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參加葬禮總是打扮得一身藍。黑色太絕望,其他顏色又太沒禮貌。我妹妹瑪麗安當年下葬那天,她也打扮得一身藍色,說是要穿得跟瑪麗安一樣。但我記得瑪麗安明明是穿粉紅色的洋裝下葬,媽很震驚我怎麼連這種事都會記錯。不過用不著大驚小怪,只要是跟我亡妹相關的事,我和我媽永遠各說各話。
娜塔莉葬禮當天,我媽踩著高跟鞋,喀喀喀喀,在房間裡走進走出,這裡噴點香水,那裡戴個耳環,我一面看她梳妝,一面用燙傷的舌頭品味黑咖啡。
「我跟肯尼家不熟,」她說,「他們都自掃門前雪。但我覺得我們社區應該要團結起來支持他們家。娜塔莉是個得人疼的孩子。想當年……大家都對我這麼好……」她悵然低下頭。可能是真情流露。
我已經在風谷鎮待了五天,都沒看到我妹亞瑪出現,我媽也從沒在我面前提過她。我到目前為止還沒從肯尼家人嘴裡挖出任何消息,他們也沒寄帖子來邀請我出席葬禮,偏偏這是柯瑞第一次那麼希望我能報導整場追悼式,我也想證明這點小事我還辦得到。我猜肯尼家不會發現的。根本沒有人會看我們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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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聖母堂,幾句低聲的問候,幾個香氣襲人的擁抱,幾位太太輕聲細語談論我媽──愛朵拉來了,真勇敢──又朝我客氣地點個頭,接著退到兩邊,讓我媽通過。聖母堂是一九七〇年代光鮮亮麗的天主教堂,銅金色,鑲滿寶石,像十元商店賣的花俏戒指。美國南方是基督教的天下,浸信會友很多,唯有愛爾蘭人成立的風谷鎮堅信天主教。當年愛爾蘭馬鈴薯歉收,釀成「大饑荒」,幾個愛爾蘭大家族舉家遷往紐約,飽受苛刻的對待;腦筋動得快的趕緊西遷,偏偏法國人已經率先占領聖路易市,他們只得轉戰密蘇里州南方自立市鎮。後來南北戰爭爆發,這批愛爾蘭人又在重建後期被草率地打發出去。原來密蘇里州向來是各家爭戰之地,戰後亟欲重建,擺脫南方的草根形象,積極計畫從蓄奴州轉型成自由州,所以就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愛爾蘭人和其他種族一併掃出去。只有天主教保留了下來。
距離追悼式還有十分鐘,教堂門口已經出現一條人龍。我往教堂裡面掃一眼,長椅上坐著黑壓壓的人群。但是怪了,裡面半個小孩子也沒有。沒看到小男孩身穿黑褲子,拿著玩具卡車沿著媽媽的腿滾上滾下;也沒看到半個小女孩,把洋娃娃緊緊摟在懷裡。看來看去,竟然沒看到一張十五歲以下的臉龐。我不知道這是出於對死者雙親的尊重,還是出自於父母親本能的恐懼,防範孩子成為歹徒下一個獵物。我想像上百名風谷鎮小孩,被父母藏在僻靜的黑暗房間裡,邊觀看電視邊吸吮手背,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觀禮者因為沒有小孩要照顧,各個都像靜止了一樣,宛如真人大小的人形立板。我看到羅伯特.奈許坐在最後面,身穿一襲西裝。還是沒看到他太太。他跟我頷首示意完,立刻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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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成,管風琴吐出悠揚的《無畏無懼》。肯尼一家哭也哭了,抱也抱了,在教堂門口鬧得像心臟病發,聽到奏樂,才排成一路縱隊。那口小小的白色棺材,只需要兩個人抬,人多手雜的話,撞在一起反而不方便。
娜塔莉的雙親領在隊伍前頭。肯尼太太比先生高了七、八公分,骨架很大,溫暖和善,黃棕色的頭髮用髮帶束著,看起來心胸開闊,應該常常被陌生人問時間、問路。肯尼先生個頭矮小,有張孩子氣的圓臉,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活像兩個腳踏車輪,更顯得臉蛋圓滾滾。肯尼夫婦後面跟著一個漂亮的男孩,大約十八、十九歲,髮色深棕,一顆頭垂在胸口,低聲啜泣。「娜塔莉的哥哥,」身後有個人低語道。
淚珠滾落我媽的臉頰,滴滴答答滴到她膝頭的皮包上,坐她隔壁的太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偷偷從外套口袋拿出筆記本,側著身子,潦草地記些筆記,我媽伸手打我,壓著嗓子說:「妳這樣簡直是大不敬,我的臉都被妳丟光了。再寫我就把妳趕出去。」
我停筆,把筆記本攤在腿上,決心耍叛逆刺傷她,但我的臉頰卻好燙。
送葬隊伍從我們身邊走過。那口棺材小得滑稽可笑。我想像娜塔莉躺在裡面,眼前又出現她的腿,上面覆著細細的汗毛,膝蓋凸起,貼著OK繃。我的心篤定地揪了一下,像句尾的句號。
神父穿上最隆重的神袍,開始喃喃念誦祈禱文。我們起立又坐下,再起立時,每個人都拿到一張禱告卡,正面是聖母瑪利亞的肖像,對著襁褓中的耶穌微笑,散發出母愛的光芒,背面印著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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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珍.肯尼
我們鍾愛的女兒、鍾愛的姐妹、鍾愛的朋友。
天堂裡又多了一位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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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旁邊掛著好大一張娜塔莉的照片,比我之前看到的那張正式多了。她的長相並不出色,但很討喜,下巴尖尖的,眼睛凸凸的,感覺長大以後會變得很搶眼,可以拿自己醜小鴨變天鵝的故事來娛樂眾人,但也可能就這樣平凡討喜一輩子。女大十八變,十歲還太小,看不出將來的變化。
娜塔莉的媽媽走上佈道壇,手裡抓著一張紙,臉上雖然淚痕未乾,但說起話來卻很沉穩。
「這是一封給娜塔莉的信,給我唯一的女兒。」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接著一字一句流暢地念著:「娜塔莉,我摯愛的女兒。媽媽真不敢相信,妳就這樣被奪走,永遠離開我們。媽媽再也無法唱歌哄妳入睡,再也無法用指尖幫妳搔癢;哥哥再也不能玩妳的馬尾;爸爸再也不能抱著妳坐在他的膝蓋上,永遠無法牽著妳走進禮堂,哥哥也沒有機會當舅舅了。我們禮拜完聚餐會想妳,暑假出去玩會想妳。我們想念妳的笑,我們想念妳的淚。但最重要的是,我親愛的寶貝,我們想念妳。我們愛妳,娜塔莉。」
肯尼太太走回座位上,肯尼先生衝出來想要攙扶她,不過似乎沒這個必要。她一坐下來,那個大男孩就又回到她的臂彎裡,偎著她的頸窩哭泣。肯尼先生眨眨眼,轉頭看他後面幾排民眾,殺氣騰騰,好像想找人發洩。
「失去孩子是場可怕的悲劇,」神父朗誦道,「因為邪惡的事端失去孩子,更是悲劇中的悲劇。這的的確確就是邪惡。聖經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是,我們不應該心存報復。我們應該想想耶穌基督的教誨:友愛鄰人。在這困頓的時刻,我們更要友愛鄰人,將我們的心,託付給上帝。」
「我比較喜歡以眼還眼那一套。」身後一名男子埋怨道。
我心想,聽到以牙還牙,大家心裡難道都不會惴惴不安嗎?
大家從教堂出來,站在大白天的烈日底下。我看到對街有四個女孩,在矮牆上排排坐著,晃著小馬般修長的長腿,挺著魔術胸罩撐起的雙峰。是我在北林邊緣遇到的四個小女生。她們聚在一起笑成一團,其中一個──又是最漂亮的那個──抬起頭,用眼神向我示意,其他三個假裝低下頭,可是抖個不停的肚皮卻洩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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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下葬在家族墓地,旁邊立了一塊墓碑,上面刻著她父母親的名字。我知道白髮人送黑髮人有違自然,但這卻是你留住孩子唯一的方式。孩子會長大,胳臂會往外彎,會戀愛、會結婚,不會跟你葬在一塊兒。然而,肯尼一家人永遠都會是一家人。在地底下當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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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束後,大家齊聚在肯尼家,他們家是宏偉的石造農莊,走美國田園鄉村風,但是是低調奢華的那一種,跟風谷鎮這一帶的房屋大不相同。密蘇里人絕不會砸大錢來打造鄉村樸拙感,反而希望離這種土氣愈遠愈好。當年那些來美國殖民的英國貴婦,哪個不是打扮得一身藍或一身灰?色調或許有些微的差異,但都是為了要沖淡他們的暴發戶形象;而那些留在英國的富太太,則各個妝扮得花枝招展,宛如五彩繽紛的異國珍禽。簡而言之,肯尼家太過融入密蘇里的鄉村調調,導致他們家看起來反而不像密蘇里人會住的房子。
自助餐臺上擺滿了大魚大肉,有火雞、火腿、牛羊肉,也有醃菜、橄欖、水煮蛋沙拉,還有光澤誘人的歐式餐包,以及表面香酥的焗烤燉菜。賓客自行分成兩堆,一堆淚流滿面,一堆沒血沒淚。那些處世超然的斯多葛派站在廚房裡,飲酒、喝咖啡,談論即將到來的市議員選舉,閒聊學校未來的走向,偶爾降低音量,對謀殺案進展緩慢宣洩一下不滿。
「我發誓如果看到陌生男子靠近我女兒,不等那混蛋開口說『嗨』,我會先直接一槍斃了他再說。」說話的男人生來一張鏟子臉,一邊發言,一邊揮舞手中的烤牛肉三明治,友人圍在一旁點頭稱是。
「幹,那個韋克睿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幹嘛不直接把林子清空,他媽的,乾脆直接夷平還比較快,想也知道那混蛋一定是躲在那。」這次開口的男子年紀較輕,留著一頭橘色的頭髮。
「唐尼,我明天就跟你到林子裡去吧。」鏟子臉男說。「我們一吋一吋找,遲早把那個混蛋揪出來。你們來不來?」一群男人唯唯諾諾答應,說完就拿起塑膠杯猛灌酒。我在心裡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記得開車到林子附近繞一繞,看看這群酒鬼發酒瘋說的話算不算數,但其實我可以想像他們明天早上尷尬的電話對話:
………
你去嗎?
嗯,不知道耶,看看吧,你呢?
嗯,我已經答應瑪姬要幫她把擋風玻璃窗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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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會相約晚一點去喝啤酒,然後慢慢放下話筒,希望那聲心虛的「喀」愈小聲愈好。
那些愛哭鬼(大多是女人)聚在客廳裡掉眼淚,有人坐絨布沙發,有人坐真皮矮凳。娜塔莉的哥哥在肯尼太太的懷裡顫抖,肯尼太太搖晃著懷裡的孩子,一邊默默流淚,一邊撫摸他深褐色的頭髮。這孩子實在得人疼,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淌眼淚。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婆婆媽媽用紙盤子端了食物過去,卻遭到母子倆搖頭婉拒。我媽像一隻藍松鴉,發瘋似地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誰知他們理都不理,她不久便自討沒趣地找朋友去。肯尼先生跟奈許先生站在角落,只顧著抽菸,沒說半句話。
客廳裡四散著娜塔莉生活的痕跡。椅背上披著一件對折的灰色兒童毛衣,門口擺著一雙寶藍色鞋帶的網球鞋,書架上立著獨角獸封面的線圈筆記本,雜誌架上插著一本滿是摺頁的《奇幻時空歷險》。
我真是個爛人。我跟肯尼一家保持距離,人來了也不講一聲。我在屋子裡繞來繞去,窺視大家的一舉一動。我把臉埋在啤酒杯裡,像抬不起頭來的幽靈。我看到我高中的死黨愷蒂.賴希,她身邊圍了一圈人,每個頭髮都吹整得一絲不紊,跟我媽身邊那群朋友一樣,只是年紀小了二十歲。我走過去打招呼,她親了親我的臉頰。
「聽說妳在鎮上,也不打個電話,」她一面說,一面朝我蹙了蹙那對修得細細的柳葉眉,然後就把我丟給另外三個女的,讓她們一個一個上前跟我擁抱,意思意思一下。她們應該都是我以前的朋友吧,我想。我們互相安慰了幾句,嘀嘀咕咕地說鬧出這種事真令人難過。恩潔.白博美,她高中時曾罹患暴食症,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眼前的她脖頸纖細、暴滿青筋,跟老太婆的脖子一樣,看來她到現在都還沒有痊癒;小米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她爸爸在阿肯色州擁有的養雞場,大到要論「甲」來計算,她跟我沒什麼交情,只略略問了問芝加哥的狀況,接著就轉過頭去跟蒂雪說話;蒂雪個頭很小,似乎是鐵了心要握著我的手,雖然她意在安慰,但姿勢卻很彆扭。
恩潔告訴我她有個五歲的女兒,留在家裡讓她老公持槍看著。
「小朋友這個暑假可難熬嘍,」蒂雪咕噥說,「都被爸爸媽媽看得死死的。」我想起我在葬禮會場外面看到的那群小女生,也沒大娜塔莉幾歲,心想她們的爸媽難道都不擔心嗎?
「妳有孩子嗎,卡蜜兒?」恩潔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弱不禁風,「不知道妳結婚了沒?」
「沒孩子,沒結婚。」說完我灌了一大口啤酒,突然想起恩潔有一次放學後在我家吐得亂七八糟,然後紅著臉,得意地從浴室探出頭來。柯瑞錯了。當地人報導當地新聞只有百害而無一利,太容易分心了。
「小姐,妳們可不能整晚霸佔著這位外地來的稀客呀!」我轉過頭,看到我媽的朋友婕琪.奧尼爾,她顯然剛剛動完拉皮手術,一雙眼睛泡泡腫腫的,兩頰緋紅濕潤,皮膚緊緻,像剛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在發怒的小嬰兒。她古銅色的手指上鑽石閃耀,和她擁抱的時候可以聞到黃箭口香糖和爽身粉的味道。今天晚上實在太像在開同學會了,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媽不時射來警告的眼神,我連拿出筆記本的膽子都沒有。
「小丫頭,怎麼還是這麼美,」婕琪阿姨開心地說。她的臉跟哈密瓜一樣大,上面蓋著過度漂白的頭髮,咧著一張不懷好意的嘴。她這個人雖然惡毒又膚淺,但始終忠於她自己。她跟我相處,比跟我媽相處還自在。想當年,第一個把衛生棉條塞給我的是她,不是我媽,記得她跟我擠擠眼,說不知道怎麼用就打電話問她,還有,喜歡拿男孩子來逗我的也是她。這些雖然都只是小事,但意義非常重大。「最近過得怎樣啊,丫頭?妳媽沒跟我說妳來了。唉,其實妳媽現在根本什麼都不跟我說,不知道又是哪裡惹到她了。妳懂吧?我就知道妳會懂的!」她發出豪爽的笑聲,捏一捏我的臂膀。我看她八成是醉了。
「唉唷,大概是忘記寄卡片給她還是怎樣,」她繼續語無倫次地說下去,明明手裡拿著酒杯,卻比手畫腳動作一堆。「不然就是不滿意我推薦給她的園丁。聽說妳要報導那些女孩子喔,怎麼這麼沒良心。」她講話跳來跳去,我花了一分鐘才搞懂她到底在說什麼,正準備開口接話,卻發現她一邊撫摸我的臂膀,一邊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卡蜜兒,丫頭啊,怎麼這麼久沒看到妳,現在看妳還是像看到妳小時候一樣,跟那兩個女孩差不多年紀。阿姨覺得好傷心喔。出了好多事。我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了。」一滴眼淚滑落她的臉頰。「有空來看看阿姨,好不好?我們聊一聊。」
我離開肯尼家,一條筆記也沒記到。我早就懶得講話,也沒講到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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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晚撥電話到肯尼家去。那時我已經喝乾從他們家帶出來的伏特加,安全地躲在電話線的另一頭。我說明我的來意,講解報導的內容,但電訪進行得不太順利。
以下是我當晚發出去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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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二,現年十歲的娜塔莉.珍.肯尼下葬在密蘇里州的彈丸之地風谷鎮,尋人啟事的布告仍在鎮上飄搖,小女孩卻已長眠地下。娜塔莉健康活潑、長相討喜、品學兼優,是風谷鎮凶殺案第二位受害者。據警方研判,這是連續殺人案件,兇嫌專挑孩童下手,因此追悼會上人心惶惶,雖然有神父宣揚原諒和救贖,但卻無法平靜騷動的人群,療癒受創的人心。
「在這裡每個孩子都是我們的寶貝。」風谷鎮的農民羅南.J.卡門在協尋時接受本報專訪。「我不懂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五月十四日,娜塔莉的屍首在大街上被找到,遭兇嫌棄置在兩棟建築之間,她的脖子上有明顯勒痕,死因是窒息身亡。「我們會想念她的笑,」現年五十二歲的珍妮.肯尼表示,「我們會想念她的淚。但我們最最想念的,還是我們的娜塔莉寶貝。」
這已經不是考驗風谷鎮的第一樁慘案。就在去年八月二十七日,這個位在密蘇里南端的小鎮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九歲的安.奈許遭人勒死後棄屍在當地的溪流中。安於二十六日晚間騎車到朋友家,途中遭歹徒綁票。據說兩位受害者的牙齒都被兇嫌拔光。
這兩起兇殺案讓風谷鎮區區十人的警力手足無措,人手不足加上缺乏相關辦案經驗,風谷鎮警局向堪薩斯市的凶殺小組尋求協助,調派熟諳「罪犯心理側寫」的警力。不過,就算不懂犯罪心理,風谷鎮兩千一百二十位居民也敢一口咬定:兇嫌完全沒有犯罪動機。
「有個人躲在暗處,專找孩童下手,」人體工學椅推銷員羅伯特.奈許表示。羅伯特現年三十六歲,是安的父親。「我們生活簡單平淡。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心生歹念,謀殺我家小女兒。」兇嫌為何要拔光死者的牙齒,至今仍是一個謎,目前線索有限,難以掌控全局。警方表示不願對此案多做表態。看來在案情水落石出前,風谷鎮居民只能自求多福。原本平靜無波的小鎮,最近設立了宵禁,居民也紛紛動員起來組織守望相助隊。
面對悲劇,也有鎮民選擇躲起來自舔傷口。「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珍妮.肯尼表示,「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要來煩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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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連篇──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用電郵發出去的當下就後悔了,裡面幾乎每句話都讓我捶胸頓足,後悔莫及。「據警方研判為連續殺人案件」,這句未免太過牽強,韋克睿根本沒說過這種話。我引述了兩次珍妮.肯尼的發言。第一次是她的追悼文。第二次是她拆穿我的電話弔唁,對著我破口大罵;她知道我想剖析她女兒的謀殺案,把案情攤開在報紙上,供陌生人大快朵頤。「不要來煩我們!」她大聲咆哮:「我們家寶貝才剛下葬。妳這個人真是有夠不要臉。」兇狠歸兇狠,但仍然不失為一句引述,尤其現在韋克睿抵死不肯見我。
柯瑞認為我的報導很不錯──注意,不是「很棒」,只是「很不錯」。他居然還保留我那句炒冷飯的「兇嫌專挑孩童下手」,這應該要刪掉的,可惜我雖然有自知之明,但就是忍不住愛加油添醋。我看他審稿的時候一定喝茫了。
柯瑞要我盡快湊齊資料,擴大篇幅特寫這兩家人,算是給我補救的機會。我很幸運。風谷鎮兇殺案目前是《芝加哥每日郵報》的獨家,而且應該還可以再撐上一陣子。最近國會性醜聞案正在歡樂偵辦中,共有三人遭殃,其中兩位是女性。非常有料、有爆點。還有另一起連續兇殺案發生在比風谷鎮吸睛上萬倍的西雅圖,兇嫌在大霧瀰漫的城市和咖啡廳之間穿梭,專挑孕婦下手,開腸剖肚後,將五臟六腑排列成各種形狀以供自娛。算我們走運,跑這線新聞的記者都去追其他新聞了。只剩我,被丟在童年的床上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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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覺睡到禮拜三,睡得很晚,毯子拉到臉上,床單上都是汗,中間醒來好幾次,一次是電話響,一次是女僕在門外吸地板,一次是草坪在刈草。我巴不得就這樣一直睡下去,無奈日光不停在窗外閃動。我閉著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芝加哥,躺在搖晃不穩的床鋪上,單人公寓,牆壁正對著超市的磚牆,房裡有個環保收納櫃,是四年前剛搬進去時在超市買的,還有一張塑膠桌,用來擺放黃色的輕巧餐盤,用彎掉的便宜刀叉將就著吃飯。我擔心出門前忘了幫那株孤伶伶的植物澆水,那盆略顯枯黃的蕨類,是我從鄰居的垃圾堆旁邊撿來的。不過我突然想到,那盆蕨類兩個月前已經枯死,被我拿去扔掉了。我努力回想我在芝加哥生活的樣貌:辦公室的隔間;叫不出我名字的上司;超市從聖誕節到現在的黯淡燈飾;幾個泛泛之交,可能連我出差去了都不知道。
我討厭待在風谷鎮,但家裡也沒辦法給我任何溫暖。
我從帆布包裡摸出一瓶溫熱的伏特加,然後爬回床鋪上,一邊啜飲,一邊打量周遭的環境。我原本以為我一搬出去,我媽就會把整間房間大翻修,沒想到還是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我真後悔我小時候那麼一板一眼:牆上沒有任何偶像寫真或電影海報,也沒有小女生喜歡蒐集的胸花或明星照,不過倒是掛了幾幅帆船風情畫、粉彩田園畫、小羅斯福總統夫人埃莉諾的肖像;最後這幅最令我參不透,我根本不認識小羅斯福總統夫人,只知道她人很好,也許小時候知道這樣就夠了吧。如果現在給我選,我還比較想要草包總統哈定夫人的玉照,哈定都尊稱她為「公爵夫人」,她會記錄下別人如何如何得罪她,一條一條寫在紅色小筆記本上,還想出各式各樣的報復手段。我現在比較欣賞辛辣一點的第一夫人。
我又喝了幾口伏特加。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再度陷入昏迷,被黑暗包圍,讓意識遠走他鄉。我還太嫩了,只能把淚水往肚子裡吞,整個人像水球,脹到快爆炸,希望誰能拿針來戳一下。風谷鎮對我的健康有害,這幢房子對我的健康有害。
房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恰似疾風吹過。
「嗯?」我把伏特加塞到床包底下。
「卡蜜兒,是媽媽。」
「什麼事?」
「我拿乳液過來。」
我下床走到門邊,意識略微模糊,伏特加提供了我一層必要的保護,讓我有辦法在這種鬼日子應付這個鬼地方。我已經六個月沒碰酒了,不過在這裡喝的不算。我媽在門外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探頭進來看一看,好像房內擺的是孩子生前的獎杯、獎狀,然後才關上房門,拿著一管淡綠色包裝的乳液走進來。
「這是含維他命E的乳液,我今天早上買的。」
我媽相信維他命E可以柔嫩肌膚,只要抹上厚厚一層,就可以還我柔嫩無瑕的本貌。但至今尚未見效。
「謝謝。」
她的視線掃過我的脖子、我的手臂、我的雙腿,我穿著唯一一件T恤,四肢全露在外面;她皺眉頭,視線最終回到我臉上,嘆了一口氣,輕輕搖搖頭,然後就杵在那裡。
「媽,參加葬禮是不是讓妳很不好受?」直到現在,我還是忍不住會想找話題跟她聊。
「是啊。跟當年多像啊,那口小小的棺材。」
「我也很不好受。」我討好地說。「老實說我還滿意外的。我好想她。都過那麼久了,妳說奇怪不奇怪?」
「不想才奇怪。她是妳妹妹,失去妹妹跟失去孩子一樣心痛。雖然妳那時候還小,可能還不懂。」亞倫在樓下吹了一聲漂亮的口哨,但我媽看來不打算搭理他。「我對珍妮.肯尼朗讀的那封信倒是沒什麼感覺,太露骨了。」她繼續說下去。「那是葬禮,不是政治集會。而且他們怎麼穿得那麼不正式?」
「我覺得那封信還不錯,很有感情。」我說。「妳不是也在瑪麗安的葬禮上朗讀了一封信?」
「沒有,我連站都站不穩,哪有可能發表什麼演講。卡蜜兒,我不敢相信妳連這個都記不得了。記性那麼差,我想妳應該很慚愧吧。」
「媽,她走的那年我才十三歲。記得嗎,我那時候還很小。」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對吧?
「記得,唉,別說這個了。妳今天想做什麼?帝利公園的玫瑰盛開了,可以去逛逛。」
「我得去警察局一趟。」
「在我這不准提這種事。」她不高興地說。「要嘛就說有事要辦,要嘛就說要去找朋友。」
「那我有事要辦。」
「很好。高高興興去辦吧。」
她輕輕踩過走廊上的地毯,我聽見她踩著樓梯吱吱呀呀快步下樓去了。
我在浴缸裡放了一點水,關燈洗了個涼水澡,浴缸邊緣立著一杯伏特加。我換了衣服,走到走廊上。屋子裡很靜,百年老屋能有多靜,這屋子裡就有多靜。我走到廚房外面,聽到風扇在旋轉,確定裡面沒有人後,閃身跑了進去,拿了一顆亮麗的青蘋果出來,一邊啃,一邊走出大門。萬里無雲的天空。
※※※
我在陽臺上看到一個孩子,彷彿仙女的小孩。她是個小女生,臉很小,正專注地看著高達一米二的娃娃屋,娃娃屋的外觀跟我媽的宅邸一模一樣。她背對著我,一頭金髮乖順地直瀉而下。她一回頭,我立刻認出她。我在林子邊緣跟她講過話,後來在葬禮會場外面還碰到她跟一群朋友在笑鬧。她就是最漂亮的那個小女生。
「亞瑪?」我問,她笑了。
「不然呢。難道還有別人會在陽臺上玩我們家的娃娃屋嗎?」
她穿著孩子氣的格紋背心裙,跟地上的草帽剛好配成一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著符合她年紀(十三歲)的衣服。嗯,不對。她穿這樣看起來更小。那套衣服給十歲兒童穿還差不多。她看到我在打量她,生氣地扮了個鬼臉。
「這是穿給媽看的。只要不出門,我就是她的娃娃。」
「那出門的時候呢?」
「出門變化就多了。妳是卡蜜兒吧,我同母異父的姐姐。妳是大姐,再來是瑪麗安。妳領頭,我殿後。妳不認得我。」
「我離家很久了。而且媽五年前就沒再寄聖誕卡了。」
「可能是沒寄給妳吧。我們還是有拍應景照。為了這個,媽每年都買紅綠相間的格紋洋裝給我穿。我拍完就扔到火裡燒了。」
她從娃娃屋的起居室裡拆下一張蜜柑大小的腳凳,拿在我眼前給我看。「需要換椅墊了。媽把家的配色換了,之前是桃紅色,最近改成黃色了。媽答應帶我去布店,讓我也把娃娃屋的配色換過來。這棟娃娃屋是我的寶貝。」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的寶貝。這四個字像一顆圓潤的牛奶糖,從她口中自然地吐了出來,她一面說一面還歪了歪頭。這絕對是我媽才會講的話。不愧是我媽媽的娃娃,講話的方式跟她一模一樣。
「布置得很漂亮。」我說著,若有似無地跟她揮手道別。
「謝謝。」她答道,一雙眼睛黏著娃娃屋不放,猛盯著我臥房的位置,戳一戳我房間裡的床。「住房愉快。」她對著那間臥室低語,好像在跟看不見的小卡蜜兒說話。
※※※
我在二街和艾利街的交叉口找到韋克睿,街角的「禁行」標誌凹了下去,他正在敲敲打打把它敲平。艾利街跟警察局只隔幾條街,兩排是低矮的房舍,很安靜。他手裡拿著鐵鎚,「鏘」一聲身體就縮一下,「鏘」一聲身體就縮一下。他襯衫背後濕透,老花眼鏡滑到鼻尖。
「卜蕾小姐,我無可奉告。」鏘。
「韋克睿警長,我也知道我這樣很討人厭。我也不想被分派到這種工作。我是逼不得已的,就因為我是風谷鎮人。」
「聽說妳好幾年沒回來了。」鏘。
我沒接話,默默看著從人行道裂縫蹦出來的馬唐草。聽到「小姐」這個稱謂,我心頭刺了一下。不知道是我不習慣這麼客氣的說法,還是不高興別人譏我還未婚。在這一帶,三十歲的未婚女性跟異類一樣。
「妳要是知道廉恥早就辭職了,哪還輪得到妳來採訪這種新聞。」鏘。「趁人之危啊,卜蕾小姐。」
對街有位老頭子,手裡抓著一盒牛奶,步伐只有人家的半步,他慢慢朝一幢房屋蹭過去,房屋的外壁橫貼著白色木板。
「我現在的確是滿不知廉恥的,沒錯。」我不介意再跟韋克睿哈啦久一點。我希望他喜歡我,一來我工作起來比較順手,二來他的火爆脾氣讓我想起柯瑞。我好想念柯瑞。「但案情曝光可以引發民眾關切,對破案大有幫助。之前有不少案子就是這樣破的。」
「他媽的。」他把鐵槌往地上一丟,轉過來面對著我。「我們有尋求幫助啊。跟堪薩斯市要了一位警探,看他來來去去了幾個月,連個狗屁都想不出來。說什麼有個瘋子搭便車經過我們這兒,覺得這兒不錯,就在路邊下了車,一待就是一年。聽他在放屁,我們這個鎮是有多大,我敢說這些年來我一個外人都沒見過。」他目光銳利地盯著我。
「我們這裡有一大片林子,樹高草長的。」我提醒他。
「這不是外人幹的,我想妳心裡也有數。」
「我還以為你會希望是外人幹的。」
韋克睿嘆了一口氣,點了一根菸,手愛惜地搭在標誌上。「媽的,我當然希望是外人幹的。」他說。「但我可不傻。雖然沒辦過謀殺案,可我到底不是個蠢蛋。」
我突然希望自己沒灌下那麼多伏特加。我的思緒蒸發,抓不住他說的話,想不出恰當的問題拷問他。
「你覺得兇手是風谷鎮的人?」
「無可奉告。」
「以下不登報。為什麼風谷鎮的人要虐殺兒童?」
「有次有人報案,說安用棍子刺死了鄰居家的鳥。棍子是她拿爸爸的獵刀削的。那個娜塔莉嘛……更惹人厭,她們家是兩年前搬來的,因為她在賓州用剪刀戳同學的眼睛。她爸辭掉大公司的工作,落腳新的地方重新開始。他們搬回祖父的故鄉,一個小城鎮,以為小城鎮沒有小城鎮的問題。」
「最大的問題就是壞事傳千里。」
「說得好。」
「所以你覺得兇手討厭小孩嘍?尤其討厭那兩個小女孩?說不定她們得罪了他,所以才會慘遭報復?」
韋克睿捏一下鼻尖,搔一搔八字鬍。他低頭看著地上的鐵槌,我看得出來他內心正在交戰,到底是要撿起鐵鎚自顧自地敲敲打打,還是要繼續跟我耗下去。就在這時候,一臺黑色轎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車子還沒停妥,副駕駛座的車窗就先降下來了。駕駛戴著墨鏡,從車窗探出頭來。
「嘿,比爾。我們不是約這個時間在你辦公室碰面嗎?」
「我有事要忙。」
是那個大牌警探。他看著我,熟練地拿下墨鏡。一綹淺棕色的頭髮不斷垂到他左眼前面。藍眼睛。他衝著我笑,露出一排牙齒,每顆都跟Extra口香糖一樣端正潔白。
「嗨。」大牌瞥了韋克睿一眼,看著他刻意彎下腰去撿鐵槌,接著視線又回到我身上。「嗨。」我說。我把袖子放下來,握拳捏著袖口,重心移到單腳上。
「怎樣,比爾,要不要搭個便車?還是你喜歡走路?那我先去幫你買咖啡,我們局裡見?」
「我不喝咖啡。你來了那麼久都沒發現嗎?十五分鐘後見。」
「十分鐘行不行?我們已經遲到了。」大牌又瞄了我一眼。「確定不搭便車,比爾?」
韋克睿搖搖頭,沒說話。
「不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比爾?我還以為所有舉足輕重的風谷鎮人我都見過了呢。嗯,你們是習慣叫風谷鎮人,還是……風谷鎮民?」他咧嘴一笑。我像女學生一樣靜靜站著,希望韋克睿趕快幫我引介。
鏘!韋克睿裝作沒聽見。要是在芝加哥,我早就大方伸出手,面帶笑容自我介紹,享受對方的反應。但在這裡我只能瞪著韋克睿當啞巴。
「好吧。那局裡見嘍。」
車窗關上,轎車駛離。
「那就是堪薩斯市派來的警探?」
韋克睿又點了一根菸,掉頭離去,作為答覆。對街的老頭子蹭了老半天,終於爬上最後一級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