是啊。」

  他聽見「老子最美」一聲嗤笑。

  他在針對我!容印之咬緊牙關,繃緊了面容。風景趕緊攪熱氣氛,叫大家嘗嘗他新進的紅茶和茶點。容印之不想喝茶,就歪在卡座裡,點了一支菸,聽他們歡快地聊天,交流易裝心得。

  他們的笑聲彷彿越來越遙遠,把他遠遠地推開了。「老子最美」跟他一樣,沉默地坐在另一邊喝酒抽菸,冷淡,疏離。

  不對啊,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到底有哪裡錯了?

  容印之心中愈發焦躁,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孤獨感更加強烈了。

  他無意識地把陸擎森的手機一會兒按亮,一會兒按滅——那裡面跟以前一樣,只有一個號碼了。打開通訊錄編輯頁,一直盯著「刪除」,猶豫著要不要按下去。

  「幹嗎刪呀!」

  猝不及防地,手機被人搶走了。「老子最美」不知道什麼時候摸過來的:「是不是你說的那個男人?你不要給我啊!」

  「還給我!」容印之低聲說,他不想跟他起衝突。

  「老子最美」不說話,舉著手機帶著冷笑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吐出個煙圈來:「知道我為什麼來嗎?因為你。」

  容印之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我就想看看你這個一邊秀恩愛一邊裝可憐的小婊子長什麼樣兒。」

  「我有得罪過你嗎?」

  「有!」「老子最美」理直氣壯地說,「你的存在就得罪我了!最煩你這種無病呻吟的林黛玉,全世界就你最可憐似的,我看著就煩!」

  「你這麼找碴有意思嗎?」

  「有啊,不找碴我活不下去!」

  容印之覺得自己遇上了個無賴,不想跟他多說話:「手機給我。」

  「老子最美」一臉壞笑,按下了撥通鍵。

  「還給我!」容印之站起來一聲大喝,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風景立刻走過來:「怎麼了,最美你幹嗎了?」

  幾聲忙音之後,容印之清晰地聽見陸擎森低沉的聲音說:「印之?」

  他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看著他說不出話又不敢說話的模樣,「老子最美」很開心地笑起來:「印之?哪個印哪個之啊?」

  陸擎森似乎聽出了不對,語氣冷下去:「你是誰,為什麼會拿著他的電話?」

  「老子最美」嘻嘻一笑:「你猜啊?」

  「最美你別鬧!快還給人家!」風景壓低了聲音,靠過去要幫容印之搶回來。

  「老子最美」卻越來越興奮似的,直接對著電話講:「他不要你,我要你啊!我跟你講啊他在論壇上把你的事都說了!」

  容印之腦子裡弦一下子就崩斷了。抓起茶几上鎮酒的冰桶,連水帶冰潑在了「老子最美」頭上,連他附近的人都沒能倖免。

  一陣尖叫之後是彷彿連呼吸都聽不見的寂靜,接著是「老子最美」的一聲「操」。

  手機被直接丟到了地上,風景和其他人把要撲過去揍他的「老子最美」死死抱住,一邊叫他「紅印你們都冷靜冷靜」。

  容印之走去過撿起手機掛斷通話,直接把自己關進了廁所隔間。「老子最美」掙開了別人,一邊踹門一邊罵:「你就說你是不是賤?要刪就趕緊刪!裝什麼可憐還四處求幫助?!

  「你不就是在炫耀嗎?炫耀你過得好有人愛!有人愛你還到這裡來裝清高?垃圾!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你實話說吧,你不就是想看看誰還能比你更慘嗎?」

  陸擎森把電話打過來了,容印之按掉,再打,再按掉。

  他不打了。

  「對,我是垃圾。」容印之盯著被摔裂的屏幕說,「我一直都是垃圾。」

  他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融不進來。

  他以為,不,是他希望這裡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泥足深陷,這樣他心裡才會得到一絲安慰——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慘。

  可他們沒有,他們快樂、明亮、充滿希望,映照著他的偏執、自私和陰暗——沒有一個人跟他「同病相憐」。

  他想:為什麼?

  因為他痛苦的根源根本就不是穿什麼樣子的內衣。

  他最想得到對方認同的親人,包括他自己,從來就沒有認同過「容印之」這個存在——不管是穿女式內衣的他,還是男式內衣的他。

  不管他穿什麼,他都一樣不被人所愛。這就是他跟在場所有人的區別。

  他高喊著「我的小裙子更漂亮」,卻更像是對學長和母親的反抗:你們要我變成什麼樣,我偏不。

  他根本就沒有變強大。

  唯一一個給他希望,讓他覺得無論什麼樣子都會得到擁抱的人,被他自己放棄了。所以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

  「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對我說三道四!你瞭解我什麼?

  「我就是垃圾沒錯!你們又好到哪裡去?我們都是垃圾!被人指指點點的垃圾,不得不抱團取暖的垃圾!

  「為什麼非要裝出一副生活美好、我很愉快的樣子?!能不能清醒一點!不會有人接受跟垃圾一起生活的!

  「大家全部都是垃圾!!!」

  門外響起竊竊私語:「幹嗎罵我們啊?明明風景好心叫他來的……」

  「就是呀……怎麼就垃圾了?我活得挺好的……」

  「老子最美」一聲輕笑:「對啊,我們就是垃圾。垃圾又怎麼了?垃圾不能活了?我就堂堂正正地當了個垃圾,有什麼不好?

  「總好過你啊,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行了!你們倆!」風景嚴厲地說,「難得大家聚一起,本意是要放鬆一下的。為什麼要鬧不愉快。本來就是最美你不對,紅印也……說得有點過分了。」

  都靜一靜吧,他說。門外的人散去,「老子最美」一路罵罵咧咧也不知道被風景拽到哪裡了。

  容印之縮在角落裡,像小時候那樣,抱著膝蓋面無表情地啃指甲。

  他終於,真正地、毫無疑問地、從裡到外地,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垃圾。

  三個指甲再次被他啃得參差不齊,指甲油的碎屑都粘在了牙齒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似乎有誰來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

  容印之並不關心,他像條乾涸的魚,死氣沉沉地盯著灰撲撲的廁所地面。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看到一雙鞋尖出現在門下方的空隙中。

  佈滿泥水,陳舊軍靴的鞋尖,似曾相識。

  手裡的手機突然又響,卻只有一聲就掛掉了。

  「印之,回家吧。」

  本應該在電話那邊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了。

  下著雨的冬夜晚上,冰冷的空氣似乎要從每一個毛孔裡滲入骨髓。

  從小字家出來,陸擎森沒急著回家,把車開到個僻靜的路邊點了支菸,將尼古丁連同冷空氣一起吸進肺裡。

  到底是他的心變硬了,還是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動過情呢?

  小字對他所做的一切,已經再沒有辦法在他心中驚起一絲波瀾。不會因為被欺騙而憤怒,也不會因為被關懷而欣喜。

  對他好會感動,卻不會心動;看見對方倒下會擔心,卻不會心疼。所以哪怕知道自己的拒絕對小字來說如此冷酷,他卻始終沒有動搖。

  可容印之只消一個眼神,就能讓他手足無措。

  「喜愛」真是一把雙刃劍,讓他捨得對一個人美好,就捨得對另一個人殘酷。

  手機又開始響。

  陸擎森極其難得地,心中產生了一絲煩躁。第一次打算因為拒絕某個人而關機,卻在屏幕上看到了以為再也不會出現的名字。上一次見面以後,他還是私心把這個號碼存了下來。即使以後再也見不到面,在自己心中依然可以作為一段回憶的證明。

  「印之?」

  然而聽筒裡傳來的卻並不是那個人的聲音。

  年輕、尖銳、充滿戲謔——誰?誰跟印之在一起?

  接著是一片嘈雜、尖叫、靜默,和一聲怒罵。即使看不到,陸擎森也能聽出那邊的狀況有多激烈,印之不知道跟誰起了衝突。電話緊接著被掛斷了。打了兩次都被按掉,陸擎森怕接著打他會關機,於是趕緊撥打了另一個人的號碼。

  「大洋,給我以前那部手機的定位!」上次在咖啡廳,他見到印之帶著自己那部手機,老天保佑他還帶著。

  這麼晚,大洋早就睡了,迷糊著問他「你不說壞了嗎……大半夜的,整啥呢?」

  「救命!」

  大洋一時沒了聲音,卻窸窸窣窣地起來了:「等會兒,馬上。」他太熟悉陸擎森的性格,如果不是緊急情況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提這種要求。

  陸擎森低低地催促了一聲「快」,大洋「嗯嗯」地答應。

  等了只有幾分鐘,可他卻覺得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大洋報了一個地址給他,又說:「詳細定位發你手機上了。」

  「准嗎?」陸擎森立刻撥動著方向盤。

  「都啥年代了,就差寫幾樓幾門了!」

  陸擎森掛掉電話的瞬間踩下了油門。

  印之見到自己會不會不高興、會不會覺得難堪,這些以前會思前想後而困住他腳步的問題,此刻他都沒想。

  他只知道必須要去,一定要去,要第一時間見他,確認他是不是安全。

  定位在一個網吧和飯店中間,把地圖放到最大確認名字,他跳下車直奔樓梯而上。很小的酒吧霓虹招牌,且沒有開著燈,就掛在樓梯口上。

  門是關著的,「今日休息」的招牌掛在正中間,但能聽到傳來細微的說話聲。他突兀的敲門似乎驚擾到裡面的人,很久都沒人應門也沒人答話。

  接著是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是尖細的鞋跟踩著地面特有的脆響,看起來人不少。陸擎森的心越繃越緊,在他馬上就要失去耐性的時候,鐵門在裡面「嘩啦」一下被打開了門栓,豪爽地大敞四開。

  不知道為什麼頭髮和半邊衣服都濕了,脖子上搭著毛巾的年輕男人倚在門邊,夾著煙和酒的手指扶住門框:「找誰啊?」

  在他身後,裝扮華麗的微胖中年男子緊張地看著陸擎森。

  陸擎森記得這個聲音:「剛才是你用印之的電話打給我,他在哪兒?」

  男人眉頭微皺,馬上又舒展開來,長長地「哦」了一聲,露出頗有趣味的笑容:「他都不要你啦,你追來幹什麼啊?」

  「最美!」中年男子搖晃著他的手臂,被他一把甩開了。

  「他在哪兒?」

  「你覺著我怎麼樣啊?」

  「最美你別鬧了!」中年男子似乎有點動氣,把這個「最美」生生扯開了。指了下衛生間的方向,對陸擎森說,「紅印把自己關在裡面了。」

  「紅印」,是說印之嗎?

  剛要抬腿往裡走,「最美」喊「等會兒!」他扯下毛巾指著衣服上的水漬說道:「你們家那位弄的,潑我一桶水就這麼算了?」

  陸擎森想都沒想,指了指自己:「你潑回來。」

  「最美」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舉起手裡的啤酒從他頭上、肩上淋下去。陸擎森沒穿外套,長袖T恤迅速地濕了。

  中年男子氣得一把將「最美」推開:「有完沒完?!還嫌事兒不夠大?!」

  吧檯旁邊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房間裡,從開著的門縫間能看到好幾個人擠在裡面向外偷看。跟陸擎森的目光對上,紛紛又慌張地把腦袋縮回去了。男人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陸擎森擦臉,陸擎森抹了一把,低聲說「謝謝」,沒有遲疑地向衛生間走去。

  撥通電話,裡面響起自己熟悉的老舊鈴音,他鬆了一口氣。

  「印之,回家吧。」

  容印之盯著門板下露出的那雙濺著泥水的鞋尖,穿了很久的老舊軍靴。以前跟自己約會的時候容印之曾經注意過,每一次來自己家,男人的皮鞋都是珵亮的、打過油的。

  卻都沒有這一雙這麼好看。

  容印之緊緊攥著披肩,把身體縮得更緊了。他不能出去,他怎麼能出去呢?

  他今天的樣子,是最醜陋的樣子啊。

  「印之,回家吧。」陸擎森又說。

  容印之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要,你走吧。」

  之前有多麼口是心非,今天就有多麼發自肺腑——他現在出去,陸擎森能看的就只是一坨垃圾。

  這副垃圾樣子,唯獨不想被你看見——容印之吼他:「為什麼會找來這?!誰叫你來的?!」

  「以前的手機裡有防盜的定位。」

  容印之把手機貼著胸口:「你是跟蹤狂嗎,變態啊!」

  「以後不會了,今天先送你回家好嗎?」

  「不用你多管閒事,你走!」

  「我會走,先送你回家。」

  「我沒有家了,哪個家都沒有了!!!」容印之吼道,「也不想見你,最不想見你!」男人沉默了。容印之在心裡讀秒,不知道讀到第幾秒那個髒髒的鞋尖會轉向離去?

  「那就去我家,我等你出來。」

  陸擎森的回答,最溫暖,又最殘酷。

  容印之慢慢站起來,用手掌貼住了門板,彷彿能觸摸到那邊的高個子。

  最不想見你,最想見的也是你。

  但不能是今天,也不是現在啊。

  外面的人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容印之知道他一向說到做到,這樣的僵持根本毫無意義。把披肩裹緊,容印之一鼓作氣地擰開門栓低頭往外衝,跨不到兩步就被陸擎森拽住了手臂。

  「放開我——!」

  「老子最美」冷眼旁觀,發出一聲譏諷的笑。

  這聲笑讓容印之愈發難堪,別過頭不去看陸擎森,扭著手腕死命地掙。陸擎森怕弄傷他,稍微一鬆手容印之就抽回了手臂,紅著眼睛跟他吼:「不准跟過來!」

  室外的冷雨絲毫沒有阻礙容印之的腳步,悶頭不看路也不看方向,逕直衝過了斑馬線,陸擎森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一個說「印之回家吧」,一個說「不准跟著我」,總之誰也不聽誰的話。

  容印之轉回身,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氣的,身體在抖聲音也在抖:「你給我站住!」

  陸擎森就站住了。

  「你到底有什麼企圖?!看我這個樣子好笑嗎?!

  「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裡嘲笑我!

  「笑我是個變態!穿女人內衣的變態!

  「笑我什麼都做不好,笑我是個垃圾……!」

  皺起眉頭來,陸擎森緩緩地搖頭:「你不是。」

  「我是!從小到大成績垃圾、專業垃圾、工作垃圾、性格垃圾、興趣也垃圾!全部都是垃圾!從裡到外、整個人生都是垃圾!」

  街上偶爾有車經過,雨滴漸漸變大。容印之身上的披肩和長裙早就被雨水浸透了,緊緊地裹著他的身體,勾勒出一個瑟縮著的形狀。可他對此渾然不覺,從小時候開始講,講他唸書,講他長大工作,講到他被攆出家門,講他從出生到現在所有身為垃圾的「罪狀」。

  陸擎森一邊聽一邊慢慢走近,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

  冰冷的手腕上傳來溫熱的皮膚觸感。那熱度彷彿沿著容印之的手臂向上,一直到達了他的心臟,讓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陸擎森走。

  不由自主地第一次為自己辯白。

  「我的成績總是前三,連前五都沒有跌出去過,有那麼差嗎?

  「我也想過考博,可是那個專業我真的不行啊我已經很拚命了……真的不是我不努力!

  「你知道嗎,上一份工作我三年就做到部門總監,三年!你知道這是個什麼概念嗎?我是公司裡晉陞最快的管理層了!

  「我二十五歲才工作……年輕的同事都瞧不起我!我從新人做到高層,領導過很多成功案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掙來的!

  「連以前的老闆都說過我很有天分、我很厲害!」

  他加重了那個「很」字。

  「我會烹飪你知道吧,你不要覺得烹飪很簡單,中式、西式,我連烘焙都會。

  「記數字也很快,我能一下子記住三五個手機號碼……!」

  容印之從未如此喋喋不休。

  他將自己能想到的優點全部羅列出來,一條條一項項,把他能記起來的所有人生都攤在陸擎森面前,彷彿在喊:你看看我!快看看我!我是不是很優秀?我怎麼能是垃圾呢?!

  濕乎乎的裙子裹著他的腿,他快跟不上陸擎森的步伐了。陸擎森回頭看了他一眼,低聲說:「印之,先等我一下。」

  陸擎森放開他,獨自向前跑去。

  「陸……」

  容印之跟著男人追了幾步,最終還是停下來,張大眼睛看著陸擎森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陸……?」

  你去哪兒啊?

  陸擎森跑到自己連鎖都沒鎖的廂型車前,拉開後門掏出了他隨手扔在後座上的外套,折回來把容印之濕掉的披肩拿下來,外套裹上去,收緊衣襟,扣好帽子。

  轉頭又往容印之身後跑去,撿起了他的一隻鞋。容印之今天為了配長裙,帶了一雙跟披肩同色的復古絲絨單鞋。平底中性款,鞋幫淺到跟拖鞋沒什麼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丟了一隻,光著腳踩在地上。

  陸擎森走到他面前蹲下去,握住了他的腳腕。容印之跟著他的力道抬起了腳,寬大的手掌沿著他的腳底抹去水和泥,再把鞋子套上去。

  「陸。」容印之看著對方因為自己的呼喚而仰起臉來。陸擎森今天沒戴眼鏡,幽深的瞳孔裡映著自己的臉。

  「我不是垃圾啊。」

  「你當然不是,從來都不是。」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無論問多少次,哪怕雨水打在臉上,男人都用一樣認真的表情回答他。

  「我很優秀……對不對?」

  男人伸出手臂,一手向下環住了他的膝窩,另一手向上摟住他的後腰,雙臂用力把他整個抱了起來。

  「這一點,我比你更早知道。」

  容印之像一顆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繭,整個人伏在他肩上,無聲地哭。陸擎森抱著他坐進後座,不斷撫摸著顫抖的背部。肩膀上傳來容印之因為哭泣洩露的嗚咽聲,和胸脯劇烈的鼓動。他好像要把所有難過悲傷都通過眼淚傾瀉出去一樣,痛快地哭著。

  陸擎森幫他把濕掉的鞋子脫掉,雙腳放到座椅上,手掌來回摩擦著他冰冷的腳面。容印之哭得一個勁兒吸鼻子,陸擎森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不知道放了多久、捲得皺巴巴只剩兩張的手帕紙,遞到他面前。

  容印之把領口拉開一點,伸出細白的手指來接過去了。

  雖然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有這種感想,可陸擎森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可愛」。

  哭得差不多了,容印之從他肩膀上抬起臉來,啞著嗓子問:「怎麼有酒味兒?」

  陸擎森「嗯」了一聲,用一句「沒事」翻篇了。又從他手腕上擼下儲物櫃的鑰匙,回到酒吧取他換下來的衣服。酒吧裡只剩「最美」和那個中年男人,「最美」瞄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地喝酒當他不存在了。

  「你叫我風景就行了。」男人已經換了衣服,還沒來得及卸妝,有點扭捏,「剛才那個……」風景實在不好意思說「潑你酒的」。

  「都叫他最美,我代他跟你道個歉!你千萬別介意啊!」一邊說一邊領著陸擎森來更衣室開櫃子。

  容印之的衣服、皮鞋、化妝包,都被他自己放得整整齊齊,手錶、領帶和領帶夾等小物件也都收在隨身包裡,碼好的衣物旁邊還放著手提袋,陸擎森一下子就都裝走了。

  看著他一件件往裡裝,風景猶豫半天最終還是開口:「我不知道你和紅印之間怎麼回事……你就當我愛管閒事吧,你能不能……別讓他自己一個人?」

  陸擎森關上櫃門,把鑰匙交給他:「嗯,我知道。」

  「他挺喜歡你的。」

  高大的男人目光閃動,說「謝謝你」,雖然風景不知道他謝什麼。再度離開的時候,風景喊:「最美快跟人家道歉!」

  對方跟沒聽見一樣,「啪」,又開了一瓶酒喝。

  陸擎森並不在乎,說了一句「再見」就跑下樓。

  開車打火,陸擎森沒重複「去我家」還是「去你家」。容印之也不問,抱著膝蓋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都縮在他的外套裡,在行駛的搖晃中和暖氣的烘烤下,迷迷糊糊地閉著眼睛。

  任由他隨便帶自己去到任何地方的模樣。

  陸擎森從後視鏡裡看見他剛哭過的側臉和紅鼻尖,不斷地從心中翻騰起邪惡的想法,再被自己不斷地壓抑下去。

  想把他關起來。

  關到一個小房子裡面去,就像他們約會的那個家一樣。每天回到家,能看到容印之迎接自己,然後他們吃飯、做愛、講些無聊的話、再做愛。

  對他提過分的要求,把他弄哭,再哄他高興。

  到底誰他媽說陸擎森是好好先生的?

  到樓下一開車門,容印之才醒過來。不好意思再讓他抱,把睡裙下襬攥在手裡跟著他上樓,到門口了突然想起來:「你家裡……不只你自己吧?」

  以前記得他說過有室友,或者萬一……那個誰也在呢?現在這副模樣這種境況,不就真的成了low逼的小三了?

  「沒事,呂想早睡了。」陸擎森根本沒察覺到他的心思,拿鑰匙開門把他推了進去,「地震都醒不了。」

  果然,一側的臥室門裡傳來輕微的鼾聲。

  陸擎森打開燈,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很亂。」

  很舊的兩居室,進門是小小的客廳,正對著兩間臥室。臥室中間是衛生間,左邊看過去有一個廚房,是八九十年代民房常有的格局。

  破舊的沙發上堆滿雜物,茶几上都是啤酒罐和吃剩的下酒菜。容印之注意到客廳裡的電視還是大方腦袋,下面有一部落滿灰塵的DVD機。

  兩個男人一起住的房間,這個髒亂程度倒也不算意外。意外的是電視櫃上面的書架,容印之一眼掃過去,從種植到歷史、軍事、文學和各種工具書,把書架塞得滿滿登登。

  陸擎森的鞋碼太大了,於是翻箱倒櫃找出一雙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拖鞋,擦乾淨放到他腳下:「平時沒其他人來,所以沒準備。」可容印之一點都不在意。豈止是不在意,「平時沒其他人來」——簡直再好不過了不是嗎?

  把他帶進自己房間,陸擎森去開熱水器,容印之環視著男人的臥室:衣櫃、床、電腦桌、晾著衣服的封閉陽台,一目瞭然,簡單樸素。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桌上有一盆不搭調的蝴蝶蘭。只有一條花枝,顫巍巍地在蔥色的葉片中顯得格外脆弱。可是卻開得很好,花朵很俏,輕輕一碰招招搖搖地擺動,葉片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印之,能洗了。」

  找出自己的運動褲和T恤衫給容印之,陸擎森又多放了一會兒熱水,讓窄小的衛生間裡充盈著熱氣。

  一前一後地洗了澡,容印之坐在床上捧著熱水小口啜飲,頭上蓋了一條乾毛巾。沒有吹風機,怕他感冒,陸擎森催促道:「印之,擦乾。」說完又低頭,繼續小心地幫容印之挑去腳底的刺。

  光腳的時候踩到了木屑,腳凍得冰涼也沒發現,洗完澡才覺得隱隱作痛。

  容印之出神地看著男人的臉,腳掌上傳來對方手掌的熱度和觸感,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陸,你為什麼不問我幹嗎要穿女式內衣?」

  「為什麼要問,」陸擎森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是喜歡?」

  「你不覺得奇怪?好好的男人,硬要穿女人的衣服?喜歡就更怪了!」

  「奇怪嗎?」輪到陸擎森不解了,抬頭看他。

  容印之簡直不知道他腦子裡有沒有常識:「當然奇怪了!男人就該穿男人的衣服,女人就該穿女人的衣服啊!不然幹嗎要分男裝女裝?!」

  陸擎森握住了他因為激動而有些搖晃的腳:「是這樣沒錯,不過也算不上奇怪吧。」這個年代,什麼事情都算不上奇怪。

  「你眼裡就沒有奇怪的事?!」

  「有啊,」陸擎森看著他的眼睛說,「你覺得自己奇怪又垃圾,我才覺得是怪事。」男人那似乎能直視到心底的眼神緊緊盯著他,帶著不容反駁的力量。

  容印之便不由自主地想:是嗎?我不奇怪、也不垃圾?我錯了?

  男人告訴他:是的,你錯了!

  容印之敗下陣來,卻敗得高興。

  「你真怪……」他低聲說。

  「不覺得你怪就是怪,你才怪了。」陸擎森似乎有點生氣,像繞口令似的反駁他,說完又低頭捏他的腳掌,「最後一根,別動。」

  「陸……」

  「嗯?」

  「你送我的內衣……我沒有扔掉。」

  「嗯。」

  「我看了你的手機,對不起。」

  男人搖搖頭。

  「你跟……小字,為什麼要分手?」容印之覺得問了可能失禮,卻又忍不住。

  陸擎森的回答卻坦蕩又乾脆:「我情商低。」

  最後一根刺從雪白的腳底上被鑷子拔起來,只留下一點紅痕。陸擎森稍微消了毒,想著不要讓他疼,卻聽到一陣細微的笑聲。

  容印之把下巴擱在支起的膝蓋上,垂下來半乾的劉海因為笑而微微顫動,那顫動都傳到陸擎森的手上來了。

  又從手上傳到心上。

  有多久沒有看見容印之笑了?他本來就很少笑,開心的笑就更難得。

  「陸,你真的怪,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他們都這麼說。」為了掩蓋心中重新翻湧而出的邪惡,陸擎森把他的腳放下,掩好被子。

  「你為什麼都不生氣呢,我對你那麼……不好,你為什麼從來不跟我生氣?」

  「你哪裡對我不好?」陸擎森又不解了。

  容印之覺得簡直不知道怎麼跟他溝通,強迫自己把之前所有發脾氣的瞬間都跟他回憶一遍,自己都覺得簡直過分。

  更過分的是男人壓根就不覺得哪裡過分。

  「因為我知道你在意,所以害怕很正常。」在女式內衣這個秘密上,陸擎森不在乎,但他察覺到容印之很在乎,更在乎別人在不在乎。

  所以隱藏得辛苦又小心翼翼。

  「那上一次呢……?我懷疑你,你應該跟我發脾氣啊。」

  陸擎森又搖頭:「我覺得你在求助。」

  容印之覺得已經乾涸的眼眶裡,似乎又要有淚水湧出來。如果說之前是因為聽到想聽的話而哭,那麼現在就是因為說這種的話男人不屬於自己而哭。

  不能再哭了,最近哭得太多,人會變得更脆弱。

  「印之,上次真的沒事?」

  容印之沒回答,直接翻出那張照片把手機遞給他。陸擎森看了兩秒:「這不是你啊。」

  是啊,當然不是我,可認識了十幾年的人都沒看出來。

  「幸好是正面,露了半邊臉,不然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容印之故作輕鬆地調笑,「朋友真以為我拍裸照……」

  「背面更好認啊,你背上有兩顆痣。」

  容印之愣了一愣。

  「肩胛骨下面,一左一右對稱的兩顆,顏色很淺,你不知道嗎?」陸擎森反問。

  容印之茫然地搖頭。

  自己從沒刻意注意過脊背,爹媽也沒有告訴過他,小學以後更是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裸露過身體——他上哪兒去知道啊?如果不是跟陸擎森上過床,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自己背上還有兩顆對稱的痣!

  注意到這個問題,目前既不是炮友又不是戀人的兩人之間,氣氛陡然變得有些尷尬。陸擎森沉默了一會兒,好像要緩解尷尬而換個話題,說:「睡覺吧。」

  容印之在心中吶喊:你情商真的超低啊!

  外面的小沙發實在睡不下陸擎森的高個子,兩人還是得擠一個床。關了燈,拉了半邊窗簾的陽台外面,偶爾有車燈映在天花板上閃過。

  過了半晌,誰都沒睡著,也都知道對方沒睡著,卻都裝作已經睡著了。

  被子底下,容印之不小心碰到了陸擎森的手。男人沒動,自己卻緊張得翻了個身。

  如果現在誘惑他,他會答應嗎?

  別傻了容印之,不然連傅小姐都要瞧不起你了。

  「印之。」

  身後的男人突然叫他,容印之慌張地「嗯」了一聲。

  「明早我要去客戶那裡一趟,如果你跟呂想都起床了我還沒回來,他可能會問你兩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然後說『我家沒有錢』。」

  容印之反應了半天,失笑道:「……覺得我是賊?」

  陸擎森也跟著笑,翻身跟他躺成一側:「有沒見過的人來,他都這麼問。」

  所以,你其實也帶人回來過,對不對?

  這麼一想,容印之就笑不出來了。

  「你就說是陸森的朋友就行了。」

  「嗯……」好像為了掩蓋低落,容印之又問,「為什麼都叫你陸森?」

  「因為呂想。在部隊剛認識的時候,他怎麼也記不住『擎』,只會寫『陸森』,中間畫叉,後來就都跟著他這麼叫。」

  容印之吃吃地笑。

  「他不是真笨,只是不感興趣的事情就不過腦子。」

  「你跟呂想認識好久了?」

  「十多年了。」

  陸擎森於是跟他說入伍,跟他說訓練,跟他說退伍、就業、承包農田、大洋的手機店、老趙的啤酒屋、陳自明的大嗓門。

  兩個人便在朦朧的黑暗中低低喃喃地聊天,身體之間隔著一段距離,沒有肌膚之親,卻又好像被黑暗擁抱在一起。沉默的男人好像第一次講這麼多話,一點算不上生動,容印之卻聽不夠。後半夜已經睏得要死,還是努力撐著不要睡著。

  希望黎明永遠不要到來——被睡意逐漸侵佔意識的容印之,合上眼簾之前不禁這樣祈禱著。

  這一覺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

  早上醒來,陸擎森果然已經不在了,容印之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躺在稍嫌有點硬的床鋪上,眼前是跟自己家完全不一樣的天花板,土氣的舊式吊燈上落滿灰塵。

  他在被窩裡往陸擎森那個方向挪過去,躺在男人曾經躺過的位置上,聞自己身上寬大T恤上的廉價洗衣粉味,蒙上被子感受這裡曾經有過的氣息。

  天亮了,也該走了。

  不要留戀。

  容印之一鼓作氣地翻身下床,拉開了窗簾。天氣很好,朝南的臥室裡頃刻間灑滿了陽光。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飛舞,容印之靠著陽台回頭看,彷彿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能看到陸擎森往日的生活軌跡。

  他進門;

  他換衣服;

  他躺在床頭看他的Kindle;

  他關燈睡覺、起床;

  他抱著一堆洗過的衣服一件件晾在陽台上;

  他帶別人回來,他們親熱、他們做愛——

  容印之猛地閉上眼睛,把那些想像出來卻無比真實的影像從自己腦海中驅逐出去。

  走之前,至少為他做點什麼吧。好像要跟那些令人氣惱的幻影作戰一般,容印之跨進房間裡挽起了袖子,大張旗鼓地倒騰起來。

  呂想一向睡得早起得早,只不過受傷了懶得動,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忽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門聲開開關關、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然後有幾句喃喃自語,仔細一聽並不是陸森的聲音。

  呂想瘸著腿兒拄著枴杖就出去了,沖那個陌生的背影大喝:「你誰啊?!怎麼進來的?!」

  把正在打掃收拾的容印之嚇了一跳,垃圾袋差點掉了。

  「我是陸……陸擎森的朋友。」

  呂想眼睛一瞪:「陸擎森誰啊?!」

  容印之一口氣沒上來。看他的樣子又不像開玩笑,枴杖還舉著沒放下來呢,趕緊說:「就是陸森。」

  眼睛眨巴兩下,呂想「哦」一聲,懂了,挺害羞地笑笑:「咋還給我們收拾屋子呢,怪不好意思的……」

  他沒比陸擎森矮多少,看起來卻完全沒有壓迫感。可能是同樣當兵時留下的習慣,頭髮也剃得很短,挺大的個子戳在臥室門口,傻傻的看起來有點可愛。

  容印之還擔心萬一他要問「你倆怎麼認識的」該如何回答呢?可呂想壓根沒想到那一層,愁眉苦臉地問:「陸森啥時候回來,給不給咱倆帶飯啊?啊,你叫啥呀,我叫呂想。口口呂,思想的想!」

  一邊說還一邊在空氣中寫,生怕別人不會似的。

  容印之忍不住笑:「我姓容,容印之。」說完也寫,告訴他哪個容哪個印哪個之。然後想起來,他上一次這麼跟別人介紹自己,還是在酒店的床上。

  被陸做得神志不清強行問出來的。

  「哦,小容你餓不餓?」呂想揉著肚子問。

  容印之有點哭笑不得:「我……應該比你們大。」如果呂想跟陸擎森同期入伍,那麼他倆應該同年。

  「哦,容哥。」呂想二話不說就改口,「容哥你餓不餓?」

  容印之實在是沒有辦法,放下垃圾袋,洗洗手打開了他們家的冰箱。

  陸擎森一進門,呂想正坐在飯桌前攥著筷子,眼睛都要冒綠光了。

  從客戶那出來一口氣都沒歇就往家趕,還不小心超了個紅燈,就怕回來晚了容印之就走了。

  他已經不想再多一個「來不及」。

  「你回來了啊?」呂想轉頭,「咋這麼會趕巧呢!」

  容印之正往桌子上端沙拉,抬頭看了陸擎森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順便就……做了點飯。」

  陸擎森掃了一圈整潔度上升了好幾個檔的房間,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早餐,默默地點了下頭。

  容印之突然為自己的做法覺得羞恥又尷尬。

  炫技似的,弄出那麼多花樣來,是想告訴別人什麼?

  為了這一頓早飯,他幾乎用盡了冰箱裡的食材。這倆人雖然經營農場,自己家卻從來沒幾樣像樣的材料:雞蛋、冒出芽的土豆、幾顆西紅柿;一把乾巴巴的蔥、癟掉的蒜;搾菜、險些就要過期的牛奶、不知道什麼時候的麵包——火腿腸、午餐肉倒是有好幾種,開袋的沒開袋的,看起來是下酒必備。

  打開冷凍層,霍,還挺豐富,饅頭、煮玉米、麵條、五花肉……和一袋麥當勞外送,看得容印之傻眼。

  全掏出來該扔的扔、該處理的處理,能用的也沒有幾樣。

  不能怪他們,倆人都不愛做飯也不怎麼會做飯,對吃的又沒什麼要求,早飯從來都是樓下的包子、油條、花捲,頂多在餡兒上換個口味。

  所以他們不知道土豆和西紅柿可以做濃湯;不知道雞蛋除了水煮和炒飯還可以加牛奶炒滑蛋、做蛋捲;不知道玉米除了啃還可以做飯、做湯、做沙拉;更不知道買米附贈的一小袋麵粉可以煎成早餐卷的麵皮;也不知道那些快要爛在冰箱裡的剩蔬菜可以燙過、醃過、拌過卷在麵皮裡面吃。

  「好吃!」呂想一邊往嘴裡塞早餐卷一邊說,「太好吃了,咋這麼好吃!」沒有別的形容詞,就是一個「好吃」。偏偏他還一臉嚴肅,好像美食評審似的下一秒就要給容印之頒個獎狀。

  「容哥,你是這個!」呂想伸出大拇指,使勁地比畫。

  第一次被這麼直白地誇獎,容印之完全不知道怎麼回應,很開心又有點尷尬,只好一邊乾笑一邊向陸擎森求助。陸擎森把呂想的手拍下去:「吃你的吧。」

  呂想聽話地埋頭把每個盤子都掃乾淨。讓容印之的那點尷尬逐漸消弭,偶爾跟陸擎森對上目光,在呂想吃得稀哩嘩啦的背景音中也能相視微微一笑。

  吃過飯,陸擎森被整理過的臥室又看得愣了一愣,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把蝴蝶蘭放在陽台的小板凳上曬曬太陽。

  容印之沒話找話地轉移話題,問他:「怎麼就養一盆花?」整個家裡都沒有綠植,只有一盆蝴蝶蘭孤零零地放著。這花又嬌貴,凍不得熱不得,要陽光又不能直曬,溫度、濕度太高太低都不行。

  陸擎森擺好花盆,調整小板凳的位置,回頭看他,難得地猶豫了一瞬才開口:「之前……說要送給你的。」

  換容印之怔住了。

  「換衣服吧,一會兒送呂想去醫院,你也看看。」陸擎森說完摸了下他的額頭。可能是昨天凍著了,今天起來容印之嗓子就不舒服,還有點低燒。

  剛好呂想今天拆石膏,陸擎森陪他上醫院。容印之本來想要自己打車回家,可是被他這麼一碰,他便迅速地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去了。

  陸擎森關上門,容印之立刻跑到陽台看那盆蝴蝶蘭,想像著高大的男人怎麼侍弄這盆嬌嫩的蘭花。

  他還記得,竟然還記得!或者應該說,他從來就沒忘過?

  可為什麼要養在家裡?為什麼不送人?

  看到花不會想到跟自己約會的事情嗎?

  他怎麼跟小字解釋?他明明不會撒謊的。

  這是不是表示……自己可以有一點期待?

  「不但帶著土……還帶著花盆呢……」容印之想起了那天自己的吐槽和猜想,結果陸擎森總是會給他意外的「驚喜」。

  就如同已經決定了要放棄,卻還總是要給他希望。

  又溫柔,又殘忍。

  「印之,好了嗎?」

  估摸著差不多,陸擎森敲門進來,換完衣服的容印之正拿著他的黑框眼鏡看。最近都忘記戴了,一直放在床頭。

  「平光的?」

  「嗯。」陸擎森垂下眼睛,「連長說我眼神太凶,怕出社會惹麻煩,就戴上擋一擋。」

  容印之不知為什麼笑起來:「我也不是近視,知道我為什麼戴嗎?」

  陸擎森搖搖頭,約會的時候一直沒見過容印之戴眼鏡,在公司相遇卻架著一副金邊細框。

  「因為,會讓我看起來更凶。」容印之把他的眼鏡戴上,太沉了,又往上推了一推,「不讓別人瞧不起我。」

  同樣的東西,不同的理由。

  人類真是這世上最複雜的生物。

  沉默的對視中,陸擎森直接伸手把眼鏡從他鼻樑上摘下來,寬大的手掌覆蓋住容印之半張臉,用拇指指腹摸了一下他的鼻骨。

  「不會有人瞧不起你。」手掌離去的時候,溫熱的指尖碰過他的面頰,「你夠好。」

  容印之輕聲地問:「真的?」

  「真的。」

  呂想穿好衣服在客廳裡喊:「陸森走不走啊?」

  「走!」陸擎森頭也不回地答道,又繼續對他說,「不用戴。」

  容印之點點頭:「你也不用戴。」看著對方好像等著他的理由似的,說,「你這樣……也很好。」

  陸擎森笑了,把眼鏡收在口袋裡。

  「嗯。」

  呂想一路上都在竭盡全力、挖空心思地勸說容印之多來幾趟。

  「容哥,你還來嗎?你沒事就來玩唄!

  「我們家種菜,要啥菜有啥菜!真的,可新鮮了。

  「我親手種的,沒農藥沒化肥,可好吃了!讓陸森給你送去,你想吃啥送啥!」

  容印之禁不住樂,陸擎森很無奈:「你可行了吧。」

  「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

  「餡餅你不是吃過了嗎?」

  「那也是容哥做的啊?!」呂想扒著前座,生氣地告狀,「那你咋那麼好意思自己吃啊!根本就沒給我吃幾個!容哥,他吃獨食!」

  陸擎森不理他,在容印之探究的目光中裝作看路而躲避著視線的交會。

  「哎呀!」呂想做回座位上,一邊回味一邊讚嘆,「那才是人吃的飯啊。」

  陸擎森回他一句:「嫌不好吃你自己做。」容印之馬上就知道做飯的是誰了,看著他倆樂個沒完。

  真好,陸很好,他的朋友也很好,連這樣普通的聊天都好。

  如果能進入到他的生活裡,那該多好。

  嫉妒小字,嫉妒他能佔有這麼多的好。

  外科人很多,掛號、等號,陸擎森陪容印之都拿著藥回來了,才剛輪到呂想。陸擎森於是幫他拿著枴杖,在換藥室門口等著。

  「那我……就先回去了。」容印之攥著手裡的藥袋,低聲說。

  陸擎森看著他沒有說話。

  「不用擔心,我沒事。」不管是昨天還是今天。

  「還沒謝謝你昨天來找我……我好多了,真的。」容印之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拿過陸擎森手裡的手提袋。下車的時候拎下來,陸擎森發現了就接過去,一直幫他拎到現在。

  「改天再找機會謝你,嗯……我在你們家的電飯煲裡燜了點土豆肉丁飯,你們回去到中午應該就能吃了,還有早上的醃菜——」

  容印之突然住了口。

  你一定要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嗎?

  你覺得他會看到你幫他整理房間、做一頓飯而感激涕零、心生愛意嗎?

  「沒什麼我先回去了。」

  容印之迅速地說完,頭也不抬地朝著電梯走過去。電梯一直沒來,可他能感覺到陸擎森的目光一直追在他背後,灼灼的目光幾乎要燒穿了他的外套讓他臉頰發燙。所幸外科在四樓,還有樓梯間能讓容印之逃避。

  「印之。」

  陸擎森不由自由地向著那個背影邁開了腳步。

  他昨晚幾乎沒睡,在黑暗中盯著容印之的睡臉,觸碰他的眉眼,幾乎就要把胸中翻湧的邪惡念頭給付諸實踐了。

  容印之睡在他身邊;

  容印之穿著他的衣服;

  容印之整理他亂糟糟的房間;

  容印之跟他一起吃飯看著他笑。

  「印之。」

  容印之或許對自己並不是那種喜歡;

  容印之心裡或許還有別人,那個會讓他想起來就哭泣的人。

  聽見他的呼喚和腳步聲,容印之回頭看他,露出詢問的目光。

  陸擎森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他對那個自己反覆勸說:

  不要嚇到他,他好不容易願意靠近你了;

  先說喜歡,再說愛;

  先說交往,再說結合;

  循序漸進,循序漸進。

  「陸……?」容印之不明所以,輕輕地叫他。

  這一聲「陸」,像一根塗著誘惑的針,刺破了他用盡所有力氣包裹起來的慾望。什麼「循序漸進」、什麼「先說喜歡再說愛」,通通被強烈的佔有慾轟得煙消雲散。就算被他打耳光也無所謂,已經有了那麼多的來不及,還要再加一次嗎?

  去他媽的「循序漸進」;

  去他媽的「好好先生」。

  陸擎森抓住容印之的手臂,將他拉進樓梯間,反手推上了門。在下一聲呼喚到來之前,親上了容印之的嘴唇。

  久違的雙唇的接觸,助長了慾望強橫的氣焰——想把他關起來的慾望,想讓他人生中只看著自己的慾望。

  直到嘴唇分開,容印之都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睜大的眼睛裡,寫滿了「你在幹什麼」。陸擎森於是再一次親下去,撬開了他的牙齒,尋找他柔軟的舌頭。容印之的手提袋「啪」地掉在地上,兩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後腦被手掌按住,親吻來得迅猛而激烈,容印之幾乎不能呼吸。好不容易有一瞬間的分開,馬上又再被吻住。

  容印之被這突如其來的攻勢攪亂了神志,身體先大腦一步順從了對方。

  懷裡的身軀從緊繃到柔軟,陸擎森聽見容印之不知所措的鼻音,才稍稍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容印之急迫地呼吸,微張著嘴唇,無聲地叫他的名字。

  陸擎森拽起他直接跑下了樓梯。

  容印之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卻一句怨言都沒有,只是拚命地跟上他的步伐,再被他打開車門塞進了後座。車門關上,嘴唇再一次壓下來,容印之一邊親吻又一邊掙扎,幾乎哭泣著問:「你……你跟小字……?」

  陸擎森盯著他的眼睛回答:「沒在一起,也不會在一起。」

  容印之看著他,嘴唇開開合合,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卻在他要親下來的時候,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為什麼不早說?!」

  陸擎森大概沒有想到耳光在這個時候到來,有些怔忡,低聲說「對不起」,卻被容印之抓著衣領把尾音堵在唇舌之間了。

  親吻變成了確認彼此存在的唯一方式,從長吻變成斷續的輕啄,始終不想讓嘴唇分開太久。

  「你們上次……」在約會?

  「沒答應他——」復合的追求。

  「那後來……」怎麼樣了?

  「拒絕了。」

  對話都變成半句對半句,竟然還都聽得懂。

  容印之現在對這塊人形木頭真正是又愛又恨,在他嘴唇上發力,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吃痛,卻忍著不出聲。

  你們沒有復合真是太好了;

  可你為什麼不早說?!

  好開心你也喜歡我;

  可你為什麼不早說?!

  終於可以跟你在一起了;

  可你他媽的為什麼不早說?!

  容印之覺得自己以前滿腔滿腹的委屈都白受了,得到回應的狂喜和惱火摻雜在一起,簡直有一肚子的情話和牢騷想跟他說。

  最後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都化成親吻融在舌尖的觸碰裡。

  可是陸擎森能懂。

  他惱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早點拿出挨巴掌的勇氣;為什麼不能更早理解容印之小心翼翼的試探;為什麼一進一退耽擱了這麼久?

  差一點連「來不及」都沒有了。

  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摟緊了懷裡的身體,容印之則繼續發洩一般啃咬,只是力道從重到輕,最後就變成調情了。

  陸擎森的手機開始響,然而他已經開始動手解容印之的腰帶。

  「你的手機……嗯……!」

  「不用管。」

  放在以前,容印之怎麼可能會允許自己在公共停車場的車廂裡,從女式小內褲裡露出性器跟人互相摩擦?

  可是跟陸擎森結合的慾望實在太強烈了。

  他毫無顧忌地張開腿坐到陸擎森懷裡,兩具都不矮小的男性軀體擠在後座上,像初嘗性愛滋味的小鬼一樣因為對方一點輕微的觸碰就興奮不已,發出呻吟。互相撫弄著對方的性器,容印之被這久違的情慾刺激得神魂顛倒,瀰漫著水光的雙眼在垂下來的劉海後面迷迷濛濛地看著陸擎森,「陸、陸」地叫個不停。

  像撒嬌,又像求歡。

  陸擎森一把按住他的後腦,將他壓向自己,把他撩人的呼喚堵在喉嚨裡變成難耐的嗚咽。

  太久沒有親熱了,高潮來得比往常要快。精液的味道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衣物的摩擦聲,充斥在窄小的車廂裡。

  額頭抵著額頭,臉頰貼著臉頰,鼻尖蹭過鼻尖,嘴唇親過嘴唇——像兩個發情期的動物,一刻不停地耳鬢廝磨,蹭上彼此的氣味。

  「陸……你喜歡我嗎……?」

  這種戀愛中少女一般的明知故問和答案,卻是容印之最想問最想聽的,一萬遍也不會膩,卻一次都沒問過也沒聽過的。

  「喜歡,最喜歡。」

  「喜歡哪兒……?」

  「哪兒都喜歡。」

  「穿女式內衣也喜歡?」

  「穿什麼都喜歡。」

  容印之看到他眼睛裡面映出的自己,滿足而愉悅。

  陸擎森輕輕地反問:「你呢?」

  容印之順著他放在自己腰際的手往後摸,捏了下他的手背:「你傻麼……你是木頭啊……?」

  唉算了,要不是木頭,怎麼會這麼遲鈍。

  原諒你吧。

  容印之忘卻了自己之前對陸擎森所有的誤會、無理取鬧和尖刻的脾氣,「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

  「喜歡……」

  這句耳語換來男人凶狠的親吻和令人窒息的擁抱。

  手機又開始響。陸擎森還是不理,一直抱著他親,也不允許他不讓自己親。容印之覺得他此時的蠻橫都充滿著令人喜愛的任性。

  「接吧……」

  「等一會兒。」

  容印之貼著他的嘴唇笑:「接吧……不然一直響。」

  陸擎森這才不情不願地掏出來,不情不願地按下接聽鍵。呂想的吼聲立刻穿透了聽筒,不是免提勝似免提。

  「大哥你幹啥去了?!我枴杖呢!我咋走呀!」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電話,這才想起來他們把另一個人忘得乾乾淨淨,渣兒都不剩。

  枴杖呢?容印之用口型問。

  陸擎森愣了一會兒,忍不住笑:忘在樓梯間了。

  容印之也一愣:我的手提袋……!

  張著嘴互相看著對方,彷彿被自己無可救藥的戀愛腦蠢得說不出話。也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兩人吃吃地笑個沒完。

  「笑啥啊?你倆上哪兒去了!?大哥我沒帶錢啊!」

  他倆笑得更甚了,又極有默契地一起止了笑,把嘴唇貼在一起。陸擎森敷衍地一句「等著馬上就回」,按掉了手機摟著容印之品嚐他的舌頭。

  對不起呂想,你、枴杖和手提袋,先放一邊兒吧。

  親著親著又起了肉慾,互相撫摸著打了第二次手槍。容印之總算是恢復了一絲理智,掏出隨身帶的濕巾給兩人清理。

  「一會兒一起回去。」陸擎森不想放開他,始終用手抓著他的腰。

  容印之翻身下來,整理好褲子:「不,我要先回。」陸擎森一皺眉,沒等開口就被他堵住了話頭,「等你來找我。」

  陸擎森向著他壓了過去:「房子沒有退掉?」

  容印之搖頭。

  「今天去找你。」

  容印之點頭。

  「幾點下班?」

  容印之笑:「我今天不上班。」說完不忘笑話他,「你傻啊,現在都幾點了?」被陸擎森抓著後頸又使勁兒親了一會兒。

  再這麼親下去,嘴唇都要磨薄了。

  從車裡出來,容印之又被他拽著往醫院方向拖了幾步,明知道一會兒還會見可陸擎森就是不願意放手。好不容易分開了,容印之一叫他馬上又衝回來。

  扯住他單邊衣領,容印之提醒他:「別忘了——」

  陸擎森說:「手提袋。」

  而容印之說:「我的花。」

  陸擎森抓了他的手,把嘴唇貼在手背上看著他:「嗯。」

  坐上出租車,容印之忍不住回頭看男人逐漸變小的身影,他總算能理解電影裡那些一步三回頭的分別場景。感受不到的時候覺得是表演橋段,感受得到的時候才明白是無法自控的牽絆。

  容印之轉頭看窗外,用手背遮擋住總是忍不住要翹起來的唇角。嘴唇有點發燙,微痛,肯定是剛才被兩人的牙齒碰到了。

  沒關係,他們很快就會再見。在這之前,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呢!

  回家拖出最大的行李箱,把他的睡裙、指甲油、唇膏全部塞進去,再趕回到他們共有的那個房間;

  掃去這一段時間裡落下的薄塵,把空了的冰箱再度塞滿;

  臥室的床鋪還需要重新鋪好,衛生間的浴缸也要刷;

  他自己也還要洗澡、換衣服——

  天哪,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時間哪裡夠用呢?

  所以他壓根沒有注意到手機上的提示:任霏同時發了一條信息和郵件給他,不到一分鐘,又撤回了。

  任霏坐在工位前,看著提示「郵件未讀已撤回」,纖細的五指不停地鬆開又攥上。關掉郵件,她的電腦上展開著的是不知道更新了多少版的新年度運營方案。

  透過工位看向另一方的銷售部,朱棟正從陳自明辦公室裡走出來,臉色不太好。跟她對上目光,咧嘴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任霏也回了一個微笑,同樣勉強。但朱棟沒有發現,拿出手機出去打電話了。

  她低頭打開手機頁面,把以前的同事群裡剛才發出的圖片放大,反覆觀看——那是一張電腦上的PPT截屏,寥寥幾頁重點內容,卻與她電腦上這版相似度近80%——

  來自W-life的競品公司。

  任霏咬著嘴唇,咬得下唇都發白了。

  剛換上陸擎森以前說「好看」的那套淺香檳色睡裙,容印之還沒來得及塗指甲油,門鈴已經急促地響起來了。

  以前覺得刺耳,現在卻覺得無比動聽。

  他深吸了一口氣,擺好拖鞋,擰開了門把手。

  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外,拎著他的手提袋,懷裡抱著一盆蝴蝶蘭。

  「送你。」

  他接過來端在手裡,不重,仔細端詳了一下花朵,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很漂亮,謝謝。」

  關上門,連鞋都沒換、外套也沒脫,陸擎森立刻把花從他手上拿開,把他抱個滿懷,完成自己一直以來的心願。

  「印之,讓我抱一會兒。」

  這擁抱結實得令人窒息,卻沒有人主動結束。陸擎森在頸間嗅他的味道,手臂箍得他背部都痛,彷彿怕鬆一點點容印之就要溜走了。

  容印之享受這樣的擁抱,或者說這才是他想要的擁抱。

  陸擎森手臂往下,摟住他的腰和臀往上一提,在容印之的驚呼裡把他抱了起來,逕直向臥室裡走去。

  把他放在床鋪上的動作並不溫柔。容印之仰在床上看著陸擎森踢掉鞋子,跨在自己身上脫去外套和T恤,裸露著精壯的上半身,慢慢向他俯下來。

  對即將到來的性愛充滿期待,又對可以預見的激烈程度產生恐懼,容印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像他們在旅館裡的第一次一樣,對陸擎森的靠近毫無招架之力。

  溫熱的手掌撫上他的臉頰,嘴唇同時印上額頭,再逐漸往下;另一隻手卻沿著大腿往上,從他裙襬下面伸進去,向著腰腹移動。

  光是被撫摸,容印之就已經興奮起來了。

  「陸……」

  無意識的呼喚,喚醒的是陸擎森再也不想壓制的情慾。

  手指勾住蕾絲內褲的邊緣,幾下就把它褪到了大腿上,容印之曲起雙腿讓陸擎森幫他脫掉,馬上就被分開兩腿按在了胸前。

  前戲十分的潦草,雖然做過潤滑準備,碩大的性器擠進去的時候依然痛得讓容印之哭了出來。陸擎森停在裡面沒有動,持續著親吻和撫慰,直到他稍微適應。

  抽動、停止、撫慰、再抽動,不斷地重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加大了力度,然後變得狂放起來。容印之停止了哭泣,緊緊地挽住陸擎森的脖頸,跟著他的動作不斷晃動,偶爾發出一聲又輕又細,不知道是呼吸還是低啞嘶鳴的呻吟。

  與其說是做愛,不如說是確認彼此關係的儀式。

  這一場性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簡單直接,卻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默安靜。床鋪被身體擠壓的聲音、每一次動作的撞擊聲、被刻意壓抑住的喘息聲重疊在一起,唯獨沒有正在做著這種事的人應該有的叫聲。

  可是空氣裡似乎又充斥著他們的叫喊。

  喊著「擁抱我」;

  喊著「進入我」;

  喊著「注視我」;

  喊著「愛我」。

  所有的叫喊到達一個洪亮的頂峰之後戛然而止,陷入沉寂。然後才有小而細微的吐息被釋放出來,絞纏在一起,變成渾濁而真實的、生命的氣息。

  陸擎森射在容印之身體裡面,引得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做完了退出來,陸擎森才發現身下的人根本沒射,陰莖甚至都沒完全硬挺起來。

  「是不是很疼……?」陸擎森看著因為粗暴的插入而腫脹的穴口,撫弄著他麻木的腿根和被自己掐出指痕的膝窩,「對不起。」

  完全沒換過姿勢,身體重疊的地方都出了一層薄汗。

  容印之慢慢舒展開兩腿,一點也不否認:「疼……疼死了。」

  的確很痛,但他可以因為疼痛而理所當然地撒嬌了。

  被壓住的睡袍皺成一團,陸擎森幫他脫了,清理完彼此,用被子把兩人裹起來。在被子底下再度抱住他,臉對臉地看。

  「你餓嗎?」

  陸擎森搖搖頭:「有點睏。」

  容印之笑:「昨天沒睡好?」

  陸擎森用腦門碰上他的額頭:「想多看看你。」

  容印之的心裡軟得像融化的糖,嘴上卻又把那句「你不早說」拎出來,抱怨他白白浪費了一晚上。

  「你睡吧。」容印之能看見他眼裡的血絲。

  陸擎森連著好幾天都沒好好休息過,昨天也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或許是塵埃落定的安定感,讓疲勞開始湧上來。

  「醒的時候你會在嗎?」

  「會,一直在。」

  得到容印之的保證,陸擎森卻還不放心似的,把他摟在雙臂裡鎖住才慢慢閉上眼睛。中途容印之想起來準備晚飯,陸擎森條件反射一般,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人扯回去了。

  這一覺睡到了晚上。

  睜眼果然第一眼看到的是容印之的臉,笑著問他「現在該餓了吧」。為了確認不是做夢,醒來的男人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兩人一天都只吃了一頓飯,即使不餓也得吃東西了。陸擎森像以前約會時他最常做的那樣,立在廚房門口看容印之的背影。

  「到底有什麼好看啊?」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後的目光,容印之問。

  陸擎森走過去貼住他,把下巴放在他肩上,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重死了。」

  「嗯。」

  「嗯什麼嗯。」

  雖然又重又礙事,可是既然他不說「走開」,陸擎森就依然故我。客廳裡照例播放著容印之喜歡的音樂,陸擎森摟著他的腰輕輕擺動身體。容印之的睡袍沒繫帶子,前襟就那樣敞開著,陸擎森放在他腰際的手向前滑動,又順著大腿往下,連同裙襬一起探進他腿根。

  「……!」容印之吸了一口氣,手上的動作停住了,「陸……別!等吃過飯。」

  他沒穿內褲。

  沒想到這麼快被發現——好像他在故意誘惑陸擎森似的。

  雖然,確實有那麼一點點吧。

  發覺到這一點,陸擎森一邊掀起裙襬確認,一邊把他手裡正在切菜的刀小心地抽走:「別傷到手指。」睡足了精神,他的慾望又開始蠢蠢欲動。

  「你不吃飯了……嗚……!」

  手指從臀縫裡探進去了,陸擎森咬他耳垂:「上次你沒射。」

  「等會兒再、啊啊……!」

  攪動的指關節碰到了敏感的地方,容印之身體一下子就軟了。他喘息著將手掌撐在料理台上,將腰和臀形成性感的弧度。

  算了,飯可以等會兒再吃。他十分輕易地順從了陸擎森的行為。

  從後面把他的睡袍連同睡裙的下襬都捲上去,陸擎森像要彌補上一次的粗暴一般,輕柔而小心地撥開臀縫,將性器抵在穴口。

  進入的時候依然有些脹痛,但可以忍受。

  陸擎森把整根都插進去,手掌貼住容印之起伏的小腹:「印之,疼嗎?」

  容印之搖搖頭。

  手掌於是向下撫弄著他垂軟的陰莖,給他更多刺激和快感。嘴唇沿著耳垂和臉頰輕吻,吸吮他脖子後面的皮膚。

  「嗯嗯……」

  容印之想起了第一次在這個房間約會的那天,陸擎森也是在這裡跟他做愛,用同樣的體位同樣的愛撫。那個時候他一直在陰暗地揣測:身後的男人會用什麼樣的表情和心情在嘲笑他?

  哀怨到彷彿連高潮都不情不願。

  「陸……」

  他捉住了陸擎森的一隻手,男人因此而暫停了動作,仔細聽他的要求。容印之把他的手拿到胸前,睡裙因此而被拉到腰部以上,從正面看,他幾乎跟全裸沒什麼區別了。

  「我要很舒服、很棒的高潮……」臉離得很近,他垂下眼睛看男人下巴上的胡茬,「你要給我。」

  陸擎森依舊是一聲淡淡的「嗯」。

  睡袍被脫掉了,腰被手掌用力地掐住,後穴裡含著的性器開始在他體內抽動,一寸一寸地將他拖入情慾的深海。

  「啊啊啊……!啊!」

  久違了的快感席捲著容印之,他毫無顧忌地叫、呻吟、喘息,跟陸擎森說「好棒」——他愉悅地變成一個「蕩婦」,甚至不小心打翻了調料瓶都不去管。

  做了這麼多次,陸擎森早就熟知讓他興奮的節奏和頻率,在他快要高潮的時候從背後位轉過來,抬起他一條腿再度插入。

  「印之。」

  「嗯……?」

  「印之。」

  「啊啊……!」

  容印之抱著他的脖子,閉著眼睛仰起臉來,在越來越快速的撞擊中叫得越來越大聲。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靠去尋找一個支點,能讓他把另一條腿也抬起來,完全地接受陸擎森。哪怕身後的料理台又冷又硬,硌得他腰痛,還會被吊櫃碰到頭。

  陸擎森握住他硬挺的陰莖,用拇指反覆擦去頂端冒出的液體,惹得容印之在叫聲裡摻雜了婉轉的鼻音。

  「印之。」他看著對方顫動的睫毛,表白道,「印之,喜歡你。」

  含著他性器的後穴一陣緊縮,容印之因為他這一句「喜歡」而高潮了。濃白的精液弄了滿手,本人卻將臉埋在他肩窩裡,咬著牙罵他「渾蛋」。

  「渾蛋」在容印之氣還沒喘勻的時候又開始抽動,很快就在他身體裡射了第二次。

  互相抱著歇了好一會兒,容印之轉頭看了下旁邊,不忍直視似的又轉回來:「沒有飯吃了。」

  陸擎森這才發現剛才被打翻的調料瓶蓋子開了,大半瓶鹽全撒進切好的菜裡。他「啊」一聲愣住,也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麼處理。

  容印之靠著他肩膀,忽然笑起來,笑得全身都顫。

  「傻死了。」

  是啊。

  開頭不對中間也不對的兩個人;

  兜兜轉轉這麼長時間的兩個人;

  在一起就興奮得得意忘形忘記了年齡的兩個人;

  是多傻的兩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