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韶華想一展抱負,更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這次失利,回鄉路上,心中愁苦。進了村裡,步行回去,一路都有人詢問,更覺心間熬了一塊黃連,苦味直溢。
走進巷子,已在想要如何跟妻子說這事。行了一半,忽然聽見銀鈴笑聲,抬頭看去,阿月已顛著步子急奔過來,渾圓而小的身子似充滿了力量,看的他雙眼一熱。順勢將她抱起,阿月已咯咯直笑:「爹爹終於回來了。」
於她而言,爹爹回來就是美好的事,其他的她並不懂,也不知。正想著,已被他高舉過頭,駕在脖子上:「阿月又重了。」
阿月只知長輩說胖些好,已然將它當做讚美的詞,笑聲依舊清脆:「爹爹也要重重的。」
董韶華笑了笑,剛散了的苦澀又因愧疚而重新席捲。進了院落,長青和長善都上學未歸,方巧巧正坐在門口縫補衣裳。
初嫁他時,她哪裡會做這些,如今卻猶如熟手了。董韶華暗嘆,喚了一聲「巧巧」。前頭的美婦人抬頭,已是詫異——她自然知道丈夫這個日子回來是有異的,正常的科舉時間她可打聽的清楚。只是半會,就掩了疑色,起身笑道:「大郎回來啦。」又瞧笑的歡喜的女兒,輕責,「快下來,讓你爹爹好好歇著。」
阿月這回沒執拗,乖巧下來,坐在木桌前和董韶華東拉西扯,能和爹娘一塊說話就很開心了。
夜裡等哄睡了兒女,董韶華遲疑再三,還未開口,方巧巧已叉腰說道:「大郎,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們等得起,少了進取心才教人難受。」
短短幾句說的董韶華自嘆不如,他倒還沒妻子看的豁達。暗自想著,定會好好擔負起這董家重責,不教妻子兒女過一世苦日子。
一晃,阿月已六歲。
鄉下姑娘都是不去私塾學堂的,早早和家人去地裡幹活,或者在家學炊事。只是董韶華知曉兒窮養,女富養,活都不怎麼讓阿月做,寧可自己苦些。因此多是在家做活,閒時便看書,比一般姑娘都養的白淨,甚至比一般的男童都要有學識。
臘月晝短,阿月等了一日的雪又沒下。自從在書裡瞧見「不知庭霰1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的句子,她便覺雪景美得不行,可惜呀,長輩說這裡從不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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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已是銀光蓋天,染的天地點寸皆白。
慕家大門口,卻高懸白燈籠,大大的奠字在冬日徒增悲涼,往來而行的人瞧見,更覺蕭瑟。
慕正林,慕家嫡長孫,外出騎馬狂奔,墜馬而亡。
老太太躺在床上已三日未下地,悲痛的幾乎無法吞嚥任何食物。慕家太太,慕正林的親生母親丁氏自己已是悲痛欲絕,卻仍要服侍在婆婆床前,勸著用食。
老太太一開口,聲音瘖啞,嗓子也痛的乾裂:「最痛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怎的就不勸勸,讓他別在寒冬臘月天出門?地上有冰,滑得很,若不是你這做母親的不教,又怎會出事。」
丁氏心裡苦著,平日她教兒子,她這做祖母的卻一味慣著。夫君又常年在邊城,做兒媳的還敢背著丈夫忤逆婆婆不成?這會兒子去了,老太太將帽子全扣自己頭上,百口莫辯,真真是裡外痛著。
慕正林的妻子宋氏和女兒慕紫早已哭暈過去,被人送回房裡。
兩人正哭的斷腸,管家在外頭急聲「老爺回來了」。
丁氏驀地一顫,心頭更是扎針般。她與慕宣只有一子,以這年紀再生養已無可能。這便意味著,慕家嫡傳要斷了。老太太責備她,只怕那素來待她寡淡的慕宣也要怒斥她了吧。
慕宣剛過一個甲子,六十鬚髮已是花白。他乃是武將出身,又嚴律守己,雖然年長,脊背卻比一般年輕人挺的更直,顯得威儀懾人。今年獲得聖上恩准回京過大壽,誰想剛進京城,就聽見噩耗。當即一口血由胸口悶出,渾渾噩噩。
一進屋內,便聽見老母親的哭聲,他當即跪下:「母親。」
老太太看著兒子,哭的更痛:「你怎的才回來。」
慕宣看了一眼妻子丁氏,皆是憔悴痛色,沒有多言,好好安撫了娘親。
老太太又痛哭出聲:「可憐我們慕家的血脈,可憐我的孫兒……」
雖說慕宣還有一子,卻是與妾侍所生。老太太素來是偏袒盡了嫡出的,對那庶長孫毫無感情,如今慕正林一去,當真是割掉心頭肉。
秦嬤嬤伺候多年,也在旁抹淚。只是聽著老太太一口一個嫡孫,又見太太丁氏可憐,便想起了過世的慕正林。這胡思亂想一番,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年被休的鳳娘,還有在雲興街上瞧見的那與少爺面貌相似的年輕男子……
想法剛冒尖,已被自己嚇了一跳。
老太太喚了她幾聲,想叫她拿痰盂,見她愣神,又氣又傷:「阿秦!」
秦嬤嬤一個回神,老太太已滿面怒容:「連你也要氣死我這老太婆?!」
「老太太息怒。」秦嬤嬤跪在前頭說道,「老奴方才想起件事兒。」見她在聽,又看了看慕宣,這才小心說道,「三年前,老奴在街上瞧見一人,與少爺生的十分像,實打實是老爺年輕時的模樣,與老太爺也頗有幾分神似。」
老太太冷笑:「長的再像又如何,也不能替了我孫兒。」
秦嬤嬤說道:「老奴只是想起……想起當年鳳娘走後不久,不是曾來信一封?」
慕宣面色一變,緊盯秦嬤嬤。當年休妻後,他也派人去尋過鳳娘,想叫人安頓她,接濟些錢財安家。可卻一直苦尋無法,這麼多年,已成心病。
老太太當事兒過去許久,也不顧兒子就在前頭:「繼續說。」
秦嬤嬤這才說道:「老太太將那信當成是鳳娘舔著臉求合的,便撕了。老奴將信清理出去時,曾無意瞧見,那信上落了『有喜』二字,當時並沒在意。可仔細想想,三年前在街上瞧見的青年,面貌卻十分像慕家子孫啊。」
老太太再怎麼嫌惡鳳娘,可對這血脈卻是看重的,當即厲聲:「當初你為何不說!」
秦嬤嬤哪裡敢說不就是您太過威嚴,我有什麼膽子敢駁您的臉面:「當年只瞧見隻言片語,不敢斷定。」
慕宣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撕了鳳娘寄回家的信,更沒想到,鳳娘當時走竟有了身孕。三十年後的今日想想,若他當初再堅持幾個月,興許就不會負了她一生,被蒼天這般捉弄。
老太太當即抬手,聲音已顫:「快、快去打聽那年輕人!若是我慕家子孫,快快帶回,認祖歸宗!」
這喪禮剛過,已平靜些許的慕家,又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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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等的雪景依舊未來,聽見母親喊自己,小跑進去幫忙。
方巧巧問道:「你爹爹指給你的書可背好了?」
阿月笑的得意:「那樣簡單,自然是背好了。」
方巧巧忍不住笑她:「瞧你趾高氣揚的模樣,做人呀,要低調些,還要低調的明顯些,鋒芒畢露可是大忌。」
阿月乖巧點頭,耳朵尖已動了動:「爹爹回來了。」
方巧巧笑笑,女兒這是練裡好幾年的耳力,專門聽董韶華的腳步聲。
阿月跑了出去,遠遠瞧見父親,已是笑上眉梢,俏臉明媚。董韶華今日心情卻並不太好,見了女兒,才展了笑意。
如今阿月已是七歲,當然不能往他身上爬,扯了袖子黏糊在一旁。
「今日可有認真背書?」
「有呀,都背好了。娘方才還教育阿月說,要低調,還要低調的明顯些。所以待會呀,女兒偷偷背給您聽。」
董韶華笑笑,還是孩童好,天真爛漫的。他的兩個兒子,小時候也是活潑得很,長大後就變成小大人了,尤其是長子,偶爾還會皺眉頭,頗有心事的模樣。
進了家門,董韶華說道:「阿月在外頭擺桌椅,爹進去幫你娘炒菜。」
阿月立刻挺直了背:「得令~」
方巧巧如今已經能做一手好菜了,還時常變著花樣做些小點心。董韶華進去時,仍覺妻子如初遇時美麗,並未染上年華倦色:「巧巧。」
聽見聲響,方巧巧探頭看看,沒瞧見兒女進來,趁機親了他一口,手裡還拿著鍋鏟。董韶華淡笑,早已習慣了,默了默說道:「你可還記得那當年那想請我去做幕僚的鄭大人?」
方巧巧自然記得,她平日的煩心事並不多,雖然過了兩三年,但依舊記得幕僚之邀的那件煩人事:「嗯,好好的怎麼說起這個?」
董韶華輕嘆:「那鄭大人陞官了,不巧,偏是做了我們這的知州。今早又遣人送信來,讓我去做幕僚,若是不去……信中語氣頗有威逼利誘之嫌。怕是躲不過了。」
方巧巧擰眉:「這未免太強人所難。」
董韶華回來時已思量好了,鄭大人的名聲在文人中並不好,近幾年更是變本加厲,要他做這種人的幕僚,實在不願:「我先推辭,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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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語出《苑中遇雪應制》宋之問
庭霰:指落在庭院裡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