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琴的住處由宋氏安排,兩人雖然見過幾回,但次數不多,並不熟絡。慕琴將慕韶華的事問了個清楚,聽罷和這侄媳婦感慨:「當年要是老嫂子再晚些走,也不至於鬧出這麼多事。」
宋氏暗想她毫不遮掩對鳳娘的姑嫂情,倒不怕如今的嫂子生氣。丁氏今日娘家有事,慕宣又出徵去了,便在那忙了一日,如今還未回來。
慕琴遠嫁後,來回都要差不多四十餘日,因此沒個兩三年,婆家也不許她回來。這大宅的許多事,都還不知,最後一封家書,說的就是慕正林墮馬過世的事。進了院子,問道:「怎的不見奉行?」
宋氏遲疑片刻,才答道:「二哥他已經搬到外宅去了。」
慕琴意外道:「何時分房了?」
宋氏答並未說明了分房,只是搬走,將前後的事簡略說了一番。慕琴聽後更是驚異:「侄媳婦去了?」
連連詫異,這兩年未回的家,竟發生了那麼多事。
她同孔荷的情誼到底不深,只是感嘆一會,就洗漱睡下了。
宋氏沒有直接回屋,去了聚芳院找方巧巧。方巧巧正在房裡問阿月今日外出遊玩的事,知道了胖叔家也開始置辦年貨。還沒同女兒聊完,聽見宋氏來了,拿了九連環讓阿月到一旁玩。
喚她坐下,方巧巧問道:「姑姑住的房間不是清掃好了的麼,怎麼還去了這麼久。」
宋氏笑道:「那姑姑是出了名的能說,拉著我裡外問了一通,我都恨不得將腦子給她,可說的我口乾舌燥。」
下人正好拿了茶來,方巧巧接過茶壺,親自倒了一杯給她,笑笑:「妹妹辛苦了。」
宋氏同她熟了,禮數也少了些,這會沒受寵若驚,但心裡受用,說道:「這都年關了,突然來了個逃婦,別說旁人要說閒話,家裡的下人只怕也要不安分的嚼舌根了。」
方巧巧說道:「不是說這姑姑住的很遠麼?她來這看樣子夫家是不知道的,只怕是要在這兒過年了。」
「過年?」宋氏搖頭輕笑,「當真要被人說閒話了。」
方巧巧笑笑:「我倒覺這姑姑挺有趣,一點也不像老太太。」
兩個孫媳婦在這點上頗有共鳴,相視笑笑,不言而喻。阿月還在倒騰著九連環,無暇聽長輩說話。晚上睡覺時還沒完全解開,也不知解了多少步,就是有幾個死纏在一塊。
等朱嬤嬤進來熄燈,她已經拿著九連環酣睡,手還露在外頭。
夜裡飄起大雪,如棉絮覆了一層又一層。等寅時下人起來,就見地上銀白已堆到小腿高。下了這樣大的雪,無怪乎半夜越睡越冷。
朱嬤嬤也給阿月拿來了烘熱的衣裳,因棉襖厚實,裹的人都圓了。阿月瞅了好幾眼銅鏡,笑道:「嬤嬤,我像不像醜醜?」
朱嬤嬤瞥了一眼那被揉成團的奇怪布偶,再看看阿月,說道:「姑娘比它好看多了。」她伺候的這姑娘,除了偶爾不讓人省心,其他都好。
此時寅時已過半,清心院主屋外頭的廊道,陸續見慕家婦孺走來。
直到老太太起身了,秦嬤嬤才開了門,讓他們進來請安。
今日不同的是,多了個慕家姑姑。
慕琴一早瞧見圓滾滾的阿月,還是覺得有些生畏,聽聞鳳娘過世,再看跟她長的相像的阿月,心頭到底有些不舒服,總會想起兩人都還年輕時,常在這院子說笑的景緻。
老太太拿這女兒沒辦法,總不能在這飄雪之際把她硬生生趕出去。連夜讓管家送了家書到賀州,只盼那邊盡快遣人來,將她捉回去,已為人兒媳,在娘家待久了,真要被嫌棄的。見她滿目輕鬆同旁人說話,根本沒有反省之意,皺眉說道:「下人那邊,就說你是過來玩的,別將昨天的事呼呼喝喝的說。」
慕琴這才坐的端正些,說道:「娘,昨晚鬧的那樣大,只怕早就傳開了。所以女兒常勸您,別總是敲枴杖,會嚇著孩子,動靜又大。」
方巧巧和宋氏又心有靈犀對望一眼,敢當面這麼堵老太太的,唯有這姑姑了。
果然,老太太又被堵的氣結,敲了枴杖:「你倒有理了!」她當家老太太的威儀,就要被女兒給磨沒了,日後如何服眾。
慕琴可並不是真要氣她,只是兩年沒見,母親的脾氣更大了。以往母女這麼說話,母親哪裡會這樣:「娘,這些就不說了,女兒乖乖等夫家來人就是。這寒風凜冽的,我要去哪也去不成,難道要我住客棧?那說閒話的更多。再者,灰溜溜的回去,日後更要被婆家看低,娘您忍心麼?」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三個姐妹中,就你最能說。」
老太太共生了一個兒子,三個女兒,其中一個早夭,另一個嫁的更遠。最疼的,還是慕琴,也唯有她才敢這麼跟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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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立成安排在大宅的人今日送來風聲,才知曉二姑姑回了家。那姑姑雖然有些大大咧咧,但於他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助力,畢竟那是比起他親爹來,更得老太太喜歡的孩子。
雲羅正在屋裡梳妝,印紅了唇,見他進來,笑道:「外頭很冷吧?」
「夜裡下了大雪,冷得很。」慕立成見她面染桃紅,特意打扮了番,問道:「梳妝的這樣好看,去何處?」
「好看麼?」雲羅又瞧鏡中人,因長的只算清秀,府裡的嬤嬤特地教過她打扮。剛進慕家門,怕他說自己輕佻,只是稍作裝扮。但今日要去侯府同其他新婦一塊品茶,便打扮的明艷些,見他喜歡,這才放心。
「好看。」慕立成坐到一旁看她,確實好看,「昨晚我姑姑回來了,為夫回去一趟。你忙完後,我再領你去正式拜見。」
雲羅微頓:「這頭一回妾身就不見,可妥當?」
慕立成淡笑:「只是去見見,半會就走,並不礙事。」
雲羅這才放下心來,因慕立成素來不許她送到大門,每回送到屋外就好,今日也一樣。
等慕立成走遠了,趴在牆後的婢女才往房裡走去,去的卻是慕玉瑩的房裡。她長主子兩歲,被慕玉瑩挑做貼身丫鬟。不但待她好,而且總會暗地裡給她銀子,這名叫蘇蓉的姑娘,已然將她當做親姐姐般信賴忠誠。
慕玉瑩從蘇蓉那知曉父親出去了,這才出了房門,去了雲羅那裡,進門見了她,笑道:「母親真好看。」
雲羅笑笑:「我今日要赴茶會,你爹也回大宅了,可要跟哥哥在家好好待著,等我們回來。」
慕玉瑩問道:「爹爹回大宅做什麼?」
「說是昨夜你姑奶奶回來了,過去見見。」
慕玉瑩一瞬還想不起自己有什麼祖姑母,仔細一想,終於是記起那有些瘋癲,很得曾祖母疼愛的姑奶奶。昨晚回來的?父親去見的這麼急,可卻不帶上他的新媳婦,實在蹊蹺。暗暗冷笑,難道他是打算借祖姑母之口,讓他們回大宅?
爹爹迫切想回大宅的心思,她上回就知道了。沒有回去的打算,就不慫恿雲羅送自己走。可一說起大宅,就千方百計要把自己弄走。他被趕出來的最大緣故,不就是母親和自己麼。母親過世了,只剩自己是他的眼中釘。
別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可她這做女兒的知道。她的爹爹,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她不能讓他如願!
想罷,也立刻離家,就算過去遭冷眼也好,也不能讓父親有單獨和祖姑母說話的機會。
此時慕琴卻並不在家裡,慕立成早早過去,老太太正在用早飯,可卻不見他想找的人。
老太太見了他,笑道:「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收到你二姑姑回娘家的風聲,特意趕過來的。」
慕立成佯裝意外:「姑姑回來了?」
「可不是,昨晚的事。快過來坐,一同用飯。」
慕立成抗拒不得,下人添了位置,他只好坐下,笑道:「姑姑怎麼在臘月過來了。」
老太太不滿道:「任性罷了,小輩這麼打聽也不對。你不知你姑姑歸來,那你一大早過來所為何事?」
慕立成笑道:「本來要去軒王府上,出門太早,就順道回回大宅,跟老太太問安。」
宋氏喝著粥水,聽著這話,倍覺好笑。來的這樣明顯,她可知道用意何在。
慕立成環視一圈,笑道:「大哥這麼早就去翰林院了?」
方巧巧說道:「快至年末,許多事要忙,早早就應卯去了。」
慕立成笑道:「大哥果真是擔得起慕家嫡長子的名頭,這樣勤懇……不是說二姑姑在家麼?怎麼不見她,許久未見,心中掛念。」
丁氏笑道:「吃了幾口說想念京城小吃,就自個出去晃悠了。」
慕立成想這也好,更容易找到機會。可人在桌前,不好就這麼走了,只能耐心陪老太太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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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玉瑩後一步出家門,領著蘇蓉抄小路往大宅跑。從小路出來,再穿過兩條街道就到家了,這跑的急,前面忽然冒出個人來,一腦袋撞上去,受力不住,狠狠摔在地上。
慕琴方才見對面那家酒樓有她心唸唸的肉湯餃,興沖沖過去,一時沒看路。猛地被頂了腰間,疼的她摀住肋骨,眉頭緊擰。
陪在她一旁的葛嬤嬤見狀,當即站出怒喝:「不長眼的東西,還不快和我家夫人道歉!」
慕玉瑩心頭猛地劃過一把尖刀,抬頭看去,是兩個老婦人,正要還口,目光定在那衣著華麗的老婦人面上。這人她會忘,但那跟曾祖母相似的五官卻忘不了。被趕出家門時,老祖宗的嘴臉可別提多令人噁心。
慕琴擺擺手:「這年紀的孩子就愛跑,嬤嬤罷了。」
葛嬤嬤見這小姑娘不道歉也不走,還細細打量她家主子,瞪眼:「還不快走。」
慕玉瑩展顏:「祖姑母。」
主僕兩人都是一頓,慕琴這才認真看她:「你是……」片刻也認出她來,大喜,「原來是玉瑩啊,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葛嬤嬤見狀,這才斂起面上凶色。
慕琴俯身給她撣跌髒了的衣裳,這巧合碰見倒比主動見著更教人歡喜:「你怎麼在這跑來跑去,還只帶了一個小丫鬟,嬤嬤也不帶個。」
慕玉瑩微微低頭:「您見過我爹了嗎?」
「奉行?倒還沒。」
慕玉瑩定了定心,甚是委屈,抱了她的脖子低聲道:「祖姑母,我們尋個茶樓廂房說話好不好,玉瑩有件重要的事要同您說。」
只怪宋氏對她這刨根問底的姑姑無耐心,只挑緊要事說,因此慕琴只聽了孔氏被趕出門的事,並沒聽她說玉瑩的,對她這侄孫女毫無戒備。見她衣服髒了,也想找個地給她好好擦擦,便去了廂房。
慕琴領她坐下,讓葛嬤嬤去打水進來。慕玉瑩趁機說道:「嬤嬤還不熟悉這,阿蓉你陪著嬤嬤一塊去吧。」
葛嬤嬤見她這樣細心,心下也有了好感。慕琴也是如此,笑道:「兩年不見,都要認不出你了。」
慕玉瑩吸吸鼻子,淚如斷線珠子:「祖姑母,侄孫女見著您真高興。」
慕琴驀地想起她母親前不久才過世,暗嘆一氣,摟了她說道:「莫哭,會哭壞眼睛的。」
慕玉瑩哽咽道:「我娘走了,爹爹立馬就續絃。」
慕琴皺眉:「你爹未免太不像話。」
「不關爹爹的事,是那郡王瞧上了爹爹,縣主又死活要嫁,爹爹只好被迫娶了她。玉瑩本以為爹爹遲早要娶,縣主早點進門也無妨。可沒想到,她竟然……竟然是個毒婦。」
慕琴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慕玉瑩默默挽起袖子給她瞧,上頭還有慕立成鞭打她時留下的舊傷。慕琴見了更是驚訝,半晌回不過神:「這……難道是她所為?」見她點頭,瞬時便暴躁了,「豈有此理,區區一個郡王女兒,竟敢傷我慕家人!不行,我要進宮面聖,去討個說法。」
沒想到她竟這樣豪氣,慕玉瑩可著實嚇了一跳,這簍子不能捅大,否則她非死不可。拉住姑奶奶哭道:「您要是去說,玉瑩立刻死在您後頭。這事已經過去了,如今繼母待玉瑩很好,真的很好。」
「胡說。」真怕她尋短見,慕琴只是嘴上喝聲,沒敢再動,「若好的話,怎會一身是傷。」
「因母親之前做錯事,爹爹便帶著我們搬出大宅。後來娶了縣主,玉瑩掛念曾祖母,還想跟堂姐堂妹一起上學堂,就跟爹爹說搬回去吧。結果繼母知道後,暗地裡恐嚇我,還鞭打我,說她不喜歡去大宅受制於人,在這小宅住的安生,我若再敢提,就將我打死。」
慕琴氣的渾身發抖,真不敢相信王府裡竟教出這麼個心狠手辣的人來:「不行,我領你去跟她當面對質,這樣的慕家媳婦,咱們供奉不起。」
慕玉瑩急忙抱住她胳膊,哭的聲音瘖啞:「她是縣主,是皇親,別人都道她知書達理,頗有賢德美名。沒人會相信玉瑩說的話,只要順她的意,就絕不會薄待玉瑩,玉瑩是相信您,才同您說,如果祖姑母去說,玉瑩就活不成了。」
慕琴當即犯了難,總不能眼睜睜看她活在那阿鼻地獄中吧:「難道你要我就這麼坐視不理?」
慕玉瑩抹了淚,說道:「爹爹不知道她的心思,還想著帶玉瑩回大宅,其實不回去就好,就怕回了家,繼母當做是我強求的,又記恨於我。」
慕琴嘆氣,一時也沒其他法子,她倒是想把玉瑩帶走,免得受這苦難。只是名不正言不順,根本是帶不走的。
「而且,繼母很不喜歡曾祖母還有祖母,爹爹這邊的親戚,她一個都不喜歡。因為她們都能用輩分壓在她頭上,所以才不想回去。」
慕琴忽然想到她方才問的話,恍然道:「無怪乎你方才問的是可見了你爹爹沒,卻不是問可見了他們兩人。敢情那縣主根本沒陪同啊。」
慕玉瑩見歪打正著,乾脆怯生生答道:「爹爹聽見您回京了很是高興,想帶她一塊過去,可是她不願,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麼……都年底了還沒臉沒皮跑回來做什麼,不會是被夫家……休了吧。」
這字字戳心頭,慕琴已經氣炸:「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縣主,這大琴國半壁江山都是我慕家用頭顱用熱血拼得,她竟敢口出狂言。我……」她喘了好幾口氣,才稍稍平緩,「若是她敢當面這麼說,我非打折她的腿!」
慕玉瑩又埋頭她懷裡,暗暗冷笑,她倒是很想看祖姑母把雲羅另一條好腿打斷的模樣。無論父親是不是要找這姑奶奶做說客,她是斷然不用擔心父親會成功。一旦說成,就是她離開京城,被送到南山了。所以她絕對不會讓他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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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琴想吃的沒吃成,憋了一肚子氣,在巷子那緩了許久,才往府裡走。從陸家經過,正好大門打開,陸澤出門準備去寧府。見那老婦面生,可進慕家大門絲毫沒有做客之象,便多加留意了下。
范大悠悠道:「那是慕老太太的二女兒,慕大將軍的親妹妹,捨棄夫家昨夜逃回來的。」
陸澤說道:「如此詳盡的跟我說做什麼。」
范大笑笑:「見七少爺很是在意,就順嘴說了。」
陸澤再不跟他說,領著下人走了。范大在後頭看著,怎麼頗有逃走的意味。
慕家此時剛用過早飯,正在嘮嗑,慕立成打算尋個藉口走,還沒說出口,大門吱呀一聲,倒是見他想找的人回來了。
老太太見她面色不好,問道:「說去吃東西,莫不是吃壞肚子了?快找大夫瞧瞧。」
「女兒沒事。」她一眼就看見慕立成,真是對這侄子又恨又嫌棄,竟絲毫沒察覺自己娶了個毒婦,累女兒受罪也不知。
慕立成起身笑道:「姑姑。」
不願被他瞧出什麼,慕琴也擠出一絲笑。
阿月還在叮噹叮噹的苦攻九連環,祖姑母進門的動靜大,她這才想起事來——她約了阿玉去打雪仗呀。當即將輕巧的環扣塞進包裡,跟長輩說了聲,就去會師了。
老太太一會也乏了,要回自己屋裡,那兒最是舒坦。眾人起身聲大之際,慕立成低聲同慕琴說道:「侄子有一事想同您說。」
慕琴抿了抿唇,點了點頭。
等方巧巧和宋氏走了,慕立成見下人站在遠處,才說道:「先前因阿荷犯錯,侄子只好暫時搬到小宅。迎娶縣主後,心覺愧疚,她身子也不好,在小宅沒妯娌說話,因此想著重新搬回這。只是雲羅生怕自己會失分寸,還請姑姑在雲羅面前勸勸。」
長輩肯出馬勸說,雲羅怎好再拒絕。慕立成想這姑姑待他還好,定是肯幫的。等著她點頭,卻見她唇角漸漸揚起,吐字道:「你姑姑我可沒這閒工夫,你找別人去罷。」
慕立成驀地一愣,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古道熱腸連個陌路人都肯幫的竟不願幫親侄子。
慕琴見他如此,心裡也不痛快。她多想告訴他那縣主的真面目,可玉瑩以死相逼,她不敢做這罪人。只能安慰自己,那縣主除了不願回大宅,其他還好,還好。說道:「好了好了,回去罷,我也累了,這種娘家事,我管不著。」
慕立成眼睜睜看她進去,還沒回過神。三番兩次回不成,難道連老天爺也不承認他是慕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