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下)

下了機場高速,就見司機一早便在那裡等待著。

章劍打了聲招呼,交給柳媽媽一個檔案袋:「阿姨,您勸勸他吧。」便載著柳浣花絕塵而去。

柳媽媽從昨天開始的預感繼續陰鬱擴散,她有些激動地打開檔袋,裡面的文件雪白雪白,在驕陽下刺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映入眼簾的黑字叫她有些站不穩,仿佛整個世界開始地動山搖。

司機很及時地扶住身子顫巍巍的她:「夫人,上車吧,他還在等著你。」

她這才急急回神,慌慌張張地拉開車門,磕到膝蓋都沒感覺到疼,只一味催促著:「快點,開快點!」

見到竇應承的那一瞬間,她才知道,自己的心遺落在了哪裡。她才知道,她這麼多年的耿耿于懷,其實都是在揮霍幸福。

淚,終於決堤。

很多時候,她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章父給她的呵護和溫柔,仿佛天經地義,像一個無知的少女,等著心愛的人,為她鑄造一片天空。

柳媽媽記得,離開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蒼白,那時候,她不知道,他竟然隱得這樣深,有時候,半夜裡起床找不到他,總會發現他在書房裡陰鬱地坐著,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在掙扎,她並沒多想,只是猜測大概跟公事有關。

現在回想起來,竟是這樣忽略了他,竟是這樣粗心!

這個人幾十年如一日,像個守護神一樣,偉岸地站在她身邊。

等到她終於回頭,難道就已經來不及了嗎?

不,她不要,這樣的結果,她承受不起!

她抹了一把眼淚,泛紅的眼眶裡已經全是堅定和執著。

柳浣花早就在座位上睡著了,被移動的時候才朦朧轉醒,啞著嗓音:「怎麼回這裡了?媽媽呢?」

章劍替她解開安全帶,一個公主抱橫在懷裡:「她有屬於她的事情。」

「什麼事啊?」

「跟你沒關係,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補眠去。」章劍看著她一副精力不足的懨懨疲態,覺得前天晚上是不是真的有些,呃,過分了。

她才點了點頭,又安心地歪倒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睡顏恬靜如蓮,原本帶點嬰兒肥的臉蛋已經變成瓜子臉,下巴瘦削而尖俏。

電梯裡的彈丸之地,是此刻,兩人的天堂。

他俯下身,溫柔濕熱的吻,輾轉在她的額跡,輕輕喃著:「謝謝你,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不,恰好出現,給我了,這一世,無人取代的星光。」

她似乎無意識地嚶嚀著回應:「哥……哥……」

他終於欣慰得笑了起來,記起很久以前有人嘲笑商場上呼風喚雨的他,是不是早已經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了,所以才能像個局外人一樣淡定地操縱一切。

他當時未置可否,現下突然覺得。

這一世,遇見你,所有的四喜八悲,七情六欲都像是放大了一般。

是不是每個人的生命裡,註定會出現另一個,叫他束手無策,只能投降的人,任你是大鬧天宮,縱橫四海過的齊天大聖,那又怎樣?

柳媽媽進門的時候,竟突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靜悄悄的房子裡,像是雨後空山一般有種禪機的幽寂。

書房裡的人在大班椅裡蜷著,整個人瘦的清臒,早已沒了盛年時的豐神俊朗。

她鼻頭又是一陣酸澀,時光,竟是這樣不饒人。

覺察到聲響,他似乎連頭都沒轉,聲如止水:「周嫂,給我一杯茶吧。」

柳媽媽親自泡茶,沸水沖進大紅袍裡的一瞬間,像是雍容的牡丹暫態綻放,豪中養巧,淡色的茶湯精緻剔透。

洗茶之後,第二次泡出的茶湯顏色更加深邃,像是時光凝結出的琥珀,泛著瑩瑩的光澤。

不尋常的香氣叫他忍不住轉過了頭,然後驚怔住了。

柳媽媽笑顏微展:「怎麼?看到我這麼吃驚?難道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怕被撞破了?」

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並不顯得驚喜:「你為什麼要回來?」

「我為什麼不能回來?這是我的家!我的丈夫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回來?!」柳媽媽笑著反問,將茶託放下,咄咄逼人地站在他眼前,擋住所有的光。

他沒做聲,似乎不想搭理她。

柳媽媽終於哭了出來:「我剛下飛機急急忙忙就趕回來,連個盹兒都沒打,還為了給你泡茶手都燙起泡了,你就這個態度?!你難道沒有一點話要跟我說的?!」

他拉過她的手看了看,確實起了個水泡,蒼白色,像是裡面全裝著他的心疼,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以後要怎麼辦?」

她順著話頭接下去,理直氣壯:「怕什麼?還有你啊?你會上藥,會給枇杷樹施肥,會給我蓋被子,我還怕什麼?!」

「那萬一……」他剛歎氣想要說話的時候,被她捂住了嘴,「沒有萬一,我以後的半輩子就指望你了,除了你,誰都不行。」

「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們明天就去做手術。」

「你明知道,這只是徒勞……」

「我不知道,我只是相信,相信老天爺不會這麼殘忍。你這一輩子做了多少好事他都看在眼裡,更何況,我會一直等著你,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花花,把她託付給小劍,我已經放心了,這輩子,我唯一的牽掛,就只剩下你了……」柳媽媽已經語不成調,泣聲成河。

「怎麼還是這麼傻?傻老太婆……」他刮了刮她的鼻頭,笑道。

「去掉那個太字,我就接受你的表演……」她靠近他的懷裡,雖然全身瘦得只剩下骨頭,卻是她這一輩子的港灣。

「傻老婆……」

「老公,明天就去醫院好不好?安排做手術,我會一直牽著你的手,再也不放開……」她詢問著。

「手術之前,我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可以先完成嗎?」

「不行,隨便什麼都不行,無論你還有什麼心願,等著你做完手術康復,我陪著你一起完成!」她語氣堅決。

「萬一……」

她嘴唇堵了上來,像是年華正茂,熱情衝動的女孩子,摟著他的脖子,吻了下去。

「沒有萬一,你要想著,我在等你,那就不能有萬一!」

章父心裡終於湧起久違的甜蜜,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晚上他胃疼得厲害,翻來覆去睡不著。

柳媽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為他擦汗一邊打電話,淚水落進他呻吟的嘴裡,苦澀難當。

他強顏歡笑,幫她擦了擦眼淚:「別擔心……我會熬過去的。」

她猛地點頭,雙眼模糊,裡面只映出他一臉蒼瘦的微笑。

救護車的鳴笛響徹天際,章劍和柳浣花到的時候,家裡已經人仰馬翻,柳媽媽慌張得完全失去了方向。

他穩住她團團轉的身影:「柳阿姨,你陪著爸爸過去,我和花花整理點東西隨後就到。」

柳浣花沒見過這種兵荒馬亂的場景,只看到章叔叔被送上救護車,看到柳媽媽淚人兒一樣跟了上去,嚇得也哭了出來:「哥,怎麼了?章叔叔怎麼了?」

他一邊輕輕安撫著她,一邊指揮著傭人準備哪些物品,想了想,拿出手機:「何意,馬上飛紐約,找詹姆斯醫生。無論用什麼法子,務必讓他趕過來一趟。」

這才轉過頭來:「花花,你要堅強,現在柳阿姨需要你。爸爸的手術有危險,能夠支撐她的,就只有你了。」

柳浣花點點頭,終於慢慢停止了嗚咽。

急救室裡的燈一直亮了三個小時,醫生出來的時候神情有些緊張,對著章劍開口:「恐怕手術時間要提前了,而且因為他的固執,手術危險性已經增加了一成。」

柳媽媽臉色丕的一白,所有的血色瞬間褪了去,眼前是一片烏黑,想起之前病例上寫的是成功幾率只有七成。

柳浣花眼疾手快扶住她,強忍住眼淚:「媽,放心吧,章叔叔不會有事的。」

她二十幾年的生涯裡,第一次這樣直面死亡,不可能不害怕。

可是就如章劍說的,如果媽媽是章叔叔的牽掛,

她是媽媽的支柱,那麼現在,最不該屈服的,就是她了。

「最佳時間是什麼時候?」他這時候反而鎮定了下來。

「明天下午是最佳時間。」

「好,那就明天下午。」章劍語氣無比堅定。

章劍把柳浣花喚到病房會客室裡:「怕嗎?」

她老實地點點頭。

「會堅持下去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眼底全是血絲,再次點了點頭。

「嗯,是我們老章家的好媳婦兒。」

「我現在親自飛一趟紐約,把這裡都交給你,你搞的定嗎?」他問道。

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仰望著他:「你放心,我有信心!」

章劍只是吻了吻她的額頭,離開的背影匆忙又鎮定。

她心裡升起一股奇異的力量,像是一種責任,像是一種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