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日一約,唯有正月初六稍稍得空。前幾日都忙著拜年,尤其是雲羅新婦進門,夫家娘家都要去。慕琴不好出門,多是留在家裡。這六天可把她苦的,好不容易等到初六傍晚,死活跟老太太塞了個藉口,急急出門了。
初六大雪未停,慕韶華和方巧巧領著孩子拜年歸來,見了慕琴問安。慕琴憋的肺疼,無暇停步,擺擺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方巧巧奇怪道:「姑姑怎麼急匆匆的。」
慕韶華笑道:「許是有什麼急事。」到了屋簷下,收傘時撣落一傘面的雪。連日飄雪不停,出行也不便,打趣道,「瑞雪兆豐年。」
阿月說道:「阿月知道什麼叫『葉公好龍』了,在書上瞧見雪,歡喜極了。可在這,每日下每日下,也有些膩了。」每天晨起就是一件痛苦事,連玩鬧的範圍也被強制縮小,每年下半個月就好,這下上幾十天,當真膩味。
方巧巧笑笑:「快回屋吧。」
慕琴到了萬鳳樓,擇了間邊角廂房,讓掌櫃留意,雲羅來了就讓她去那。等了一會,雲羅也過來了,進門便說道:「方才有事,晚來了,望姑姑見諒。」
「無妨無妨,快過來坐。」
慕琴讓下人退到廊道那邊,門口都不許留人。雲羅也讓下人退下,心裡更是狐疑到底是要說什麼,這樣神秘,還不許她告訴自家夫君。
等確認沒人,慕琴低聲問道:「你同玉瑩感情可好?」
忽然扯到玉瑩,雲羅始料不及,愣了片刻展顏:「情同母女。」
「那她也視你如母親?」
雲羅微微蹙眉,不知所問為何:「是。」
慕琴嘖嘖搖頭:「當真可怕,當真可怕啊。」她嘆道,「算是姑姑對不住你,除夕那晚對你橫眉冷對,你可知為何?」
雲羅沒開口問緣故,只是搖頭,想知曉緣故,但又不便問。
慕琴說道:「因為我以為你是個惡毒婦人!」
雲羅吃了一驚:「姑姑怎會這樣以為?」
慕琴說道:「那日我剛回到家,出來閒逛,剛好碰到玉瑩。結果她拉我到茶樓裡,和我說了你的事。說你毒打她,薄待她,十足的毒婦。」
雲羅愣了愣,驀地反應過來,氣的起身:「姑姑這說的是什麼話,即便您是長輩,但這玩笑開的也太過了。」
慕琴對她這反應毫不意外:「你且坐下,莫氣莫氣。玉瑩同我說,她想回大宅,但是你卻不肯,說是厭惡大宅的人,想在小宅作威作福。還擼起袖子給我瞧她手上的傷,說是你鞭打的。」
雲羅見她不似開玩笑,可一時無法接受,半晌才坐下,怔怔看她。
「你要是不信,只管去看她的胳膊,都是鞭傷,我要是瞎說的,你一看就知道,我又何必撒謊。更何況,寒冬臘月,她洗漱又不在大宅,不是她特意給我瞧,我如何能看見?」
雲羅囁嚅半日,才問道:「您說的可是真的?」
慕琴點頭:「她說如果你回了大宅,一定會將她打死,所以若是她爹來說回大宅的事,讓我別幫著。我想著,那日她急忙忙往大宅來,就是特地來找我。而說完後沒多久,碰見她爹,果真是提起了回大宅的事。如今仔細一想,心中倍覺驚恐,這只怕早就是她預料到了,故意下了個圈套讓我鑽,還讓你背了黑鍋。」
雲羅面色蒼白,比起害怕來,她更覺因背叛而覺得心中寒涼。玉瑩是在做戲?故意親近自己利用她?認真想想,當初她「失手」推自己下水後,一直很是冷淡。後來孔氏過世沒幾天,她就黏著自己,一副乖巧模樣。
她擰緊帕子,繼續回想。
大宅大宅,幾次似乎都跟大宅有關。歸根結底,玉瑩的目的都是不回去。可為什麼不肯回大宅?非要這樣假惺惺?
比起這些,被她欺騙,才是雲羅最為痛心的。她當真是把玉瑩當女兒的,可誰想,不過是她一廂情願。自己事事聽從時,她只怕是將自己當做笨蛋吧。
「侄媳婦。」慕琴搖搖她的手,見她額上滲出冷汗,嘆了一氣,拿帕子給她擦拭,「姑姑都快活過一個甲子了,卻還是被她騙了,更別說你,那丫頭都快成精了。若非我多了幾分心思,只怕就錯怪你了。人啊,到底是要長點心。」
這話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自己聽的。
雲羅微點了頭:「謝姑姑提醒。侄媳身子不適,想先行回去。」
「快回去吧。」慕琴見她離去,連看著背影都覺可憐。
雲羅回到家中,心思沉沉。如今除了她的夫君,真不知還有誰可以信任。慕平對自己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妾侍的孩子她也不想多親近。再親,他們的生母還在,就算喊自己母親又如何,也不是真心的。原以為玉瑩可慰藉她的失落,誰想卻被重傷。
嬤嬤攙著她回屋,還未到門口,就見那站著個小人兒。雲羅同她目光對上,一瞬有些慌神,到底是出身王府,跟在嫡母身邊久了,雖然她不喜鬥,但嫡母的手段也並不差,很快就鎮定下來。
慕玉瑩一見她,面上便綻開笑顏,往她飛跑過去,撲在她懷裡:「娘,您可回來了,玉瑩很掛念您。」
這腦袋埋在心窩口上,雲羅只覺心剎那冰涼,強笑道:「怎麼不進屋裡,外頭多冷。」
慕玉瑩笑道:「不冷,見到您就不冷了。」
雲羅拉著她的手往裡走去,進了裡面,同她說了會話,說道:「方才回來時見著你姑奶奶了,還同她問了好,只是……並不樂意搭理我的模樣,倒不知是我哪裡做錯了。」
慕玉瑩心裡笑吟吟,面色淡然:「祖姑母脾氣差得很。」
雲羅稍稍一頓,看著她問道:「她不是回來不久麼?你爹爹親自回大宅見過她了,那日玉瑩沒去吧?」
「沒有,除夕夜是第一回見。」避免被懷疑,慕玉瑩說的十分認真。
雲羅輕眨眼眸,幾乎有些沉不住氣,笑笑道:「為娘也是除夕夜頭回見,看來果真是個脾氣差的姑奶奶。」
慕玉瑩撲哧一笑,雲羅只是靜靜看她——像看個笨蛋。對,一如之前她看自己的感覺,被人看穿了也不知,徹頭徹尾的傻子。
用過晚食,慕立成才回到家中。雲羅問在外頭可用過飯,聽見沒有,讓廚子去做飯。
「明日初七,有個同僚外放回來,你也跟為夫一同去吧。」
雲羅說道:「妾身這模樣,怕是不好吧。」她心中自卑,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不願去。出嫁前母親就跟她說過,銀錢如糞土,臉面值千金。她到底不好常跟在慕立成身邊,自己被人指指點點,傳到他耳朵裡,給他丟臉,他也會不喜自己。
慕立成說道:「前幾日你不是都隨我去了……難道今天不願去,也是這般想的?」
雲羅笑笑:「正月頭初見的都是不得不見的。」
慕立成握了她的手:「我娶你之前也知你身子不便,要是不樂意,不願給你嫡妻之禮,又何苦娶你進門,讓自己難堪?這樣一說,你可想得通?放得下那重負?」
她若是不跟自己同行,旁人還不知要說多少背地話,說他娶妻為富貴,而不是為了她這人。
雲羅不由動容:「是妾身想岔了。」
慕立成淡笑:「那明日可陪為夫去?」
雲羅笑笑:「定會陪同。」
兩人說著話,伺候雲羅的嬤嬤在外邊敲門。得話進來,見慕立成在,稍有遲疑。雲羅也是微微一頓才說道:「但說無妨。」
嬤嬤說道:「方才問過伺候姑娘沐浴的僕婦,說姑娘手上,確實有鞭傷。」
慕立成驀地一怔,這好好的突然說這個做什麼,難道玉瑩將他毒打她的事跟雲羅說了?這可壞事,一瞬目光沉落,喝茶不語。
雲羅痛苦的閉上眼,雖然已先安慰自己,可仍覺難以接受。緩了好一會讓嬤嬤退下,才對慕立成說道:「二郎可知為何妾身要讓嬤嬤告知這個?」
慕立成沉住氣,問道:「為何?」
「只因有人告訴我,玉瑩同那人說,她手上的傷是我所為。」
慕立成一頓,玉瑩說這是雲羅做的?詫異片刻:「是何人所說?」
「姑姑。」雲羅的手還被他握住,這暖暖掌懷,多少讓她生了勇氣,「姑姑說在除夕之前玉瑩就告訴過她,說我不願回大宅,還毒打她,又給了胳膊上的證據給她瞧。結果方才我問玉瑩可見過姑姑,她說除夕夜是頭回見。妾身那日一直和玉瑩一起,姑姑要知道她的傷根本不可能,方才嬤嬤也證實了鞭傷,那就是說,玉瑩騙了妾身,她的的確確找過姑姑,還侮蔑了妾身。」
慕立成可算是知道為什麼那日姑姑對他冷淡,甚至直接拒絕他,連問也不問。原來是玉瑩在搗鬼,那個瘋丫頭,知道他們一回大宅,她鐵定會被送到南山孤苦過活,因此才壞了他的好事。
千算萬算都沒算到還有這麼一個絆腳石。
雲羅嘆道:「玉瑩為了陷害妾身,不惜故意傷了自己,讓姑姑看見傷勢後深信不疑。如今一想,玉瑩當真很可怕。」
慕立成見她沒懷疑到自己頭上,遲疑半會,說道:「她那傷,是我所致。」
雲羅愣神:「二郎……」
慕立成重嘆一氣:「玉瑩生性頑劣,屢教不改。那日你落水,雖然你說是她不小心所為,但為夫問了當日的下人,又查看了岸上落痕,根本是她故意要害你。一時沒忍住……出手就重了,卻似抽在我這做父親的身上,如今還覺難受。」
雲羅差點落淚:「我竟不知這事,無怪乎玉瑩那樣恨我,四處詆毀。我當她真心親近我,卻不想……」
實在忍不住,心如刀割,伏他身上啜泣。慕立成安撫著她,倒是想起先前的事來:「那上回你突然不肯回大宅,難道也是因為玉瑩?」
「嗯,玉瑩同我說,她母親被妯娌排擠,我若去了,定也會被害,更會讓二郎難堪,因此才耍性子攔住您。」
慕立成摟著她,臉上緊繃,恨不得立刻過去抽死慕玉瑩。他煞費苦心回去,這兩次竟都因那瘋丫頭而失敗。
「二郎,我們回大宅,妾身不能一錯再錯。」雲羅咬了咬唇,終於下定決心,「將玉瑩送去南山吧。」
聽見前話尚可,但後話已不合慕立成的意。他安撫道:「嗯,聽夫人的。你先去洗洗臉,為夫去沐浴靜靜心。」
雲羅順從應聲,慕立成出到屋外,對下人說道:「看好這裡,少奶奶要是出來,立刻到後院告訴我。」聽下人應聲,他才帶著小廝往後院去,邊走邊道,「讓院子的人通通退下。」
慕玉瑩此時正在窗前看雪,旁邊桌上點了四五支蠟燭,可並不暖和。聽見外頭有動靜也沒在意,一心瞧著外頭,聲音輕輕:「娘,您最討厭下雪,玉瑩也討厭,太冷了,冷到心了。」
她自言自語說著,有人進來也不知道。等察覺到背後冷然,警惕回過頭,便見父親的臉在閃閃爍爍的燭光裡出現,千錘百煉的心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面龐嚇了一跳。還沒出聲,便被他抓住了頭髮,一掌扇來,腦袋頓時嗡嗡作響,痛的她牙都磕掉了半顆。腦袋被抓著不能順勢跌地,扯的更痛。
「當初你生下來我就該溺死你。」
慕玉瑩心頭一顫,他要殺了自己,難道她阻攔他回大宅的事洩露了?否則他為什麼突然暴怒。她顫顫說道:「你要是真這麼做了,下人會怎麼說?」
慕立成將她拖到銅盆那,裡頭還有滿滿一盆淨手的水。慕玉瑩見他並不在意,使勁往外看去,窗外沒有人影,只怕那些人已經被他支走了。這麼下去,她必死無疑!
「你要是殺了我,明天至少有三個人知道。」慕玉瑩冷笑,聲音卻還在發抖,「我早就知道你容不下我,所以你鞭打我後,我不肯抹藥,這傷也一直留著,就為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讓曾祖母、外祖父、荊南王知道,你如何薄待我。」
慕立成沉聲:「你以為我會留你安然下葬?我會將你丟到亂葬崗,讓野狗吃了你。如此歹毒,我若不殺你,你定會反過來咬我一口。」
「那你便殺吧,我已經讓人盯著這裡,一旦有什麼事,那人就會去告訴方才我說的那三人。即便你先下手為強讓他們找不到我,但你說他們會不會對你起疑心?」
慕玉瑩對這個法子並無把握,他要是不顧一切要奪自己性命,那根本攔不住。還沒想完,臉忽然被壓進臉盆,冷冷冰水頓時嗆入鼻中,伴著恐懼浸滿心頭。
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不怕死了,可現如今,她發現自己怕得很。伸手胡亂拍打,腦袋卻動彈不了半分,被那大掌死死壓住。
忽然想起以前,她很羨慕父親總是牽著哥哥的手外出,而她的身邊,永遠只有母親。
所有好玩的,好吃的,都是先給兄長,父親連正眼也沒給過自己。
或許這麼去見母親,也是好的。
想的迷糊,手腳也沒了力氣,頭上重壓的手忽然鬆開。她下意識抬頭,果真有冷冷氣息撲進鼻中。她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咳出口鼻裡的水。
慕立成低頭看她,說道:「你想利用你母親來阻止我送你走,可如今她已經知道你耍的心機,再不會護著你。我不殺你,是因為你的伎倆,根本不入流。」
慕玉瑩抬頭盯著他,光源都在窗戶那邊,導致這裡陰暗得很,以下往上看,看不太清他的臉,字字道:「我只有一個娘,雲羅那賤人不是我娘。我娘臨死前想見見哥哥,你卻攔著,是你氣死了娘,她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慕立成說道:「你如果想活,最好閉上嘴。再者,想成大事的人這樣耍嘴皮,一輩子也別想有出息。」
慕玉瑩立刻不再言語,這是爹爹教她的,她得好好記著,好好記著。
剛緩了口氣,就見他一把撈起自己,往外走去。慕玉瑩任由他領走,不哭不鬧,總之不會死就對了,那就沒什麼可怕的。從大門出來,聽見馬蹄聲,她才抬頭去看,見了那馬車,驀地瞪大了眼。
慕立成將她丟進車裡,說道:「送走。」
慕玉瑩立刻爬出,搖頭:「我不走,我不要離開這。」她還沒有看他們活的很慘,她不要走,不能走!
慕立成沉聲:「送去南山!速速送走!」
慕玉瑩一把抓住車伕的髮,立即扯亂在手中:「我不走,我不走!別想將我像條狗那樣丟了。」
動靜太大,雲羅的近婢跑去告知。雲羅聽後,到底覺得這樣天寒地凍送走不好,打點好了白日再送也不遲,趕忙出去。這一看,差點暈厥。
慕玉瑩死死抓住車壁,下人掰她的手,指甲都斷裂了好幾個。一見雲羅,哭喊叫她:「娘,救我,我不要走,我不要走。」
雲羅提步上前,慕立成將她攔下,捂了她的眼,附耳低聲:「留不得,早早送走的好,南山那邊我會打點好。」
耳邊是丈夫輕語,是玉瑩撕心裂肺的聲音。雲羅再三衡量,背過身去,唯有嘆氣。
慕玉瑩自知她不會幫自己,嘶聲道:「雲羅你這賤婦!瘸子!都是因為你,我娘才死的,你和慕立成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雲羅愕然回頭,驚的說不出話來。
慕立成厲聲:「還不快將她的手掰開!拿繩子捆上!」
兩個家丁急忙上車,硬生生將她拖進車裡。那車壁已留下血痕,看的觸目驚心。
終於是將她制服,似乎嘴也堵上了,只聽見悶聲。車伕這才理理頭髮,揚起鞭子趕車,迎著風雪,往南山去了。
見馬車漸行漸遠,雲羅已然快虛脫,心中受的衝擊太大,腦袋昏沉。慕立成抱起她,往屋裡走。最後一顆絆腳石,終於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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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這年也過的差不多了,元宵一過,就算是過完了年。
慕韶華這一年赴的酒宴多了,酒量見好。方巧巧本來就能喝,偶爾兩人還會在屋裡小小斟酌幾口,頗有樂趣。今日慕長善的家書到了,這會喝過酒,方巧巧又拿來瞧,心裡可難過極了:「這壞小子,去了一個月竟然就只寫了兩頁紙,前面半張還都是各種問安,一點也不說那邊如何,只說很好很好。」
慕韶華見妻子委屈,笑笑說道:「長善素來不喜筆墨,這些措辭只怕也費了些功夫,他要是訴苦邊城,你這做娘的還坐的安穩麼?」
方巧巧還是覺得不該報喜不報憂:「管家將信送進來,老太太看了足足一炷香,急死我了。」
慕韶華笑道:「為夫也一樣急,恨不得從祖母手中把信搶過來。」
兩人相視笑笑,開始琢磨給兒子回信。寫完後兩人一看,也都是說歡喜事,半分煩心事也沒提。
阿月這會正準備出門。
自從二哥離京後,好友每回見了都要問。現今有了消息,當然要第一時刻去告知。戴好帽子整理好披風,就往寧家去了。出門時冷風吹來,灌進脖子,她默默想著,上回在陸家把圍巾纏雪人那了,改天等陸家探親回來,她再跟陸哥哥要回來。
從陸家大門經過,門還緊閉著,無端覺得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