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程迦的車閃電般倒過彎,加速朝遠處沖。

  「程迦!」

  彭野拔腳飛奔,抓住車後座的門擰開。

  他敏捷地跳上汽車,一抬頭從車內鏡裡看到程迦空洞的眼神。瞬間,他打消了制服她讓她停車的念頭。

  吉普車很快消失在十六等人的視線裡。三人瞠目結舌,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十六電話響了,是彭野打來的,他聲音很低,語速也快:

  「你們先回去,羊皮帶在路上不安全,我們找著相機立刻回來。」

  「誒……」十六還沒開口,彭野掛了電話。

  三人沒辦法,只得先回保護站。

  沒幾個小時,太陽下山了。

  吉普車行駛在坑坑窪窪的高原上,程迦一路沒說話,只顧開車。

  氣溫慢慢下降,晚風涼颼颼往車裡刮。程迦沒有感覺,彭野上前升起車窗玻璃。

  車身顛簸,彭野爬去副駕駛上坐著,看一眼程迦,她很冷靜,也很平靜,眼神卻怔忪,像被掏了心。

  彭野喚她:「程迦。」

  她開著車,沒有反應。

  「程迦。」

  她睫毛顫了顫:「嗯?」

  「你開了很久的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她說。

  「氣溫降了,停車換件衣服。」彭野說。

  「我不冷。」程迦說。

  他能挨凍,她身上到處是傷,挨不住。

  「你身上傷還沒好。」

  「我不覺得疼。」

  彭野坐了幾秒,去後邊打開她的箱子,找了件外套出來給她披上。

  漸漸,夜來了。

  但荒野上的夜,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夜空中有雲月繁星,地平線上閃著微弱的天光,沒有萬家燈火,沒有和人類有關的一切。

  神秘,遼遠,沒有邊界,也沒有阻礙。

  彭野看了眼手錶,晚上10點多。程迦開了5個多小時的車。

  「程迦。」

  「嗯?」

  「你該休息了。」

  「我不累。」

  「你的肩膀該換藥了。」彭野說。她的藥和行李一起放在吉普車上。

  程迦沒回應,還在開車。

  「程迦。」彭野抬手握住方向盤上她的手,有點冰涼。這樣疾馳的速度只會讓她越來越躁,必須停下。

  「換藥。」他用力握她的手。

  她終於放慢車速,停下來。

  車燈在荒原上投下一道燈光,蚊蟲在飛。

  她僵直很久,才歪頭靠在椅背上,長時間駕駛後,人有些疲憊。車停後,她身上急躁的氣焰也慢慢滅下去了一點。

  彭野到後座拿了藥,湯藥沒法熬了,藥丸遞給她,卻發現沒水。在車上找半天,只找到一瓶不知是石頭還是尼瑪喝過的礦泉水,剩了一半。

  程迦說:「就那個吧。」

  彭野擰開瓶子,要遞給程迦,她沒接,仰起頭,張開嘴。

  彭野頓了一下,俯身過去,瓶口懸在她嘴巴上方,水流淌進她嘴裡。

  她的嘴唇是粉紅色的,他知道那有多柔軟,他的手微微顫抖。

  她張口喝著水,眼睛垂下來看他,筆直而安靜。他收了水瓶,程迦把藥塞到嘴裡,仰一仰脖子吞下去。

  眼神還定在彭野臉上,問:「你剛才抖什麼?」

  彭野擰著瓶蓋,沒搭理她。

  程迦:「問你話呢。」

  「沒抖,手有點兒軟。」

  「你又沒開車,手軟什麼?」

  「……」

  彭野看她一眼,她是個大人了,說話卻和孩子一樣愛刨根問底,把人逼得退無可退。

  彭野說:「換藥!」

  程迦靠進椅背裡,淡淡睨著他。不用開口,彭野明白她的意思。

  「你傷在左肩,不順手,換個位置。」彭野說。

  程迦坐去了副駕駛。

  彭野欺身過去,解開她的衣衫。

  程迦垂眼盯著他的手看,看他一點一點解開自己衣服,她慢慢燃了精神。

  荒原寂靜而神秘,偌大的黑夜裡只有他們兩人。

  彭野給她敷藥,她目光始終在他臉上。

  她表情平靜甚至冷淡,眼睛卻亮晶晶,像獵豹盯著羚羊。

  彭野被她看得心燥,問:「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麼?」

  程迦沒來由地問了句:「你的父母還活著麼?」

  彭野揣摩著她這話有點兒古怪,但還是說:「活著。」

  「你們關係好麼?」

  他遲了幾秒,說:「還行。」

  程迦說:「和媽媽關係好,爸爸不行?」

  彭野的目光從她身體上挪到她臉上,定了一秒,她那雙眼睛總是把他看得死死的。

  他下手不輕地把她胸脯上的舊藥揭下來,她微微皺了一下眉。

  他把新藥一點點敷上去。

  程迦說:「你很少和你父母打電話?」

  「嗯。」

  「常回去看他們麼?」

  「不常。」

  「多久一次。」

  彭野又看她一眼,眼神抗拒,但還是答:「一年左右。」

  程迦有一會兒沒說話。

  彭野皺了眉,問:「怎麼?」

  程迦說:「因為很忙?」

  彭野沒有很快回答。

  程迦說:「忙是藉口。」

  又被她給看出來了。彭野微微咬了咬牙齒,說:「我有個弟弟。」

  程迦哼笑一聲。

  「你笑什麼?」

  「用這個自我辯解。」

  彭野給她貼上紗布,有點兒忍無可忍,道:「我的事,你少管。」

  程迦說:「好,我不管。」

  她突然間挑事兒,又突然間順從,彭野不得不懷疑。

  他意識到,她一點兒不關心他的私事,她只是喜歡觸碰他私事後,他或強忍怒意或克制爆發的瞬間,就像在流風鎮客棧走廊上偷聽電話後的爭鋒相對。

  她微坐起身,肩膀一縮,衣服鬆垮下去,白花花的乳房露出來。彭野看到上邊他的牙印和吻痕,她身體的味道隨著視覺上的衝擊劈頭襲來。

  車廂狹窄,程迦有些費勁地扭過去,湊近他耳朵邊,輕聲問:「想做嗎?」

  彭野卻笑了一下。

  「笑什麼?」

  「剛惹了我,現在來安慰麼?」

  「你不想要安慰麼?」程迦摸上他的褲子,眼神狂野,渴求,帶有召喚性。

  彭野咬了一下牙,沒阻攔。

  程迦呼吸急促,像只小獸撲上去解他的褲子。她毫無章法,一時解不開,急得手忙腳亂。她焦慮,她急躁,她沒有理智,她需要發洩。

  彭野終於抓住她的手,制止。

  程迦掙扎,彭野一使勁,把她的雙手扣在座椅背上,

  「程迦!」

  窗外的風湧進來,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靜。

  程迦靜了下來,盯著他,眼裡的迷亂和狂躁漸漸消退,變得荒蕪安靜。

  她手上掙扎反抗的力道鬆了下去,她歪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喊他一聲:

  「彭野。」

  「嗯?」

  「我把相機弄丟了。」她說。

  彭野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們會找到的。」

  「會找到麼?」

  「會。」

  「如果找不到怎麼辦?」她問,手在輕顫。

  彭野無法回答。

  「找不到怎麼辦?」

  頭頂的星空隱匿在雲層裡,只剩地平線上的天光。

  夜裡,她的臉看上去更白了。

  「17年……我從沒弄丟過相機。」

  「就像士兵,在戰場上不能弄丟自己的槍。槍丟了,命就沒了。」她說。

  「你很年輕,看不出來學攝影那麼多年。」他說。

  「我爸是攝影師,我從9歲開始跟他學。」

  「你爸爸像你一樣出名?」

  「他不出名,他只拍自己喜歡的東西,卻不賣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不經意皺了一下眉頭,想起父母總為此吵架。父親不是個厲害的人,他很溫柔,他總看到別人忽略的美。

  程迦平靜地說:「白天我不該砸相機,我永遠都不該砸相機。這是謀殺。當時,那個相機鏡頭在看我。」

  彭野說:「當時你太憤怒。」

  「也是。」程迦淡淡一笑,說:「我爸也砸過相機。」

  彭野問:「為什麼?」

  「我中學的時候,進他的暗室翻照片,打翻了櫃子頂上的顯影水。水從頭頂澆下來,進了眼睛。」

  彭野望著車燈照亮的荒原,夏夜的飛蟲撲打著燈光,他問:「然後呢?」

  程迦:「我失明了。」

  「爸爸太悲傷,砸了相機,再不拍照了。」

  彭野的手無意識虛握了一下。

  車窗外,黑暗籠罩原野,他想起那個夜晚,女學生坐在血泊裡,雙目空洞,盯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

  那時他想,瞎子怎麼會是攝影師。

  他問:「眼睛怎麼好的?」

  「爸爸車禍死了,把眼睛給了我。」靜謐的車廂裡,她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我有時想,他是不是故意要把眼睛還給我。」

  「你總這麼想?」

  「不會。只是很久以前想過。」程迦淡淡道,「說實話,我快忘了他了,很少想起他。人活著都在操心自己,其實沒那麼多心思去想念。」

  彭野淡淡一笑:「那倒是。」

  笑完,卻有隱憂。失去相機,她的精神在慢慢崩潰。

  彭野俯身給她繫上安全帶,程迦要阻攔,彭野手掌摁住她的額頭,她腦袋動不了,淺色眼瞳看著他。

  他說:「你休息,我來開車,保證很快趕到流風鎮。」

  程迦默一會兒,點頭:「好。」

  彭野發動汽車,開了沒多久,扭頭一看,程迦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她太累了。

  凌晨1點,他們到了流風鎮。

  車輪駛上石板路的那一刻,程迦醒了。她對周圍的環境總有股常人難以理解的靈敏。

  深夜的小鎮街道,一片寂靜。

  下了車,程迦直奔客棧門口敲門。

  很快,堂屋裡的燈亮了。

  「來了……來了……」來開門的是客棧老闆的老母親,以為有人要住店,開門一看,認出是熟客,說,「今晚還要住啊?」

  程迦很平靜,問:「阿嬤,和我們一道來的那一男一女退房了沒有?」

  老人家說:「沒有啊。」

  程迦於是微微笑了。

  「阿嬤,」程迦聲音不大,像怕嚇到老人家,「我借你家一樣東西哦。」

  老人家說:「可以啊,借什麼?」

  程迦沒答,轉身走進灶屋,幾秒後,提著柴刀出來,平靜地往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