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遇隱

  燕州平遙鎮西的大道上,三匹馬兒在雪中慢行。這三人兵士打扮,馬上各自縛著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營裡的採買。其中一人有些頭領模樣,長相卻不敢恭維,滿臉大麻子。行過一個岔道口,遠遠地看見雪地裡映著一點紅色。麻子臉打了一下馬,馬兒在陷蹄的雪地裡疾行了幾步,看清是個少女,身量嬌小,撐著把白油紙傘。那少女聽見聲響回過身仰頭看來,卻見明眸顧盼,一身紅衣映著雪,竟說不出的嬌艷。

  三人先後勒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訕的態度來。少女見他們這樣便皺了眉,卻聽其中一人開口道:「小妹妹,這麼大雪天你是要到哪裡去啊?」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來搭你一程啊。」三人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少女「哼」了一聲:「關你們什麼事!」麻子訕笑道:「我們喜歡你才要幫你嘛。」少女聞言惱怒道:「下流!」麻子對左右道:「喲,還挺辣的 們怕你還沒見識過什麼叫下流啦。」三人笑得更是猥褻。少女轉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傘沿,那傘便「嗤」地一聲撕成了兩半,口中笑道:「別忙著走嘛……」

  話猶未了,少女腰肢一扭,回身便以傘柄刺了過來。麻子閃身躲過,看她這一刺伶俐,知她是有些功底的。躍下馬就空手來捉她。另兩人也跳下馬來看熱鬧,雖見這女子會些功夫,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誰知三五下過後,麻子竟落了下風,被那女子傘尖點中穴位,腿彎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要開口揶揄他幾句,那一旁的兩人已躍過身前,少女回身一擋,又與這兩人打鬥起來。麻子罵了句臟字,站起來也加了進去。三人鬥成一團。

  那少女以一敵三,便覺得吃力起來,忽然眼角餘光看見一個戴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負手微笑。她大吃一驚,心道:這人何時出現的?當下不敢大意,一面要應付那三個兵痞,一面防範著這個黑衣人發難。這樣一分神,便應付不利索,頻頻失招。眼見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手臂了,麻子卻突然「哎喲」一聲縮了手,大聲喝止了同伴。低頭看時手背上一點殘雪,一顆小石子滾到了路邊,顯見是被這石子擊中了。三人同時看見了旁邊黑影。麻子出聲喝道:「小子,你敢來管大爺的閒事!」

  少女站定,喘息兩下,才又抬頭細看那黑衣勁裝的男子。此人身量頗高,劍眉薄唇,眉目清亮,容顏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麼看怎麼讓人沒好氣──分明是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旁邊還立著一匹雪白的馬兒,意態昂揚,一望而知是名駒。

  黑衣人放開馬 ,頗為頭痛地揉了揉眉心,低聲道:「這兵痞行兇怎麼就偏讓我給遇見了。」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幾個兵士:「敢問幾位大爺是哪位將爺的麾下啊?」

  一人正要答,那頭領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兩眼,道:「燕州西營上將軍楊酉林。」西營如今是楊酉林帶著,可楊酉林隻身隨承鐸北來不過數日。這幾個兵士都是後勤補給之屬,今日是出來征修皮革。那麻子也疑心這人有些來頭,心想,他們都還沒見過楊酉林,他就更不識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來。

  黑衣人聽得這三個字,臉色變了變。那少女看去覺得他似是薄怒,那三個兵士看去卻覺得他是怕了,揚聲道:「長眼的就給老子滾開些!」

  誰也沒看清這黑衣人是怎麼出手的,只看見他身形一閃,三個兵士便手忙腳亂地應接,片刻都倒在地上,撫肘揉膝呻吟不止。黑衣人也不說話,也不動,站定在那裡卻似一柄出鞘的利劍帶著隱隱殺氣。麻子驚恐地爬起來,不敢再說,拽上另兩個兄弟伏上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著這三人去遠,臉上怒氣是明白寫著了,衣裾一振,轉身就走。

  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轉身看她,少女便問:「你是誰?」

  「路過的。」

  「那,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人片刻才說:「陳金聖。」

  少女臉上皺眉道:「名字平平,不過人還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天地萬物,所以稱之為明。」

  陳金聖嗤笑一聲:「好大氣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來,瞪著這個陳金聖,悶在了那裡。

  陳金聖似乎更高興了,笑得更可惡,問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遙鎮的無名谷怎麼走?」

  明姬眼光一閃:「你去那兒幹什麼?」

  「找個朋友。」

  明姬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邊。」那陳金聖看了看那條道,又回頭看著明姬。明姬將頭一仰,看向旁邊。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牽了馬兒轉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後明姬好奇的目光卻追著他的背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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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鐸一面走著,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話,日月起落,天地萬物,她小小年紀哪來這般見解。路上他已問過數人,這無名谷是在平遙西南。她指自己這條路又是何意?

  正想著,道邊瓦簷下忽然聽見一人嘆道:「天陰路滑,風雪難行啊。」承鐸聞聲注目,卻見一個藍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階上,戴著個碩大的斗笠,階旁倚著根扁擔。看那一身打扮像是個樵夫,只是笠沿壓得甚低,看不清面目。他坐在那裡像是歇腳,但並沒有挑甚什物,這樣天氣又不應該坐在這裡歇息。

  承鐸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著這樵夫卻猜不透他究竟是什麼來頭。覺得這一路古怪,暗暗謹慎起來,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見得,這風雪總擋不過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聽他這麼一說,摘下斗笠抬起頭來,唇角卻浮著笑意。他邊在石階上磕著斗笠上的雪,邊笑道:「老兄這話倒是說得對。不知道這是要往哪裡去?」這人很是年輕,清俊之中透著儒雅,看那氣度就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裝扮在他身上又顯得相襯,似乎他就是個樵夫。

  承鐸望望前面,已是長街盡頭,了無人跡,忽然一笑:「好像走錯了路了。」

  「走錯了路?這麼個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還能走錯了路?」

  承鐸也不多想了,心知這人必有事故,隨口就笑道:「老弟既這樣說,跟著你大致也就不錯了。」

  樵夫聽了一愣,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擔便走。承鐸牽了馬跟著他,樵夫便問:「老兄從哪裡來的?看樣子不像是這小城小鎮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錯。我從上京來,想在這裡走點生意。只是前兩天燕州北邊似乎又打起來了,邊塞通不過。所以沿路走走,看哪裡能通融通融。」

  「這種時候還敢往北邊走貨,老兄真有膽子啊。上京不好麼,何苦這種天氣往這裡來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著現在發點財,今後也好輕省些。」承鐸隨口應付。

  樵夫呵呵笑:「這財哪裡發得完,你現在就不輕省了,以後也輕省不了。」

  承鐸也呵呵笑:「我現在如何不輕省了?」

  樵夫隨口應道:「大雪天趕路輕省麼?橫財不是人人都發得起的,還是悠著些好。」

  「老弟說話倒是實在。」

  樵夫道:「以前做過些小本買賣,不像老兄是做大買賣的人。」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漸漸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見一絲人煙。那風就一陣緊似一陣地刮過來,直吹得人手凍腳寒。承鐸心忖:這人衣衫單薄,走在這風雪裡全無瑟縮之狀,顯見是習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談。這些話似不著邊際,又頗有雙關,看他答來又全似隨興。一邊想著,心裡漸漸有了主意。眼看那不遠的林木間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話好好說,冒這風雪到底無趣。便道:「這風吹得人磣得慌,不如到那邊避避。」 樵夫笑笑說:「好。」

  兩人一徑走去,卻見是間破舊的房舍,四壁皆徒,東西分廂,西邊廂房已塌,只剩斷壁殘垣。承鐸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覺東廂有人,樵夫此時也轉頭看了他一眼。

  承鐸暗笑:你莫非還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裝神弄鬼騙我,我便也嚇嚇你。當下裝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往裡一讓。樵夫果然臉色一沉,猶豫了一下,邁步進去。

  屋內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擋風雪。那廂房也沒有門簾,一進廳堂就看見廂房地上燒著幾支柴火,旁邊坐著個蒼髯老者,戴著頂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蒼藍,棉衣外掛著串長長的念珠,竟是個出家人。兩人一時間都覺詫異,那老者打量他們兩眼,卻慈善地一笑道:「這樣苦寒之地,竟能遇見貴客。恕老和尚先來一步,就自做主人了。兩位朋友過來烤烤火吧。」

  樵夫與承鐸對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這是意外之遇。承鐸便當先走過去,揀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也笑道:「我們趕路正好走到這兒,想進來避避風雪,沒想到老先生已先燒好了火。正是兩個撿了便宜的過客,卻不是什麼貴客。」

  那老和尚道:「貴之極也。」樵夫也正坐下,聞言,頗有深意地看了承鐸一眼。

  承鐸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賈,想憑這邊境戰事,走點貨發點財而已。」

  老和尚慢慢搖頭道:「不對,不對,貴者有其氣,一望可知。就如山嶽川澤一般,皇親國戚,出將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卻盯著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個住在山裡的懶散人罷了。」

  老和尚還是慢慢搖頭道:「不對,不對。他才是閒雲野鶴,山林逸士。」說著,卻對承鐸一指,笑意溫和。

  承鐸與那樵夫俱是一愣,對看一眼,一起笑了起來。

  承鐸便問:「這天陰路滑,風雪難行啊。老先生怎麼卻在這兒?」故意咬著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聽承鐸學他言語,知他揶揄自己拿話引他,臉上卻作著一派正經關切。當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語。

  老和尚笑起來,臉上都是溝渠,一把白鬍子隨他說話而動:「大雪天沒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鎮子裡化點吃食。借這方屋宇暫避風雪。」果見他身旁一個不大的布袋子,裝著半袋子東西,頗似穀物。

  承鐸又問:「老先生仙居何處?」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罷了,哪裡不是寄居。」說著低頭整了整鞋帶,慢慢地說:「兩位小朋友既來這裡,這柴火也不虛燃,你們暖著,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訖,緩緩站了起來,樵夫也站起來,幫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頭,道:「我家就在不遠,如……」「不必!」老和尚仍然慈眉善目,語言卻很決斷。樵夫便不多說,淡淡道:「多謝老人家了。」承鐸卻坐著不動,看那老和尚緩緩走了出去。

  待那老和尚的身影一轉出了門,兩人同時回頭注目,彼此熟視對方,眼中都有些激賞之色,一時卻沒有說話。片刻,還是樵夫先開口:「你還跟著我走麼?」承鐸道:「既已跟到這裡,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著他看了一會,方道:「那就走吧。」

  出門看見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鐸便覺得不對。這裡四野通達,以那老和尚步力,在這雪地裡行走,哪裡這片時便走得看不見了。他兩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張望,仍是不見蹤影。「你……」承鐸回頭正欲對樵夫說話,樵夫卻低著頭道:「你看地上。」前後之路都覆著厚雪,只見東面來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與承鐸的馬蹄印,四面八方卻不見其他痕跡。兩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輕功再高,不可能在這曠野之地一路飛得無影無蹤,可這四面卻沒有一點痕跡。方才承鐸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聽他舉止吐屬並不像是身負什麼絕技,確是老邁常人。承鐸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問:「你看這有什麼古怪?」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並沒有聽說過誰有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學武之人。」兩人本都頗為沉穩鎮靜,這時心底卻都升起一股駭然之意。細想那老和尚言談,卻又全不對勁,再回屋裡察探,仍是只覺費解。

  半晌,樵夫道:「許是什麼世外高人被你我湊巧碰上了,隨便和我們開開玩笑吧。」承鐸想想,說:「也許。我看他也不像有惡意。」樵夫便不再說,拿了扁擔仍然往西走,承鐸牽了馬仍舊跟著他,一路默默。約走了大半個時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著一道山 逶迤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