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詩寓

  承鑠還沒來得及答,就聽見窗外一個人大聲道:「不可!」

  說著就見一個長髯白鬚的老者,穿著深紫色朝服,一臉梗介之氣,舉著象笏衝了進來,對承鑠深施一禮。承鑠忍不住笑,忙道:「蕭相請起。」承鐸卻皺了眉。

  蕭雲山立起身,便指著承鐸疾言厲色道:「你不持內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軍資開費勞民傷財。無有黎民,何以為國!?」

  承鐸暗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道:「國相大人不主外戰,不知我山河壯麗,而外虜匪邦虎視覬覦。無有國土,何以為民啊?」

  承鑠看看要僵,連忙止住蕭雲山,對承鐸道:「五弟方才說的也不無道理,他即折下問罪之說,且依他所言。他薦的這位東方常侍自去為他籌軍資錢糧,他三月之內若不能破敵,朕定重重治他。」

  蕭雲山正要再說,承鑠忙道:「你必是來議昨日之事,來來來。」承鐸得了眼色,便略施了一禮,退了出來。東方也一一施禮,蕭雲山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東方作揖而出。

  兩人出來一轉過那暖閣,承鐸很是鄭重地對東方說:「現下這重責就是你的了,擔不起這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說完,拍拍他肩膀道:「我看好你!」

  東方哭笑不得,覷他道:「你這如意算盤打了多久了?我知道,貴岳丈大人與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舊臣,說個不字,朝中沒有敢說是。你要打,他又不允,這軍資誰還籌得來?你自己說說話就回燕雲去了,把這個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裡,讓我拿著燙手,丟又不成,嘖嘖,習鑑兄真是好義氣。」

  承鐸笑道:「我從來不喜歡嘴上高談闊論,辦事一無是處的人。更不會以私人關係舉薦無用之輩。你辦得好時,是你的功勞﹔辦不好時,那也怪不得我。」

  東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軍令狀,就不同你計較了。習鑑兄既有難題,我當然得幫你一幫,勉為其難和這些大人們打打交道吧。」

  承鐸覺得這話十分對胃口,攀著東方肩膀小混混似的說:「就是嘛,我是那拈輕避重,自己躲邊的人麼?咱們有難同當,誰也跑不掉。」

  東方但笑不語。

  只聽身後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鐸貴為親王,這樣勾肩搭背實在不莊重得很,他連忙放下手,轉身。東方也回頭看去,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公子,穿著錦鍛裌襖,那衣衫沒有一絲繡花,人倒也清秀,正對著承鐸躬身施禮。他身後兩個跟從的婢女宮監原本睜大眼睛看著承鐸東方二人,見他轉身,也忙低頭對承鐸施禮。

  承鐸半天想起來:「是……允寧啊。好些日子不見,長這麼高了。」

  允寧還是恭謹道:「是。叔王征塵未洗,侄兒不敢叨嘮。方才來書房給父皇請安,因為議論政事,一直不敢冒進,候在這裡。」

  承鐸淡淡笑道:「難得你如此。」想來想去也沒什麼話好說。

  允寧卻又抬手對東方躬身一拜,東方不防他這樣,連忙回了一禮。允寧道:「東方大人方才說的甚有道理,且廣歷民間。我才識淺陋,願聞教誨,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東方答稱不敢。承鐸對東方道:「這是我皇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著辦。

  東方便答禮道:「如有閒暇,定當拜訪。」

  允寧便也不多說,彼此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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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承鑠在宮裡擺宴,說是承鐸奇兵初勝,又逢國慶,宜乎小慶。

  然而這小慶卻也委實不小。隨朝的官員,乃至王公貴族,全都參加了。東方倒也佔了個末席。他本著看熱鬧的心情也去坐了坐,卻被這熱鬧鬧得有些受不了了。台上是絲竹不絕,台下是觥酬交錯。上上下下,東方看不出一點那罪己詔上的痛切心情,也只得笑笑。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便只管喝酒。偶一轉頭看見了趙隼,趙隼對他舉舉杯子,東方便也舉杯,兩人隔席飲盡。趙隼此次跟承鐸一起回來,往常總在他自己府上,並不曾見著。

  喝到一半時,承鑠心情一好,便讓文臣賦詩,武將擊劍。這種娛樂大眾的事,有頭有臉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會出手的。於是下面有幾個三四品職的武將輪番擎木劍作舞,卻也看得過去。一時間樂聲大作。

  東方看著這般狂歌飛盞,脂瑩粉艷,覺得十分的不入耳。那一起深宮女子更是對他媚眼翻飛。他忽地想到平遙鎮西無名谷那片幽靜田園,如今看著這繁華世俗,心中暗忖:難道這就是我所求的?

  一念及此,煩悶起來,抬頭看見承錦在那上座自斟自飲,也不與人契談,只覺她十分地故作清高。忽然想起她在靖遠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後來又嘲笑那給她寫詩文的人,東方便提起筆來信手作了一首長詩,交了上去湊數。

  宮監將各人所作詩賦呈了上去。承鑠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頌德之作,只點頭道:「不錯。各位愛卿皆好才思。」說著遞了給一旁皇后賞看。看了一回,傳到各王公貴冑手中。

  承錦卻也揀起來看了看,忽看到內中有一首《詠柳》,題目雖舊,詩意卻細密出新,揀了出來讀。詩是十三元韻,描繪那楊柳風絮,頗有意思,只是讚得柳樹太過清貴非凡,反倒顯得有些假模假樣。那末句寫道:「……晴暉暖得枝頭翠,秀色新洗不著塵。碧玉為妝裊娜影,緣何青眸不向人?」

  承錦讀了一遍,心裡生疑,看那題款「員外散騎常侍東方互」。她便抬頭末席上瞧了東方一眼。東方對她點頭微笑。

  承錦心中登時大怒:他暗諷自己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卻又拿楊柳一般水性之物做喻,豈不是說她輕佻,玩弄他人情意。偏他又沒明說,也只她知道這意思罷了。一時拿著那詩箋,欲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只得淡淡放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重重地擱下杯子。

  一曲舞罷,笙簫俱止。

  承錦忽站起來,向鑾座道:「今日盛會,皇兄又有雅興。小妹不才,也願獻醜賦詩,以博一哂。」

  承鐸聽了暗暗奇怪:她平日不是這般張揚,今天怎麼湊起這個熱鬧來。

  承鑠欣然應允,便讓宮女呈上紙筆。一時各人都不言語,俱看承錦作詩。承鑠便命以此宴為題。

  承錦想也不想,提起筆來在那五彩流雲紙上一揮而就,寫成一首七絕:

  「京華歌飛盛宴開,關山雪染捷報來。不是酸儒錦繡口,為有三軍真將才。」

  承鑠命宮監念了,笑道:「十三皇妹果然是與五弟相厚啊。」承錦稱謝。一眾命婦妃嬪便一起恭維叫好。

  東方心中暗笑:她明著讚她五哥,暗裡罵我窮酸呢。

  承鑠興致也起,便不令承錦收筆,又命以時令為題,再作一首。

  承錦應聲提筆,又佔一絕:

  「和風知意吹展綠,花柔無心染靨紅。未許東風珍重久,豈共飛絮逐流中。」

  承鑠點頭。幾個文臣也極力稱讚起來。

  東方聽了,再笑:自己方才說楊柳青眸,她便特意地辯白辯白。心下也暗讚她才思敏捷。

  皇后柔聲道:「小妹這詩甚有風骨。」說著就席上摺了一枝瓶插桃花,傳到承錦席上道:「這桃花是個舊物,十三妹妹可作出新意來?」

  承錦看那桃花,心念一動,緩緩下筆,寫道:

  「上苑新紅掩舊柳,庭前宴裡付詩酒。使君不解花枝意,別來贈與他人手。」

  東方這次聽了,不笑了。

  前兩首詩雖只有他二人會得其意,這第三首詩承鐸卻也聽出些道來。承錦以此瓶中之花自比,在這富麗皇室,自己不過是和詩就宴的擺設,有朝一日,下嫁臣屬,和親遠邦都由不得她自己。比之飄萍飛絮,猶有不如。

  當時席上一片稱讚。承錦淡淡應對著,頗有些意興闌珊,又飲了兩杯,便告夜深露重,先退了席。承鐸知她素來心氣高傲,今日在眾人面前卻露出自憐之意,不知她是怎麼回事。坐了坐便也離席往承錦處看她。

  走到承錦寢宮,宮女回了進去。

  承錦本來自小與承鐸親厚,每每相聚總是歡喜的。忽然想到今天這個可惡的東方互正是他帶回來的,一肚子氣沒處發,便吩咐她的大丫鬟搖弦道:「你跟王爺說,我酒沉了些,才剛梳洗睡了。」

  搖弦出來,依言跟承鐸說了。承鐸也只好囑咐了她兩句,轉身出來。

  回來時,宴已告散。東方正等著他。兩人一起回府,東方一路不語,冷冷淡淡的。承鐸奇怪,到了王府,一直陪東方走到他院落,看他還是不說話,正要開口,東方忽道:「你大老遠的跑回來,不軟玉溫香抱美人去,立在我這兒做什麼。」

  承鐸聽他語氣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了什麼運了,到處討人厭。」東方逕自走到裡面桌邊,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鐸無語,搖搖頭道:「行。如你所言。」扭頭走了兩步又轉過來:「我叫了哲修在這裡,你有什麼事就吩咐他。」東方應了聲:「知道了。」承鐸便一徑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覺萬籟俱靜,月色宜人。

  風露乍起,他突然覺得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承鐸有時固然放浪,卻決不□無度。相反他自律甚嚴。無論是肉體或精神的放縱沉溺都是無益的,行之愈過愈覺寥落。他本來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時候,大多在書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樣的,近而不遜,遠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會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廢用自如。

  那些柔弱嬌貴的親王夫人們,他娶她們,也娶她們的家勢。他們的家庭和她們自己無一不渴望在他心底佔有一席之地。有了這番計較,便難免沒有算計。從皇宮到王府,這些庭院裡的女人們遠比她們的外表要堅忍,要決絕,要狠戾。這雖是生的本能,卻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賞,站在局內的男人決不會愛上。

  而承鐸,甚至可以說是深惡痛絕的。這厭惡從很久之前便開始了。有一些恨,最終會煙消﹔有一些遺憾卻永不能彌補。

  上京的高官貴戚們無不知道靖遠親王戰功赫赫卻子息單薄。他的正妃蕭氏便是因寤生而死,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卻都小產。側妃謝氏,曾誕有一子,一歲時又夭亡。於是傳言四起,都說是因他征戰太多,殺戮太重,所以天令其無後。

  承鐸笑笑,並不以為意。沒有殺伐,又何來安定。太平盛世需內定,需外靖,無不是浴血而出的。他一年十二個月有十一個月都不在王府,若他的妻妾懷了孕,那才糟糕,多半得是他帽子變了顏色。

  承鐸回到他內院書房裡。這書房其實是幾間套間,內外相通,十分闊朗,不與一般屋院構造相似,只以承鐸覺得怎麼樣方便好看,便怎樣佈置。書房之外連著臥室,再往後走一片竹林,便是承鐸那著名的溫泉池。這一片區域,是他個人獨有,有侍衛守侯,如非他允許,內院之人是不許入內的。

  其實一個人若要遮風避雨,一丈之室便足容身。承鐸回到王府,所青睞的也不過就是他這所無名的書房與溫泉。這王府其餘的地方,倒顯得多餘了。

  哲義候著他回來,承鐸也沒什麼事了,將哲義遣去睡覺。自己推開門,外書房已是黑漆漆不見燭火,內室裡還點著一盞五枝桐條燈,照在臥室還算明亮。茶茶伏在床角瞌睡。承鐸再沒見過比她更愛睡覺的人。

  他脫掉外罩的大毛衣服。若是在燕州,他不會這麼穿,可宮中赴宴一切便馬虎不得,需得按品級服飾,不能隨意穿個便服。承鐸又解下裡面袖口上的一圈黑狐皮袖襯,轉顧內室,一片寂靜。茶茶還趴著沒醒。

  茶茶有一項好處,就是你不高興的時候完全可以當她不存在。然而承鐸今天接連被人無視,迫切地想尋找一點存在感。於是他走上去,一巴掌把茶茶拍了起來。茶茶被他拍得昏頭昏腦,抬頭見是他,忙立起身。

  承鐸坐到床邊上。這張床很大,實木做成,只刻成流波花邊。承鐸不喜歡瑣碎的花紋,故而一絲雕花也沒有。雕工雖簡樸,質量卻是上乘,翻雲覆雨起來絕不會吱呀作響。承鐸一手背在身後,便示意茶茶近前來。茶茶原本不甚清醒,挨到他身邊。承鐸便拿出背在身後的右手給她看。

  他手上抓著個毛茸茸的小動物。承鐸左手托在右手下,似乎怕捏著了它,湊近茶茶面前。茶茶便有些畏縮。承鐸說:「你別怕,看看是個什麼?」茶茶燭火下看著不太分明,正要研究,那小動物似乎掙紮了一下,承鐸托著的左手一動,沒抓住,那東西一下子躥到了茶茶身上。

  茶茶驚得跳起來,飛快地把它甩掉,轉到承鐸左邊,抓著他袖子把他胳膊擋在前面。承鐸忍不住哈哈大笑。於是那毛茸茸的東西展開來攤在地上,卻是承鐸的狐皮袖襯。茶茶猝然鬆手。

  承鐸也不去撿那袖襯,一把將她抱到膝蓋上,問:「你今天做什麼了?」茶茶當然沒有回答。承鐸說:「還在給李嬤嬤跟班呢?」茶茶點頭。

  「我看你兩年後定然和她一樣。」茶茶沒反應。

  「你看她那麼嚴肅,你表情比她還要一成不變。今後定然是這樣一個死硬不化,讓人懼怕的老太婆。」茶茶很不賞臉,一派平靜地望著他。

  承鐸不以為意,繼續教育道:「一個人,無論處於何種境地,切不可整日委頓緘默,要死不活。否則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樣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茶茶淡定地望著他。

  承鐸補充道:「而那種明明心裡精怪得很,偏要裝得一臉冷淡的人尤其可恨!」茶茶張了張嘴,露出一個怔忪膽怯的表情,彷彿用以表明自己不是他說的那種人。

  承鐸也換上一點和煦的笑容道:「你悟性不錯,人也機靈,幸好不會說話,不然牙尖嘴利就不大可愛了。」茶茶懷疑地看著他,難道這不會說話倒成了好處了?

  承鐸像看出她的意思來,一點頭:「這是你比起其他女子來的一大好處,千萬別小看了。」茶茶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當然她也什麼都不能說。

  承鐸柔聲問:「你是天生的啞巴麼?」

  茶茶輕輕搖了搖頭。

  承鐸撫摸她咽喉,莫名其妙問:「你最後一次說話時是什麼情形?」

  茶茶一愣,眼神黯淡了下去。

  承鐸自我解圍地自語道:「定然不是什麼好情形了,不想也罷。」

  茶茶抬起一雙剪水幽瞳,忽然發現承鐸一貫自若的神情裡有那麼一絲絲不自然,恍然覺得他方才那番話或許大概約莫是想安慰她的意思。

  可惜他實在不擅長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