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地火

  軍旗卷影間,一匹快馬奔入了燕州大營的營門。守衛的兵士正待上前,來人手一揚,揮出一塊令牌來。兵士認出這個胡人正是承鐸的手下阿思海,往邊一讓,那快馬便一路奔入,直到中軍前五十步方停住。

  阿思海雖是個胡人,從小卻隨父經商,天南地北四處闖蕩,通各處方言。因他機警利落,又遇到天下不太平,便在這邊陲之地做起了祖上不傳的另一種生意──買賣情報。四年前,他為胡人刺探軍情被承鐸捉住,承鐸見他爽朗磊落,泯不畏死,便把他放了。阿思海偏不信邪,臨去揚言要盜他的兵符。一來二去,三來四去,兵符沒偷到,反而把自己賠進去了。

  阿思海把身上的腰刀一順,大步邁進了中軍帳。因為風吹日曬,他一張臉黝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直叫道:「大將軍,有沒有水,渴死了。」哲義給他倒了一碗白水,阿思海接過來便「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承鐸一揮手,示意哲義下去,便問:「怎麼樣?」

  「胡狄已經逃回鍺夜城了。古離王的三萬人馬分成三寨,駐紮在西北二十里外。他自己帶了兩千人駐在燕州大營外兩里,午後親自來投降。據我所知,古離與胡狄本身有些不和。這些年在胡狄手下,雖然位高,卻也不太受重用。現在胡狄大敗,古離一部人馬被落在前線,他知道自己扛不住,所以投降也說得過去。其餘沒有看見別的兵馬,倒是大將軍有兩支人馬抄到了兩側,大營人馬也分兵調出,把他們圍得十分好看。」

  阿思海到底是胡人,詞窮的時候也一詞百用,比如這個「好看」,就是他常常說的。

  承鐸笑笑,問:「那件事呢?」

  阿思海立刻苦了臉道:「這兩月可跑死我了。休屠王庭的一個老僕婦說,她是兩年前休屠作胡狄前鋒時,西征索落爾汗掠回來的。休屠的大巫師說她是不祥之物,誰得了誰倒霉。我一路往西跑到過去索落爾汗的地方,混了一個月,才找到一個以前內宮的侍衛。一提她,他就知道了。」阿思海停住嘴不說。

  承鐸道:「你只管說,知道什麼?」

  「那我可說了。這女人過去十分……十分」阿思海想來想去,覺得這裡肯定不能用「好看」,半天憋出個「不好」來。

  「十分不好啊。她具體什麼來歷誰也不知道,但她確實是個啞巴,十一二歲就在索落爾的王宮了。索落爾非常恨她,變盡法子折磨她,也沒人聽她出過一聲。要是裝啞巴,不會那麼小的年紀就裝得這麼好。」阿思海說完竟有些憤然道:「索落爾可是個出了名的瘋子!」

  承鐸皺了眉道:「這個倒是有所耳聞。那是怎麼個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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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茶坐在大帳裡,憑空一陣心悸。她站起來往帳外看了看,覺得手臂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索性站到帳外,便有陽光照到身上。她遠遠看見楊酉林在巡營,一個士官跟在他身後,兩人不時交談。茶茶便一動不動,凝神望著他們倆。望了一會,她起步往帳側走。今年早春,一過時令,便常常有陽光,照在身上,十分和煦。她早已經換下單薄的衣服,而穿著白棉布的薄棉袍子,腰間束了一條紅色的帶子。頭髮簡單編成兩條辮子,髮梢垂到腰間,隨著她步伐搖曳。

  承鐸遠遠望見的時候,不由得站住了。因為她抱著手臂走得十分悠閒,彷彿她不是一個奴隸,而是某個春日遊賞的大家閨秀。她的神色雖然冷淡,卻很難看到一絲愁苦,以至於承鐸有些不相信方才阿思海對他說的那些事。她分明是想活著,卻又似乎不怕死。承鐸見過不少拚命一死的人,死有時候遠比活容易。

  他出了一回神,茶茶已經繞過帳子,又往回走了。承鐸不再去品評茶茶究竟如何,這也不是他想要的。承鐸是一個果斷的人,不會把有些事搞得太複雜。他走回大帳去,帳簾是垂下來的,還在微微晃動。他掀起來卻有些意外,因為裡面空無一人。

  茶茶即使出帳也絕不會走遠,她很明白哪裡是她該去的,哪裡是不該去的。承鐸剛才分明是看她繞過大帳,應該是回來了。承鐸轉頭,拉開帳簾,外面的一切如常。過了片刻,茶茶從大帳另一側過來了,腳步比平時要急些。她並不知道承鐸站在帳內,一轉身險些撞到承鐸身上。她猛然抬頭,吃了一驚,又連忙低下頭。承鐸一眼便看出她臉色有些發紅,不同於往日的蒼白。

  承鐸轉身走到大帳中坐下,茶茶寂靜無聲地從邊上走到角落的靠墊上,也側對著他坐下,仍然低著頭。承鐸不經意地問:「剛才去哪兒了?」

  茶茶沒想到他要跟她說話,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不回答又似乎說不過去。她就走到他案邊,手按在筆上。承鐸便把紙甩到她面前,於是她慢條斯理工工整整寫下了「如廁」二字。

  承鐸拔著手上一枚羊脂玉的扳指,還是漫不經心地問:「那你跑什麼?」

  她想想,又寫道:「內急。」

  「方才逛了半天就不急?」

  茶茶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問,握著筆踟躇起來。承鐸靠到椅背上,腳往案桌上一蹬,說:「慢慢想,想好了再寫。」

  茶茶正要再落筆,哲義忽然進來,稟道:「主子,古離王的人來了。古離王帶著人馬上就要到大營了。」

  承鐸不置可否地盯了茶茶一會兒。茶茶被他盯得又是一陣寒戰,覺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懷疑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麼。承鐸沒再說話,站起來脫下便服,穿了鎧甲出去了。茶茶方呼出一口氣,回頭看看他,又轉頭看看大帳裡面,最後走到帳首把帳簾全都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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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鐸出帳,中軍帳外都站了人,全是一身鎧甲披掛。他走到營門口,遠遠看到一隊人馬旌旗逶迤而來,約有數十人,為首一人戴著大大的紫貂帽子,帽頂插著長長的雀翎,是胡人貴族的打扮。承鐸一招阿思海,阿思海凝眸遠視了一下,便點頭道:「是他本人。」

  這時一陣風由北刮來,旗角南飄,便吹著那胡騎蹄聲遠遠而來。東方臨風起卦,立佔一課,卻是地火明夷之象,六爻皆動。東方便皺了眉,曲指以算日時,驟然道:「不好。此事凶中有吉,彼來有詐﹔火在地下,是岩漿暗湧之勢,軍中恐怕還有內應。」

  承鐸看他煞有介事地說完,卻笑了:「無妨,該來的總要來。我管他火在地下還是地上,這回都有來無回了。」

  「楊酉林,帶人去接。」承鐸說完,轉身往中軍帳去,風把他鎧甲下的衣角牽起一飄。

  片刻後,古離王帶著二十個隨從進了大營 中頓時一片肅靜。楊酉林一直引他到中軍大帳。古離王年紀不過四十歲,穿著華貴的狐裘,並不理會兩旁軍士的側目,昂首進了大帳。承鐸倨傲地坐在長案之後,四目相對,誰也不肯先開口。

  對峙了片刻,古離先將右手按在左胸對承鐸躬身行禮,唧哩咕嚕說了一串話。承鐸聽懂了隻言片語,大約就是問好,說自己是來投降什麼的。承鐸對阿思海道:「跟他客氣兩句,就說他的誠意我心領了,讓他坐吧。」

  阿思海用胡語轉述了一遍,承鐸與古離的神情都已經換成了十二萬分的誠意。古離坐下後,兩人就開始談投降的事,人馬怎麼佈置,怎麼傳檄通告等等。承鐸看上去十分歡快,末了,竟要擺酒,宴請古離。

  一時間軍樂大響,大家在中軍演武場上喝得一派昇平,雖然言語不通,卻也各得其樂。一席酒從午後喝到日暮。承鐸倚在那席首,醺然薄醉,拈了杯子看下面軍士作舞,也不管一眾胡人在營中走動。

  古離手下的兩名副將離席解手,逛了一圈,蹲在那演武場一角低聲說笑,臉上神情很是高興。談笑半晌,始終覺得有什麼不對,四面一看,卻見不遠處一頂大帳,帳頂掛著鷹旗。帳門口站著個纖弱的白衣女子,半掩在帳簾下,看不清面目,卻似乎目不交睫地注視著他二人。兩人又談了兩句,那女子仍然望著。二人狐疑半晌,前後回到席上。

  這一席酒直喝到天黑,古離王才告辭回自己兩里外的行營。

  這夜月黑風高,那行營裡兩千胡人,人啣草,馬裹蹄摸到了燕州大營前 前站著哨兵。四個胡人悄悄摸上去,拔出彎刀就頸一割。咦?手感不對。仔細一瞧,卻是兩個稻草人,穿著軍服。偷襲的胡兵用胡語大喊了一句,古離急忙回馬,為時已晚。

  一支火箭從半山腰當空射起,便見四面軍旗一展,火把紛起,古離已被圍在其中。

  這燕州大營是承鐸兩年前用心構築,依著一道高崗,臨水分為東西兩營。高崗上另起一寨,上下相應,與東西二營互為犄角,進可攻,退可守。自大營駐兵,胡人就沒能南下越入過燕州南鎮。這古離的膽子未免太大,莫說區區兩千人,就是他二十里外的三萬人馬過來,也未必能拿下這營盤。

  不等古離王反應,四面八方的軍馬已經殺了過來。

  楊酉林當先殺入核心,俯身劈砍,把一柄馬刀揮得煞是好看。他的騎兵緊隨其後,腰刀起落不止。承鐸站在高處望見,興致忽起,也不增兵,對手下人道:「奏樂。」

  於是,那白天奏過的樂隊在這暗夜之中又奏了起來,卻是激昂的《破陣曲》,角號低沉,鐘鳴深遠,遙遙傳去,十分應景。楊酉林也不畏懼,和了這樂曲越發在胡人中縱馬衝突,如入無人之境。凡他過去,便是一片血湧,人馬倒地。長長的一曲奏罷,營場上胡兵只剩了一半。

  承鐸騎在馬上,遠觀將士殺敵,風生樂起,弦音所指如卷殘雲。承鐸心中快意,但恨無酒。這時,樂聲又響。這回是雄壯的《得勝歸》,徴為君調,音正辭嚴。下面騎兵卻聽得熱血沸勇,也摁捺不住,紛紛入陣。一曲未完,無論戰降,胡兵已被砍殺盡絕。演至最後便成了真正的得勝歸,一場儘是躍馬歡呼。

  此時,東面天空已是暗紅色,天欲破曉。承鐸遙望西北暗夜,卻似有火光衝起。承鐸馳入大營,見古離王的人頭被楊酉林夾在肋下,便對他一揮手道:「拿來。你守在大營,我從右面抄過去會趙隼。回來之前,你把這兒打掃乾淨。」

  這一場仗打得如風捲殘雲。古離王二十里外大營的三萬人只走脫萬餘,其餘被承鐸、趙隼等人幾面夾擊。再一看,大王的人頭都已經在對方手裡了,慌亂之下自相踐踏。

  有投降的,承鐸不受,竟縱兵殺盡,焚屍而回。

  燕州西北二十里,屍橫遍野,黑煙滾滾。

  東方見此慘象,心中不悅,責問承鐸為何濫殺?

  承鐸回答得很簡單:「非我族類,其心不誠,受降何用?放歸本國,他日又來打我,不殺奈何?天氣日暖,這許多屍首爛在當場,我燕雲二州豈不要鬧瘟疫,不燒作什麼?」一席話說得東方啞口。

  回到燕州大營,已過午時。承鐸招呼趙隼、東方在中軍大帳一起吃飯。留守的兵士端來早已備好的飯菜。趙隼餓了,只管大吃起來。承鐸見東方默然無語,便問:「你還在想今日殺了那許多人?」

  東方搖頭:「我在想,有什麼地方不對。」

  「哪裡不對?」

  「古離王僅僅憑著如此低劣的詐降來殺你數萬精銳,這便不對。」

  承鐸聲音一沉,道:「你要說那地下暗火?這人我心中大概有數了。」

  趙隼扒飯,迷惑地抬了一下頭。

  東方夾菜,輕描淡寫地問:「昨晚大營被襲時,你見著茶茶了麼?」

  承鐸聽他這一問,眼神倏然深邃起來。

  這時,忽然一個兵士急急地跑過來稟道:「不好了,楊將軍一頭栽倒在茅廁了。」

  「啊?」三個人都掉下了下巴,一齊放下碗隨那兵士去看。

  卻見楊酉林昏倒在茅廁外的地上,他的幾個親兵圍在他身側。

  東方越眾上前,按他脈搏,片刻之後,皺眉:「先把他抬到醫帳去。」

  醫帳內,東方又按在他腕脈上診了半天,隨後用銀針紮了楊酉林幾處大穴,楊酉林慢慢醒轉來。睜眼一看,晃了兩下頭。

  承鐸忍不住問道:「不妨事麼?」

  東方搖搖頭:「不妨。」坐下來寫方子,一面寫一面問道:「楊將軍是在茅廁內昏倒的?」

  楊酉林回過神來:「我原本在解手,可是漸漸覺得頭昏腦漲,趕緊出來,走到外面便昏了。」

  東方又問:「你莫不是吃了什麼壞掉的東西……」

  楊酉林搖頭,斷然道:「不是。若非是中毒,便放我不倒。那茅廁裡有古怪。」

  「這便是了。」東方寫好方子,交給醫師,「你應是中了毒,只是我不太敢肯定。只因這毒極其少有。而且……也不該出在茅廁裡。」

  話還沒說完,明姬風風火火地跑過來,進門一看眾人皆在,便看了楊酉林,小聲地問:「楊將軍,聽說你掉進了……掉進了……」關切之中,似乎有那麼點歡欣鼓舞的意思。

  楊酉林這些日子也算是被明姬練得刀槍不入了,任她如何洗刷,都可面不改色。可這次這個醜出大了,被明姬這麼一問,頓時臉色一暗。

  趙隼「嘻嘻」笑道:「沒掉進茅廁,只是被茅廁給熏昏了。」

  「噢?他……」

  不等明姬說完,承鐸就打斷道:「這毒還要緊不要緊?」

  「楊將軍應可無事,這藥性已十分微薄,想是近日勞頓才誤中了這毒。」東方答道。

  「是什麼毒?」

  「這種毒不在任何典籍中,是口口相傳而來。我師……我曾經聽人說過。告訴我的那個人把它取名為夜潛,是出自外番的一種毒,無色無味,不覺嗅入便會中毒。若只是片時,人察覺不到﹔若長時吸入,超過一個時辰,必死無疑。且旁人很難知道這人是因何致死。只是此毒若遇便溺之物,慢慢便能化解,所以我想不通,為何茅廁之內會中毒。」

  承鐸皺眉道:「既是無色無味,又瀰散於氣,這個毒怎麼找?」

  「藥材煉製出來裝於瓶中,或盛於器皿,放在器物角落,毒氣便慢慢散出。」

  承鐸當即道:「趙隼,你帶幾個人去茅廁找找,看有什麼異物。自己小心些。」趙隼應命去了。

  「嘿嘿。」明姬忽然笑了一下,「這毒隨便燻燻沒事,想來沒點時辰還中不了。」

  ……

  於是,人人都瞭然地看楊酉林,一副「你便秘」的表情。楊酉林原本晦暗著的一張臉,像是煮熟了的螃蟹殼,頭都不怎麼抬得起來了。

  明姬更高興了:「楊大哥,你是刀頭上打滾的人,這茅廁中摔跤可不是好兆頭。定是今年撞太歲,恰飛著了五黃二黑煞。我給你畫張符,趨吉避凶,帶著上陣,包你刀槍不入。」

  說著,便把那寫方的黃紙拿來,和著硃砂繚亂地畫了一紙,折做個方角,交給楊酉林道:「十兩銀子。白送的不靈。」

  楊酉林瞪著她半晌,突然道:「我……我沒帶著銀子。」

  帳內眾人見他當真,都哈哈一笑。明姬便慷慨地說:「銀子回頭給我就是,先給你賒著。」

  東方敲了一下明姬的腦袋,對楊酉林道:「你別信她的,她哪能畫什麼符,哪有刀槍不入的符。」

  楊酉林卻愣愣的,老實收了過來,揣在懷裡。

  明姬這下得意了,高興道:「這玄學數術,無論真假,有人信則靈。」

  正說著,趙隼回來了。

  「大將軍,找著了。糞池中有一個白圓瓷瓶子,我讓他們……」他看了眼明姬,含糊地說:「我讓他們正解毒呢。」

  趙隼所謂解毒,便是找了個大盆子,讓兵士們紛紛尿入盆中,再將那瓶子撈上來浸泡其中。只不過覺得這種事當著女孩子面說起來不雅。

  東方道:「應該就是那個。這毒不是尋常人能有,也不該出在這大營裡,放在茅廁也不管用。這下毒的人倒好生叫人費解。」

  「然之兄,」承鐸忽然出聲,「倘若你有這毒,你與我軍為敵,會如何用?」

  東方順著他說道:「用來對付你再合適不過。若是我,就放在你大帳裡,你不知不覺吸入中毒,待到晚上襲營時,你正可毒發而亡。三軍先失主帥,必亂陣腳,古離二十里外的三萬人再趕殺過來,我軍必大敗。」

  東方此言一出,人人神色都是一凜。

  承鐸又問:「這毒藥既無氣味,如何分辨?」

  「無色無味,根本無從分辨。只有人中後,脈象上可以識出。所以才叫『夜潛』。」

  承鐸冷笑:「偏是有人從我帳裡把這藥給分辨出來了。」

  東方不語。

  趙隼卻問:「是誰?難道這藥瓶真的是在你帳中?」

  「審一審就知道了。」承鐸把這話說得似問似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