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風暴之中

  雖然早飯吃得有點晚,餓得要死,但呂想依然很高興。搬家之前還能吃上一頓「人吃的飯」,夠他開心好幾天了。

  「我都不想搬了,容哥要不咱仨一起住啊?」

  陸擎森沉著臉在飯桌下面踢了他一腳。容印之悶頭笑,倒是真沒急著回家,留下來幫陸擎森和呂想打包了。

  他們東西不多,不過亂而零碎。陸擎森還好,呂想的一堆破爛兒哪個他都捨不得扔,陸擎森給他找的紙箱和編織袋塞得滿滿登登,還剩一半沒裝進去。

  打開一看裡面橫七豎八浪費了很多空間,強迫症容印之哪裡忍得了這個?當即就全給倒出來重新整理,指揮著呂想和陸擎森「把這些搬到那邊去」「小一點的箱子來一個」「這幾個給我捆一起」。

  毛病一犯,容印之就停不下來了。借了陸擎森的一件工作服和手套、戴上口罩,從吃完早飯一直到忙到下午,累得半死還不讓別人插手,愣是給收拾得齊齊整整。

  「印之,可以了。」

  呂想的東西打包得差不多,容印之還想接著幫陸擎森也裝一裝,被他給按在沙發上休息,自己穿了外套去樓下買飯。

  容印之看著房間裡剩下的物件,盤算著陸擎森的東西需要幾個箱子、幾個袋子,走到書架前停住了。隨便抽出一本農業種植,裡面是滿滿的標註和筆記;再抽出一本夾著很多便籤條的小薄本,竟然還是英文的。

  這本書容印之也看過,是唸書的時候老師推薦的初級英文讀物。

  「陸森可厲害了,會說英語呢。」呂想給容印之端過來一杯水,自己也拿了一杯「咕嘟咕嘟」喝了,「他學習可好了,本來能上軍校的。」義務兵想要做軍官,考軍校是一個途徑。只是學習時間少競爭又激烈,還有服役年限的限制,不是那麼容易能考上的。

  「本來?」容印之抓到重點。

  「名額被頂了。」呂想現在都覺得惋惜,「成績好,可是家裡又沒背景。連長說要不第二年再考,可是他說算了不考了。」

  「為什麼?」

  「不知道啊。」

  「那為什麼要當兵呢,考大學不是更好……?」容印之喃喃自語。呂想聽了,理所當然地說:「念大學要花錢呀,當兵不用花錢還有家屬優待金呢。他家孩子那麼多,又不是親生的,誰給他出錢?」

  所以,他一路都是一個人,安靜沉默地走到現在嗎?

  容印之並不想同情他家境不好、缺乏溫暖,各有各的苦,誰都是一樣的。他只是覺得難過,陸擎森成為每一個人的「兄長」,毫無怨言地完成每一個人的要求,難道沒有一個人曾經考慮過他需要什麼?他冷不冷、餓不餓?他開不開心?

  自己總是抱怨他,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左一句「沒事」右一句「沒事」,那怎麼才算是「有事」?

  昨天晚上,他寥寥幾句,輕描淡寫就把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的事情講完了。容印之問他「這種事常有嗎」,他說「是有的」。

  他那時才多大?是什麼心情?

  他是不是曾經有過,哪怕一個微小的願望卻從來沒人幫他實現的難過?

  他有沒有期待過自己也會是被寵愛著的那一個?

  「我回來了。」陸擎森拎著幾個打包盒開門進來,看見容印之在書架前,就知道他根本沒打算休息,「不要收了,印之!」

  語氣難得帶著點生氣。

  「嗯。」容印之把書放下來,去接他手裡的餐盒。

  「又不是馬上就到期,急什麼,慢慢收。」

  容印之低聲回道:「想你快點搬家啊。」

  陸擎森彷彿聽見了他沒說出來的後半句「然後我們一起住」,微微一頓,按住他後頸飛快地在嘴上親了一下。

  沒等驚愕的容印之來得及說什麼,陸擎森親完了就招呼呂想:「呂想快點!」一回頭發現呂想正甩著沒擦乾的手從衛生間裡出來,在褲子上擦擦就在飯桌上坐下了。

  敢情看見買飯的回來就趕緊洗手去了。

  容印之狠瞪了他一眼,想說他越來越不注意場合了,陸擎森卻若無其事地催促他:「快洗手吃飯」。

  體驗店的項目剛結束,市場部又開始忙年會,年會之後又是春天的品牌發佈,大小事情沒完沒了,連元旦都是在工作中度過的。容印之把工作重心放在年後,直接領導品牌發佈項目組。所以年會的籌備就輕鬆一點,放手讓大家去玩兒。

  項目組和策略公司剛把開場主題整理完,提了幾個slogan的方向。容印之一邊看一邊思索,圈出幾個來打算跟高長見過一下。

  「叮」的一聲,郵件提示:任霏發來的年會講話稿。容印之瀏覽過一遍,私敲她三個字「來一下」。

  不到三分鐘,任霏敲門進來,抱著筆記本垂著頭在他桌前站著。

  「老大……」

  容印之輕嘆了一口氣,起身招呼她到沙發上坐下:「Jessie,我不希望你的私人情緒影響到工作。」

  她很憔悴,妝容也掩蓋不了黑眼圈,眼眶紅通通的,好像剛哭過。朱棟幾天前剛辦完離職,據說這期間兩人爆發了好幾次爭吵,走的時候完全在冷戰。

  「對不起……我再改一遍。」她明白容印之的意思。那天開會跟她說的大綱結構,她只記下來一半。即便如此,這後一半靠她對今年工作的理解,猜也能猜得出來。

  可見她心思根本不在這裡。

  「你需要休息一下嗎?」容印之並不想給她太大壓力,對於一個同時經歷戀愛低谷和高強度工作的女生來說,偶爾調節情緒是必要的。

  任霏似乎誤會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不需要!我可以的老大!」

  「只是放一天假而已,沒別的。」容印之心想:自己在她眼裡看起來是會因為這點小事而開除員工的老闆嗎,「如果你需要,兩天也可以。」

  任霏兩手緊緊捏著電腦,又垂下頭慢慢搖晃:「我沒關係……」

  「不要勉強,年後的工作強度更大。」

  任霏深吸了一口氣,正視著容印之:「明白,我一定會好好調整的!無論稿子還是情緒!」說完「嘿嘿」咧嘴大笑了一個,雖然有點生硬,卻很有決心。

  笑完了才覺得是不是太放肆了,一點點又收回去。大概是容印之最近給人的感覺太溫和,讓人忘了他之前是多麼嚴苛的一位老闆了。

  「好。」容印之點點頭,微微一笑之後恢復冷酷無情的真面目,「本週我要看到細化後的成稿——而不是垃圾。」

  任霏心裡打了個哆嗦:「……知道了老大!」

  「怎麼著,被『任性』削了吧?」

  任霏一回到座位上,隔壁的Sunny立刻滑著椅子過來,前後左右好幾個八卦愛好者也支稜著耳朵聽。她最近的心不在焉大家都看得出來,跟朱棟之間的辦公室戀愛沒有發展出好結果,還不知道被「直男癌任性先生」怎麼剮呢。

  任霏沒搭腔,打開電腦把之前寫的文檔刪個精光,拍拍臉,泡上一杯咖啡給自己提神。

  「我好歹也是『小任性』,誰也別想拿捏我!」

  一句作為自言自語來說有點凶狠的話,讓幾個腦袋互相看了一眼,紛紛縮回去,Sunny也滑著椅子回到自己工位上。隨後公司各個小群裡消息翻了天:完蛋了完蛋了!小任性跟大任性!Jessie與Railey槓上了!

  任霏並不知道這句只有自己懂的話引起了什麼誤會,點開郵件草稿箱,把標題為「辭職信」的郵件刪掉,專心致志地起草發言稿。

  這份細化發言稿,是跟W-life的風暴一起到來的——還在籌備中的發佈內容,從產品到宣傳似乎一夜之間充滿了大街小巷,線下實體店、網絡與傳統媒體、黃金時間段的衛視TVC、節目冠名、跨界活動。

  然而背後的推手卻是W-life的頭號競品。

  品牌被山寨、被抄襲,這在業內並不罕見。只是被洩密洩得如此徹底,連資源都被搶了七八成,直接導致W-life還沒發佈的整個後續策略幾乎全部泡湯。

  這顯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個長期針對W-life的竊取行為。

  雖然背後有第一大股東母公司暖智科技,但W-life實質上依然是一家剛有起色的創業公司,這次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董事會緊急成立監察組,空降W-life,將最高管理層:容印之、陳自明,研發、生產、財務甚至包括高長見在內,第一時間圈了起來,從上至下,挨個排查。

  容印之被詢問得尤其仔細。

  他作為市場部總監,主導整個品牌升級計畫,帳面上的收支卻並不得投資人的歡心。這次洩密事件,哪怕洩密人不是他,卻很可能成為他被撤換的最佳理由。

  哪怕任霏以一封面向全公司的公開信,將洩密的責任攬到自己頭上,依然沒有挽回容印之被暫停職務的處分。

  「大小任性」——同時成為W-life洩密事件的中心人物。

  「老大,對不起……」

  任霏半天沒說話,一開口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容印之也不追問,就讓她哭。所有強裝的堅強在她跨進容印之辦公室的那一瞬間全部垮掉了。

  對於任霏的處分是公開辭退,保留起訴的權利。

  小姑娘從走進監察組的七八個小時裡,一口水一口飯都沒吃,面無表情地進去面無表情地出來,所有事情交代完畢,對自己的處分也全盤接受毫無異議,唯一的請求就是撤銷對容印之的停職。

  監察組的回覆是「會適當考慮」。

  「你以前問我,如果產品被山寨怎麼處理,那個時候就知道了嗎?」等她情緒平復一會兒,容印之問道。

  最直接的洩密者朱棟,監察組還在跟法務討論如何追責。

  任霏把眼淚抹掉,可是很快又有新的湧出來。

  「只是懷疑……開始,我以為他劈腿,背著我偷偷摸摸接電話,我就……查了他手機……」

  任霏沒有細說,但懷疑男友出軌的女性通常會做的事情,排第一位的就是偷看男友的社交軟件以及通話記錄。

  結果看到的不是出軌,卻並不比出軌好多少。

  「那時候只看到幾頁截圖,也沒有特別重要的東西……他說想換個工作,不想當銷售了……就說那是他寫的產品計畫,試試能不能去其他公司。

  「我信了……我說那你也不能拿公司的計畫給人看啊,而且還是從我手裡漏出去的,實在不行我給你重新寫一份……他說算了,又不想辭職了,這事兒就過去了。

  「後來有一次,他電腦忘記關……我看見他有幾封郵件是未標題,好奇點開了,然後查了他的來往郵件。」

  女人的直覺有時候準得嚇人。任霏當時只是想:跟誰發郵件這麼頻繁還是未標題啊?是怕我看見怎麼的?

  「還有好幾封帶附件的是從我的郵箱發出去的,他沒刪乾淨!

  「我問他是不是為了這個才接近我跟我談戀愛的……他說怎麼能呢……我現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說了好多理由,我偏偏每次都信……說到底,還是我的責任。

  「我也沒想到……他能……全盤都透出去,我一直以為只有一點產品相似……也沒什麼的……

  「老大……連累你……對不起……我應該……早點……我……!」

  任霏講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扁著嘴一直流淚。

  事已至此,理由和過程已經沒什麼意義——無外乎更好的前途和錢途。容印之看著她哭到抽噎的臉,想像著這件事情由始到終,她身為當事人是什麼心情。

  想知道她為什麼沒走。

  「他沒跟你講過,這件事暴露的時候,你會怎麼樣嗎?」

  即使任霏沒有寫那封公開信,行政部綁定了每個人的電腦和網絡,查到她和朱棟的身上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任霏點點頭:「他要我跟他一起辭職,說那邊開出的條件……特別好。」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也很清楚任霏留下會遭遇什麼後果。只要走得夠快,就算事後被W-life追責,對家公司的法務也會幫她處理——這是對方最基本的保證。

  洩密事件對於每一個企業,尤其互聯網行業來說都是無法避免的。跳槽、離職創業,帶著在上家公司掌握到的技術、案例,或多或少都會涉及到洩密的範疇。而一般企業的保密協議除非針對高級技術層面,否則很少詳細到具體項目。

  事後追責的邊界與可行性就變得非常模糊,能上升到經濟案件的案例並不多。

  以W-life目前遭遇的情況來說,競品公司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品牌戰略發展相似,先唱先贏。

  W-life有什麼證據證明這是自己獨有的?就憑一份PPT?你以為這是可口可樂配方嗎?申請專利了嗎?公證了嗎?你家賣果汁,我家也賣果汁;你家宣傳語是健康,我家宣傳語是更健康——出街還比早,你能拿我怎麼樣?

  朱棟篤定了這一點,才有恃無恐。

  而留在公司裡的那一個,必定會成為眾矢之的。辭退是最輕的,經濟賠償有可能高到任霏一輩子都還不完。

  只有在這一點上,任霏才會相信朱棟對她是有一點點感情的。他們之間的爭吵,有很多次是朱棟強烈要求讓她一起走,而她猶豫不定。

  這公司有什麼好?對得起咱們的付出嗎?

  朱棟總是有自己的理由,競爭不公平、沒有前途、付出得不到回報——義憤填膺得讓任霏幾乎要覺得他所做的是正確的了。可是冷靜下來,任霏漸漸發現:自己喜歡的這個人,也許並沒有那麼喜歡自己。

  他說「你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而她以為「只要我不走,那他總歸不會做得那麼絕吧,他會考慮到我的吧」?

  在她看來這是一場感情的博弈。她以為自己會贏,卻輸得一敗塗地。因為在對方的眼中,這跟感情無關,只不過是一個關於前途顯而易見的選擇。

  「為什麼沒跟他一起走?」容印之問道。

  「覺得……不光彩。」任霏不敢看他,把頭垂得更低了,「我這麼說您一定覺得虛偽……明知道他做出了這種事都沒舉報……」

  策略部分所有的更新、變化和落實,事無鉅細全都會彙總到任霏這裡再匯報給上層,她對於這部分的資料掌握可以說是全公司最快最詳盡的。

  也只有通過她,朱棟才能輕鬆獲得這麼全面的信息,換個人都不行。

  她阻止過,也以為他會聽自己的話;總是抱著一絲僥倖,以為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會比高薪更重要;退了一萬步,以為一點點相似產品也沒什麼要緊。

  「對不起老大……!」

  容印之搖搖頭,只說了一句話:

  「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無論你還是我。」

  沒什麼東西可收,也沒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懷裡必須抱著個紙箱——行政部不發。「大小任性」各自拎著自己的手提袋走出辦公區,已經是深夜,外面的格子間早就沒人了。

  對面辦公室的陳自明像等著他倆似的,拉開門倚在門邊站著。

  朱棟是他的直屬員工,他的處分跟容印之一樣:停職待查。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走進電梯。沒人說話,陳自明先繃不住了:「是我監管不嚴,我要道歉。

  「那小子本來就不上進,就知道投機取巧。

  「任霏你也是,偏偏跟他好,這下被害慘了吧?

  「那種人接近你明顯就是有目的的,人啊!一談戀愛就盲目,著什麼急啊?」

  他後半句想說「你明明條件就不錯」,可是任霏沒讓他說出來。沒等容印之懟他,任霏先發飆了。

  「是啊!我著急!我沒人愛!滿意嗎?!」

  她知道總會有人講出來的。大齡單身女青年,為了男朋友出賣公司利益,恨嫁,被騙活該,當什麼總監助理,女人就是不行,趕緊回家結婚生孩子吧。

  輕易就把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績全都否定了。

  就像容印之說的,「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選擇留下來承擔後果,包括這些已經出現的流言蜚語。

  她死死地瞪著陳自明,陳自明則被她吼得沒有準備。任霏性格溫和活潑,從來沒跟同事紅過臉,更別提對上司。

  電梯門開了,可是誰都沒往外走。

  「我還沒畢業就在這裡做實習生!我在這裡工作5年!從來沒遲到沒早退!

  「加班不比任何人少!我從業績墊底兒到第一隻花了兩個月!陳自明你自己數數我拿過幾次銷售部第一!

  「被罵我不怕!我習慣了!當著我老大的面我不怕告訴你:我還想當市場部副總監呢!

  「談戀愛怎麼了!被騙是我活該我全他媽承認!自己惹出來的禍自己擔!你可以嘲笑我眼瞎!但你不可以嘲笑我沒努力!」

  電梯門開了關,關了又開。

  任霏一腳跨出去,昂起尖尖的下巴:「我不會認輸的!絕不會!」

  眼圈紅著,卻沒哭。一手拎著手提袋,一手抱著她心愛的熊臉靠墊,推開大廳的玻璃門,頭也不回地衝到寒風中去。

  「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陳自明張了張嘴,望著任霏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徒勞地申辯了一句。

  容印之也明白他確實不是這個意思,他他媽的就是嘴欠。

  「在你面前,誰都沒資格說自己情商低。」容印之甩下一句,把陳自明留在電梯裡,自己走樓梯下到停車場。

  陸擎森已經等他很久了。

  「我失業了。」

  坐上副駕第一句話,容印之這樣說道。陸擎森伸手撫上他的後頸:「嗯,沒事。」

  容印之「撲哧」一笑:「我以為你要說『我養你』呢。」

  「想說來著,怕你笑話。」陸擎森發動了車子。自從兩人在一起以後,容印之幾乎就沒再開過車。

  看他的情緒似乎沒有太大起伏,陸擎森問道:「沒有生氣?」

  「是不是覺得我會拍桌子發飆?」容印之反問後接著回答,「確實生氣,簡直要氣死了,不只是因為被竊取資料,還因為Jessie竟然把這麼大的事兒捂到現在。

  「只是,現在稍微能理解一點Jessie的心理。」

  沉浸在戀愛中的時候,再理性的人都會變得不那麼理性,更何況任霏只是個普通人。對對方的感情,讓她一次次相信他的欺騙和藉口。哪怕最後事實擺在眼前,也總會被對方的理由輕易說服。

  「他不是品行不端,而是迫不得已」——也許還有一點是,不願意相信喜歡的人身上會有自己難以接受的缺陷,潛意識裡就在幫他把這種行為正當化。

  最後成為幫兇。

  她既不願意對不起公司,也不願意跟戀人徹底決裂,更不願意相信戀人是為了錢可以出賣她的小人。直到最後的最後,還在安慰自己「他不會做得那麼徹底,他會顧慮你的」。

  「如果只有一點點相似,應該沒關係的……」

  這種僥倖心理為她的人生上了殘酷的一課。

  「後來想了想,假設這件事出現在我身上,我做得到『大義滅親』嗎?」容印之搖搖頭,自問自答,「我可能……也沒自己以為得那麼果斷。」如果公事和最重要的人放在一起,他同樣沒把握能冷靜地做出客觀的判斷和選擇。

  如果換成是我和陸,就算他說出的謊話再蹩腳,恐怕我也會信吧。

  因為不想失去他。

  「所以陳自明那一句話說得是對的:人在戀愛裡就會變得盲目。」

  容印之把剛才在電梯裡的一幕講給陸擎森聽,陸擎森嘆氣:「這個自明……」

  「問題是她的情緒已經在臨界點了,現在講這個只會讓她反彈。說你情商低,我看陳自明也不遑多讓。」

  陸擎森無奈地笑。

  容印之往椅背上一靠,低聲說:「可惜了Jessie,很聰明的姑娘。」雖然總是挨自己的罵,但成長得很快,再過兩年市場部所有事項經由她直接向總監匯報也不是不可能。

  「她會怎麼樣?」

  「看監察組最後申報的情況如何,可能會有高額的經濟賠償。消息傳出去,再就職也會有一定困難。」

  「好嚴重。」

  「有什麼辦法?」容印之聲音冷下來,「殺人犯殺人之前也是普通人。不管之前有多努力,犯了錯就要承擔後果,給自己的錯誤填坑。更何況新策略是所有員工一起努力的結果,不處罰她對其他人怎麼交代?」

  所有的部門都參與到計畫中,從包裝的設計到宣傳的資源,每一種飲品原料什麼配比、每一份食物配什麼文案、每一個時間節點做什麼推廣,任何細節都經歷過無數次推翻才最終確認。

  這一下相當於把所有人的努力都拱手送給了對家,而自己則要重新來過,並不是說多少錢和多少時間能彌補的。

  「那你呢?」

  「選擇她作為助理,就是我該承擔的事情。」想了想,容印之又補上一句,「選擇我作為市場總監,就是我的上司要去承擔的事情。」

  如果說這是任霏生命中殘酷的一課,對容印之又何嘗不是。

  容印之停職,最頭痛的是高長見。

  投資人的不滿他早就清楚,但如果想要追求速效盈利,那他從一開始就不會讓W-life走這條路線。他費勁口舌把容印之挖來,才使得W-life在同類競品中打開口碑並且逐漸走高。如果市場部現在換負責人,很可能會讓之前的所有工作都付之東流,W-life會成為市面上無數種毫無特色的快消食品中的一員。

  這才是真正的失敗。

  空閒下來的容印之,這才想起來給很久不見的傅小姐打了個電話,約她見面吃個飯。談起戀愛之後,容印之壓根就沒想起來聯繫傅婉玲。傅婉玲倒是發了條消息問他:「有對象了?」

  本意是調侃,結果容印之回了一個「是」。

  傅婉玲用語音回他:「你他媽的,絕交!」

  於是見面第一句話傅小姐就罵他:「你這種有同性沒異性的基佬,就活該沒朋友!」

  容先生點頭稱是。

  能在任性先生面前放肆的人,除了傅小姐也沒誰了。

  知道他停職,傅小姐又罵:「你行不行啊,停職了才想起找我?再說你都停職了找我幹嗎?給你介紹工作啊?我不跟又窮又基的人交朋友!」

  吃完飯還一邊白眼一邊摸錢包,覺得容先生現在可能買不起單了。

  聽說他停職的原因,傅小姐冷哼一聲,立刻露出了刻薄的本性:「沒用的丫頭。」她如此評價任霏。

  「人渣跳個槽換得名利雙收,說不準還能換個女朋友。她呢?

  「身在職場,如果努力只是給人渣利用,那你努力有個屁用?別人只會說『女人就是心軟當不了大用』,偏偏還要給別人落下這種口實,怪誰啊?想要事業愛情雙豐收,情商智商還這麼低?

  「圖樣圖森破,很傻很天真,活該。」

  傅小姐用兩句過時的梗作為總結,尖刻得連容印之都無言以對。

  「你以後怎麼著,我真不給你介紹工作。」飯後一支菸,傅婉玲甩給他一支,容先生表示已經不抽了。

  「我用得著?」

  「哎喲嘿!」傅婉玲失笑,「我也是沒見過失業還如此自信的,這戀愛談得真是煥然一新!」說完拿眼尾瞄他,「是我見過一眼的那個吧,你該不是真當小三了?」

  「你都那麼說了,我哪兒敢?」

  傅小姐表示欣慰:「他幹什麼的?」

  「種地。」

  「種地?地主?房地產?可以啊!他還有單身朋友嗎?」

  這種聯想也是跳躍,容印之語重心長:「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種地』。」傅小姐看了他半天沒說話,過了半晌才緩緩點頭:「真愛。」

  這個「真愛」不久就準時出現在停車場來接容先生回家。

  「嘖。」傅小姐不屑一顧,「那我先走,不想看見基佬秀恩愛。」

  容印之解釋道:「不是,他一直這樣。」

  「天天接送?」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傅小姐一臉嫌棄,「有病啊,少看一次會死啊?」

  死是不會死,可是陸先生堅持,容先生樂意啊。

  跟傅小姐相處的時間總是能讓他開心一點。只是短暫的放鬆過後,洩密風暴依然像一塊大石一樣壓在容印之心上。從自身到事業都容不得一絲紕漏的完美主義處女座,這次的打擊哪有那麼容易恢復。

  忙碌慣了的容印之根本沒想過會有一天會突然失去工作,更何況現在的情況不是換一份工作就算沒事了的。他並不怕被質疑,無論面對同事還是投資人,如果沒有這件事,他有自信很快就會迎來把他們一一打臉的時刻。

  跟高長見一樣,容印之擔心的是一切都前功盡棄。他可以離職,但不能接受這樣半途而廢的失敗。

  而至於何時復職甚至能不能復職,就要看高長見奔走的結果了。

  「要不要去買點牛肉?」

  看他半天沒說話,已經快到家了,陸擎森突然問。

  「你想吃?」容印之回道。

  「以為你會需要。」

  容印之愣住,搜索了一下記憶這是什麼梗。

  「餡餅。」陸擎森提醒道。

  啊,是了。

  以前說過的,為了發洩情緒會剁肉餡。

  容印之忍不住「撲哧」地笑起來:「不行,菜刀已經不夠解恨的了。」

  陸擎森點點頭,把車停在樓下:「那槍呢?」

  「啊?」

  「要不要試試槍。」

  「什……麼槍?」

  容印之騰地臉一紅,怔怔地看著陸擎森。

  ——和他的胯下。

  「手槍或者步槍,不過都是運動槍型,軍用槍和實彈也有,但很少……印之?」陸擎森並沒發現他的目光,打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回頭發現他把腦門兒頂在車窗上半天沒動。

  「……對不起。」

  「嗯?」

  媽的,是自己想歪了。

  你有病啊容印之,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塊木頭疙瘩怎麼可能會在這種時候講這樣的色情話?

  容印之垂著腦袋一路快步走進電梯,進家門的一瞬間被陸擎森從背後抱住,低沉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問道:

  「想成什麼了?」雖然慢了一拍,好歹是反應過來了。

  「沒……」

  「你想要哪個?」

  陸擎森這一點最可恨。頂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從來不說俏皮話——可是每一句都像在調情。容印之轉頭跟他臉對臉,看他的表情:男人在單純地詢問,也在單純地等待答案。

  更可恨了。

  「哪個都不想要!」彷彿只有自己滿腦子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樣,容印之把歧義誤會的怒氣轉移到陸擎森身上,「……渾蛋!」

  「對不起。」陸擎森低聲道歉,再把這個道歉付諸行動——兩個都給。而容印之的拒絕和掙扎,也只消在聽見兩聲懇切的「印之」之後就輕易放棄了。

  洗澡和前戲是一起進行的。

  容印之被陸擎森用浴巾裹著放倒在床上,打開衣櫃問他:「哪一件?」

  「你挑,」容印之躺著不動,把浴巾攤開露出身體,「我穿。」

  新長出來的毛髮在私密部位和皮膚之間的摩擦,比想像中更難受。為了熬過年前的工作,容印之只好再讓陸擎森幫自己剃掉,所以至今他的性器周圍都是乾淨光滑的。

  陸擎森挑了一件拼接的暗紅色睡裙,胸部以下是真絲,胸部以上是蕾絲。為了凸顯性感,遮擋雙乳的深V部分比兩根背帶寬不了幾分,前面少少地掐了個褶皺,越往背後越纖細,露出大片的脊背。

  非常色情。

  陸擎森把睡裙搭在容印之雪白的身體上,躺到他身邊去欣賞。

  「為什麼是這個……?」容印之撫摸著身上的布料,另一手抓了男人的下巴,用指尖輕輕摩擦著胡茬。

  「很性感,想看。」陸擎森的回答總是言簡意賅又直接。

  容印之摀住睡裙翻個身,一邊跟他接吻,一邊說他是「色鬼」,親完了便跨到陸擎森身上去,坐在他腰上穿好,再俯身繼續親吻。

  沒有女性豐滿的胸部,容印之一彎腰,胸前那兩片窄窄的蕾絲就空蕩蕩地垂下來,陸擎森伸手就能捏住乳尖。

  兩乳上傳來細微的痛,容印之在鼻腔裡哼叫。

  「陸……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的不懂?」

  「嗯?」

  兩人嘴唇貼著嘴唇,低低地說話。

  「『槍』的意思……」容印之手向下伸,握住了他的性器,把自己的也靠上去輕輕摩擦。

  「懂,但剛才沒想。」

  這個回答換來容印之第二個「渾蛋」,恨恨地說:「只有我『想』了嗎?」

  他於是沿著陸擎森的臉逐漸向下吻,然後含住了陸擎森的性器。那東西已經硬邦邦的了,嘴唇剛一碰上去就聽到陸擎森幾不可聞的呻吟聲。

  陸喜歡自己給他口交。

  容印之握住那根粗壯的柱體,用舌頭和嘴唇賣力地舔舐,在每一次吞吐間因為口水聲而發出淫亂的聲響。

  陸擎森的手掌落在他頭頂,手指插進髮間——彷彿下一秒就要揪著他的頭髮將他按在自己胯下,讓那根陰莖狠狠頂進他的喉嚨,讓他哭泣、疼痛。

  陸擎森當然沒有。他在忍耐,並且會一直忍耐下去。容印之清晰地聽見他粗重的呼吸。

  這讓容印之很興奮。

  陸擎森越是對他展現出難以克制的情感和慾望,就越讓他有被需要的滿足感和無法被替代的優越感。

  和可以讓他為所欲為的安全感。

  「……印之,可以了。」

  但容印之沒有立即回應他的懇求,彷彿故意似的吸吮著圓潤的頂端,聽陸擎森難耐地低吟,才懷著要盡情使壞的壞心思慢慢起身。

  濕潤過的後穴代替嘴唇,緩慢地、完全地包裹住了性器。

  兩個人的喘息都急促起來,身體一點點的震顫都能通過結合的地方被對方清晰地感知到。陸擎森於是托著容印之的臀部,曲起雙腿配合他跨坐的姿勢,讓他緩解因為角度改變而有些難過的充塞感。

  容印之居高臨下地看著陸擎森的臉,在床頭一盞小燈微弱的光照下,男人面無表情的臉上卻現出一種溫暖而包容,允許他予取予求的神情。

  容印之把雙手覆在托著自己臀部的手上,稍微用力地按了按。陸擎森用有些疑惑的眼光看著他。

  「你的『槍』——被我『繳』了……!」

  這句話讓容印之自己的臉上也在發燒。他像個賭氣的小孩子一樣,把這個色情的歧義咬牙用到底,覺得自己現在簡直就像個娼婦,拼了命地要把陸擎森撩到著火。

  看他還能不能忍。

  寬厚的手掌因為這句話而緊緊抓住了他的臀肉,下體直接用力頂了一下。

  「呃——!」

  陸擎森只是微微一皺眉,眼睛裡卻迅速地聚集起兇惡的神情,毫不留情地一次次把自己的凶器捅進那個溫暖而柔軟的肉體裡。

  「不行……!我還、沒說、可以動!陸……!」容印之被他按著兩胯頂得話都連不成句。陸擎森於是緩緩地頂到深處,插得容印之跟著他的動作發出長而媚的哼叫。

  「印之,能不能動,是『持槍』的人才能提的要求。」

  沉穩而平靜的陳訴,讓容印之根本分不清陸擎森此刻是在說正經話還是在調情,卻聽出了平靜之下洶湧的情慾。

  陸擎森再次挺動腰部,也沒有再給容印之說話的機會。

  「渾……!啊!」

  不知道是不是「槍」這個字眼帶來的副作用,容印之覺得貫穿著自己的那根性器好像隨時會把他給弄死似的危險,卻令他快感倍增。屁股下面早就濕得不成樣子,緊實的臀部在陸擎森身體上彈動,被健壯有力的胯部撞擊得發出聲響。

  「陸……陸……!」

  容印之的叫聲裡同時摻雜著愉悅和埋怨:被快感淹沒的愉悅,和這快感不能被自己掌控的埋怨。

  陸擎森喜歡聽他這樣叫自己,甚至能明白他每一聲裡面的含義。

  短而急促代表著「太快了,你可不可以慢一點」;輕而緩慢代表著「很舒服,再來一次」;如果這一聲「陸」拖得長一點又帶著鼻音,那表示「很想要,快點給我。」

  如果哭了,就代表「不行了,饒了我吧」,可是只要陸擎森不停下,他無論哭得多厲害都不會拒絕,不斷地允許陸擎森一次又一次過分的要求。

  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才會緊抓著你不放。

  你會覺得透不過氣嗎?

  會發現我的真面目嗎?

  會因此離我而去嗎?

  「嗚——!」容印之向後仰過頭去。

  他的身體因為高潮而放鬆下來,陸擎森攬住他倒向一邊變成側臥。一邊剝下他睡裙的吊帶吸吮住乳尖,一邊向下體發起猛攻。

  一條腿被迫緊緊地曲在胸前,胸前又被咬得很痛,容印之手指抓著陸擎森的短髮,承受著越來越狂放的抽插,直到「那把槍」深深地楔進他的體內為止。

  陸擎森暫時沒有拔出來,翻身壓住他親吻。容印之被他從委屈抱怨親到滿足,最後雙手雙腳都攀在了他身上。

  「疼嗎?」在嘴唇上輕嘬了一下,陸擎森問道。

  「疼。」容印之並不知道他具體問哪裡疼,但疼的地方很多:屁股、腿、乳尖,所以心安理得地索求撫慰。

  性器從身體裡滑出去,帶著淋漓的水漬,屁股那裡黏膩得並不太舒服,但容印之決定等一會兒再去沖澡。他也只有在床上的時候,會暫時把潔癖拋掉。以前覺得自己垃圾,不需要乾淨;現在卻可以視為性愛中的一部分而不去在乎。

  「陸,你會不會覺得我不近人情?」

  容印之打橫躺在陸擎森胸口上,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陸擎森抓著他一隻手一下一下按摩掌心,忽然聽到他這樣問。

  「嗯?為什麼?」

  「我從頭到尾沒有為Jessie說過一句話……從我到公司第一個月她就做我助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幾乎……沒誇過她。我這幾天常常在想:她是不是害怕被我罵而不敢講?如果我是溫和一點的上司,會不會不一樣?」

  放在以前,容印之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做事方法和脾氣,即使樹敵頗多、人緣奇差,他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工作中的「任性」有什麼不對,也不覺得自己的管理方式有問題。

  可他現在變心軟了。

  身後有了陸擎森,他有了放鬆的地方和倚靠,讓他能夠以不那麼強硬、尖刻的態度去面對其他人,從而發現原來這世界其實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樣子。

  「印之,你已經很溫柔了。」

  陸擎森的回答讓容印之忍不住「撲哧」笑出來,一邊笑一邊轉頭去看他:「陸,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會這麼想。」說完用食指點他腦門。

  「你腦子壞了。」

  「嗯。」陸擎森直接把他摟過來熱烈地吻住,手向他腿間摸去。

  容印之幾乎沒有反抗地隨著他的擺弄伏在枕頭上,任他把裙襬掀了起來,從後面開始了第二次。

  再次進入那個溫暖的內部,陸擎森聽見身下的人發出細細的呻吟聲。

  印之,我希望永遠沒有其他人發現你的溫柔。

  不近人情的不是你,是我。

  如果不是遇上陸擎森,容印之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到去射擊場「放鬆身心」。陸擎森常去的這一家,雖然位置偏遠,開車差不多要三個小時,但規模很大,佔地近20萬平方米。

  容印之是完全的新手,陸擎森讓他從運動槍型開始練習。

  「軍用型、運動型有什麼區別?」容印之問道。

  是娛樂性和專業性那樣的不一樣嗎?業餘興趣迷戀內衣,容印之對槍完全不瞭解,唯一知曉的名字是大名鼎鼎的AK47。

  所以他還有點期待從陸擎森嘴裡聽到那些自己聽不懂的東西,覺得那樣的陸一定又酷,又迷人。

  陸擎森告訴他:「使用軍用槍支要開單位介紹信。」

  容印之張大眼睛看他,站在入口嘻嘻哈哈笑了半天,笑得陸擎森不明所以。

  算了,這大概也是這塊木頭的迷人之處吧。

  場館很大,比賽場、陳列場、博物館、VIP室等一應俱全。陸擎森帶著他一點點看過去,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就過去了。

  機槍是固定在桌面上的,射擊姿勢並不太舒服,容印之嘗試了一下就放棄了,選了比較常規的手槍貝雷塔,和陸擎森兩人共計三十發子彈。

  因為陸擎森有射擊經驗,所以教練在初步的基礎指導之後,容印之的陪練就變成了陸擎森。

  「腳再岔開一點,膝蓋不用彎得那麼厲害,」陸擎森站在容印之身後,用腳尖輕觸他的鞋子,示意他正確的位置,「好,這樣可以了。」

  容印之告訴自己:不要再想歪了。

  「瞄準的時候注意這裡,開槍的時候不要怕,不要閉上眼睛……」陸擎森的聲音低低地響在耳邊,從背後整個輕輕地環抱著他,雙手托著他的手臂幫他調整姿勢,再戴上隔音耳罩,「好了,開一槍試試。」

  感到陸擎森離開了自己,容印之屏氣凝神扣下了扳機。雖然後坐力不大,但初次開槍還是被震得嚇一跳。

  他回頭看陸擎森,對方比了一個大拇指,告訴他:繼續。

  不得不說,子彈射出去,擊中一個目標的感覺,確實令人興奮。容印之對自己要求又高,每開一槍都要重新調整姿勢,半天了一匣子彈還沒打完。

  「印之,不需要思考太多。」陸擎森覺得這樣根本不算放鬆,「讓你的身體記住槍的感覺。」

  容印之第二次告訴自己:別想歪!

  「陸,我可以試試單手嗎?」聽了陸擎森的話,打完兩匣子彈後容印之興奮勁兒就上來了。

  從準確度來說單手、雙手沒什麼區別,只是單手對腕力有一點要求。陸擎森幫他調整了站姿和持槍手勢,容印之「砰砰砰」打完才發現,自己一高興把全部子彈都打光了。

  「對不起,沒注意……」

  陸擎森一直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走過來幫他捏著虎口:「覺得累就歇,覺得開心就繼續。」

  容印之問他:「你不打嗎?」

  「打過很多次了,無所謂。」

  「我想看你打。」容印之反手握住了陸擎森的手掌,看他有力的手指,抬臉小聲對他說,「我想看你打『這把槍』的樣子。」

  陸擎森微微地閉了下眼睛,兩頰的肌肉讓容印之清楚地看見他咬了一下牙關。

  「一定要現在招惹我嗎印之?」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捏了一下容印之的掌心。

  「對!」在陸擎森面前,容印之似乎向來有恃無恐,「讓我看。」

  陸擎森的持槍姿勢比他標準得多,無論雙手單手,15米、25米,彈無虛發、精準無匹。

  他在射擊的時候,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如果說平時陸擎森只是目光看起來太過銳利,那此時的他就是從裡到外都變成了一把可以殺人的凶器。

  容印之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當兵受過訓練的人,在某種特殊場合下都會散發出這樣的氣息,抑或是在自己心裡,只單單把陸擎森更加特殊化了呢?

  陸擎森很快就解決了一匣子彈,容印之把兩人的靶紙很珍惜地留起來,打算用來記錄自己以後每一次的成績。

  回家之後第一件事,容印之就摟過男人的脖子送上熱烈的親吻。

  陸擎森雖然不清楚他為何如此熱情,卻也向來不問任何理由,只是用更大的熱情去回應他。

  「陸……」在浴室裡被脫得精光,容印之雙手撐在牆壁上,感受著身後陸擎森的撫摸和體溫。

  正在身體上四處遊走的手,是那雙剛才還握著槍的手,也是會溫柔地幫他穿上睡裙的手,會笨拙地給他套上絲襪的手。會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和脖頸,也會用力地握住他的腰肢,粗暴地掐著他的膝窩。

  容印之喜歡陸擎森身上這種巨大的反差,像只為他一個人而存在一般,讓他充滿喜悅。

  陸擎森把他整個人摟在懷裡,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像在射擊場裡那樣對他耳語:「印之,腳……再張開一點。」手先滑向容印之腿間,然後是後腰,「腰再低一點。」

  他是故意的!

  容印之回頭狠瞪一眼,可眼刀還沒甩出去,呻吟聲先出來了。

  「嗚……!」

  陸擎森插入了。

  沒有停歇地緩緩抽動,讓自己的性器在容印之體內探索一般不斷挺動。那個雪白的身體因此而微微地顫動,發出好聽的喘息。

  「嗯嗯……陸!」

  在射擊場裡明目張膽地誘惑對方的人,現在卻像只可憐的小動物一般發出細聲細氣的哀鳴。

  陸擎森對此感到滿足。

  他喜歡容印之所有的模樣,尤其那些只在自己面前展現的模樣。

  生氣,歉意,傷心,歡喜,膽怯,享受,哀怨,茫然,他想把容印之所有的這些情緒都牢牢地收在自己掌心裡。

  在一天之內接連體驗了兩種「槍」,容印之疲勞地倒在陸擎森手臂裡不想動,神情卻饜足而愉悅。

  他身上似乎是新換的沐浴乳的香味,陸擎森低頭聞了聞:「好像某種綠植。」

  「你也這麼覺得?」容印之抬起胳膊聞了聞,「剛買的手工皂。」

  不上班的日子,他喜歡用一點有淡淡香氣的護膚品,但又不要太甜膩。大多數男士產品的味道都比較單一,所以他會選擇植物系的淡香型女式用品。手工皂是他最近很喜歡嘗試的,買了很多塊。為了配合今天這個香味,他還特意穿了一條墨綠色的真絲睡裙。

  「好像王子花房裡的味道。」陸擎森抓著他的手,放在唇邊親吻。

  「王子花房?」

  「嗯,在我們家園子後邊,基本都是綠植。」

  「綠植……沒有花嗎?」

  「有,很少,蝴蝶蘭就是他那兒的。」

  容印之把目光望向窗檯上的花:「還沒問過你,為什麼會送我蝴蝶蘭?」

  「很像你,那一株。」

  容印之笑起來:「哪裡像?」

  「氣質。」

  容印之笑得更厲害了:「你真的怪。」

  陸擎森有時候會表現出一些很奇妙的,他自己完全無意識的浪漫——幹掉的指甲油片他會覺得是花瓣,看到一株花會覺得像某個人。

  如果容印之告訴他,在他指導自己如何射擊的時候,是自己活到這麼大感覺最浪漫的時刻,他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陸擎森已經習慣被容印之說「怪」了,他現在都當是誇獎。

  「要去看看嗎?花房。」

  容印之轉頭看他:「什麼時候?」

  「你想去的話隨時。」

  並沒說要不要去,容印之問道:「是不是怕我閒著會心情不好?」

  「不,倒是預感你很快就會忙起來了。」陸擎森捏了捏他的手,「覺得你不會讓自己閒著什麼都不幹。」

  容印之從被窩裡坐起來,盯著他看。

  他當然不會這樣閒著。不管監察組最後的結論如何,容印之都不能讓至今為止的所有努力就這樣白費。他每天想得最多的不是怎麼追責,而是W-life之後的走向。

  不能只等著高長見,他們必須儘早開始後續的補救。

  「為什麼會這樣想?」

  陸擎森拂開他的頭髮:「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無論哪方面。」

  「……不好嗎?」容印之垂下眼睛。

  陸會覺得我太苛刻了嗎?

  「沒有,」陸擎森搖搖頭,「會很辛苦。所以在能夠什麼都不想的時候,我想儘量讓你放鬆一點。」

  容印之看了他一會兒,重新躺下。

  「嗯,那我要去。」

  第二天,容印之就收拾東西準備跟陸擎森下鄉。

  「你們的房間……是分開的吧?」

  陸擎森他們的房子已經退了,呂想搬到農場裡去住。陸擎森的物品不多,拿了一些必需品和換洗衣物放在容印之這裡,其他的跟著呂想一起搬走了。

  「是。」

  陸擎森看著容印之仔細地把各種小零碎碼好,一件件收整齊,放進箱子裡。聽見自己這樣回答,便開心地把睡裙和小吊帶挑兩件疊好。

  「印之,要穿厚點。」掃了一眼容印之的行李,陸擎森提醒道。

  容印之因為強烈的個人審美,對羽絨製品有「肥厚寬鬆」的刻板偏見,冬季一律以羊絨保暖,因此衣櫃裡沒有一件真正意義上的防寒外套。他平時出入開車代步,無論走到哪裡也都有暖氣空調,所以這麼多年也就這樣過來了。

  可鄉下不行,本身就要比城市還更冷,而現在又是北方最冷的月份。

  「沒有大衣可以穿我的,但至少要穿一條秋褲。」

  容印之一聽這兩個字就立刻拒絕:「不穿!」開什麼玩笑?誰要穿那種醜了吧唧、會破壞外褲質感的東西?

  「不行。」陸擎森搖頭,「太冷,會凍壞膝蓋。」

  「不要,我會穿長大衣。」容印之在審美問題上絕不妥協,陸擎森拗不過他,嘆口氣就不再說話了。只是提前幾分鐘去把車熱好再開足暖氣,才叫容印之下樓。

  從市區到他們的農場,滿打滿算要三個鐘頭。遠離城市以後,公路漸漸變窄,從平整的柏油路過渡到崎嶇的土路,開始有冬季的農田進入視線。北方農業的冬天看起來有些蕭瑟,秋季過後田地裡就沒有了綠色,要麼光禿禿,要麼只剩枯黃的作物根莖,靜靜地等待著明年春天的復甦。

  「那是溫室嗎?」容印之看到一排排的保溫棚,問道,「你們也有嗎?」

  陸擎森點點頭:「有,但可能就快沒了。」

  「為什麼?」

  「呂想覺得反季節蔬菜算不上完全的有機。」在如何種植等執行方面,一向是以呂想的意見為主。

  「那冬天怎麼辦?」

  「讓土地休息。」

  容印之「欸」了一聲:「好嚴格啊。」

  「還有更嚴格的呢。」陸擎森笑一笑,「他還想嘗試自然農法。」

  「『自然農法』?」

  沒等到詳細解釋,陸擎森已經拐進一條小路,容印之看到呂想站在路邊翹首以待,一邊揮手一邊喊:「容哥!」

  容印之一看見呂想就心情好,這孩子好像天生沒有愁事兒,最大的煩惱就是什麼時候吃飯。

  呂想身後是一扇對開的灰黑色大鐵門,貼著鮮紅的對聯和巨大的「福」字。院子裡面的空間非常寬敞,還有一個簡易的車庫。紅磚路碼得整整齊齊,從大門口連接到內院的起居室。進門就是個大客廳,連接著廚房,左右兩邊都是臥房。

  容印之好奇地挨個房間看了看,不解地問道:「怎麼感覺條件比你們在市裡的好多了?」

  獨立的乾濕分離衛生間就有兩套,連室內供暖的溫度都更高一點。

  「呂想在這裡住的時間比較長,而且經常有客戶會來考察,所以能升級的部分就都升級了。」即使這樣,跟市裡的房租相比還是很划算的了。

  容印之暗自鬆了一口氣,他原本做好了要在數九寒天跑到室外凍著屁股上廁所的準備。

  「這是……炕?」其他臥室都是床,唯獨呂想的房間裡是炕。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容先生,從來沒睡過這種床具。而且這周邊的農村是本來就不睡炕的,就連東北鄉村也都逐漸用床代替了。

  「對呀對呀!翻修的時候我特意讓人搭的!在老家睡習慣了!」呂想自己往炕沿上一坐,示意容印之過來試試,「容哥你摸摸,可暖和了我剛燒的!」

  容印之伸手摸摸「炕頭」的部分,腦袋裡驀然蹦出「老婆孩子熱炕頭」這句話來,再看看呂想,沒忍住自己先笑了。

  誰也不知道他笑什麼,反正呂想就跟著傻樂。

  把他的行李放好,陸擎森過來問:「去看看花房嗎?」剛給王子打了個電話,剛好他就在工作室,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鐘。容印之一路上都在想像這個自稱「王子」又開花店的人會是什麼樣子,溫柔靦腆?或者開朗愛笑?

  問陸擎森,他就只有一句「很好的人」。

  出門沿著小路往東邊直走,一排磚混結構的民房裡的唯一一棟全木製,帶陽光房,以綠籬遮蓋圍牆的住宅。

  「這家?」太顯眼了,想認不出都難。

  「對。」陸擎森點點頭,推開虛掩著的大門。

  容印之第一眼就看到了玻璃花房。以一條碎石小路跟起居室連接,在寒冬裡依然被滿滿的綠色充盈著。花房旁邊,停著一台超大型重型摩托車——彷彿白雪公主的院子裡停著一台機甲戰車似的那麼不搭調,惹得容印之「???」地一直忍不住回頭看。

  推開工作室的門,鈴鐺清脆地響起來,伴隨著一聲中氣十足的:「來啦陸森!」

  雜而不亂的花藝工作室裡面,中間擺放的超長工作台前,穿著圍裙的男人正在小心地扎一捆花。四周全都是各色植物,就連頭頂都是一排排懸空倒掛著正在晾乾的乾花。

  如果不是在這裡親眼看到,容印之絕不會把眼前的男人跟「花藝師」「花店」這樣的字眼聯繫在一起。

  三十歲上下,身高絕對超過一百八十公分,一身古銅色肌肉,緊繃的短袖T恤裡面露出兩條粗壯花臂,花紋一直延伸到脖子;

  復古油頭閃著光澤,下巴上的鬍鬚一看就是精心修剪過造型的,圍裙口袋裡插著的除了工作用具還有一把小梳子,不知道是用來梳頭還是梳鬍鬚的;

  特意擴過的兩個耳洞上,帶著一對起保護作用的黑色擴耳器。

  容印之滿腦子都是王子抽著雪茄、穿著皮衣皮褲,騎著院裡的摩托、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奔馳在空曠的美國公路上的情景。

  看到陸擎森身邊的容印之,他放下手裡的工作,脫下手套,對容印之非常正式地伸出右手,微微欠身:「你好,我叫王子。」他當然並不真的叫王子,只是跟陸擎森的「陸森」一樣,就這樣被人叫成固定稱呼了。

  容印之注意到他唇上的兩撇鬍子,尾端翹起的弧度都是對稱的。可能是形象給人造成的錯覺,仔細看王子可能根本就不到三十歲,眼窩深鼻樑高,有一點西洋風的長相。

  倒是很適合他的造型。

  互相介紹完畢,王子去料理台沖了兩杯咖啡端過來:「你們隨便看,我先把這個做完。」工作台放著一堆捆紮好的乾花、乾草以及不知道要用在哪裡的枯枝和果實,王子正在把它們一束一束地固定在上方垂下來的鐵絲罩上。

  「這是燈罩?」容印之問道。

  「對!」王子對他伸出個大拇指,露出兩排白牙齒,「做餐桌位置的頂燈,是不是很漂亮?」

  漂不漂亮容印之是不知道,不過相當特別就是了。

  「王子,我們能去花房看看嗎?」陸擎森剛問完,王子就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丟給他。

  花房的門一打開,新鮮植物的氣息立刻撲面而來。

  從外面看不覺得,置身其中的時候才發現這裡彷彿一個小森林。每一株植物無論是直接栽種在地上的還是盆裡的,都生機勃勃,甚至都沒有刻意修剪過,保持著原本雜亂而自然的狀態。

  一般花房裡常見的觀賞型花朵幾乎沒有,耐寒的小野花倒是不少,百分之九十是觀葉盆栽、綠植。

  陽光房盡頭也安放了一個小工作台、書架,還有一排架子上放著各種多肉。

  陸擎森拿起一盒多肉說:「看來是新興趣。」

  容印之看了一圈:「沒見蝴蝶蘭啊?」

  「觀賞花卉他都漸漸換掉了。」

  「那如果放到現在,你會送我什麼?」

  陸擎森想了想:「茉莉吧,很可愛。」

  容印之笑起來,點點頭:「還好,我以為你會說蘆薈,而且是一米多高的那種。」

  陸擎森不明所以:「你想要蘆薈?」

  容印之笑得更厲害了:「就覺得有點像你。」

  並不知道是蘆薈和自己像,還是會送蘆薈這點跟自己像?可陸擎森壓根也不在意這些,看容印之高興就行了。

  從花房出來,王子的工作室裡多了兩個人。

  「哎陸森,你也在呀!」是一對特別有夫妻相的微胖夫婦,文質彬彬的,男生戴著圓圓的細框眼鏡,穿一身中式棉外套。夫妻倆都姓田,丈夫是小田,妻子是大田,跟陸擎森他們一樣在經營農場。明天要去朋友新家,特意在王子這裡定了禮物。

  中間呂想打了個電話,特別興奮地說「買了羊排,晚上叫大家一起吃」,陸擎森也不用問「大家」都是誰,剛好熟悉的幾個都在場,就都叫上了。

  離開時已經是晚上,下午時候沒覺得怎麼樣,結果天一黑起了風,把容印之凍得瑟瑟發抖。尤其褲管裡颼颼灌風,感覺腿上的皮膚都僵了。陸擎森脫下外套,不由分說地給他裹上,摟住肩膀快步地往回走。

  呂想不在家,估摸著是扛羊排去了。容印之一邊趕緊把透著寒氣的衣服換下來,一邊詢問羊排打算怎麼做。

  「應該是烤,不用管,我來。」陸擎森把他放進被子裡,摩擦著冰涼的雙腿。溫熱的手掌給下肢帶來暖意,容印之則因為溫差而忍不住打了幾個哆嗦。

  「……沒有想到這麼冷。」早知道就準備一條秋褲了,容印之小聲說。膝蓋真的因為寒冷而發疼,他現在不是不想穿,而是想穿也沒有。

  「給你帶了一條,一會兒換上。」陸擎森從行李包裡掏出一條還沒拆封的薄秋褲,用樓下便利店的袋子裝著。

  「什麼時候買的?」容印之接過來驚奇地問,他從來沒離開過自己身邊啊。

  「熱車的時候。」陸擎森重新把雙手探進被窩握住他雙腳,讓他拆開看號碼合不合適,「只有這一款。」

  陸擎森不會強迫他穿,也不會事後說「誰讓你不聽我的,這下挨凍了吧」之類的話給他添堵,如果容印之嘴硬一直不鬆口,他也就當自己沒買過。

  「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說『蘆薈』嗎?」

  容印之縮進被子裡握住了他的手,把下巴墊在膝蓋上跟陸擎森臉對臉地說話:「不知不覺中就長得特別高的一大盆,好像萬能似的什麼都能幹;而且總覺得你做什麼都是特別看重實用性,所以說不定會送我一盆蘆薈,有需要就掰一截兒。」

  這就是說,他既像蘆薈,又看起來應該送蘆薈而不是茉莉?

  「誰說的,蘆薈又不萬能。」陸擎森反駁道,「茉莉還能泡茶。」

  容印之「咯咯」地笑,笑得渾身都顫,也不知道該說他是浪漫還是不浪漫了。

  等他暖和過來換好衣褲,陸擎森從儲藏室裡搬出燒烤爐,支在車庫裡面點起了火。王子打電話問帶點什麼,陸擎森告訴他「去接呂想吧,順便帶點酒」。

  他們買的是新鮮現宰的羊,幾個人分一隻,提前預定。在現場直接烤到半熟,然後是帶回去自己烤還是在這烤熟直接吃,都隨意。拿回去的話加點錢,就有調好的醬料、配菜和主食可以選。

  只是配菜和主食通常都做得比較粗糙,容印之自己動手做了點解膩的拌菜。

  「冰箱裡菜還挺多的?」跟市裡他們那個出租房的冰箱簡直不能比。

  「嗯,聽說你要來呂想準備的,羊排也是。」自己家溫室棚要撤,冬天反倒沒有新鮮蔬菜吃,還得去別人家的大棚采。

  「不用這麼麻煩吧……」容印之有點不好意思。

  陸擎森照例倚在旁邊看他切菜,容印之已經習慣了,隨手把小西紅柿用尖刀切開兩半,餵他一半,自己吃一半。

  「什麼都沒有,怕你下次不來了。」陸擎森說,「他免費給人當顧問,所以蔬菜可以免費吃。」

  「顧問?」

  「是啊,他對種植很在行,只要有相關的就會去接觸。」

  原生的農戶越來越城市化,而城市的很多年輕人開始因為各種原因進入農村成為「新農民」。這些新農民帶來新的生態意識、新的生產方式、新的活力,但某種程度上也缺乏基礎農業知識,實踐經驗太少。

  呂想對於耕種的執著,恰巧是可以銜接和結合新舊兩個層面的橋樑。可以將新的方式和知識帶給當地農戶,也可以讓新農民更快地適應本土化。

  容印之小小地「哇」了一聲:「要對呂想刮目相看了……還以為——」

  陸擎森猝不及防地攬過他的後頸,重重地親上他的嘴唇。

  「……!」

  非常具有侵略性的吻,容印之不明所以地被他親了個臉紅氣喘。

  被張大眼睛的容印之驚訝地看著,陸擎森彷彿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垂下眼簾掩蓋住有點凶起來的眼神。

  「怎麼了……?」容印之輕聲問。

  陸擎森搖頭,也不回答,只是一邊說抱歉,一邊在他唇上輕輕地安撫了一遍。

  「突突突」地一陣發動機響,呂想推開院門喊:「我們回來了!」

  王子騎著他那輛巨型機車駛進院子裡,從後備箱抽出兩支酒和一束花。田氏夫婦跟他倆前後腳,帶著特意為搭配羊排現烤的麵包和黃油蔬菜。

  王子摘下頭盔先整理了下頭髮和鬍子,他穿著粗花格呢西裝外套,戴著漂亮的針織圍巾,還在衣領上別著用邊角料製作的乾花胸針,可愛又很俏皮,既不像婚禮或者宴會那樣隆重,又能給日常西裝加點時髦值。

  一群人在燒烤爐附近擺上小桌,就在車庫裡喝起來了。微醺以後,容印之即使不怎麼講話,也聽到很多好玩的事情。

  王子熱愛健身與手作咖啡,總是有「喜歡的姑娘萬一不喜歡他的鬍子該怎麼取捨」的擔憂;田氏夫婦因為長得太像又是同姓,戀愛之前特意去做了血緣鑑定;陸擎森曾經有過三天見了好幾撥客戶卻只說一個字的記錄;呂想決定在自己家的「有機」和田氏夫婦的「自然農法」之間結合一下,就叫「自然有機」——和田氏夫婦當場就根據可行性而爭論了一番。

  每個人都一樣,可是每個人又都不一樣。

  「你們……為什麼會想要過現在的生活?」

  容印之手裡捧著酒杯慢慢轉動,彷彿為了印證什麼而問道。

  面對這個似乎有點嚴肅的問題,幾個人紛紛思考了一下,卻並沒有什麼高深的答案。王子說「就是喜歡呀」,田氏夫婦跟著點頭;呂想直接說「不知道,過著過著就這樣了」;陸擎森「嗯」一聲表示同意,手底下沒停地將烤好的肉剔下來放進容印之盤子裡。

  「比方說我們家種地的方式,很多人就不理解呀。」大田說,「不施肥、不用農藥、不除草甚至都不除蟲,那能種出什麼來呢?這就跟人一樣嘛,有這樣那樣的生長方式,沒有一定對或者一定錯。

  「我就堅信我家地裡長出來的果實雖然醜而且少,但就是好吃又安全嘛!」田家小夫妻用這種方式已經種了六七年,頭兩年幾乎顆粒無收,最近幾年的收穫也不過普通農戶的三分之一左右。

  「我就喜歡植物,人類生活中要是缺少綠色那多憋屈啊!」王子掏出小梳子梳一梳下巴上的鬍鬚,又插回口袋裡去,「鮮花有鮮花的美,綠植也有綠植的格調,我要做的就是讓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哇,原來綠植還可以這樣欣賞』。」

  一直沒怎麼開口的小田扶了下眼鏡:「你們不覺得種植很奇妙嗎?」

  幾個人不約而同輕輕吸了口氣,陸擎森在容印之耳邊說:「每當他講這句話的時候,就是喝多了。」

  果然,容印之迎來小田長達兩個小時的長篇大論「世界萬物與種植」:真正的好東西就像用心培育的植物,長得醜也是好吃的!長得慢也是安全的!我們擁有自然的力量!和愛!

  大田最後實在受不了,強行打斷,跟王子一起把一喝醉就喋喋不休的老公拖回了家。

  收拾完一切躺到床上,已經快半夜。容印之卻沒什麼睡意,翻了個身面對陸擎森輕輕呼喚:「陸。」

  「嗯?」陸擎森直接把他摟住了,將被子蓋嚴實。

  「我想,明天回公司去。」

  剛來就要走,陸會不會覺得自己太作了?

  陸擎森只是淡淡地說「好」。

  「你都不覺得我折騰?」

  「哪裡折騰?」

  容印之在他嘴上親了一下:「認識你真好。

  「連你的朋友都很好,老趙、呂想、王子、大小田……陳自明勉強算吧,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認識到這些人。」

  陸擎森的手掌撫上他的臉頰,黑暗裡,容印之看不清他的表情。

  「高興嗎?」他問。

  「高興啊。」

  「印之——」

  「嗯?」

  彷彿嘆息一般的低語,隨著壓過來的嘴唇而淹沒在親吻之中,容印之並沒聽清他後半句說的是什麼。

  回城第二天,容印之先找高長見和陳自明迅速開了個會,然後是跟管理層,再然後是跟監察組談判。好幾輪的溝通下來還立下了軍令狀,市場部才得以恢復正常工作。

  實際上容印之停職也不過才短短幾天,可是要做的工作太多了,從現在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都是寶貴的。

  小田說的那句話很對:「真正用心的好東西就像用心培育的植物。」

  同樣的種子種下去,每個人種出來的都不一樣。土壤、天氣、環境、人,決定了最後的果實——好農夫不是一天練成的。這個道理容印之一直都明白,所以他更加認為不能等了。對於一個品牌的成長來說,永遠沒有最後的輸贏。

  「老大,我想回來工作。」

  容印之跟顧問公司開完會,在門口看到等待著的任霏。沒有門卡,再加上洩密事件,先不說禁令,光是同事的目光就讓她已經不可能再踏進W-life一步。

  直接拐進了樓下的咖啡廳,容印之開門見山地說:「Jessie,你應該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

  「我可以不要薪水!」

  任霏懇求道。她把長髮挽起來,化了個淡妝,依然掩飾不住消瘦和憔悴。容印之注意到她指甲上的指甲油已經斑駁,顯然她最近根本無法顧及這些細節。

  她明明是個開朗又很愛美的姑娘,自己以前還因為嫉妒她能去美甲而故意刁難過她。

  「這不是薪水的問題,Jessie。」容印之正視她的目光,「是信任的問題。」

  任霏眼圈泛紅,趕緊眨了兩下眼睛低下頭去,卻還是沒控制住滿眼水光。

  「我知道,我懂。」

  容印之等著她的下文。

  「老大,我懇請公司……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這是我捅出來的婁子,我不能就這麼走了讓別人幫我承擔後果,以後一輩子都沒法讓自己抬起頭來!」

  「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雖然知道這麼說很冷酷,但容印之還是沒有迴避。

  「Jessie,這是職場,納入考量的只有工作能力,而不是你的個人意願和情感。你已經因為私人問題讓工作能力大打折扣,怎麼再去說服公司相信你可以不犯同樣的錯誤?」

  任霏再次低下頭,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再抬頭的時候已經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可是、可是……我好不甘心啊!我真的很不甘心……!」

  她想要戰鬥,無論是情感上的復仇還是工作上的彌補,她都想要跟自己曾經的錯誤一決高下——不管是朱棟,還是自己的軟弱。

  送走哭泣的任霏,容印之趕在下一個會議之前打開了任霏臨走時塞給他的硬盤,把裡面的內容粗略地瀏覽了一遍。

  文件夾都整理得很清楚,裡面是任霏這幾天用所有渠道取得的,剽竊了W-life的競品相關資料和最新的數據調研,然後她自己整理了一份報告:列舉了跟W-life之間的優劣差異,針對每個環節都模擬了執行方案。

  除了容印之,任霏大概是對整個流程最清楚的了。

  盯著屏幕靠回椅背,容印之喃喃地說道:「還是以前壓力不夠大。」一邊說,卻又忍不住露出一個有點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容印之對公司提出請求,力保任霏回到公司恢復原職,且馬上介入工作。

  「大小任性」再一次成為公司內的焦點。

  他這次的「任性」最大的壓力不是來自上層,而是下層。曾經無數個日夜的辛勞因為朱棟和任霏的一場辦公室之戀而付諸東流,不滿與憤怒哪裡是一句兩句抱怨就完事了的?

  公司內部的論壇上因為這件事早就罵翻了天,甚至有人宣佈「有她沒我」「沒辦法跟這種人一起工作」。這個消息傳出來的第一天,人事部就接到了好幾封投訴容印之和任霏的郵件,HR一整天都在做安撫工作,從來沒這麼焦頭爛額過。

  直到監察組給出了最終處理郵件:同意任霏的復職,單獨擬定勞動合同以及保密協議,經手內容需定期交由行政部審查。另外鑑於洩密事件的惡劣影響以及本著對所有員工的公平公正,其任職期間只領取符合國家勞動法規定的最低薪資水平,合約期限一年,解約後兩年內不得從事同類業務。

  這份郵件在刪除「薪資水平和任職期限」內容之後,以其他部分一模一樣換了個處理對像之後又發了一次:to市場部總監Reilly容。

  ——這是他保任霏的連帶責任。

  「能讓我天天在公司做『維穩』的,除了你也是沒誰了。」會議完,高長見跟他一前一後走出去,一臉愁苦地說。

  容印之面無表情且毫無回應,可是任霏卻聽在耳朵裡,刺在心裡。

  「老大……對不起,我——」

  「我不想聽廢話。」交代完事情,容印之頭也不抬直接打斷她,「讓你回來,是因為那份報告有讓你回來的價值,沒有別的。懂嗎?」

  任霏深吸了一口氣:「懂。」

  犯了錯,就得扛得住後果。

  對上司這份賞識的愧疚、同事的白眼和埋怨、往事的悔恨、前途未卜的未來,這些都是她必須要承擔的重量。

  人活在這世上,免不了總得掉幾個坑,或者跳出來,或者十指流血才能爬出來——如果不想待在坑底,就得忍受這份疼痛和煎熬。

  春季的發佈會延後,但就像容印之在「誓師大會」上的結束語一樣:從現在起,每一天都是W-life的新發佈。

  他們不需要改變,而是要超前。「先唱先贏」,剽竊者可以,他們自己更可以。

  容印之的疲勞和忙碌顯而易見,脾氣也更加地反覆無常,有時候連陸擎森都要被遷怒。碰上他心情不好,連紅燈時間長一點也會忍不住去按喇叭。

  農場冬季事情少,何況還有呂想在,於是陸擎森完全做起了私人司機,無論自己有什麼事情要處理都避開接送容印之的時間。有時候甚至臨時有事加班到深夜,他就等到深夜。

  雖然陸擎森並不在意,但經常容印之自己反應過來就被自己氣得不行。

  「陸,為什麼你從來不跟我生氣?」

  回來的路上又因為一點小事臉色很難看,一句話的交流都沒有。直到躺在枕頭上,容印之才像埋怨自己一般低聲問道。

  「……你不要忍著我。」

  陸擎森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沒有忍啊。」

  那意思就是說「我並沒有什麼好生氣的」,容印之簡直不知道是該感謝他的容忍還是責備他的容忍。

  「你這樣會讓我脾氣越來越差……」

  這麼一說,彷彿是陸擎森做得不對一樣,容印之於是一邊說一邊把他抱住了,男人反手把他摟緊了一點。

  「嗯,也好。」

  容印之「撲哧」笑了:「什麼叫『也好』,到最後就只有你能忍得了——你是被虐狂嗎?」

  「大概吧。」

  容印之又一陣笑,笑完了輕聲講他壞話:「你就是怪,怪死了。」

  陸擎森一如既往地「嗯」了一聲。

  容印之於是把手伸向他的睡褲,抬臉問他:「這個……也沒有『忍』嗎?」。

  最近太忙,顧及到他的身體和作息,陸擎森儘可能讓他晚上睡得久一點,所以他們很久沒有盡情地做愛了。

  他聽見陸擎森的呼吸變了。

  手掌向下撩起了他的睡裙,抓住了臀肉。

  「印之。」

  「嗯?」陸擎森的身體壓過來,內褲正在被往下扯,讓容印之這一聲「嗯」也有點顫抖。

  「我要先道歉。」

  睡裙被撩到胸部往上,容印之被吻住嘴唇之前聽到一聲低低的「你明天會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