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一別

  茶茶醒來時,有些怔忪,慢慢才看清自己仍是在那間屋子裡,仍是在那張寬大的床上。她沒有一絲力氣,便靜靜躺著一動也不動。茶茶很少自己騙自己,故爾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夢。

  房內似乎沒有人,而門首又有人影。那麼她是又被關起來了。她慢慢回想刺傷承銑之後的事。她可以冷靜地想著這些,只要不想起那個人。她揮去那念頭,暫時不想他。那麼現在要怎麼辦?

  她逃不出去,承鐸是會回來的,他就要回來了。不,現在不想他。承銑會用她來威脅承鐸?還是侮辱承鐸?抑或激怒承鐸?這都不重要,承鐸會找到她的。她毫不疑心他找得到。然後呢?

  她還是不能不想到他。想到他的時候,心中悲喜莫辨。茶茶從不曾思索過愛情,以為生活便是這樣延續下去的﹔此刻她也仍然想不到愛情,她只是想著承鐸。

  承鐸會在噩夢的夜裡抱著哄她﹔承鐸會在清晨醒來時凝望她熟睡的臉﹔承鐸會逼著她練武強身,他說這是為了更好的欺負她﹔然而當她真的說不的時候,他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樣委屈而鬱悶。

  愛是肌膚相親的纏綿,愛是一粥一飯的平淡。茶茶沒有設想過鶯儔燕侶,蒼顏白髮的那一天,卻在此刻想像起來。剎那即是滄桑。

  承鐸從來沒有,也許永遠不會說愛她,但是她知道他愛她。為什麼相愛呢?人們總是不知道為什麼便愛了。

  茶茶慢慢地曲起腿來,左手摸到了腳踝上的貓眼踝鏈。從承鐸給她帶在腳上起,便沒有再取下來過。茶茶靜靜地撫著那寶石,片刻過後,摸索著解了下來。這是她的秘密──鏈子上的三顆貓眼,只是一個容器。開合的細口隱藏在折射的光線裡,細心如承鐸也沒有發現其中的奧妙。裡面藏著的東西,一顆給了索落爾汗,一顆下在了胡狄大漢的酒裡,還剩下一顆,拿在她的手裡。

  母后把這腳鏈給她時說:「你要好好活著。」高昌族人認為,人若死於刀劍水火,會毀壞身體,死後靈魂難棲。高昌皇室便一直密制著毒藥,用來賜死貴族,或萬不得已時自己服用。索落爾汗將高昌皇族一一地斬首,卻獨獨留下她。母后臨死給她這根腳鏈,卻要她好好活著。於是她一直活著,看那些害她的人逐一死去。

  茶茶又想起承鐸來,想起承鐸的時候,所有的狠戾之氣全都煙消了,卻有一絲溫暖的倦意。昨天,她以為平靜的日子還很長久﹔今天,她覺得這樣的時日已經足夠了。其實茶茶是一個任性的人,只是承鐸不自覺的遷就著她罷了。她早上總是睡著不起來,麻煩的事她一定裝著不知道,她不高興的時候就疏遠他,就如同現在,她不想讓承鐸看到自己。

  茶茶往斜放的枕頭上靠了一靠,將被子拉上來一些,慢慢擰開了中間那一顆貓眼寶石。如果當初事情如她允諾而行,這顆毒藥遲早該是承鐸的。然而她改了主意,現在卻自己把它拿在了手裡。這是報應麼?

  沒有遲疑,她把其中那顆烏黑的丸藥放進了嘴裡。她心裡並不難過,反而帶著種柔軟的感情。

  她回想過往,卻覺得很多記憶都很遙遠,就像她本身飄零萬里。模糊了一陣,只想起那個大雪飛揚的清晨,楊酉林擒了她,馱在馬背,向著山岡上奔馳﹔那時候她冷,她害怕,她看不見遠遠的山岡上,站著她未知的命運,站著銀袍耀甲的承鐸,丰神俊朗,宛如天將。

  茶茶默默地吞嚥了一會,才嚥下那粒小小的藥丸,仍將那顆貓眼合攏,帶回左踝上。心裡忽然升起一陣惶惑,就這樣了麼?

  就這樣了吧。我累了。她闔上那雙美麗的眼睛,疲倦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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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喧囂聲起時,承銑推開門進來。茶茶似乎是睡著了,然而睡著的人沒有氣息便不僅僅是睡著了。承銑難以置信地試探她的鼻息,緩緩垂下手,「她怎麼會這樣?」

  他身後悄無聲息地飄來一個黑影,黑紗覆著臉,只露出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用一種極沙啞難聽的聲音,低緩道:「她死了?」

  承銑兀自不信,「你為什麼要死,我只是想教訓你一下,並不想殺了你……」

  黑影瘖啞飄忽道:「現在怎麼辦?人都打到門外了。」

  承銑並不看她,只哀痛地看著茶茶:「你竟然要死?你竟然為他去死。」他猝然放開手,像說服自己一般狠聲狠氣地說:「你果然該死!」

  黑影站在一旁,彷彿是另一個死人,「你走不走?」

  承銑卻又冷笑,曲膝跪上床去,給茶茶把被子整好,溫柔得彷彿撫摩情人的頭髮。

  黑影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直聽到刀劍相擊的聲音到了二門外,承銑才起身,繞過一個暗閣往西邊走廊去了。

  片時之後,承鐸從東面長廊上躍馬而來,大殿裡已經沒有人了。他夾馬獨自走進那暗閣,低頭轉過一道門楣,再轉進一個花廳,卻停住了。四周太安靜,靜得只有他馬蹄的聲音。承鐸突然有些害怕起來,這種感覺於他而言已經陌生很久了。他只停留了一下,便緩緩策馬進了花廳的偏門。在那個臥室裡,他看見了那張床。

  床上只有一堆被子,承鐸卻透過被子看見了他的茶茶。她從來睡覺便如此,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似的。她若賴在床上不起來,便什麼都驚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馬蹄聲。承鐸一時把握不住太多的意義,便跳下馬來。房間裡空落的響著馬蹬晃蕩的金屬聲。

  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來一些,便看見她的頭髮散亂地堆在枕上,聽見他來,她的睫毛都沒有閃動一下。「茶茶。」承鐸輕喚,他覺得這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他把手指劃上她的臉,摸到她的皮膚冰涼,就把整個手掌都撫了上去。

  這樣靜靜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兒沒有一絲氣息。承鐸一動沒動,卻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瘋了一般大聲喊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承鐸兀自站著喘氣,方才那一陣窒息過去,他像從夢中慢慢驚醒。驀然發現房間裡已站滿了人。東方,哲義,趙隼,還有門口的兵士,都靜靜地望著他。他突然一伸手,裹著被子把茶茶抱了起來,翻身上馬,一路奔進那院子裡。

  房間裡的人一齊跟了出去。庭院裡的士兵看見承鐸這樣出來,都吃驚地立直。承鐸掃了一眼,地上跪著承銑的親兵。他大聲地喊:「留著他們做什麼,都給我砍了!」一眾兵士都愣了。哲義二話不說,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側跪著的士兵的頭顱。

  其餘的人紛紛拔刀出鞘。東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見承鐸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狠戾,便一下頓住了。頓時庭前校場上一片躁亂,劍刃相交聲與驚叫聲響成一片。只過了一會,一切又歸於平靜。整個校場被染成了紅色。承銑別舍守衛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橫屍當場,身首兩異。

  承鐸一手合著被子橫抱了茶茶,一手一拉 繩,從地上的屍首上躍過,便要出去。東方拉住他道:「你現在殺的不是胡人,是我們自己的士兵!」

  承鐸並不接話,冷然道:「趙隼,帶上你所有的騎兵,沿著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殺勿論!」

  東方覺得這不行,「你這是反叛作亂了!」

  「這個亂我作定了!」承鐸說完,將馬一打,直奔了出去。

  東方一把扯住趙隼的馬:「七王必懲,但此事不可鹵莽。你守住燕州大營,不要妄動。」說完,也不等趙隼回答,騎上馬一路追著承鐸而去。

  承鐸緊緊抱著茶茶縱馬狂奔在雲州的邊塞上,天空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隨著馬蹄撲面而來,竟把承鐸的心吹得茫然起來。如方才看見茶茶時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義,只是不停地策馬向前。

  路彷彿變得沒有距離,天空彷彿也沒有距離。承鐸心中如有塊壘梗橫,擋著那一處心竅,不讓他明白其中的關節,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個像植物一樣靜靜開放在自己身邊的女人,搖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昇月沉,是的,她死了。

  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妥,又似乎帶著什麼重大的改變。讓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頭遇到尖銳的銼刀,遲鈍地疼痛起來,漫無目標。

  遠遠的是一個山口,遠遠地站出來幾個人,叫道:「大將軍!」承鐸注視了一會,才認出這個人是秦剛,而這裡是閘谷。承鐸下了馬,直接對秦剛道:「把你的帳子借給我。」也不容他答話,便把茶茶抱了進去。

  承鐸的馬是千里良駒,即使載著兩個人也奔馳如飛。東方諸人落在後面,過了好一會才到。東方跳下馬,問明了承鐸所在,走進帳時,茶茶仍然裹著被子,倒在床上,承鐸坐在旁邊只望著她。東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嚇了一跳,「她死了?!」

  承鐸不說話。

  東方拉出茶茶的手來,略略一按,沒有脈搏﹔瞳仁也有些渙散。東方調勻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彷彿平靜海面下的潛流,茶茶的脈搏緩慢而輕浮,似有若無。他扣住她腕脈試探著將內力注入。

  一般人的內息會依經脈遊走,而東方的內力注入茶茶體內,如石沉大海,不知所蹤。只有死人血脈凝滯,才會讓內力這般散亂不定。東方鬆開手,細看她面目,臉色雖然蒼白,卻沒有死屍皮膚上的那種寒氣。若說她死了,承鐸風雪中將她抱到這裡,必然已經僵硬,唇色也該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軟,膚色若像牙凝脂,卻不是慘白青灰。

  東方查看了半晌,默然無語。

  「她怎樣了?」承鐸突然地問。

  東方難以言說:「她……她不死不活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

  承鐸默然地看著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別這樣。」東方驟然覺出承鐸有些失神。

  承鐸平靜道:「你沒看見麼?她受傷了。」他說完,不再理會東方,兀自將燒燙的石頭投入那盛著水的木桶。東方躊躇了一會,轉身出來,站在帳外。

  承鐸用熱水細緻地擦洗茶茶的身體,又一一地在她傷處抹上藥,拿乾淨的被子把她蓋嚴實了。那密不透風的帳中燒著炭火,他卻覺得冷如冰霜。做完這些,他沉默片刻,轉身走出帳來。東方仍然站在那裡,望著遠山終年不化的積雪。

  天上細碎的雪花已飄成鵝毛大雪,漫徹天地。

  承鐸望了遠山,問:「她要死了麼?」

  東方遲疑道:「看她面色,與常人無異,氣息卻微弱得幾乎沒有。我也不知是何緣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異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家師曾說過,高昌王室有一種賜死貴族的毒藥,可使人死如生,其毒惟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第二十一章水鏡所說)

  「她前日吃的草藥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現在這樣,可能是因為蛇舌草的緣故。」看承鐸不說話,東方斟酌道:「藥性之間的相互克制是很難預料的,且用量與服用的次序都需謹慎。她身體底子本來也不太好,再被烈藥一激,」他儘量用承鐸容易接受的方式說,「不是沒有醒不過來的可能。」

  承鐸低聲道:「是麼?」轉頭望著東方,「為何我覺得,她只是睡著了。」說到最後聲音帶了瘖啞。他雖問答如常,東方卻看見了他的絕望。此刻他不再強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識地帶著茶茶躲避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來。

  東方伸手按住承鐸雙肩,大聲道:「你振作一點,別這副英雄氣短的樣子!她還沒死呢!」承鐸望著他彷彿沒有聽懂,東方執意道:「是不是?!」承鐸才「嗯」了一聲,整個人像鬆懈下來,靠在帳篷外面。

  「不管怎樣,事情已經如此,你想什麼也沒用。」東方心知此時他心意已亂,便自己作主,簡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著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這裡有沒有,若有,我再熬了,咱們喂她喝下去。」

  承鐸也不看他,又「嗯」了一聲。東方轉身回顧四眾,趙隼並未隨至,不知是聽從承鐸的命令追殺七王去了,還是聽從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營去了。阿思海卻在人群裡,東方便叫了他來跟在承鐸旁邊,復吩咐秦剛,閘谷駐軍一切照舊施行。東方自己卻去找草藥。

  承鐸心中回轉盤旋,方漸漸覺得一口氣從喉間落入丹田,心裡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著那帳篷,卻閉上了眼睛。風雪在閘谷中呼嘯,敲打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著他罵道:「你沒有至愛親人,故而你不會傷心,你生無所戀,只能靠殺人掠地來滿足自己!」他放聲長笑,「你不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麼可高興!」

  承鐸驀然睜開眼,仰天看去,卻是滿目飛雪。來自蒼穹,落入塵泥。他忽然想放聲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聲。悲喜之間,眼角瞥到阿思海,嘶聲道:「阿思海,你是胡人,為什麼要跟著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說我是半個漢人。」

  「可你也是半個胡人,我殺你的族人。」承鐸啤趼來。

  「我認誰就是誰,從不想這麼多。」

  「這是哪裡?」承鐸望著山脈。

  阿思海從未看他這樣空虛的神色,望了遠山道:「這裡是喀拉崑崙山餘脈,是胡地最高的山,沒有人爬上過峰頂,那是不敬的。我們相信那終年積雪的主峰住著的神靈保佑著北方廣闊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邊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禱來年水草豐美,部族和睦。」

  「怎樣祭祀?」

  「獻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貴族,祭禮規格越高,曾經的大祭殺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雞野 也可以獻祭。」

  承鐸望著風雪中的山峰,點頭道:「那好,你幫我辦這個祭祀,我要祭你們的神。」

  東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濃濃的藥汁來。東方扶著茶茶,承鐸將藥哺入她口中,以確定她真的嚥了下去。餵完那碗藥,阿思海換了衣服進來,臉上用禽血塗了三道,在帳內置出了一個神壇。

  承鐸就壇前坐了,聽他用胡語唸誦祝詞。念畢,阿思海將磷屑扔入火中騰起陣陣煙火,他細辨那煙火形狀,道:「喀拉崑崙神允許獻祭了。大將軍,你要獻上祭禮。」

  承鐸從靴筒抽出匕首,從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時血如泉湧,滴落在台上的銅碗裡。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頌禱。東方也吃了一驚,抬頭對阿思海道:「繼續!」阿思海重新肅穆神情,大聲念頌起來。

  承鐸心中一片悲涼,凝望著火苗,默祝道:

  「喀拉崑崙山上的神靈,我曾經殺戮過無數你的子民,今後也仍將與他們為敵。如今,我獻上我的鮮血祈求你,祈求你護愛這女子。你若寬宥我,請將她留在我身邊,讓我好好待她,時時看她笑容﹔若不寬宥我,請不要讓她死去,把懲戒降臨給我吧。我當坦然承受,決無畏懼。」

  東方見他默然無語,神色卻極是莊重,心裡只覺得深深的感動。

  阿思海蘸了那鮮血,橫抹在茶茶額上,道:「大將軍誠心求禱,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禮器,退到帳外。東方忽然喚道:「如今人事已盡,但憑天命。習鑑兄,請隨我偏帳一敘。」

  承鐸跟了他到偏帳中。東方撿了木柴燃起一個火堆,拉了他手來看。承鐸望著火苗不語,東方取過傷藥紗布,將他手上的傷口用藥細細包紮。他挽轉紗布,打了一個結,放下承鐸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殺了雲州駐軍,先動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誣陷麼?」

  承鐸萬千思緒只在茶茶身上,這誣陷與否又有什麼意義,他望著手掌,「我現在哪裡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處無異於束手就擒,無論茶茶生死如何,你總還要好好活下去。」

  承鐸道:「然之兄,我現在確實沒法想這些事。你一定要問我,我也無話可說。」

  東方嘆道:「你心氣太高,既不能忍﹔義氣又重,亦不能狠。有將帥之才,卻無帝王之術。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鐸黯然:「這些都不必談了。」

  東方握他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斷不讓他得逞。他可以傷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則茶茶就白白犧牲了。如今下著大雪,閘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現下便要跟你辭行。」

  一個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難與共的卻很少。承鐸從懷中拿出一塊黑色的令符,東方認得是十二衛大將軍的兵符。承鐸道:「這個你拿去,見令如見我,或許用得著。」

  東方也不推辭,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話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配在阿思海處有草藥,可以煎給她喝。倘有萬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輔。把她記在心裡吧,切不可過於傷頹。」他言罷,站起來,到帳外收拾馬匹,趁天還亮著出山回燕。

  承鐸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拱手作別。

  東方轉身牽了馬走下那山脊。承鐸看著他漸行漸遠,茫茫天地間,一人一馬,風雪中飄搖獨行,忽然想到初遇東方時,也是這般大雪,也是燒著幾支枯柴,東方說:「你還跟著我走麼?」

  在他的山野草廬裡,窗明几淨,煮酒醇香,東方說:「我若不隨你,再無旁人可隨。」

  言微義重,塞北京華便一路跟隨至此。

  承鐸忽然喊:「東方!」東方停步,側身回頭。承鐸大聲道:「天陰路滑,風雪難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東方聽了這話,心頭似重重一擊,欲言如梗,只能望著他點頭。轉身牽了馬兒繼續走,走出那谷口時,回頭,見承鐸仍然站在那裡,身上已薄薄覆了一層雪。

  東方眼中剎時間一片模糊。

  書生意氣在壟鄉,將軍百戰少年狂。

  一別天涯塵音遠,當時只道是尋常。

  平生屈指幾多恨,沙場揮戈為誰忙?

  不辭風雪作歸程,卻向人間覓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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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離開閘谷的第二天,茶茶脈息漸漸平穩清晰。東方離開閘谷的第三天,紛揚的大雪阻斷了閘谷的入口。

  承鐸正在營地空場上看士兵操練時,哲義一路跑過來,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鐸有些僵硬地轉了身,跑回帳子裡。茶茶仍然安靜地陷在被子裡,臉色比前兩天潤澤。聽見腳步聲近前來,她睫毛微微一抬,反而剪碎了承鐸唯余的鎮定。

  彷彿只是一瞬間,又彷彿過了千萬年般長久,承鐸望著她不敢說話。

  茶茶凝望他眉目,半晌,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你哭了?」

  承鐸別開目光,道:「我沒有。」

  回過眼來,見她還是那般望著他,心裡一陣激盪,俯下身去便將她抱進懷裡,將臉埋進她頭髮。本來有很多話要對她講,說出來時卻只是一句輕聲的「你終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