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慕玉瑩低低應了一聲,連帶著笑意,「母親莫怕。」
雲羅方才一驚,肚子又略有痛意,她很是艱難的坐起身,挽起半邊床簾,往外看去,卻見賀嬤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詫異看著正放下凳子的人:「玉瑩,你……」
「噓。」慕玉瑩緩步走近,坐在床邊笑看她,「不要叫,不然我就像打賀嬤嬤那樣打你的肚子了。」她將那凳子踢到一旁,笑意輕輕,伸手撫她的臉,「養尊處優的好處就是,即便人快到三十,也還是這樣好看,像個年輕姑娘似的。」
巨大的恐懼襲來,雲羅驚的冷汗涔涔,往後面退去,背抵牆上,每一步都扯的她腹痛,盼著有誰來救她:「你要做什麼?」
慕玉瑩並不答話,只是自顧自的說著:「我娘的膚色就不如你,尤其是她臨死前,形容枯槁,摸起來可刮手了。我有些後悔當年為什麼要去見她,那我就不會每天做噩夢。可是我又很慶幸那天去了,否則我怎麼會知道她死的那麼慘,然後支撐我活到今天。」
雲羅面色青白,只覺她隨時會撲上來撕裂她,這眼神,著實可怕:「玉瑩,你娘當年被休,她也有過錯,她過世也不是我們想看到的。」
「不對。」慕玉瑩終於看她,笑道,「如果不是你,我娘不會被休,那她就不會死,我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模樣。我得雖然不疼我,可是我娘沒被休之前,他好歹還會顧及我外祖父家。」
她輕輕嘆息一聲,繼續說道:「可是啊,我爹爹看上了你,哦,不對,是看上你的家世。於是他就用計把我母親休了,還讓外人說我娘不分尊卑。別人都眼睜睜看著,看著她受罪。所以慕紫得到了報應,我哥也得到了報應。我當年如果不任性,不同堂姐爭,其實也不會變成這樣,所以呀,我也得到了報應。」
她吃吃笑著,看的雲羅心驚肉跳:「你在說什麼?」
「唉。」慕玉瑩重嘆一氣,幽幽看著她,「我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女人。我是說,我娘被休,是因為我爹想得到你娘家的幫扶,所以我娘最後含恨自殺。我哥眼裡從來都沒有他那個母親,所以我推他進地獄。」
雲羅愣了半晌,搖頭:「你胡說,你爹不是那種人。」
「所以我說你蠢,到現在還不信,我都為你覺得悲哀了。」慕玉瑩淺淺笑著,像一朵艷麗至絕的紅花,分外妖嬈,輕輕一碰,就能滴出血來,「那你想想,我娘什麼時候過世的,我爹什麼時候娶你的。時日很近,對吧?還有,他為什麼要娶你這個姿色平平,又瘸了半條腿,更不會生養的女人?慕家的二房,要什麼貌美的姑娘沒有?為何偏偏看上你,你不曾懷疑過麼?」
句句話如刀戳來,雲羅顫聲:「我不會信你的,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不是個善人,你想觸怒我,你想毀了我。」她不願多想,就怕自己想通了,動了氣,把孩子傷著。
無論慕立成於她是否真心,如今孩子才是她想保住的,其他的都不想考慮。
可是愛慕了那麼多年的丈夫,突然被赤裸裸的揭開,說不過是為了她的家世,讓她……如何不想。越是想,氣息越是難平。可再細細一想,抬眸盯她:「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爹爹根本沒有必要在我娘家落魄後還對我那樣好。他盡全力護著我,否則早被代王爺趕出京城。」
慕玉瑩撲哧一笑,看天大的笑話看她。笑的雲羅也惱怒了:「你笑什麼!」
「笑你傻,笑你眼瞎啊。」慕玉瑩跪身往她探去,直直逼視,字字道,「他不是在護著你,他是在護著他的孩子。如果沒有孩子,你也得跟著你爹娘一起離開。至於為什麼我爹會對你一如既往,那是因為……害荊南王露出破綻,協助代王爺一舉告發成功的人,是我爹。」
雲羅徹底愣住,腦子裡白茫茫一片。等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便是抬手,用力扇了她一巴掌:「你胡說,為何你要這樣陷害你爹!」
這一掌打的很用力,慕玉瑩偏正了頭,嘴角已有血跡,笑顏全斂,捉了她雙肩大聲道:「陷害?我陷害他?是他害了我一生!他如果安安分分的做慕家庶子,別想著用那些骯髒手段出人頭地,我根本不會變成如今這模樣。你的丈夫是條毒蛇,虧你每日同睡一枕卻不知,簡直教人看不下去!你活著還做什麼,倒不如跟我娘去作伴,一起蠢死的好。」
力道實在太大,雲羅臉色全白,唇如白紙,腹中已開始作痛。
「你們兩個都蠢得很,一心一意相信的人,卻將你們拉到熔漿邊緣,沒有利用價值了,就立刻推進去。你們還掉的心甘情願,真是蠢鈍如豬。」慕玉瑩低聲笑著,旁人聽來分外詭異,「我這次回來,要報復的人有兩個。」
雲羅怔怔看她:「你兄長,和你爹?」
「不對。」慕玉瑩手撐的累了,坐在被縟上看她,「我爹必然是,但我哥不是。我爹不是將全部期望都放在我哥身上,將他當做無價之寶麼?那我就毀了他,事實證明毀掉他,我爹確實很不開心。」
雲羅越發覺得她很可怕,盼著有人來,可她們爭吵那麼大聲,竟沒一個人來。
「第二個,是慕紫。當年她不出來作證,證明我娘是無辜的。後來我回來,她竟將那件事全部忘了,對我沒有一點愧疚。這種人命不該絕,可是我也不想讓她活的好好的。」
雲羅愕然:「是你劃傷了她的臉?」
慕玉瑩微微眨眼:「對啊,是我做的。」
肚子越來越疼,雲羅咬的唇都破了,她有個直覺,慕玉瑩等了這麼久,有無數機會要拿掉她的孩子,可是她都沒有動手。只怕就是為了等今天,一屍兩命,讓慕立成痛心。
她不是說為了報復慕立成,將親生哥哥推入深淵麼?那對她這沒有一點血緣,還被她恨著的人,又有什麼可以留的價值。
想明白這點,雲羅清淚滾落,抓了她的手顫聲:「玉瑩,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曾薄待過你,你放過這個孩子,你就將他當做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爹的,放過他,放過他。日後你要我的命隨時拿去,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慕玉瑩搖頭:「怪就怪我爹很緊要這個孩子,如果他像對我一樣對這孩子,我一定會好好疼這個弟弟。」她輕輕撫在那圓滾的肚子上,沒有半點笑色,眸中滿是可惜,「但他不像我啊,他像我哥,一樣得到我爹的全部寵愛。那麼多孩子,就我最像撿來的,連姨娘生的,都比我得寵吧。」
雲羅泣不成聲,身子疼,心更疼,因為預感孩子會死,巨大的驚恐襲來,幾近昏厥:「你放過他,放過他,他的命讓我來還……」
「你還不起。」慕玉瑩手用力一壓,立刻見她疼的倒在軟榻上。忽見她身下有血,又疼的滿額是汗,真是要生了。她當即下床,將她衣裙褪下,「你好好生吧,我問過很多婆子,接生的事我會做的很好的。」
雲羅知道孩子出生也不會活很久,忽然寧可他死在自己的肚子裡。可是臨盆在即,根本不是她能控制的。腹中更痛,差點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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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蓉依照吩咐,看著時辰到了,就跑到慕家大宅去尋慕立成回去。
此時慕家已經是賓客滿座,酒宴開始。同管家說了,便放行進去。
慕立成見了蘇蓉,眉頭擰緊:「你來做什麼?」
蘇蓉附耳:「姑娘讓奴婢請您回去。」
「玉瑩?」慕立成眉頭擰的更緊,「她不來喝喜酒,還讓……」他驀地頓了頓,「你何時出來的?府裡可還有其他人?」
蘇蓉縮了縮:「奴婢不知,只知道姑娘讓奴婢這個時辰來。今日奴婢歇息來著,不知道府裡的事。」
丁氏隱約聽見了些,說道:「你且去看看吧,許是出了什麼事。」
慕立成應聲,讓兩個姨娘領著孩子在大宅別亂走,自己馬不停蹄回到大宅,在路上還見著前來找自己的一眾僕婦婢女,說是人手不夠前來幫忙,更覺不對。自己快馬加鞭回去,進門後前院靜悄悄。一路進去,竟是一個下人也沒有。他立刻想到雲羅,步子也快了。
進了院子,連裡面也沒有聲音。心下已經有些慌,跑進屋裡,入眼就是倒在地上的賀嬤嬤。再往裡走了三步,只見女兒正抱著個冰藍色襁褓,輕輕低吟。
慕玉瑩聽見腳步聲,抬眼看去,笑了笑:「回來的倒巧,您的孩子剛出生,是個男孩,弟弟長的真醜,不過沒關係,剛出生的孩子都醜,日後會好看的。」日後啊,但也必須是有日後才行啊。
慕立成握緊拳頭,雙眼立刻染紅,恨不得殺了她。
慕玉瑩以為他氣勢洶洶過來,會是搶孩子,誰想他徑直跑去雲羅床邊,倒在她的意料之外。
生孩子本就是一件不能言語來形容的痛苦,雲羅身子並不好,這會強行生下,半分照顧也沒。昏了好幾次,直至剛才聽見孩子哭啼,才強打精神,讓慕玉瑩放過他。
護犢之心強烈,卻使不上半點氣力,只是動動,就覺身下撕裂,痛不能忍。
慕立成走到床邊,看著滿床血跡,如鋪滿紅花,更襯的她面無血色,已白如飛絮,人也似輕絮要飄走了般:「雲羅……」
雲羅微微睜眼,看見眼前人,已覺乾涸的眼又浸滿淚水。
剛才沒有力氣動彈,反而想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事。慕玉瑩說的,好像並不假。一切一切的事湧上腦子,一瞬都想通了。能讓親生女兒恨那麼多年,做到這種地步的,又哪裡能是個好父親,好丈夫。
可笑她竟被騙了那麼多年,還對他深信不疑,最後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娘家富貴全無。她是罪人,慕玉瑩說的沒錯,她應該下地獄,去跟同樣蠢鈍的孔氏作伴。她們錯在將一生交付錯了人,錯在一直相信他。
慕立成見她直勾勾看來,卻並不說話,剛要開口,雲羅已動了動唇,氣息微弱:「我爹……可是你出賣給代王爺的?」
他怔了片刻,完全可以搖頭,可忽然有種無力回天的絕望。她已經活不了多久,他卻要騙她一世。鬼使神差般,微點了頭。
雲羅驀地笑了笑,眼中淚水滾落,似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直直盯著他顫聲:「願妾來生,再不與你相見。」
慕立成猛地一頓,見她合上眼眸,才終於有所反應,將她的手捉住。本就冰涼的手,此時因命已休矣,連手上的柔軟也漸漸消失。看著雲羅死去,耳邊迴蕩她最後遺言,他徹底愣神。
慕玉瑩抱著孩子,也有些走神。雲羅死了,說到底……其實她對自己真的不壞。可是嫁了這麼個男人,知道一切真相,那活著有什麼好。嗯,所以還是死了好,是的,還是死了好……她這樣安慰著自己,低聲哄著弟弟。
忽然看見慕立成紅了眼往自己走來,剎那讓她想起當年,她差點被他淹死在水盆的事。那種將要死去的窒息感,即便過了這麼久,還是清清楚楚的震在心頭。她稍稍退了一步,舉起襁褓:「你要是過來,我就摔死他。」
慕立成瞪大了眼,狠狠盯她,每一句話都似從夾著血的喉嚨說出:「我當初真應該殺了你!」
慕玉瑩笑了笑:「爹爹竟然也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不過女兒有時想想,也確實是,你不殺我,一定會是你此生敗筆。」
「如今也不遲!」
慕玉瑩見他要過來,又將嬰兒舉的更高:「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真摔了他。」
「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你以為這能牽制我!」
慕立成是真的想殺了她,哪怕因嬰孩有一瞬心軟,可他更想將慕玉瑩殺了。
見他沒有半分猶豫,慕玉瑩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他的狠心。對啊,孩子沒了還能再有,他根本不在乎,這世上能給他生孩子的多得去了。根本就是鐵了心要自己的命,可是她的命……早就不是那麼好拿走的。
能殺她的,只有她自己!
慕立成兩手扼住她的喉嚨,氣力剛用上,腹部突然作痛。驚的鬆開手,踉蹌退了幾步。肚子上竟插了一把匕首,血不住往外流。
慕玉瑩眨眨眼,看著他說道:「你怎麼能這麼衝動,這麼魯莽?看,這可就吃虧了。」
慕立成一手指著她:「你、你這孽畜!」
「噓。」慕玉瑩抱著嬰兒,弟弟竟不哭,真乖,「爹爹,你不覺得奇怪麼?為什麼匕首插的這麼深,你卻還能站著,不會很疼對不對?你知道為什麼不疼嗎?」
慕立成只看見血往外湧,確實沒有想像中疼。他受過傷,這種被利器戳傷的地方,絕對不可能只是這點痛意。
慕玉瑩咯咯笑道:「我本來還不相信染了毒的匕首刺人傷口不會那麼疼,只是會有麻痺感。可如今我信了……這匕首上有毒,當然我不會弄上致命的毒,我怕刮傷了自己。所以這毒其實是一個引子,能和你體內的毒融合,然後迅速變成劇毒……」
慕立成驚愕看她:「你什麼時候給我下了毒?」
慕玉瑩輕輕嘆息:「很久了,我在南山買到一種毒藥,正發愁沒法給你下。可沒想到,你把蘇蓉提做了奉茶丫鬟。你忘了嗎?蘇蓉曾經是我貼身丫鬟,我還對她很好,她一直很感激我來著。所以呀,我告訴她,我能買到爹爹最喜歡喝的皋蘆茶,於是爹爹這幾年喝的茶葉,都是我買的,當然混入了一點點毒藥。」
慕立成忽覺胃中翻湧,想離開去找大夫,可是剛走一步,腳竟沒了一點力氣,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其實這種毒最大的效用是讓一個人長年累月的喝,最後失去理智,變成個瘋子。可是我沒想到的是,雲羅懷孕了,想到你還能開開心心做幾年父親,想到你們才是一家人,我只是陌路人,就覺得不高興。所以我將計畫提前了,如今看來,好像很順利。」
看著他開始抽搐,慕玉瑩也蹲下身,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他變得猙獰的臉:「我娘等你很久了,安心去吧,我會……照顧好弟弟的。」
慕立成死死盯著她,生生吐了一大口血。他沒想到,自己苦盡一生,用了那麼多手段,做了那麼多事,最後卻毀在了親生女兒手上。
他當初……真應該殺了她。
可是年月已經過去,再無可能。
最後只能睜大染血的眼,看著這薄待他的世間,滿腹遺憾,滿腔怨氣的死去。
慕玉瑩怔怔看著父親,確定他不會再動彈。緩緩起身,長長的、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連她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還是為這結局嘆了一口氣。
久沒做聲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似要衝破這束縛,逃離這裡。慕玉瑩哼著兒時從母親那聽來哄她睡覺的曲子,輕輕拍著襁褓。
這慕家本應該沒有人,活著的,除了她都死了,可是她卻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這才想起來,對,還有一個人在。興許是那人行尸走肉太久,連她都忘了他的存在。
慕平出現在屋裡時,髮髻蓬亂,鬍子也有半寸長,滿身酒氣,像個瘋漢。看見屋內景象,那渾濁不清的眼,忽然瞪大,有了幾分生氣:「你……殺了他們?」
慕玉瑩搖搖頭:「沒有,我只是讓他們還債罷了。」
「慕玉瑩!!!」慕平歇斯底里喊她名字,「你殺了他們!!!」
慕玉瑩從沒見他發過火,眨眨明眸:「你嚇著弟弟了。」
慕平這才發現她手裡的孩子,不用想也知道是雲羅所生,一步一步往她走去,伸手:「把孩子給我。」
慕玉瑩笑聲輕輕,往後退:「為什麼給你?這不是你的弟弟,你只有一個妹妹,只有我才是你的妹妹,你明白嗎?」
「滾!」慕平已然發怒,「我沒有你這種妹妹,若手足是你,我寧可斷去。你已經瘋了,根本已經瘋了。」
慕玉瑩面上笑容驀然消失,冷冷看他:「對啊,我已經瘋了,可總比你一世做爹爹的扯線木偶好。你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我們一起死吧,我們三兄妹一起死,一起去見母親。」
她淺淺笑著,開始往他走去。
「哥哥,我們一起死,因為我們是一家人,身上流著同樣的血呀。」
慕平怔了好一會,看著她緩步走來,耳邊迴響她的聲音,恍惚起來。
慕玉瑩輕輕笑著,到了他面前,忽然見他眼神一變,全無迷茫,手已伸到襁褓,想搶過去。她立刻抱緊,爭搶之下,嬰兒大聲啼哭。不知怎的,哭聲似刺進心底,似乎再用力半分,弱小的嬰兒就要被兩人扯開,下意識就鬆了手。
慕平趔趄一步,到底是將嬰兒抱穩了,提步往外跑,頭也不回。
慕玉瑩害癱坐在地上,默了好一陣,攏攏凌亂的髮,罷了,反正她已經報完仇,其他人的生死與她無關。她緩緩起身,將衣裳理齊整,正好旁邊是鏡子,低頭去看。鏡中人珠圓玉潤,語笑嫣然,還是頂好看的。
看了好一會,她才點燃屋內蠟燭,拿著往各處點。火焰很快就在屋裡騰起,刺進她眼底。
不多久,屋子撲騰著熊熊火焰,燒的無路可退。
慕玉瑩想起那年母親過世,她拿著蠟燭往她手裡塞,說會很暖,她也一直堅信灼熱能驅散嚴寒。
如今蠟燭在手,身邊也都是火。
可是為什麼……
她依舊覺得冷……
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