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長青回來時,陸家已搬的差不多,也是好奇到底是誰這麼大面子竟能讓曾祖母應允住下。同母親問安時,順道問起這事。在方巧巧一旁纏著線準備繡朵小花的阿月聽見,抿嘴笑笑:「哥哥問阿月吧,阿月知道。」
慕長青笑道:「那阿月快快告訴哥哥,明日給你買好吃的。」
阿月這才說:「是陸哥哥,陸哥哥家搬過來了。」
慕長青一愣:「陸家?陸澤?」
「是呀。」阿月擺著腿擰著線,愉悅得很,「陸哥哥還說日後會教阿月課業,對,陸哥哥還說哥哥是個用功的聰明人。」
旁人說這話還好,從陸澤口中說出,就跟嘲諷似的。他每日苦讀,卻比不過從不捧書看的陸澤。卻說他是聰明人。連那用功二字,聽的也極為諷刺。偏偏妹妹還一口一個「陸哥哥」,想到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心裡更不是滋味。
慕韶華傍晚回來,也問方巧巧隔壁可是住人了。
方巧巧笑道:「是,陸家住進來了。」說罷瞧他,「大郎可高興了?」
慕韶華知道她指的是什麼,近水樓台先得「月」啊,他笑道:「高興是高興,只不過陸家也是奇怪,好好的怎麼搬家了。許是西郊那地兒太遠了?」
方巧巧說道:「遠都遠了好些年,怎麼現在才搬?況且,還偏是搬在我們隔壁。」說陸家不忌憚皇權,他們倒真不怕,公然跟將軍為鄰,卻不知到底在盤算什麼,總覺得不應當會那樣簡單。
慕家上下都在揣測,陸家這卻是風平浪靜,於他們大多數人而言,不知為何會搬到這,但各有各的猜法,並不多言,聽當家的走,無需多話。
陸常安有自己的打算,一來是為了讓雲家鬆一口氣,也避免懷疑。二來自己也順不下這口氣,忠心耿耿效忠,卻被這樣懷疑,於是乾脆跟慕家商議要了個宅子。
聖上不是想安心、想讓慕家看著自己麼?那他們就順他的意,整日和慕家為鄰。只是聖上恐怕近日是難以就寢了——當朝文武兩大世家住在一起,能不愁麼?可是陸家遠離龍穴,也是好的。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皇族明白。
陸常安這樣做,可算是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這晚睡的甚是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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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一日,佘三將上回從方巧巧那討的銀子輸了個精光,從賭坊出來,連罵了幾聲「晦氣」,惱的不行。才拐過巷子,就有個婦人攔下他:「我家少夫人想見你。」
佘三沒好氣道:「本大爺是誰都可以隨便見的嗎?」
婦人說道:「是慕家大少奶奶。」
佘三這才客氣起來,嬉皮笑臉道:「原來是慕家大少奶奶要見小的,大姐你早說啊,快快帶路。」方巧巧出手大方,這次叫自己過去,許是要把當日的事情問仔細,他胡亂編造個,又能騙些賞銀,何樂而不為。
隨婦人到了一個客棧廂房,方巧巧正坐在那。門一關,加上那嬤嬤,就只有三人。
佘三彎身笑道:「小的見過少夫人。」
方巧巧問道:「幾日沒見,怎麼覺得你又更是沒精神,難道是老母親的病又犯了?」
佘三說道:「可不是,那藥實在太貴,都買不起了。」
說這話時小眼轉個不停,方巧巧看在眼裡,起手拿了茶水喝,嚥下一口才說道:「聽聞你是許仲之的貼身小廝,我今日叫你來,是有件事想拜託你。」
佘三立刻說道:「您說,小的一定鞠躬盡瘁。」他沒唸過書,但這拍馬屁的詞卻跟人學了不少。
方巧巧笑笑,往旁邊的喬嬤嬤使了個眼神。喬嬤嬤立刻從袖子裡拿了個小巧的瓶子給他。佘三接過一瞧,就是個普通瓷瓶,外頭什麼都沒寫,搖了搖,也沒聲音。
「這裡頭是藥。」方巧巧笑道,「我特地讓人配的藥,明早你將它放到許仲之的茶水裡,一定要親眼看他喝下。」
佘三手一抖,差點沒把瓶子摔了,強笑道:「這殺人放火的事,給再多錢都是不做的。」
方巧巧瞥了他一眼:「誰說裡頭是毒藥,不過是想讓人總往茅廁跑的藥而已。」
佘三不由一頓,他以為方巧巧那日面露厲色,要好好休整他家爺,誰想竟只是以牙還牙,要他腹瀉而已,這未免太可笑了吧。果然是婦道人家,要計較也用些好點的手段:「小的相信因果循環,這事小的定會盡心去做。」
說罷,又伸手磨手指,等著她給賞銀。
方巧巧淡聲:「上一回你先說了事,我給你豐厚賞銀。這一次你事還未做,我又怎好判定給你多少錢。」
這話聽的似乎只要他做好了就會給他多些銀子,佘三想她犯不著坑自己這小人物,放長線釣大魚才對,彎腰笑道:「小的記住了,還勞煩少夫人仔細聽明日風聲。」
方巧巧面露溫和笑意:「靜候佳音。」
佘三藏好瓶子離開客棧,方巧巧過了半晌才領著喬嬤嬤下樓:「嬤嬤,今日若是別人問起事來,可怎麼答覆?」
喬嬤嬤說道:「大少奶奶午後出來喝茶,吃了些點心,逛了幾間鋪子,就回府了。」
方巧巧點點頭:「有勞嬤嬤了。」
這喬嬤嬤,一直伺候在旁,還沒發現有什麼不忠的地方。方巧巧也想在身邊養個可信的人,但願她沒看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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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還未到寅時,許仲之已起身。許夫人和婢女伺候他換好衣裳,吃過早膳,佘三奉上茶水,見他喝下,便覺銀子也隨之落入他的腰包。出門時,天才剛亮。佘三笑道:「今日爺出去的可真早。」
許仲之瞧了他一眼:「聽說你這幾日總往賭坊跑,賭錢我不管你,但主子的大事,你最好給我好好記在心裡,否則遲早將你趕出去。」
佘三不知為何他突然有些火氣,旁邊小廝提醒道:「今日太后壽宴,爺要進宮赴宴呢。」
這一說佘三可算想起來了,今天可不就是八月初二。那方才的茶水……他猛地想通為何方巧巧指定要他今天給許仲之喝,這去了皇宮卻……這一想,冷汗涔涔,竭力掩飾心中不安,只盼這事埋一輩子,否則讓許仲之知道,自己被打死都有可能。
翰林院一眾人早早來到殿外,和文武百官一同跪拜。等到一聲吉時到,幾百人才浩浩蕩蕩入內獻禮。
翰林官雖然官品不高,但朝中數得上的文臣皆出翰林,因此地位並非一般官員可比。隨便挑幾日,日後都有可能是重臣。壽宴位置,也不算太后。
慕韶華新進翰林,授任編修國史,修畢,也是前途大好。不過暫未成,也只是當做新科三甲,看不太清前頭歌舞,偶食菜餚。
許仲之從入宮後不久,就覺腹內脹痛,起先還能忍,後來愈發疼痛。一手捂肚輕揉,盼能將陣痛壓下。旁邊一人見狀,問道:「可有不適?」
這明顯是想淨手,可這太后壽宴,膳食都在前頭擺著,他若說要方便,只怕以孝為大的聖上聽聞,要怒他玷污壽宴喜慶,哪裡敢說。強笑挪開手,說道:「無妨。」
歌姬舞畢,群臣敬酒。許仲之強撐起身,肚子猛地咕嚕叫出聲,顫顫拿起酒杯,一口強咽,上落下瀉,終於是忍不住,瀉了個痛快。旁人愕然盯來,臭氣熏天,惹的眾人捂鼻微退,羞的許仲之差點當場來個了斷。
因沒歌舞,一片寂靜。這邊稍有聲響,就有太監前來詢問,隨即上去稟報。皇帝一聽,眉頭擰了又擰,差點當場勃然大怒,忍氣讓太監送許仲之出宮清理。太后不知發生何事,皇帝也不好張揚,只當做沒聽見,照舊進行。
等翌日,他便下旨,許仲之對太后不敬,再降三級,幾乎成了翰林打雜人。
這罪名下來,眾人知曉聖上敬奉孝道,他日後怕再沒陞遷指望。
許仲之沒想到是自家小廝所害,拿了聖旨回到家中,癱在床上,驀地想到三年前,想到慕韶華。果然是因果循環,害人不得。想罷,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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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三本不想去拿方巧巧的錢,他跟隨許仲之多年,雖然平日被大呼小喝,但吃喝也不算差。如今見他如落水狗,自己再去拿錢,似乎太不人道。
可這日進賭坊,又輸了一大筆銀子,還欠了債,這才下了決心,去找方巧巧拿錢。到了約定那日,他鬼鬼祟祟到了客棧廂房,等了好一會,才見方巧巧來。起身說道:「小的已經按照少夫人的吩咐辦妥了事。」
方巧巧點點頭,笑道:「許仲之沒發現是你做的吧?」
「自然沒有,若被他發現了,小的已經死了。」佘三隻想拿了銀子走人,不想多留,「還請慕少夫人給賞銀吧。」
方巧巧笑道:「銀子?我可不會給你一個銅板。」
佘三一愣,聽著不似玩笑話,不由惱了:「你這是什麼話?竟不給我錢?你當老子是為了什麼才做這事的?!」
方巧巧笑意漸斂,冷冷盯他:「你將當年的事推給你主子,可下藥總不可能是他親自動手。你又說這事別人不知,那就只有他知你知,既然如此,那下藥的人,只能是你一個。你非主謀,卻是助紂為虐,如今又出賣你主子,你倒好,不將這事藏著,卻來用它換錢。」
佘三被堵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差點沒癱坐在後頭椅子上:「我、我要告訴我家爺,揭發你這毒婦所為。」
方巧巧冷聲說道:「告訴他?當年此事只有你知許仲之知,這次下毒的事也經過你手,我並沒把柄在你手中,他不過是對我懷疑。但對你呢?手握你的賣身契的許仲之,會如何對你?」
佘三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得愧對許仲之一世,已哭不出來,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惡毒婦人,從一開始就在下棋,他就是那顆毫不費勁被利用的棋子。
方巧巧見他無話可說,這才帶著喬嬤嬤出門。佘三那種貪生怕死又貪財的人,絕對不敢透露半點風聲,更不想向她報復。
如今看來,許仲之已無陞遷機會,即便新皇登基,他再起東山,那也是幾年後的事。就如自己的丈夫,三年後才再有機會進貢院,考功名。
當年你讓我夫君失意而歸,今日我以同樣手段迫你如此,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三年積怨,總算是全數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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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秋風送爽。
阿月好不容易等陸澤有空,想拉著哥哥去拜訪鄰居。慕長青可不會去,躲都躲不及,慕長善準備在家練習射箭,明日得考試,阿月只好自己過去玩。她跟慕紫處的不鹹不淡,各有自己的小圈子,並不怎麼往來。
她這剛過去,寧如玉就來了。
寧如玉這回沒打招呼就過來找阿月——她怕下人先來通報,慕長善就趁機跑了。乾脆來個先斬後奏,反正這兒她也熟悉,長輩更不會跟她這小輩計較。
管家說三姑娘去隔壁玩去了,寧如玉聽哥哥說過陸澤搬來了,便說「我進去等她吧」。
管家將她領進院子,慕韶華和方巧巧外出赴宴,在亭子裡見到慕長青,過去同他說了幾句,並沒什麼好說的,就繼續往裡走去。總算是見到慕長善了。
遠遠看去,只見他在拉弓射箭,脊背挺的筆直,姿勢頓時英姿颯爽。她悄悄走到後頭,不許下人吱聲,等箭一離弦,她便輕戳他後腦勺。誰想他猛地轉身,一把抓了她的胳膊,腳下一撩,便將她摔倒在地。
寧如玉的脖子才剛剛好,這一摔,差點又摔回「原形」,痛的她眼淚直滾。
慕長善可嚇了一大跳:「滾滾你沒事吧?」
俯身扶她,就被她沒好氣的撣開手:「再不要理你,就會欺負我。改天我帶我家狗狗來,看你還敢不敢欺負我。」
慕長善眉眼一扯:「別人習武的時候你不走遠點,還湊上來,現在倒是你有理了。」
寧如玉沒想到他還敢說自己,本來要起身,這會乾脆又躺了回去:「脖子又疼了。」
慕長善暗想真是伺候不起這祖宗,問道:「上回弄傷的脖子還沒完全好麼?」
這話問出,誰想她竟然惱了:「你既然知道我受傷了,為什麼不來探望,還說我是迷糊蛋。」
慕長善說道:「別人走路都好好的,你卻走出個天坑來,不是迷糊蛋是什麼。」見她水靈水靈的眼真要瞪出水來,再說她一句,只怕要哭了吧,忙說道,「我一個男的跑去看你像什麼話,本來找祖父拿了藥酒,可阿月回來說你不喜歡抹藥,放了半桌的藥不高興,我就收著了。」
寧如玉瞧他:「當真?」
「真的。你想要的話待會我去拿給你。」
寧如玉哼聲:「當然要,下回不許這樣摔我。」
慕長善認真道:「那你下次別偷襲我,我正在武學堂練擒拿術呢。」
寧如玉這才好好看他,十天前還是白面小書生,現在臉都變成銅鑼色了。翻他手看,裹了幾層紗布:「疼嗎?」
「再過幾天就成了繭子,然後就不疼了。」慕長善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笑開了,「到底是我受傷還是你受傷,怎麼一副可憐樣子。」
寧如玉又瞪了他一眼,腹誹,你才是真正的迷糊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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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敲敲門,開門的依舊是范大。
范大在阿月心裡,可就是隨叫隨到,即使半夜敲門,出來的也肯定是他。仰頭笑道:「我來竄門。」
范大笑道:「蓬蓽生輝。」
上回慕宣來拜訪過,但也只是像鄰人那樣走走門,並非正式拜見。阿月這還是第一次來,認真聞聞,還帶著新家具的氣味,裡外花草看得出修剪的跡象,還未生長的圓潤。
「陸哥哥說今天他在家的,昨個兒我在外頭見到他了。」
范大說道:「老爺夫人今天外出,我領你直接過去。」
阿月聽他自稱時而小的時而用我,已經習慣。總覺這范叔叔在陸家不是普通的管家,至少看陸常安待他就不像對下人:「范叔叔,你沒把賣身契賣給陸伯伯的吧。」
范大好奇問道:「此話怎講?」
「我家的下人,沒賣身契的,跟有賣身契的,十分不同。」
范大微微笑著,聲音平和:「我雖沒將賣身契給老爺,但這條命,卻已經交到他手上了。」
阿月聽不太懂,不過聽著似乎是自願的,雖然聽著有些奇怪。
被領進院子,阿月就被前景嚇著了。拐進廊道,臨邊池塘,那池塘栽滿荷花,朵朵盛開,粉白相交,因已快至花期,有幾株半萎,但總體看去,還是驚艷滿眸。
阿月皺眉說道:「不對呀,我記得這宅子沒人打理,祖父沒說這兒種有荷花。」
范大笑道:「夫人問幾位少爺姑娘可要在自己的院子裡添東西,七少爺提的是栽上荷花,要菡萏滿池。這可苦了我們,要知道如今荷花根莖已深,十分難挖,但所幸藕未生成,請了老農來仔細挖掘栽種。這兩日長的還算好,但不知能不能徹底成活。」
阿月小心說道:「一定能的。」否則這麼一大片荷花死了,還得清理,陸澤要是因為聽了她的提議才種荷花,那她豈非罪過了。不但害死了花,還害這裡成了淤泥塘。
范大頓步,指指前頭:「七少爺在那邊。」
阿月見那是下荷塘的路,正要問他,忽然明白過來,歡快的往那邊跑去。小心到了岸邊,歪著身子往高聳荷葉遮掩的地方看去,果真看見船頭:「陸哥哥。」
水聲輕輕嘩啦,那荷葉動彈,船也往這挪來。一會就見了陸澤,阿月簡直恨不得像蛙那樣跳上去,裡頭一看就很好玩啊。
陸澤俯身伸手:「上來。」
阿月握了那手,步子一躍,人就輕鬆上去了。蹲在船頭見他撐著矮桿,船又離了岸邊,嘩啦嘩啦迎著水聲進了荷花林中。瞬間將日頭遮掩,只剩一些碎光照入,頓覺涼風陣陣。
「真是新奇。」阿月抱膝坐下,這船還是原來那艘,就是在這小小荷塘看來,有些大,之前在江邊還覺得它很小,「夜裡在這裡點一盞明燈,讓畫師畫下來,一定好看。」
陸澤笑笑:「等荷花成活了,我去弄些魚來,以後阿月可以來垂釣。」
光是想想就覺開心,但僅限於吃的時候。阿月羞赧說道:「我不喜歡釣魚,一動不動小半個時辰太難了。所以爹爹每回去釣魚,我都跟他一塊,他負責釣,我負責吃。就是跟朋友一起出門垂釣,爹爹不在身邊,比較苦惱。」
陸澤被她的坦誠逗的不行,放下桿子坐在一旁,往下看去,池水還算清澈,沒有浮游的東西,果然有些冷清。轉念一想,倒是奇了,他這樣喜好冷清的人,竟也會覺得清冷:「若我在的話,你同我一塊吧。」
阿月臉皮比同齡姑娘是厚些,但聽見這話還是覺得面上滾燙,她果然是太不厚道了,連陸大神童也知道她的壞習慣。到底還是點了點頭,笑著跟他約定了。
「對了。」陸澤這回總算是記起來了,進裡頭將個小盒子交給她,「你落下的東西。」
阿月打開一瞧,那豬頭紅繩還有帕子都在,看的甚是喜感,不由笑笑:「以後東西不見了都來找陸哥哥,一定在。」
陸澤頗覺無奈,東西總是能失而復得,所以下回丟的毫無壓力,這毛病定是他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