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長善想通之後,先去找了爹娘。慕韶華聽他說要隨祖父習武,手裡的書差點摔落:「你可想通了?為何想通了?」
「滾滾說的沒錯,國之不存,何以為家,如果人人都因怕受傷,怕丟性命,國將不國,我也不配做個男子漢。」
兒子都說出這番話來,慕韶華已覺慚愧,只是這做父親的心,到底是不同的。他如果有武力,去戰場絕不會猶豫,但這是自己的骨肉,卻捨不得讓他去那樣磨礪。
方巧巧的重點跟男子可不一樣,悄悄笑道:「噢,是阿玉在醍醐灌頂呀。」
慕長善起先還沒反應過來,可瞧著母親那偷偷笑意,臉頓時通紅:「是我自己想通的,才不是她的功勞……雖然她有說一些話。」
方巧巧笑笑,不好再打趣他。孩子的心嘛,若是逼問過多,明日他非得故意避開人家「以證清白」不可。
慕韶華忍不住說道:「習武之人晨起要早過雞鳴,比你唸書辛苦百倍,你當真想清楚了?」
慕長善點頭:「嗯。」
夫妻兩人相視一眼,上回兩人已商議好,不攔他,也不逼他,這會已下了決心,便說道:「你去試試也好,若受不住,也不用惦記面子,和爹娘直說就是。就當是看看自己到底適不適合吧。」
瞧著兒子出去找慕宣,慕韶華搖頭笑笑:「長善也長大了,會自己想事了。」
方巧巧倚他一旁,又認真看自己的手。慕韶華見她看手,問道:「可染了黑色?」
她愉快響亮答道:「沒有。」
慕韶華又拿她脖上玉珮來看:「可變白了?」
「沒有。」依舊是黑玉,將身體的黑色全都禁錮起來,是她留在這裡的保障。
慕韶華鬆了一氣,每日兩問,皆是否定,才能讓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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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再過兩日就是阿月生辰。慕韶華準備放衙後去買個鳥哨給阿月,一想本就鬧騰的女兒肯定會整日拿著哨子吹個不停,又更是歡鬧的模樣,不由舒心。
從藏經閣尋書出來,見到許仲之在外頭,似等了好一會。自從他被貶職,就一直不曾和自己說過話,這會瞧著就是在等自己,步子微頓,準備當做不知走過去。
許仲之也是個心高氣傲的,見他如此,微微沉氣,到底還是在他要走之際上前說道:「八月初二太后壽宴,學士要領我們入宮賀壽,見你不在,差我送來說一聲。」
說這話時,心底冷笑。那賀學士當時官職低自己一等,在他手下受過幾日氣。自己被貶謫後,虎落平陽被犬欺,平日面上不說什麼,但這會明知他跟慕韶華有恩怨,在場那麼多人不叫,偏是叫他送來,擺明是要找他膈應。
慕韶華接過請柬:「有勞許大人了。」
許仲之也不跟他客套,等他先行,隨後而出,前後出了翰林院。自家馬車就在前頭,下人佘三早就迎了上來,還瞧了好幾眼遠處的慕韶華。來回瞅了好一會,背上已冒了冷汗,同自家爺說道:「少爺,方才那人,難道就是那傳的沸沸揚揚慕老將軍的私生子?」
許仲之冷笑:「可不就是慕正林同父異母的哥哥。」
佘三將他迎上車,忽然又想起事來:「少爺,三年前那麵攤公子……莫非就是……」三年前他在客棧瞧見與慕正林生的十分相似的男子,又被自己少爺使喚去下藥,致他腹瀉不能入貢院參加科舉,這文質彬彬的氣質,幾乎吻合。
許仲之最不願回想那事,喝聲:「休得胡說,天底下長得相像的人多得去了,信不信我撕了你舌頭。」
佘三被這一喝,反倒是更加確定,慕韶華就是當日那位公子。仔細一想,起了心思。
慕韶華挑了個青鳥哨子,色澤明艷,雕工細緻,掛在脖子腰間都行。阿月不是有個隨身不離的小斜包麼,放那裡也成。並不是貴重物,只希望女兒喜歡。回到家,方巧巧還沒算完賬,腦子裡的線都要團成團了。見他回來,才放下手裡的賬本:「回來啦。」
見丈夫滿眼疑惑,一臉你快坦白從寬的模樣,方巧巧沒好氣道:「做什麼?」
慕韶華笑笑:「定是做錯什麼事了,聲音軟的膩人。」
方巧巧撲哧一笑,悄聲道:「不是做錯事了,是因為老太太早上囑咐我,『孔荷一事鬧的沸沸揚揚,你也該時刻反省,孝敬公婆,侍奉丈夫,打理好內宅,上點心,免得步她後塵,辱沒我們慕家名聲』。」
惟妙惟肖學完,慕韶華輕輕苦笑:「說了不可背後打趣祖母,讓老太太知道,得責罵你。」
方巧巧笑笑:「所以呀,剛才下人瞧著,我得做出賢妻的樣子。你倒好,竟覺得我是先下手為強討好你。」
「為夫錯了。」慕韶華將懷裡的鳥哨給她瞧,「阿月會喜歡這個吧?」
方巧巧見樣式精巧,笑道:「肯定會,阿月易知足,並不讓人費心。」
慕韶華這才放心,將哨子收好:「八月初二我休沐,恰逢太后壽宴,翰林院都需進宮賀壽,本說好陪你去賞荷,是去不成了。」
方巧巧伸手給他解官服,一扣一解,笑道:「無妨,下回吧。」
翌日慕韶華出門,這人還沒上馬車,就見個人鬼鬼祟祟從門前石獅探頭看來,還衝自己招手。眉頭微擰遲疑,那人輕步過來,是個瘦小漢子。到了跟前卑躬屈膝喚了聲「慕大人」,一臉嬉笑:「大人一定不知道小的,但小的知道您。」
慕韶華脾氣溫和,客氣問道:「這位大哥有何事?」
漢子頷首笑道:「小的今日來,是有一件事想同大人您說。」
慕韶華蹙眉:「請講。」
漢子並不說話,拇指在食指中指指肚上摩挲著。好一會慕韶華才明白過來,這是要他用錢來買。心想這人倒是奇怪,面目略微可憎,也不再理會,跨步踏上馬凳,進了車廂內。
那漢子就是許仲之的下人佘三,本想將三年前的事說與他聽換銀子花,誰想對方全然不屑:「大人,此事十分重要。」
慕韶華說道:「你若要說,如今說就是。要錢財來買,不聽也罷。」與心術不正之人打交道,他真心不喜。
佘三哪裡肯沒說好價錢就冒險出賣許仲之,見馬車遠去,不由跺腳。倒是方巧巧送丈夫出門,見那佘三確實有事要說的模樣,想著他要是敢戲弄慕家,也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便讓人放他進來。
進了聚芳院,方巧巧也不入屋裡,去了涼亭那。下人經她上回篩選後,目前看來個個都盡心盡力,一人領兩人的月俸也是不小的誘惑。嚼這院子舌根的,如今也沒了。
佘三待她坐定,滿面是脫不了的嬉笑:「小的見過慕家大少奶奶。」
方巧巧不喜拐彎抹角,問道:「你方才纏著我夫君,是要說什麼?」見他又磨起手指來,聲音微沉,「你覺得這件事值當多少?」
佘三見是個明理的,歡喜說道:「一兩銀子。」
方巧巧冷笑:「給你就是,只是如果貨不對板,我就用一百錠銀子將你的膝蓋骨砸碎。」
佘三聽的冷汗涔涔,見那僕婦拿了銀子來也不敢接,誰知道這事在這女人眼裡算不算大事,嚥了咽說道:「不如小的先說說這事,您再看看給不給銀子。這事兒關乎慕大人的安危,小的怕他背後再被人捅刀子。」
方巧巧立即問道:「仔細說,我多賞你些也無妨。」
佘三大喜,這才說道:「我家爺是和慕大人同為翰林的許仲之,許大人。小的追隨二爺多年,但他一直沒將小的當人看。這幾日我老母親病了,急需銀兩,小的才來告知慕大人這件事,想換銀兩,您可千萬別覺得小的是小人。」
方巧巧聽他這些話都是給他自己打掩護似的,拿事換錢真假不說,她也絲毫不在乎這個:「若有用,許你二兩銀。」二兩可以買的東西可多著,但再多,也比不過丈夫重要。
此時正是七月,雖說七月流火,但也足夠熱了。熱風滾來,佘三本就緊張,這下更熱,背上衣裳都見了汗漬,悄聲說道:「三年前慕大人可曾來過京師參加科舉?」
方巧巧微點了頭。
佘三說道:「可是後來慕大人腹瀉,誤了進貢院的時辰,無奈作廢,也有此事吧?」
往事一提,方巧巧瞬間將這些事聯繫起來,即便事情已過,但一想起,仍是氣的有些哆嗦,當年慕韶華為此自責了多久,直至他今年成了榜眼,醉酒當日,仍然愧疚這份榮耀遲來三年。這一說,冷聲:「難道你要說的事,跟這有關?」
佘三見這生的和善溫婉的美婦人瞬時變了臉色,沉得戾氣橫飛,差點將話全嚥回去,可這會若不說,一定會被扒皮吧。小心說道:「是,小的知道。少夫人知曉那過世的慕正林和慕大人生的十分相像吧?而我家爺跟慕正林是死對頭,當年和慕正林起了爭執,去客棧飲酒。瞧見一人和慕正林長的一模一樣,心中生恨,就叫人在慕大人的飯菜裡下了毒,因此才腹瀉,誤了時辰。」
方巧巧瞪大了眼,全然沒想到竟是這個緣故。丈夫說可能是水土不服,但為何前面十日無事,偏是最後一日就出事了。只是遠在他鄉,無法查證,久了,她也忘了。這突然聽見,再一想,難怪許仲之要故意刁難丈夫,逼他離開翰林,就是怕事情敗落,慕家找他茬吧!
佘三當真被她可怖面色嚇著了,心頭已有絲絲後悔過來。只不過他將當年自己去下毒的事推給了別人,就算慕家追究,那也是找許仲之的麻煩。但求順利拿到銀子,他的阿鶯還在飄香院等著他呢。
方巧巧吐納好幾口氣才平定下來:「你說的都是真的?」
「小的不敢撒謊。昨日去接二爺,見到慕大人,小的一眼就看出來了。三年來良心不安,因此想將功贖罪,順便……」順便再拿點銀子花。
方巧巧哪裡瞧不出這人的心思,細細一想,只怕這人跟當年的事也有瓜葛吧。但出賣主子換錢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現在不是跟他這下人計較的時候,那許仲之才是心頭刺。
沉思半晌,擺手讓嬤嬤給他二兩銀,等他起身要走,笑道:「此事多虧你告知,謝過了。」
佘三訕笑,不敢多留,抓了銀子便疾步離開,這地方,再不要來。
方巧巧揉揉眉心,想到三年前的事,還是覺得氣的手發抖。
那賤男,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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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宣素來不給家裡過生辰的孩童擺酒宴,只給慕老太擺壽宴。丁氏問及,便說邊城將士吃的不過白麵饅頭就著素菜,家裡弄這樣奢侈做什麼。丁氏也不好再提,因阿月生辰快到,便讓裁縫做了幾身新衣裳,給了銀子,算是做祖母的一點心意。
阿月倒不想跟寧如玉那樣開一日遊園會,往年不都這樣簡簡單單過來的。更何況今年祖父祖母,爹娘哥哥都送了她許多東西,這就足夠讓她高興了。
二十七日,寧如玉早早過來,拉她去外頭玩,上了馬車從懷裡拿了紗巾,折了好幾重,笑瞇瞇看她:「我要送你個賀禮,但是要保持神秘。」
阿月只好伸伸腦袋:「唔。」
眼睛被蒙上,只能用耳朵聽。開始還能聽見外頭的街道的喧鬧,隨後漸漸低沉,直至聽不見人聲。馬車軲轆軲轆的發出聲響,阿月努力湊耳朵到小窗旁:「到郊外了?去陸哥哥家?」
寧如玉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阿月聽這語氣就是猜對了,那紗巾也沒必要蒙著了,取下揉揉眼:「因為我們平日很少來郊外,去的那幾個地方也很平坦。唯有陸哥哥家的路,堆滿石子,坑坑窪窪的,感覺不同。」
寧如玉氣餒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哥總說跟陸七哥哥玩有時候無趣了,因為呀,太聰明了,自己站在一旁,就顯得像笨蛋了。」
阿月撲哧一笑:「那我將紗巾蒙上,假裝不知道。」
寧如玉又氣又笑,搶了過來:「就不該說你聰明,轉眼又笨了。」她洋洋得意著,「可就算你知道是去陸家,也不知道是要做什麼。」
阿月確實猜不到,不過有期待也好,便又乖乖坐好,等著抵達目的地。
到了郊外,陸家也離的甚遠。終於見著了,馬車卻從這呼嘯而過,竟也不是去這。阿月頗為奇怪,視線觸及小夥伴,就見她面上得意之色又深了幾分,惹的她差點按捺不住好奇撓她癢癢「逼迫」她解密。
馬車駛到無處可去,才停了下來。
阿月先下了車,往前面看去,穿過這林子,就是河流,陸澤的書船所在。正想著謎底要揭開,就聽見一人悠悠說道「可算是來了,姑娘家果然會慢許多」。她偏身看去,見了那從樹蔭下走出的兩人,笑顏逐開:「陸哥哥,寧哥哥。」
寧謙齊說道:「阿月,我比他長幾個月來著。」所以理應先叫我,而非他呀。
阿月想的可沒跟他在同一條線上,又想今日是自己生辰,他提這個的話……笑的更是歡喜:「那就是已經過了,唔,等寧哥哥明年生辰,阿月會送你賀禮的。」
寧謙齊哭笑不得,最後大度說道:「我記住了,明年阿月不送,就去你家門前堵你,要雙份的。」
阿月知道他打趣自己,真是越發覺得親近了。
寧如玉負手過來,笑嘻嘻說道:「哥哥說阿月想狩獵,但那地方真的不是姑娘該去的,讓你曾祖母知道,只怕要罵你沒了大家閨秀的模樣。然後陸哥哥說這林子有好些飛禽走獸,帶你去捉捉鳥倒是可以,就當是狩獵了。然後我們想,這就算做是給阿月的賀禮吧。」
阿月怔忪片刻,反應過來,喜的抱住寧如玉:「這個賀禮太好了。」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是最開心的。小夥伴將這事放心上,還費心為她達成,更是高興。
寧謙齊伸手:「阿月,來抱抱。」
陸澤臉上微扯,明知道他是在開阿月玩笑,但阿月想的那樣簡單,又是興起當頭,真會撲過來也不是怪事,伸手攔下:「阿月會當真的。」
寧謙齊笑笑,阿月朝他努嘴:「才不抱,姑娘家不能亂抱男子,不然要被罵的。」說到這,忽然想起朱嬤嬤,回頭看去,都遠遠站在那,並不過來。
陸澤說道:「我讓管家和他們說了,待會進林子捉知了,有下人跟著,無妨。」
寧謙齊對這點倒放心,本身陸澤就是安心丸,再看看站在一旁被挑選出來的下人,個個精壯,一看就是練家子,絲毫不用擔心。
因附近有人家住,林子並沒有兇猛的野禽。陸澤領隊帶他們進去,先去掛網,到了鳥兒日落歸來,運氣不好也能捕獲到幾隻。
網分四角,兩人一列,掛在竹竿上往上掛。阿月同陸澤一列,此時正往竹竿上掛網,好待會弄上樹枝去,越高越好。
見陸澤擰的結十分利索,輕輕一抽,還是活結,阿月笑道:「陸哥哥的手真巧。」
陸澤將繩子取結,遞給她:「你試試。」
阿月接過繩子,擰了擰,雖然手勢不對,但不知怎麼還給她擰出來了,不由樂道:「難怪長輩說阿月聰明,果然聰明。」
倒沒停過這麼誇自己的,陸澤笑笑:「你養小馬駒了?」
阿月點頭,又取下打算擰個漂亮的:「對呀,它叫小黑。」
「嗯,等你會騎馬了,能拉弓射箭,追捕獵物時,才最為有趣。」
「我想騎馬到處跑,在馬車裡像個小籠子,在馬背上地方大,看的也多,風撲來一定很好玩。」
陸澤默默想了一下,淡笑,等真正騎馬或許就不會這麼覺得了,那風吹的姿勢不對,髮就全亂了,對姑娘來說,似乎不是件高興事。只不過聽著,倒也期待日後她駕馬馳騁的那日。
掛好了網,由陸澤和寧謙齊拿弓帶路,寧如玉纏著兄長要匕首。寧謙齊可不敢給,怕她把自己戳傷了,最後給了兩人木棍,美其名曰可以打中箭後逃竄的獸類。
瞧著阿月心滿意足,寧如玉暗嘆一百遍,想不通她的樂趣何在。
於阿月來說,能在新的地方做新奇的事,就很是開心了。
還是清晨,覓食的鳥兒並不少。只是多在高處,以兩人射箭的臂力還無法觸及。耐心往前尋去,皆是輕聲不敢說話,免得驚擾了鳥。寧如玉已有些受不住這沉寂,這跟她想的生辰宴完全不同。因沒了興趣,也沒再專注找鳥兒,四下張望,沒往腳下看。
山林石頭多數常年隱藏在不見天日的地方,鋪了些許青苔。寧如玉分心而行,沒有顧及腳下,一腳踩上,身子猛地傾斜,本是踏在平地,但那竟是被青草遮蓋的空蕩地,更是往那滾,立刻驚叫起來。阿月下意識轉身,伸手抓住她,卻被她往下拽。前頭兩人回過神,紛紛抓住,誰想那扯勁太大,阿月也一同往下墜。四人就如被放餌的魚線,噗通噗通墜入幽深谷口。
一瞬四人不見,連跟在後面的下人都來不及反應,隨後慌忙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