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的車閃電般倒過彎,加速朝遠處沖。
「程迦!」
彭野拔腳飛奔,抓住車後座的門擰開。
他敏捷地跳上汽車,一抬頭從車內鏡裡看到程迦空洞的眼神。瞬間,他打消了制服她讓她停車的念頭。
吉普車很快消失在十六等人的視線裡。三人瞠目結舌,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十六電話響了,是彭野打來的,他聲音很低,語速也快:
「你們先回去,羊皮帶在路上不安全,我們找著相機立刻回來。」
「誒……」十六還沒開口,彭野掛了電話。
三人沒辦法,只得先回保護站。
沒幾個小時,太陽下山了。
吉普車行駛在坑坑窪窪的高原上,程迦一路沒說話,只顧開車。
氣溫慢慢下降,晚風涼颼颼往車裡刮。程迦沒有感覺,彭野上前升起車窗玻璃。
車身顛簸,彭野爬去副駕駛上坐著,看一眼程迦,她很冷靜,也很平靜,眼神卻怔忪,像被掏了心。
彭野喚她:「程迦。」
她開著車,沒有反應。
「程迦。」
她睫毛顫了顫:「嗯?」
「你開了很久的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她說。
「氣溫降了,停車換件衣服。」彭野說。
「我不冷。」程迦說。
他能挨凍,她身上到處是傷,挨不住。
「你身上傷還沒好。」
「我不覺得疼。」
彭野坐了幾秒,去後邊打開她的箱子,找了件外套出來給她披上。
漸漸,夜來了。
但荒野上的夜,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夜空中有雲月繁星,地平線上閃著微弱的天光,沒有萬家燈火,沒有和人類有關的一切。
神秘,遼遠,沒有邊界,也沒有阻礙。
彭野看了眼手錶,晚上10點多。程迦開了5個多小時的車。
「程迦。」
「嗯?」
「你該休息了。」
「我不累。」
「你的肩膀該換藥了。」彭野說。她的藥和行李一起放在吉普車上。
程迦沒回應,還在開車。
「程迦。」彭野抬手握住方向盤上她的手,有點冰涼。這樣疾馳的速度只會讓她越來越躁,必須停下。
「換藥。」他用力握她的手。
她終於放慢車速,停下來。
車燈在荒原上投下一道燈光,蚊蟲在飛。
她僵直很久,才歪頭靠在椅背上,長時間駕駛後,人有些疲憊。車停後,她身上急躁的氣焰也慢慢滅下去了一點。
彭野到後座拿了藥,湯藥沒法熬了,藥丸遞給她,卻發現沒水。在車上找半天,只找到一瓶不知是石頭還是尼瑪喝過的礦泉水,剩了一半。
程迦說:「就那個吧。」
彭野擰開瓶子,要遞給程迦,她沒接,仰起頭,張開嘴。
彭野頓了一下,俯身過去,瓶口懸在她嘴巴上方,水流淌進她嘴裡。
她的嘴唇是粉紅色的,他知道那有多柔軟,他的手微微顫抖。
她張口喝著水,眼睛垂下來看他,筆直而安靜。他收了水瓶,程迦把藥塞到嘴裡,仰一仰脖子吞下去。
眼神還定在彭野臉上,問:「你剛才抖什麼?」
彭野擰著瓶蓋,沒搭理她。
程迦:「問你話呢。」
「沒抖,手有點兒軟。」
「你又沒開車,手軟什麼?」
「……」
彭野看她一眼,她是個大人了,說話卻和孩子一樣愛刨根問底,把人逼得退無可退。
彭野說:「換藥!」
程迦靠進椅背裡,淡淡睨著他。不用開口,彭野明白她的意思。
「你傷在左肩,不順手,換個位置。」彭野說。
程迦坐去了副駕駛。
彭野欺身過去,解開她的衣衫。
程迦垂眼盯著他的手看,看他一點一點解開自己衣服,她慢慢燃了精神。
荒原寂靜而神秘,偌大的黑夜裡只有他們兩人。
彭野給她敷藥,她目光始終在他臉上。
她表情平靜甚至冷淡,眼睛卻亮晶晶,像獵豹盯著羚羊。
彭野被她看得心燥,問:「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麼?」
程迦沒來由地問了句:「你的父母還活著麼?」
彭野揣摩著她這話有點兒古怪,但還是說:「活著。」
「你們關係好麼?」
他遲了幾秒,說:「還行。」
程迦說:「和媽媽關係好,爸爸不行?」
彭野的目光從她身體上挪到她臉上,定了一秒,她那雙眼睛總是把他看得死死的。
他下手不輕地把她胸脯上的舊藥揭下來,她微微皺了一下眉。
他把新藥一點點敷上去。
程迦說:「你很少和你父母打電話?」
「嗯。」
「常回去看他們麼?」
「不常。」
「多久一次。」
彭野又看她一眼,眼神抗拒,但還是答:「一年左右。」
程迦有一會兒沒說話。
彭野皺了眉,問:「怎麼?」
程迦說:「因為很忙?」
彭野沒有很快回答。
程迦說:「忙是藉口。」
又被她給看出來了。彭野微微咬了咬牙齒,說:「我有個弟弟。」
程迦哼笑一聲。
「你笑什麼?」
「用這個自我辯解。」
彭野給她貼上紗布,有點兒忍無可忍,道:「我的事,你少管。」
程迦說:「好,我不管。」
她突然間挑事兒,又突然間順從,彭野不得不懷疑。
他意識到,她一點兒不關心他的私事,她只是喜歡觸碰他私事後,他或強忍怒意或克制爆發的瞬間,就像在流風鎮客棧走廊上偷聽電話後的爭鋒相對。
她微坐起身,肩膀一縮,衣服鬆垮下去,白花花的乳房露出來。彭野看到上邊他的牙印和吻痕,她身體的味道隨著視覺上的衝擊劈頭襲來。
車廂狹窄,程迦有些費勁地扭過去,湊近他耳朵邊,輕聲問:「想做嗎?」
彭野卻笑了一下。
「笑什麼?」
「剛惹了我,現在來安慰麼?」
「你不想要安慰麼?」程迦摸上他的褲子,眼神狂野,渴求,帶有召喚性。
彭野咬了一下牙,沒阻攔。
程迦呼吸急促,像只小獸撲上去解他的褲子。她毫無章法,一時解不開,急得手忙腳亂。她焦慮,她急躁,她沒有理智,她需要發洩。
彭野終於抓住她的手,制止。
程迦掙扎,彭野一使勁,把她的雙手扣在座椅背上,
「程迦!」
窗外的風湧進來,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靜。
程迦靜了下來,盯著他,眼裡的迷亂和狂躁漸漸消退,變得荒蕪安靜。
她手上掙扎反抗的力道鬆了下去,她歪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喊他一聲:
「彭野。」
「嗯?」
「我把相機弄丟了。」她說。
彭野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們會找到的。」
「會找到麼?」
「會。」
「如果找不到怎麼辦?」她問,手在輕顫。
彭野無法回答。
「找不到怎麼辦?」
頭頂的星空隱匿在雲層裡,只剩地平線上的天光。
夜裡,她的臉看上去更白了。
「17年……我從沒弄丟過相機。」
「就像士兵,在戰場上不能弄丟自己的槍。槍丟了,命就沒了。」她說。
「你很年輕,看不出來學攝影那麼多年。」他說。
「我爸是攝影師,我從9歲開始跟他學。」
「你爸爸像你一樣出名?」
「他不出名,他只拍自己喜歡的東西,卻不賣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不經意皺了一下眉頭,想起父母總為此吵架。父親不是個厲害的人,他很溫柔,他總看到別人忽略的美。
程迦平靜地說:「白天我不該砸相機,我永遠都不該砸相機。這是謀殺。當時,那個相機鏡頭在看我。」
彭野說:「當時你太憤怒。」
「也是。」程迦淡淡一笑,說:「我爸也砸過相機。」
彭野問:「為什麼?」
「我中學的時候,進他的暗室翻照片,打翻了櫃子頂上的顯影水。水從頭頂澆下來,進了眼睛。」
彭野望著車燈照亮的荒原,夏夜的飛蟲撲打著燈光,他問:「然後呢?」
程迦:「我失明了。」
「爸爸太悲傷,砸了相機,再不拍照了。」
彭野的手無意識虛握了一下。
車窗外,黑暗籠罩原野,他想起那個夜晚,女學生坐在血泊裡,雙目空洞,盯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
那時他想,瞎子怎麼會是攝影師。
他問:「眼睛怎麼好的?」
「爸爸車禍死了,把眼睛給了我。」靜謐的車廂裡,她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我有時想,他是不是故意要把眼睛還給我。」
「你總這麼想?」
「不會。只是很久以前想過。」程迦淡淡道,「說實話,我快忘了他了,很少想起他。人活著都在操心自己,其實沒那麼多心思去想念。」
彭野淡淡一笑:「那倒是。」
笑完,卻有隱憂。失去相機,她的精神在慢慢崩潰。
彭野俯身給她繫上安全帶,程迦要阻攔,彭野手掌摁住她的額頭,她腦袋動不了,淺色眼瞳看著他。
他說:「你休息,我來開車,保證很快趕到流風鎮。」
程迦默一會兒,點頭:「好。」
彭野發動汽車,開了沒多久,扭頭一看,程迦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她太累了。
凌晨1點,他們到了流風鎮。
車輪駛上石板路的那一刻,程迦醒了。她對周圍的環境總有股常人難以理解的靈敏。
深夜的小鎮街道,一片寂靜。
下了車,程迦直奔客棧門口敲門。
很快,堂屋裡的燈亮了。
「來了……來了……」來開門的是客棧老闆的老母親,以為有人要住店,開門一看,認出是熟客,說,「今晚還要住啊?」
程迦很平靜,問:「阿嬤,和我們一道來的那一男一女退房了沒有?」
老人家說:「沒有啊。」
程迦於是微微笑了。
「阿嬤,」程迦聲音不大,像怕嚇到老人家,「我借你家一樣東西哦。」
老人家說:「可以啊,借什麼?」
程迦沒答,轉身走進灶屋,幾秒後,提著柴刀出來,平靜地往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