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獨個呆在偏帳,將一條刮了鱗的肥魚按在盤子裡,在魚身上劃出一道道格子,再細細地抹鹽和料酒。她方才拜託哲義去拿幾個蒜過來,然而哲義來時並沒有拿來蒜,卻說:「主子在大帳,找姑娘去。」
茶茶面露疑惑,哲義道:「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承鐸這個時候一般是不會在大帳,更不會找她有事。茶茶將蔥薑放進盤子碼好漬味,哲義舀了水給她洗淨手。偏帳離承鐸的帳子不遠,茶茶怕他久等還是緊跑了兩步。
走到大帳時,承鐸卻坐在帳側的靠墊上。雖然只是九月天氣,燕州已有些天寒。靠墊邊上就放著熱茶水的炭爐子。茶茶方才用冷水洗了手,凍得手指冰冷,便倚了過去將手圍到爐邊烤著。
承鐸看著她進來,坐著一動沒動,此時輕聲道:「你冷的話坐過來些。」他說著往裡讓了讓,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茶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任何東西。
茶茶擠到他身邊坐了,就見他面前的矮幾上放了一疊白紙,還有剛剛研好的墨。就在那墨硯旁邊,他左手的拇指正無意識地一下下轉著食指上的扳指。茶茶看見這個動作,剎那間整個人像掉進了冰河裡,從心一直冷到指尖。
她太熟悉承鐸了,只有在他定了某個決心,動了殺機的時候才會如此靜靜地轉著扳指,不露聲色。茶茶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承鐸見她望著自己的手,手上的動作驀然停住。兩人此時對望,似乎想急切地交流什麼,又似乎想轉身逃走。
茶茶原本以為世事無可畏懼,此時心裡陡然生出膽怯。原來無畏這個東西,也需要時常在磨難中打磨拋光﹔一旦安樂久了,便會模糊鏽蝕。關鍵時候不堪用來抵擋在前。茶茶從未像現在這般害怕,甚至想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然而她能哀求什麼?
承鐸的臉繃得很緊,唇角抿成剛毅的弧線,他的眼睛是堅忍而沉著的,他的眉毛幾乎沒有挑動一下。茶茶凝望他的眉目,突然覺得一陣虛弱,神色鎮定下來,身體卻像風中的樹葉瑟瑟發抖。
她知道承鐸能主宰她的一切,她便不應該在他面前流淚﹔如同人面對命運時不應該流淚一樣。然而她的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湧了出來。茶茶伸手抓住案桌的邊緣,迫使自己平靜。
承鐸默然看了她片刻,緩緩道:「我有些話想問你。」他將筆蘸了墨,遞過來。問題還沒問,卻先作了結語:「告訴我真相。」
茶茶抬頭看他時,他掩去了眉間眼底所有的感情,沒有玩味,沒有動情,沒有撫慰,沒有心疼,甚至沒有初見時的冷冽﹔她突然便也失去了所有感情,彷彿面前只是個陌生人。那一陣膽怯過去,便如抽空了靈魂。茶茶接過筆來,著紙劃出一撇。
「我是來殺你的,那個戴黃金面具的人派我來的。」她起了一個頭,一切的原委在筆下漸次道來。
兩年前,在休屠王庭時,某天忽然來了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人,這個人她只見過一次……就是上回畫上那個情形。這人是誰,她不知道,但是自那之後,她表面上還是休屠王的人,實際上已經被送給了這個黃金面具。之後便有人教她認漢字學話。
去年冬天,忽然有人來,給她餵了一種藥酒,說是每月需得服解藥,否則便會毒發身死。另有一幅白描的人像,來的人說只要她按著吩咐除掉此人,事成之後便可放她離去。那個畫像上的人就是承鐸。
茶茶並未相信這最後一句,然而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不過原本的計畫是,她被抓去後,自有人想法子把她送入承鐸眼中。而意外的是,承鐸自己看上了她。
那個當初在承鐸帳中放毒的人,不是哲仁,其實是茶茶。
哲仁原不知道茶茶底細,茶茶也不知道他身份。只是茶茶住到承鐸大帳之後得到過一次解藥。茶茶因此揣測,承鐸身邊早被安排有人。這人安插已久,不宜輕易冒險犧牲,才會另外送了她來。倘若事情不成,她自然成了炮灰,承鐸也只會懷疑是胡人要害他。
那天她得了消息,將那無色無味的氣藥捏碎蠟封,放在承鐸一個外傷藥的瓷瓶裡。出帳外想了一想,一旦承鐸身死,眾人一定會懷疑到她。她身份如此低下,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很有可能會被一刀結果了,於是她又折回去將藥拿出去了。
而這事偏又被承鐸撞見。後來楊酉林出事,鬧了起來,哲仁想拿她墊背,她也想拿哲仁擋箭。最後哲仁死了,她活了下來。
等到王府裡,茶茶也得到過一次解藥,卻和軍中得到解藥和毒殺承鐸的命令時一樣,不知道是誰給的。這一次茶茶行動上相對有了自由。她精於藥理,一聞一嘗大約便知道這解藥是什麼,而那受克的藥物又是什麼,要用哪些藥才能把毒解掉。
所幸王府人口眾多,生的病也各不相同。府內便有醫有藥,而藥都在小廚房裡熬,那廚房她又剛好能進去。茶茶偷了些藥材,配上那顆解藥,把毒解了個七七八八。但因為關鍵的藥材欠缺,也沒全好,卻也比先時好多了。這個時間大約就是承鐸與東方、趙隼去尋那怪獸之時。
所以承鐸回來覺得她情緒一變,還以為她喜歡上了做飯,找到了志趣所在,所以心情大好。而其後的一件事,卻把她的毒全解了。這就是那天夜裡三個黑衣人來偷襲,承鐸中了毒,而茶茶給他吮血,承鐸便把那最後一顆高昌的解毒靈藥餵給她吃了。此後,茶茶的毒就全解了。
那天早上茶茶看到那張字條,本是叫她在午膳中下毒。承鐸的飯食都是經李嬤嬤之手,呈上之前是要著人嘗過的。如此還能毒倒他,也只有茶茶有這個機會下手。而徐氏的一則差遣,讓茶茶明白王府中的這個人正是徐氏。茶茶給承鐸下了毒之後,便隨李嬤嬤出王府,正可以脫身而去。
茶茶其時已不想害承鐸,心知一去必不能回。她想來想去只覺得徐氏該死,午時便在徐氏要用的湯藥裡做了手腳。然而那人卻放過了茶茶讓她回來,事後還送了那樣一幅畫給承鐸。這讓茶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徐氏服了藥,第二天毒發,臨死必然想到是茶茶做了手腳,難保不千方百計賴她。為避此事,茶茶便搞出了一個「書架事件」。之後她便隨承鐸回了燕州,那人也再沒有和她聯繫過。
承鐸雖然知道一些,卻也萬料不到這背後有如此多的內情。這幾個月來,倘或茶茶哪一根筋稍微岔了那麼一下兩下,承鐸就很難說現在還能坐在這裡了。想到這一點,他背心就有些生寒。
「你在府上試探過我。我既沒有深究,你便該知道我沒有殺你的意思。」承鐸道。
茶茶望了他半天,寫:「我原本是該說的,只是……」她停頓良久,「哲仁隨你多年,尚且說殺就殺了,我又怎會有十足的把握。就算你不會殺我,也難免不會討厭我。」她低了頭。
人若擔心失去,只因她想有所獲得。
承鐸握了拳,抵在唇上:「你們高昌有一種迷藥,可以使人在兩年內心志喪亂,形同瘋癲。這種藥你知道麼?」
茶茶吃了一驚,換過一張紙,寫道:「煉藥就像做菜,什麼材料,什麼輔料,多少火候,差了一分份量,效用便也千差萬別。若是這種藥,可以煉出很多種不同的來。」
原來你做菜做得好,是當做藥來煉的啊。承鐸鬱悶道:「是一種丸藥,吃一粒下去,兩年內慢慢喪失心智,變成瘋子。」
茶茶也沉了臉,緩緩寫道:「讓藥效緩慢釋出的煉藥之法,只有皇族才知道。」
「這種藥你有沒有?」他很突然地問。
茶茶緩緩點頭。
「在哪裡?」
「最後一粒,我給索落爾吃了。」寫完,她浮出一絲承鐸從未見過的冷笑,竟讓人覺得可怖。
「那你會煉這種藥麼?」
茶茶點頭。
「煉過麼?」
茶茶搖頭。
「這些法子告訴過人麼?」
茶茶還是搖頭,援筆道:「你是想問皇帝中的迷藥?」
承鐸不料她直接問了出來。「是。你怎麼知道?」
茶茶寫道:「不是那種藥。你生日時,我見過他的。無論是氣色行止都不像是高昌皇室的迷藥。我方才說了,藥材經過煉製,效力千差萬別。這個下藥的人也許知道一些煉製之法,但絕不是皇室的方法。」
「為什麼?」
「若是高昌皇族的迷藥,中毒的人就算死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你又如何能知道?」
承鐸望著她道:「也許是有的人離開高昌時年紀還小,沒有把煉藥的本事學到家?」
茶茶運筆如飛:「我若把藥煉成那樣,都不好意思給人吃。」
承鐸沉吟半晌道:「還有一個問題。那副流蘇絲巾是不是你繡的?」
茶茶默然片刻,搖了搖頭。
「哦?」
她卻下筆道:「我不會繡花,只有眼睛是我繡的。」頓了頓,並不看承鐸,「父王說我無論如何得繡一點在上面。」她盯著那紙,緩緩放下筆。
大帳裡彷彿連空氣都不流動了。茶茶輕飄飄地拈起那張紙,放到炭火上,看著它如往事般燒成灰燼。也許是火光跳動著,映得她的眼睛像有水在流動,承鐸輕嘆了口氣,伸手欲抱她。茶茶卻僵著手臂,決意抵在他胸口。
兩人這麼彆扭了半天,承鐸終於怒道:「你在我面前哭一哭很丟臉麼?!一天到晚充什麼英雄好漢!」
他方才平靜的語氣讓茶茶不寒而慄,現在動怒一罵,茶茶反而被他罵得鬆了手,小鳥依人狀縮進他懷裡。承鐸又皺了眉道:「別把眼淚鼻涕擦在我衣服上。」茶茶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把整個臉埋在他衣服上,越發哭得厲害。
承鐸看她在懷裡無聲地顫抖著,懷疑地問:「女英雄,你該不會是嚇著了吧?」
原來他也知道他剛才很嚇人啊!
茶茶毫不猶豫地在他衣服上蹭起了臉。
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承鐸捏著她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正色道:「你聽好了,茶茶。徐氏也好忽蘭也罷,無論你是想殺人還是想救人,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容忍你。我只不能容忍你騙我。從今往後,你若是敢騙我背叛我,」他一字字說,「我會殺了你的。」
「聽明白了麼?」
茶茶點頭,心裡卻很懷疑,我若是背叛你先把你毒死了,你還怎麼殺我。
承鐸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不要心懷僥倖,你沒有什麼瞞過了我。我知道你是來害我的,這其間你還給他匯報過一次我的行蹤,就是我去尋那怪獸之事。」
茶茶面色微驚,承鐸一看她表情就知道猜對了。
「早在上京的時候,然之就勸過我殺了你。」
茶茶大駭。
「不信?他除了長得比我善良點,也不是什麼老好人。」
茶茶頓時生出一種落入虎狼堆裡的感慨來,心中悲憤極了,連承鐸落到她唇上的一個吻也回應得很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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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東方百無聊賴地算了一上午的糧草收支,才見承鐸姍姍而來。東方近墨久了自然黑,便也不懷好意地把承鐸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怪笑著開口道:「你一問問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承鐸大步進來,道:「你這眼力也太差了,我們昨夜只是說話而已。」
「不止說話吧?」
「就只說話了。」承鐸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說的那件事不對。她從小就鑽研高昌皇室的秘製藥理,那種藥十分少有,最後一顆也讓她用了。應該是再沒有了。更不會流入中原。」
「哦?」東方沉默,若有所思。
「她說成藥的秘方已毀,制不了藥,但可以用原本做君藥的一種草藥。只是效力沒有這麼明顯,且須長期低量服用,才會有丸藥的效果。一次吃下足以致狂的藥量,會死。只是這個草藥中原並沒有。」
「長期低量?」東方緩慢地問了一遍。
「嗯。而那個指使她來害我的人,她卻也不知道是誰,只知是個戴著黃金面具的男人。」
「啊?!」東方驚得站起來,「這個人承錦曾見過的!」
「在哪裡?什麼時候?怎麼我沒聽她說?」
「就在文淵閣,你還在上京的時候。這個……是我叫她不要聲張的。」
承鐸誇張地說:「她那時候就這麼聽你的話了?」
東方一窘:「那個……她碰巧聽了而已。」
正說著,兩員大將雙雙而至。趙隼一進來,就往進門處的木凳子上一坐,楊酉林卻往帳中一站,兩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誰也不說話。氣氛隱含緊張。
「怎麼了這是?」承鐸抬高聲音道:「大清早的,一個個黑著臉給胡狄哭喪呢?」
楊酉林冷冷道:「鍺夜城一戰,我在南門外以步兵對騎兵,苦戰一夜﹔他在城裡撈了個飽,現在還跟我爭起馬來了。」
征戰之後胡人兵士不會留,胡人馬匹卻可以納入軍中。胡馬雖不高大,耐力奇佳,如今兩人就爭上了。
趙隼也冷冷道:「你算了吧。我在城裡巷戰,馬匹死傷不少。你又沒用馬,憑什麼現在你七成我三成,起碼也要平分。」
承鐸皺了眉道:「我說趙隼,我在東門攻城的時候,你還沒往裡打呢。我先進城給你開的門,你損失有我多?」
東方聽出他戲謔之意,接過話來道:「說起來,你進東門,還是我給你開的門,怎麼現在分人分馬也沒我的份兒啊?」
那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他,心道:你要人馬來作什麼?東方笑:「二位莫爭。既要統帥人馬,必要治軍。我出一題,誰先答出來誰便得那人馬。」
楊、趙同聲道:「好。」
「設若我軍俘來許多胡人與胡馬。人、馬共有數八十,共有足二百零八隻。則人有多少?馬有多少?」東方緩緩道。
楊、趙二人對看兩眼,聞所未聞。一個人兩隻腳,一匹馬四隻蹄,往深了一想,一團糨糊,這個……
承鐸一敲桌子:「既答不出,那還爭什麼,各回各營吧!」他這麼一發話,楊酉林和趙隼也不敢再說,匆匆一禮,退了出去。承鐸也站起來往外走,東方在後。承鐸不恥下問道:「人有多少?馬有多少?」
東方道:「人五十六,馬二十四。」
承鐸聽了也不說話,一路走到校練場上。趙隼與楊酉林正督軍演練。承鐸往點將台上一站,趙隼忍不住抱怨道:「東方大人出了個什麼題,要人要馬一點就知道了,哪有這樣考人的。」
承鐸鄙視地說:「你自己答不出來,也怪不得別人。」
楊酉林涼涼地說:「那大將軍說說,人有多少,馬有多少?」
趙隼先笑了:「老楊別看話說得少,一說出來就是要害。」
承鐸淡淡道:「人五十六,馬二十四。」
趙隼心下盤算了一番,疑道:「這怎麼算出來的?」
承鐸道:「這麼簡單,你也好意思問。」
趙隼驚異道:「沒看出來,你何時有這等學問了。」
承鐸白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不然怎麼我是三軍統帥,你們也就是個上將軍。明天把馬調到我親領的騎兵營裡去。」言畢,飄飄然走向場心,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東方附掌大笑道:「大將軍果是見識不凡,令人佩服。」
楊酉林低低地看了趙隼一眼:「見著比我狠的了吧,早知道讓兩成給我也就完了,現在誰也得不著了。」說完也往自己西營去了。
營外大路的盡頭,升起一路塵煙,一隊人馬逶迤而來。隊前樹著一桿大旗,上面一個隸體的「趙」字,迎風翻滾。承鐸遠遠望瞭望,回頭道:「趙隼,還不去接一接老爺子!」
趙隼一躍跳下點將台,隨手拉了一匹馬從承鐸身邊跑過,直奔向那隊伍去了。承鐸扇了扇他揚起的塵土,搖頭道:「真是欠罵,還趕著去。」
隊前一人,白鬚玄甲,雖年紀老邁,卻神采飛揚,正是領兵部尚書的定國公趙定一。他一見趙隼奔來,不由得朗笑出聲。趙隼不敢近前便滾鞍下馬,拜伏在旁道:「爺爺。」
趙定一果然罵道:「臭小子,滾起來吧!」
趙隼站起道旁,見他馬鞍之側掛著三隻紅頭褐羽的馬雞,笑道:「爺爺怎麼又打這個?」
趙定一道:「路上見著了,就射了三隻。多少年了,還是喜歡吃這馬雞肉。」他拍了拍馬雞的羽毛,又看看趙隼:「小子,一年不見,曬黑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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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承鐸破例在軍中大擺酒席,與各路軍馬將領痛飲起來。這些人馬都是近年來佈置在燕、雲兩千里邊防上的善戰之師。這次承鐸攻下胡人的都城,將胡狄大汗斬首,也少不了他們的策應之功。其中許多都是彼此經年未見,直把這場酒喝到深夜。
夜晚一到,燕州的溫度就陡降了下來。
茶茶換了厚衣服,圍著爐子,煮著一壺奶茶。若是承鐸喝醉了,正好可以解酒。忽蘭坐在一旁,看著爐火,已經昏昏欲睡。茶茶拍拍她,示意她去睡覺。忽蘭想跟她坐著,又搖搖頭。
帳簾一響,承鐸帶著一身寒風進來,身上挾裹著酒氣。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麼突然回來。承鐸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滾燙的奶茶捧給他。承鐸仍是笑:「我不想吃這個解酒。」
那他想吃什麼解酒?茶茶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發燙。承鐸對忽蘭一抬下巴:「你出去。」忽蘭走到帳口,放下帳簾時,只來得及看到承鐸將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亂在地的靠墊上。
忽蘭默默地沿著寨欄逛,走到大帳後面一丈來遠,似乎聽見什麼聲音。遠遠的又聽不真切。她走進兩步,再近兩步,隱約聽見些響動。忽蘭害怕,連忙跑開去,心裡卻一陣緊張。那個惡人莫不是在欺負姐姐?她一想到這個,遠遠地鑽到一個帳篷角,擔心起茶茶來。
過了好久,承鐸出來去遠了,忽蘭挨進帳去。茶茶仍懶懶地半倚在那靠墊上,臉色有些緋紅,眼神卻帶著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麼。「姐姐」,忽蘭喚了一聲。茶茶抬頭看著她,一向清麗的臉龐卻是美艷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讓忽蘭都覺得莫名的沉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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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裡酒意也有些闌珊。東方酒有些過了,便避了出來,吹著冷風散步。低沉的烏雲,在夜色下卻顯得發白,隱隱地壓在天邊,看不見一個星星。平野像一條永沒有終點的路,伸向遠方。他想起承錦說那盡頭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沒有涯的,我尋找過。沒有。
也許是乘著些酒意,東方想騎了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驚動到旁人,繞到大營西北偏僻的一個馬廄去。等他慢慢走近時,馬似乎都睡著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東方也減了興致,不想打擾了這馬的休息。
忽然廄邊一個聲音,低低地叫了一聲:「先生?」
東方湊前一看,正是釘子。他手腳都縛在木樁上,一見了東方,震天地叫起來:「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地一聲就大哭了起來。
哲義如鬼魅般聞聲而至:「東方大人,這怎麼……」
東方拉開廄門道:「先把他放出來。」
「主子吩咐了關著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說。」
哲義解開繩索,釘子哭得一塌糊塗。
東方對哲義道:「沒事了,你去吧。」回頭歉意地看了釘子道:「真對不住,我來了燕州一直忙亂得很,沒顧得上你,讓你吃苦了。」他把釘子抱了起來,往自己帳子去。釘子坐在他手臂上,抽泣個不住,斷斷續續道:「他……他不是人……把我關在這裡……胡人來了,又走了……沒吃的……冷……」
他見著東方就像有了底氣,連承鐸也罵起來了。直到東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熱水給他喝時,釘子才止住了哭,時不時地抽一下。東方歉然道:「我上次還欠著你獎勵呢,這下更欠得多了。你說怎麼辦吧。」
釘子想了想,小聲道:「我害怕。」
「你怕什麼?那個不是人的其實還算是個好人。」
「先生,我聽他們議論,說七王……呃,七王要來這裡了?」
「這些將軍們走了,大約他就該到了。你認識他?」
「嗯。」釘子抖了抖。
東方眼神剎那間深邃起來:「你怎麼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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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如常,歲月川流。中軍大帳,酒宴已散了。趙定一卻扶著桌子環顧軍帳,舉了空杯,望虛空道:「皇上,臣敬你。」趙隼在旁輕勸道:「爺爺,先帝去世已九年了。」言未已,趙定一一陣酒勁上來,扶著桌子便嘔吐起來。
趙隼遞了帕子給他,趙定一卻站起來,望著地上,痛聲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馬雞肉啊!」趙隼扶著他,一陣好笑,又一陣心酸。
快樂與悲傷總是容易相隨,便如熱鬧之後才更能襯托寂寞空曠。這個夜晚,有人談笑,有人回憶,有人在述說機密,有人在愛意纏綿。
承鐸曾以為,破胡是當務之急,一切別事可以暫不顧及。然而破胡之後,將來之事還是會不可避免地到來。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誰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無事,那還是抓緊時間做一□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