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破胡

  夜色深沉,承錦抱著膝蓋坐在王庭後殿的床上發愣,手邊是茶茶換下的衣服。她似乎聽得外面遠遠有什麼聲音,細聆之下又彷彿萬葉秋聲,只是靜謐。

  傍晚時,幾個僕婦捧著衣服首飾來伺候茶茶沐浴更衣,穿戴打扮。承錦想讓她裝病先拖著,茶茶笑一笑,還是穿戴好便跟了人去了。

  承錦此時心裡兜兜轉轉思量脫身之計。若是能找著東方,興許事情就好辦了,她卻不知東方蹲了將近兩天御羊圈早已忍耐不住了。

  此刻賀姚正昏昏噩噩地縮在羊圈睡著,忽然被人推了幾推,惺忪醒來,漆黑一片。東方眼望著遠處天穹,低聲道:「賀大人,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出來,除非我回來找你。切記。」他話音剛落,身形一閃,不知是怎麼從那上了鎖的低矮羊棚裡擠了出去,彷彿是聽見鎖鏈輕響了一響。等賀姚反應過來,東方人已經不見了。

  賀姚重重地一頓足,又怕人聽見忙收了腳,心中怨念,把他丟在這裡算怎麼回事?肚子一叫,便看見地上盤子裡還有一點薄粥。胡人歹毒,一天就給兩個人喝一碗粥。東方推說從不吃粥,一口不喝。賀姚何曾受過這種侮辱,也不吃。東方便把自己天南地北出乖露醜的舊事都說了一遍,倒說得賀姚佩服起來,彷彿不喝一口這羊圈裡的粥算不得好漢。他也猜著今夜有事,索性不睡了,端了冷粥起來一口口啜著。

  東方出了羊圈,按著那日舊路,不一時,走到了王庭大殿之側。城南已漸漸喧囂起來,想必楊酉林攻得甚急。東方辨明了方向,朝著城牆東門而去。沿路躲伏,避過幾隊急急趕往南門的士兵。等東方到了城東,所有軍馬都在城牆上防備,他靜靜伏在城牆角下。不一會兒,聽見上面人聲一動,箭矢放了下去。東方悄然起身,登上城牆二層的平台。

  東門原是鍺夜城最堅固的一處城門,開啟城門的絞盤在城樓頂上,若無十人合力,是絞不起這沉重的大鐵門的。然而胡人不知道,最堅固的城門也是最容易攻克的城門。他們至死都弄不明白,城門上的十八處固力鐵梢是怎麼被人拔掉的,彷彿提線木偶,線還提在手裡,而手足早已斷碎。只看見數不清的敵人頂著厚厚的盾牌推著戰車衝到城下,城門應聲被撞開。

  城門一開,東方的事情就完了,他在城牆腳下坐看殺人,從守衛的士兵屍首中挑了個魁梧的作盾牌。現在是真正的刀劍無眼,他再有本事也犯不著涉險。一邊看,一邊暗嘆,承鐸真是調兵如神。讓楊酉林佯攻南門,卻在最堅固的東門擺下最強的騎兵。只怕現在這一大路人馬殺到城南,胡人必定措手不及,鬥志全無。留下西面給他們逃跑,跑出七、八里便會被趙老將軍伏兵截殺。

  東方看著這些散亂奔逃的人馬,簡直像一堆堆蟲子,被玩弄於股掌,一翻手,便被碾為齏粉。大隊的騎兵衝進門來,東門原本被抽調只剩下一半的守衛根本不夠一殺,直衝向城中去。東方火光影中看見承鐸的身影一晃。他運一口氣,提起「盾牌」,遇到刀劍一擋,十分便利,不多時便擠到了承鐸面前,一拍他馬脖子道:「你這麼急作什麼?」

  承鐸看他一眼,大聲道:「什麼?!」

  東方也大聲道:「你急什麼?」

  承鐸搖搖頭:「茶茶和承錦被抓了!」東方聽明白了,也是一呆,並不回話,放下「盾牌」,一縱身往王庭大殿掠去。

  承鐸跳下馬,抓住一個參將大聲說:「你帶人到北門與趙隼合兵,殺不完的殘敵趕出西門去!」也不知他聽清沒有,但見他點了點頭,承鐸便放開手也隻身奔向王庭。

  大殿那邊亂糟糟的,從南門折回的胡人軍士與才入城的騎兵激戰正急。許多侍女嬪妃在王庭裡奔跑,躲避亂軍。東方趕進去時,根本尋不見承錦,也沒看見茶茶,他抓住一個散亂著頭髮的女人想問她,然而那女人置若罔聞。

  東方站定,理清頭緒想了想,往僻靜的房間裡一間間找。他穿過一個走廊到了另一處屋宇,地上散亂地倒著椅子,屋裡散著帷幕。他四面一看沒人,轉身要走,忽見那床榻上揉著一件衣服,顏色有些舊,看了眼熟。

  東方過去拎起來抖了抖,認出那是茶茶的衣服,他正要喊茶茶,頭頂傳來一個弱弱地聲音:「東方……」東方仰頭一看,帷幔掀開一條縫時,承錦探了個頭在那裡。東方轉到帷幔後才看見地上放了個桌子,桌子上放了個茶几,茶几上又搭了個凳子。東方失笑道:「你爬到房樑上做什麼?」

  承錦說:「弄我下去。」東方一腳踢開桌子,承錦只覺得腰上一緊被什麼東西纏住了一拽,直向下摔去。她才一尖叫就落到了東方懷裡,雖沒摔著卻頭昏眼花。東方扶她站定,只覺得一顆心落下來大半,嘲笑道:「沒看出來你還有做賊的潛質。」承錦搖搖頭,「算了吧,我這不是怕被抓住麼?」

  東方想起來,問她:「茶茶呢?」

  承錦皺眉:「不知胡狄拉了她哪裡成婚去了。」

  東方拉著她出來時,胡人兵士已退入王庭,激戰正劇。承鐸手下的軍士大都認得茶茶,找到她應該不難,東方對承錦低聲道:「我們快離了這裡。」一手護著承錦,一手握了精鋼鏈,打開人叢,撿空處避出了王庭。外面一片狼籍,越往外走越是恐怖,橫著斷肢死屍。承錦只匆匆一眼瞥過,若是往日看到,必然嚇得不輕,奇怪的是此時竟顧不上害怕。

  不知怎麼被東方拉上了一匹馬,又怎麼穿過混戰的人群,從人少的南門出了鍺夜城。空氣中的血腥氣漸漸淡了,目光所及的死人漸漸少了,一直跑到一片平原上,承錦回頭看去,那座城上冒著裊裊的煙,在天地間旖旎,彷彿被人遺棄的觸目驚心。

  東方呼出口氣來,馬已經喘息不已。他放下承錦時,遠遠的地平線上已透出晨曦,四野說不出的空曠。一夜之間,山河易主。承錦遠遠望著天地相接處,茫然地問:「你知道天涯有多遠?」

  「不知道。」

  「我覺得那邊就是。」承錦指一指天邊,她回望了一眼鍺夜城,又轉而南顧,「我該去哪裡?」

  東方見她失神了一般,也跳下馬來,輕聲道:「你別這樣。」

  承錦望了他,眼睛晶亮,幽幽道:「你知道那天你佔出讓我北嫁的卦,我為什麼去找你嗎?」

  東方心說我知道,我知道,卻緊閉了唇。

  「我有話想問你,卻沒能問出口。」

  「你想問什麼?」

  「我現在已經不想問了。」承錦轉身踉蹌兩步,一點一點向城門邊走去。

  東方望著她走開的背影,心裡有股難以抑制的情緒終於爆發,一句話自己跳到嘴邊來。他對承錦大聲道:「我喜歡你!」

  承錦驀然站住:「你說什麼?」

  東方平靜地說:「我實是喜歡你的。」

  承錦喘息兩下,折轉身來,再也壓抑不住:「你喜歡我?!你喜歡我就是我有麻煩時冷起臉來拒絕我?你喜歡我就是再見到我時顧左右而言他?你喜歡我……哈,你怎麼喜歡我?!」

  東方輕嘆一聲:「我實是喜歡你的。若你我是布衣百姓,各自無甚要事,清風明月兩相懷意也不妨。然而現在政局戰事波瀾詭譎,今後我會去哪裡,現下還說不定﹔你會去哪裡,現下也說不定。我若隨意對你表示什麼,將來讓你傷心失望,豈不是害了你。」

  東方邁前一步,正容道:「公主,我待你以朋友之義,比別的情分更易長遠。」

  承錦輕聲道:「可你說你喜歡我。」

  東方無奈地笑:「世上有許多戲本子喜歡講窮書生與貴小姐相愛,其實是猥瑣不得志的文人無聊臆想。我家在四方,沒法喜歡你,你就當我方才沒有說過吧。」

  平原上有風,承錦覺得眼睛發酸,緩緩蹲下身將臉埋在手臂上,哽咽道:「你帶我走吧。」

  東方走過去,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也對面蹲下,手撫上她頭髮道:「承錦,不要賭氣。」

  承錦抬了一點點頭,微微露出眼睛:「我並不是賭氣,我們試試吧。」東方愣了一愣,承錦見他沉默不語,抽了抽鼻子,抬起臉道:「算了,我不該這樣講。」

  東方的手順著她頭髮滑到她肩上,輕聲道:「不是,只是……我第一次聽女孩子這麼說。」

  「你以為我就跟十個男人說過。」承錦沒好氣道。

  東方忍不住笑了一笑,「也不是,只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倘若我今後離開上京,甚至於四海漂泊,你也跟著我麼?」

  「我想是的。」承錦乖乖地說。

  東方搖頭道:「不是的。你從不曾吃過苦﹔你要跟我走,別人也不同意。」

  「我雖沒吃過苦,不代表我不能吃苦﹔別人不讓我走,大不了我再跑一次。」

  東方肅然道:「你真覺得我值得你這樣做?」

  「這並不算是犧牲。我在上京能有什麼,除了華服美食和金碧輝煌的牢籠。你總不會餓死我吧?」

  「那當然不會。」東方沉默地說。

  「你方才說你喜歡我。若你不是說謊,我……我就不跟你講什麼朋友之義了。」

  東方默然片刻,沉聲道:「承錦,你想好了。無論你是因為皇上要你和親而心生倦意,還是你一時心血來潮,今日若答允了我,往後便不容你反悔了。」

  承錦望著他面龐,原本俊雅的五官,沾染著烽煙之氣,嚴肅而不容置疑。承錦心中思忖了一下,又彷彿無從思量,點點頭:「我不後悔。」有時候越重的決定,承諾起來卻越輕,也許是因為什麼也沒想,也許是因為想無可想。

  東方按著她肩頭的手緊了緊,低聲道:「那好吧,我們就說定了。」他說得比平常快,一瞬而逝。東方站起來,順手也將承錦拉了起來,「回去吧,該打完了。」他回身牽了馬,往城門去。承錦這才覺得蹲了半天,腿腳發麻。

  東方彷彿知道她腿麻一般,走得很慢很慢。兩個人心裡都像被抽空了,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想了。承錦跟在他身邊,走到城門邊時,望見楊酉林手下往來的步兵,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小聲問:「這就是私定終生?我怎麼覺得沒有說的那麼嚴重?」

  東方懶懶笑道:「那你覺得還差了什麼?」

  「不知道。這樣蹲在地上就說好了麼?」

  東方站住,側了臉看她。承錦望著他,尚未反應,東方已傾身過來,一個溫柔的吻落在承錦眉心,撩人的氣息一觸即散。

  「我的公主,記住你不能後悔了。」東方重重說完,見承錦如被雷轟了一般,愣在了當場,輕笑道:「現在有點感覺了沒有?」

  愛情或許不能看得太輕,輕得沒有責任與承擔﹔也不能看得太重,重得不能觸及。當我們找到一個拈輕避重的空間時,些微的放縱,就是沉溺。

  這個勝利的清晨,楊酉林西營的步兵們站在鍺夜城外集體瞪了瞪眼,如點了穴,中了風,石化一片。還是楊酉林最先回過神來,大喝一聲:「看什麼看!打掃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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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粵方言說「死」是「喜」。胡狄大汗昨夜真是雙喜臨門。

  上半夜想美人在懷,美人的門檻還沒摸到,忽然便來了敵人,胡狄親自到城門上指揮了一陣。下半夜敵人很狡猾,越來越多,抵擋不住,正欲帶了親隨出城北遁,撞到了一個煞星,平白折了小命,最後「喜」了一回。

  王庭最深處的一間暖閣裡,茶茶已坐得頗有些腳冷。西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動物頭骨,長了兩隻長角,深陷的眼眶油燈下有些幽忽不定。底下一個長竹筒中插著象徵王權的長翎。這應該是胡狄大汗的寢室,她被領到這裡已經有兩三個時辰了,只是一直沒有人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有了打殺聲。茶茶默默地聽了半晌,也不開門去看,只懶洋洋地站起來,坐到鏡前細細描眉,像描繪一件傑作。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靜了。茶茶心中抱怨:怎麼這麼笨啊?剛這麼一想,外面大門「砰」的一聲被踢開,停頓了一下,就聽見承鐸的聲音大叫:「茶茶!」

  茶茶飛快地抓過一個妝盒子,重重地敲在那平整光滑的銅鏡上,鏗然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迴響。聽見承鐸幾步跑進了內室,茶茶忍不住想笑。承鐸站在門口,看茶茶背對著他坐在鏡子前,問:「你沒事吧?」

  茶茶轉過身來,笑容可掬。

  承鐸見她笑得燦爛,便也笑了,「還算哲義找到我及時,不然便宜了老毛子。」他擲了手中染血的長劍,慢悠悠走進來,文縐縐地說:「這位美麗的姑娘,你那還沒行禮的夫君被我砍下了腦袋,你就屈就了我吧。」

  承鐸說著,見桌上擺著酒具,便抬手倒了一杯酒。茶茶心疼地看著酒杯,真是來得不晚不早的,浪費可恥啊。她忙從妝鏡前起身,搶上來一把按住了承鐸執杯的手,微微搖頭。鬢上的鈿墜子隨著她搖頭而擺動。茶茶把那插花拔下來,輕輕擱到酒杯裡。初時並不見動靜,漸漸的酒杯裡開始冒泡泡。

  承鐸一驚,猝然鬆手,那杯裡的酒已孜孜冒煙,竟是劇毒。看來胡狄今夜即使不撞在承鐸手裡,也注定要在茶茶手裡大「喜」了。

  承鐸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驚疑道:「你哪來的毒藥,藏在哪裡的?」

  茶茶看看他,抿了唇搖頭,無聲地「說」:「不告訴你,讓你怕我。」

  承鐸審視了她片刻,道:「我覺得還是讓你怕我比較好。」他笑出幾分詭異,卻看著屋角那張大床說:「這婚床是用不上了,只好回去補了。」

  茶茶不理他,摸著脖子轉了轉頭,承鐸把沉重的頭飾給她取下來。她忽而仰起頭來望他笑了一笑,雙手從背後拉起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退了幾步,拉著承鐸的手將他引到那巨大的頭骨架下,張了張唇,用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方式「說」:「一個秘密。」她說著,豎起一根纖長的手指。

  「你發現了一個秘密?」承鐸問。茶茶點頭,伸手將那插著長翎的竹筒向左推倒,竹筒底部果然連有鐵鏈,便有機括牽引聲隱隱傳來。

  很快,那掛著巨大頭骨的牆面往後退了進去,像一個深陷的窟窿注視著兩人。

  靜靜地等了一會,機括聲已停,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承鐸負手站在牆前,問:「你進去過了?」茶茶依偎在他身邊搖了搖頭。承鐸指著桌上道:「去把那盞燈給我拿來。」

  茶茶走過去,用油壺向燈裡添了燈油,撥亮了燈心,端到承鐸手邊。承鐸擎了燈,說:「你站在這裡別動,我進去看看。」他邁步往裡走,茶茶卻不放心,挽著他手不放。

  承鐸只得牢牢握了她手,兩人十指相扣,小心地進了那黑黝黝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