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忽蘭

  釘子並沒有什麼深厚的學識,高尚的情操,卻有股子俠義勁頭。東方在回京城路上,給了他幾個饅頭,他便一直把這恩情記在心裡。若非如此,他斷不能孤身騎馬奔馳了四晝夜到了燕州大營,到了……承鐸的面前。

  釘子接過哲義遞來的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心中默念:他記不得我了,他記不得我了……承鐸坐在案後望著他,面無表情。釘子又喝了一口水,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先生只有一句話要我帶……帶給你。」

  「說。」

  「無論何事,切勿妄動,一切等他來了再議。」

  「就這一句?」承鐸懷疑地問。

  「嗯。」

  「你叫什麼名字?」承鐸朝前傾身,一臉無害地問。

  釘子暗鬆了一口氣,「我叫王有才。」

  承鐸冷笑一聲,露出一絲猙獰,道:「真有才啊,不是丁家的孩子麼?」

  釘子手一抖,水都灑出來了,心中大叫糟糕。承鐸凶相畢露,「誰讓你來的!?」

  「東方先生。」釘子虛弱地招供。

  「誰信你。」承鐸咬牙切齒道。

  釘子無力地說:「還……還有一句暗語,『天陰路滑,風雪難行』。他說你不信,就告訴你這個。」

  承鐸盯著他看了一會,一招哲義,「關起來,敢跑就砍了他!」

  釘子心中悲叫:先生啊,你可把我給害慘了,看來皇帝的弟弟都是一樣的可怕。

  哲義心裡悲嘆:這小孩來是來了,卻趕上他主子心情不好。他主子為什麼心情不好呢?卻是讓茶茶給鬧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哲義拎著釘子出去了。承鐸暗想,那句「天陰路滑,風雪難行」應是別人不知道的,然而東方為什麼給他這麼一句話,何以認為他會妄動?歷來求和國書是要封上泥印,由一國之君直接拆看,是以承鐸並不知道這求和的內容。

  承鐸正自猜疑,茶茶端了一盆子熱水進來,放到他腳邊。承鐸看見她那一臉冰冷的神情,就異常鬱悶。

  三天前,茶茶要到平遙鎮上去買一些做菜用的作料,承鐸便讓哲義跟著她去。哲義這次回來燕州,發現自己的使用價值急劇下滑,基本淪為了茶茶的專職保鏢。本來一路買個東西都好好的,可是回來軍中時,走到西營邊上,便遇到個承鐸手下的一名參將。

  當時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拖著一個胡人女孩子往營房裡去。那女孩子年紀尚小,大約十三四歲,生得有幾分樣貌,一路哭叫著。茶茶看著就有些不高興,也只好當作沒看見。可那女孩子忽然掙脫了手,一跑,撲在地上。那參將轉身來抓她時,那女孩子也狠,一個石塊砸過去,把那參將眼角砸破了。那人一把拔出腰刀就要殺了這女孩。

  茶茶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想,或者沒有想,把買來的胡椒末兒撒了出去,一把拖過那女孩子來。這一撒直接迷了那參將的眼,等他看清楚是茶茶,不禁十分惱怒。茶茶雖然身份沒變,地位卻不同往日,人人都知道她是承鐸獨寵的人。

  那參將便去拖那女孩子。哲義從旁勸了一聲說:「姑娘不要管這種事。」茶茶覺得胡椒末都撒出去了,還有什麼管不管的,索性心一橫,拉了那女孩子擋在身後。那胡人女孩也很有眉眼高低,便拉著茶茶衣袖縮在她身後發抖。

  那個參將自然是不敢碰茶茶一個手指甲,但是他一狀告到了承鐸那裡,說得不怎麼好聽。承鐸聽了也很生氣,畢竟茶茶你只是個女奴,而且是他承鐸的人,你怎麼就敢當了面兒跟個參將對著來。滿營的人都看著,叫承鐸怎麼讓自己的下屬服氣?

  那胡人女孩名叫忽蘭,是承鐸軍士從郡城裡擄來,家人都死在亂軍刀下了,她孤身被沒入奴籍。茶茶看她年紀還小,若是交給那些軍人,還不受盡欺辱,便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承鐸讓她把那女孩子放回去。茶茶一向比較懂事,這回卻很固執,意思是你要罰就罰我,忽蘭不能交給那人。承鐸何曾被人這樣違逆過,於是他下定了一個決心要罰一罰茶茶,讓她知道厲害,然而這決心又始終不夠堅定。

  最後承鐸只能說,這個忽蘭是他看上的人,茶茶幫他要過來,就留在他這裡。他既然要人,他手下的人自然再沒話說。然而茶茶又不知道哪根筋沒對,非但不感激他這婉轉的遷就,卻開始冷著一張臉進進出出。

  兩人便這般彆扭了三天,承鐸都有些撐不住了,茶茶看來卻氣勢不減。此時端了盆子,從進來到現在,也沒有正眼看他一眼。只是曲膝半跪,脫下承鐸的靴子,給他洗腳。承鐸低頭注視著她,她臉頰上垂著幾縷鬆散的頭髮。

  茶茶從不使小性子,也不表述情緒,承鐸卻知道她生氣了。她生氣起來就格外的馴順,把她奴隸的身份做得十足,淡漠著一張臉,就像她初來時那樣。這本來很好很省心,可主子大人卻覺得看著很不舒服。

  承鐸本來沒把那女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也沒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他本身從小是極少看人臉色的,不由得忿忿然地想:女人就是寵不得,近而不遜,遠而生怨。再一想,貌似生怨的那個是他。這就讓他更加的忿忿然起來。

  茶茶跪在盆側,擰乾棉布擦他腳上的水。承鐸想起去年年末,她才被抓住,送到他面前來,就像個抽空了靈魂的布娃娃,心裡沒來由地一疼。暗暗嘆了口氣,伸手捧起她臉,茶茶順著他手掌望向他。

  承鐸緩慢而無奈地說:「茶茶,我不喜歡看你這副樣子。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喜歡或者不喜歡,願意或者不願意,把你的意思告訴我。你可以對我說不。」

  茶茶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他。

  「嗯?」,承鐸固執地詢問答案。

  茶茶緩慢地眨了一眨眼睛,勉強點了下頭,唇角卻微不可察地扯出一抹狡黠笑意。承鐸心知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等著承鐸自己說。你自己說過的話,就算將來耍主子霸道,也總不好反悔吧。

  承鐸看出她心思,非但沒有生氣,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寵溺的情懷來,手指撫過她睫毛。「那個忽蘭,我把她交給你了,你說了算吧。」他輕柔地說。

  茶茶眸子亮了一亮,不自覺綻開一個欣喜的笑容,這一笑映入承鐸眼中,只覺目為之眩,山河失色,不由得怔住了。茶茶卻沒有覺得,直起身在他唇角輕啄了一下,只一下,承鐸這三天的鬱悶都沒有了。

  她站起來小鹿一般跑出去。

  人就是這麼奇怪,為什麼茶茶就是能輕易牽動他的情緒呢?承鐸叫道:「你回來!」茶茶又跑回來,承鐸穿了靴子,道:「你把她帶來,她要是只會說胡語,就把阿思海也找來。」

  承鐸一向沒有這樣好心,然而這次卻想好心做到底。茶茶站住,疑惑地看著他。承鐸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護著她,你看她年紀小,可憐。一可憐就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就覺得有氣,於是拿我開涮了三天。」

  啊?是這麼回事麼?茶茶還來不及做出覺悟或者感激的反應,承鐸接著道:「我讓阿思海把她送回家去。免著你一天到晚看著她又要來氣我。」茶茶似乎終於有那麼些受感動的樣子,承鐸卻不容她表達,支使道:「還不快去!」茶茶只好轉身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茶茶在營外送忽蘭。

  忽蘭說她還有一個伯父,住在三百里外的草場。承鐸便讓阿思海今早就送她去。忽蘭有些怯,拉著茶茶。茶茶一番無言地安撫。兩個男人站在一邊,眼底一番無言地交流。

  阿思海看著這送人回家的場景,幸災樂禍地望著承鐸嘻笑:你也有讓女人吃癟的一天啊。

  承鐸看一眼那兩個依依不捨的人,憤恨地回瞪著阿思海:遲早有天你也栽在哪個女人手上。

  忽蘭終於一步三回頭的跟著阿思海走了。待他們走遠,承鐸看著茶茶:「這麼喜歡小孩子?」小孩子?忽蘭少說也有十三四了,就胡人而言,這個年齡都可以嫁人當媽了。承鐸湊近茶茶耳邊,輕飄飄地說:「幹嘛不自己生一個?」

  茶茶驀然回頭望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承鐸看她表情有些猶豫,便牽了她手在那草原上散步。朝陽把那片草地染得生機勃勃。承鐸撿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茶茶便也蹲下來,半跪半坐地歪在他腳邊,手按著他膝蓋,望著他。

  承鐸歪了頭看她,「我剛才那句話嚇著你了麼?」茶茶搖頭,望著他「說」:「我……好像……不行……」她悒鬱地趴在他膝蓋上,覺得這個意思很難說出口。茶茶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從不曾懷過孕,總不能堂而皇之地跟承鐸說我以前跟別人都沒有這回事,所以跟你也不可能。

  承鐸覺得她現在像只討寵的小狗,拉了她手說:「你先把身體養好吧,我可不想看見你英年早逝的。這兩天沒管你,你藉機偷懶了吧?」

  這兩個月承鐸教了她一點內功心法,讓她自己調理內息。茶茶老實練了。承鐸又要她早上起來繞著大營跑一圈。茶茶覺得那樣子看著太傻了,說什麼也不肯。承鐸無奈,只好教了她一些簡單的拳腳工夫,讓她每天練一練,也算活動一下筋骨。迫於承鐸的淫威,茶茶每天不情不願地晃那麼三拳兩腳給他看看。這兩天二人冷戰,承鐸不管,她也就樂得不練。

  承鐸搖頭嘆道:「多少人想做我徒弟我都不幹,你就這麼暴殄天物了。」茶茶皺起秀氣的眉毛:「你覺得……這樣我就能……嗯……啊?」她含義模糊地比劃了一下。承鐸拉了她雙手道:「生孩子也是個危險的活兒,我看不適合你幹。我們不生也罷。」

  茶茶悶了半晌,用手勢加唇語充分表達了一個疑問:「你覺得誰跟你生合適?」承鐸現在讀她的話毫不費力,茶茶隨便比一個手勢他也能明白。然而茶茶習慣上比較鄭重地意思才會用手勢來比。承鐸曖昧地笑:「我看得順眼的就可以。」茶茶轉了頭沉默。

  承鐸覺得茶茶這人逗著真不好玩,把她拉到身邊,「生孩子這種事還是兩情相悅的生起來比較好。我若是安心要孩子,豈會現在還沒有。只不過從前王府的事太雜,我也不想和誰生罷了。」

  「我很小的時候,」承鐸語氣散漫地半抱著茶茶說,「大約才剛剛記事,就開始練武。六七歲的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練箭,點著燈放在箭靶邊。你知道為什麼?」

  茶茶搖頭,掐了一支狗尾巴草拿在手裡玩。

  「我想要練得比別人好,想讓父皇多看我兩眼,想讓他想起我母妃。我母妃總是不開心,因為她太喜歡我父皇了。」

  「後來我有了很多女人,有幾個孩子,不是沒生出來就是沒長大。我就想到我小時候,我會不會也十天半個月不看我的孩子一眼。我若是疼愛他們,這疼愛會不會被人利用。與其有這麼多牽扯,還不如乾脆不要。」

  茶茶倚在他懷裡,懶懶地抬了頭,也不管承鐸看不看得懂,彷彿自言自語地張了張嘴,「說」:「我父母很疼愛我」。她眼神遼遠,望向天邊,那裡有兩隻大鷹盤旋著。

  承鐸抱了她一會兒,說:「乖,我們回去吃飯了。然之就要到燕州來,不久又有麻煩事了。」茶茶轉過頭來,突然可愛地一笑,卻用那隻狗尾巴草去搔他的手背。承鐸望著她湖藍色的眼珠子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再鬧,信不信我把你抱回去,讓全營的人遐想你為什麼走不回來了。」茶茶聞言,騰地一下跳了起來。

  當哲義看見他們牽著手回來時,禁不住又要搖頭了。這兩人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偏偏自己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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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確實已經來了。

  在離燕州不足百里的大道上,明姬在馬上理了一理包袱的結,問:「我們幹嗎要半夜趕路?」東方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抓住 繩:「這已經晚了。我讓你跟他們慢慢行來,你偏要跟著我走。」

  因為是朝廷御史,東方從京城到燕州,每一站都要蓋文碟,脫身不得。足足走了大半個月才到燕州邊境。這天傍晚,歇在離燕州兩百里的最後一個館驛,東方留著副使──禮部右侍郎賀姚帶著聖旨緩緩而來,自己輕騎簡裝連夜往燕州兵馬大營去了。

  明姬當下也不再說,兩人一路奔馳,如今稍稍放緩步子讓馬兒歇氣。四面漆黑,什麼也看不清,天空反還顯出一絲深青色的明亮。路旁樹枝上有飛鳥離巢而去。東方一把拉住馬,沉聲道:「閣下深夜尾隨,有什麼話還請當面一敘。」

  他話音落下片時,黑暗靜謐中便緩緩走來一個人。他走得很輕很慢,但步履沉穩。東方乍一看去還以為是承鐸,待他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樣的神氣無論如何不會出現在承鐸臉上。承鐸若是發狠動殺機也能讓人害怕,但不會給人陰沉的感覺﹔然而這個人雖然相貌堂堂,卻是陰鷙深沉,讓人一見心寒。

  他唇角微微一扯,便笑出幾分邪氣,緩緩開口,聲音卻輕柔飄忽道:「東方先生,久聞大名了。」

  東方道:「有何指教麼?」

  「不敢。」他拿出一個紙卷,「我有一位朋友,最近不甚順遂,想請你看一看今年的運程。」

  東方卻不接:「看相算命之術易流入鬼蜮之道。我並不曾深研,恐有負所托。」

  那人悠悠道:「不要緊,你能看出幾分便說幾分。」

  東方接過那紙捲來展開,上面便寫著一個生辰八字。東方默默排了一排。那人問:「如何?」

  「奉勸這位朋友,富貴應知足,莫作非分之想,否則性命難保。」

  「怎講?」

  「他今歲大運撞流年,不死自身也要死親人。」

  那人卻笑了,又問:「他是何等樣人?」

  東方道:「用神與正官相合,其人必奸險狡詐,貪戀官祿無所不用其極。此格局見之於命者,與富貴窮通不相涉,大者賣國,小者賣友。閣下還是離這位朋友遠些好。」

  那人卻笑得益發深,只道:「好,好!」說完,竟轉身而去。東方看著他慢慢走入黑暗中,一把將那紙卷捏成團,手一揮,射向左側樹枝。樹上應聲跳下幾個人來。

  東方將明姬的馬一拍,那馬直奔了出去。跑出不過一丈便被兩個蒙面的黑衣人截住。明姬早已抽出匕首,擋掉了砍來的第一刀,後招便接連而至。這兩人身手都很好,明姬恨不得長了三頭六臂,耳聽得東方那邊兵刃聲響,起碼不下六人在圍攻東方。

  明姬抵擋一陣,一個失手,已接不嚴密,眼前白練一閃,一條柔韌的精鋼鏈把她背心的一刀捲飛。東方大聲道:「快走!」他心知今日凶險,打點精神,鋼鏈宛如游龍,偏鋒而行,捲過一柄鋼刀來。東方一手執鏈,一手執刀,鏈如爪,刀如牙,縛住一人便殺一人。他這般痛下殺手,不一時,便砍倒了三人。

  然而明姬那邊一聲輕呼,匕首掉地,手中已無寸鐵抵擋刀劍。眼見長劍刺來,避無可避,明姬眼一閉,心道: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