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後三日,正當我為身居皇宮躊躇不定之時,不幸之事降臨在了我身上。這樣的事降臨在後宮其它任何女人身上都會是一件光耀門楣、吐氣揚眉、得償聖寵的福事,然而於我來說,這又能價值幾何?
我跪在東華殿內,依然是那個宣我入宮的老太監總管常德,以他尖銳的聲音宣讀著聖旨。大意是說我操辦太后壽宴有功,故而由太后親自提及我的賢淑,稱有助於在後宮扶助天子,帝后皆准將我由四品『美人』連越數級直接晉封為二品『昭儀』,賜號『沐』。我雙膝跪地聽封,膝下雖墊有跪墊,卻仍能感覺到空氣中寒入骨髓的森冷。我沒有欣喜,表情木然地低著頭,在別人眼裡這是恭順,但我知道自己被命運愚弄了,越陷越深。
我厭惡後宮,不想在這裡耗費時光,不想在這裡輕舞閒愁,不想在這裡爭寵度日;我不想這樣,但此時卻由不得我不想,除了被迫接受,我再無其它方法。最可怕的事已然來臨,今日始我便是這後宮之中矚目的焦點,也是後宮女人爭相除之而後快的目標;我能在這喜慶興奮的氛圍裡感受到另一種浮華背後的陣陣陰風,因為我知道『後宮之中有人對你好,便代表有人會害你』!
我在眾人稱羨的目光中被迫接過由禮部擬定文字,由工部用黃金鐫刻的昭示著嬪妾身份的金冊。一陣耀眼的金光閃過,我看到的不是富貴榮華,而是石之彥為我書寫金冊文字的表情,也是工部尚書在安排為我鐫刻金冊的妒恨,更是皇后頒發碟文時的複雜驚情。現在,我把它接了過來,便成了皇甫文昕名正言順的『妾』。沐雲呀沐雲,你該如何走出今日的困境?
而後是數不清的賞賜:各種珠寶首飾、宮綢絲鍛乃至日常生活用品無數經由宮女太監的手擺進殿來。
按照菲圖皇朝的儀制,我穿上華麗的束著高領的傳統禮服,佩戴上串串名貴珠寶,戴上由金絲堆累的鑲珠頭冠要至皇后處謝恩。
我被宮女扶著入了正陽宮,皇后臉色欣慰,一幅很為我高興的樣子,口中說著嚴謹的訓導言辭,態度謙和大度。我聽不進去,只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力量都朝我壓過來,精神恍惚地度過了這麼一個時辰。其實哪怕她擺一付惡生生的面孔,我也不會介意。試問有誰會願意與其它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越是和氣,我便越覺得自己像是拆散人家家庭的插足者一般,也越發覺得後宮的詭異和陰晦。
我是怎麼走出正陽宮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裡住有一個女人,她是皇甫文昕的正妻,她也是皇甫文昕唯一的孩子皇甫煙玉的母親。我的身份是他的一名妾。我抬頭,宮牆之上的天空不再是藍色的,雲不再是白色的,它們都是血紅血紅的,張著大口,像要吞食我一般。
當日,我便由常恩宮遷入了正華宮,有了單獨的一座宮殿,象徵著我的品階,位置正對水淑妃的正和宮,側面繞過一些亭台便是方昭儀的正清宮。
直至下午,新殿裡仍人聲鼎沸。前來祝賀我的後宮各殿各閣的主子帶著宮女太監擠了滿滿一殿,我才是暮春時間裡後宮裡最熱門的人物,看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就知道。她們不信,以她們的美貌為何反倒不如我!而我,多希望這樣的冊封不是落在我身上。人之大幸於我來說未嘗就是幸事。
眾人離去後,水淑妃與方昭儀也來了我的正華宮,隨身備著賀禮,無非也是珠寶玉器之類,又和藹可親地說了些體己話才離開。我只留了雪靈單坐在我面前。看她一心只顧美食的天真的樣子,我心頭才舒展了點。直到吃完了整盤金絲糕她才心滿意足的離去。
不用說,隨著我的晉陞,劉雲、華湘、桃兒及其它人都雞犬升天般,品階有了上調,俸祿有所增加。等各方人都散去,我才又送了些名貴物品給他們。我思付著是時候把桃兒嫁出去了。宮內風雲變幻無休無止,她跟著我當然不妥,說不定有危險。我能覺察到這種危險已離我越來越近。
到黃昏,宮裡又來了一位嬌客,帶著一名少年。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文喜。他進門一見我,就嚷嚷:「美美姐姐。」
我笑臉迎人,猜不出他身後這位宮裝美人究竟是何身份。「小文喜,很久沒看到你了。」
「文喜,你該稱昭儀娘娘了,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宮裝美人嘴上責怪著,清麗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我,似要把我剖析得清楚才罷休。
「無妨!我與小文喜是舊識了,是吧?小文喜?」雖說已晉陞高階,我仍不習慣以按宮儀自我稱呼,還是『我來我去』的直接些。
「沐昭儀,你還沒見過我,我便是文玥。」她嬌笑著,明艷動人,笑聲剎時將昏沉的殿內氣氛喚醒了,好一位皇朝二公主。
我從華湘口裡知道她不少事跡,聽說這位公主特立獨行,年二十四尚未出嫁,因為是先皇的唯一的女兒,又是嫡出,她曾公然稱她的未來夫君文才武功均須在她之上。故儘管鄰國王子、皇朝的貴胄世子中傾慕她的人如過江之鯽,卻至今無人在兩方面都勝過她。她便堂而皇之地盡情過著無拘無束的單身生活。這不能不說是菲圖皇朝的一個重大奇跡!年二十在皇朝未出嫁已是一件很有問題的大事,何況她是一國公主!如果這還不算奇跡,那我可就真的無語了。
「公主客氣了,感謝你對我的關心。」各宮裡的來人一撥接著一撥,我說話都說得只差沒口吐白沫了,現在還得再說,實在是找不到什麼華麗的詞藻來。
「昭儀為母后準備的壽宴聽著我都流口水,可惜我今天才回皇宮,真是沒口福。小文喜對我說你的廚藝可比御廚呢!」她眉宇間透著英氣,不若一般兒女,一口一個『昭儀』地叫,對我的身材樣貌毫不在意,直接坐到我對面的座位上。可我聽著特別刺耳。
「公主若有空,常來正華宮用膳便是,我可做些吃食,只要你不嫌棄就好。小文喜,也可常來!」
原想正好問問文喜醉楓樓的眾人都如何了?我辛苦開創的酒樓是不是已破敗如前了?結果,皇甫文昕的身影趁著白天最後一絲陽光,鬼魅一般踏門而入。「文玥,你跑到朕的愛妃這裡來,就是為了和朕爭吃的?」
「皇上,我好歹是你皇姐,你總是直呼我的名,從不叫我皇姐!沒大沒小的。」皇甫文玥一句話,就將兄妹間的深情厚誼表現了出來。
「你就大我三天而已,還皇姐呢!」皇甫文昕不以為意地譏諷著坐在我右側的位置。「愛妃,我們今天吃什麼?」
吃,吃,吃……把我弄到這步田地,還念著吃呢!真是過份!我蠻橫地瞪了他一眼,沒理會他。
「怎麼,我封你為昭儀不好啊?」他言語中彷彿說這冊封是對我的極大恩賜。
「皇上和昭儀慢慢聊,我先去給母后請安了。」皇甫文玥揪著小文喜的衣服出了殿門。小文喜掙扎著回頭看我,似想和我說點什麼,無奈被公主硬是拽了出去。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我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我歎口氣,才剛被封為昭儀,木正南就讓人帶了消息給我,說是我做得好,木家以後的家業就靠我了。「不僅在後宮內是,朝堂之上我也會是眾人的目標。我才被冊封,木正南就給我帶來消息了,要讓我討好你這個皇帝!」
「這主意好啊,我就是希望你對我好點兒!」他眉臉舒展地說著。
我呆滯了那麼一瞬,偏過頭道:「後宮之中,美人無數,她們哪一個不是巴不得對你好?怎麼偏偏要選我?」
他聽完了我的問話,表情不自然,卻不作答,似也在找尋答案。
「我是認識石之彥,醉楓樓的招牌就是他贈的字!」我直接了當地回了壽宴那天他問過我的話,有的話挑白了講,對彼此都好。「賞雪會上我們也有見過面,我的兩首詩,你不也知道嗎?」
「什麼詩?」他不明白地問。
「你不知道?」我納悶兒,水淑妃不是說是他告知她的麼?為什麼他的樣子似一點也不明白呢?「水淑妃沒跟你講過?」
「回京城後,我很少呆在府裡。淑妃她……很少和我說話,有時一個月也說不上幾句話!」這麼說,他是並不知道了。那豈不是水淑妃那時說過得很好是在騙我?她就是這樣,太含蓄,含蓄到不知道爭取!又或者是,石之彥還在她心裡揮之不去?
「這樣啊?」她太柔弱了!現在她比起我在池峰初見的時候憂鬱多了!唉!
「娘娘,娘娘,不好啦!不好啦!」華湘從門口急跑進殿,大聲驚叫著。什麼事能把向來沉著冷靜的華湘驚成這副模樣?一種不祥的氣息湧上我心頭。
見一旁坐著的皇甫文昕,她連忙跪下了,「奴婢請皇上聖安。不好了,雪才人在回常恩宮的路上墜到池裡了,現在已經不行了!娘娘……」她頭上沁著汗,眼裡儘是驚恐的淚水。
「什麼?」我手上的杯子『啪』一聲就掉到了地上。不可能的,雪靈丫頭之前來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她還說讓我下次再做好吃的給她吃,她才十三、四的年紀,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這絕不是落水這麼簡單,一定不是。
「你確定是真的?」他覺得難以置信,又轉而對著呆愣的我說:「沐雲,你沒事吧?」
「沒事!快帶我去,我要去看她!」從選秀到現在,雪靈總是跟在我身邊,雖然相處的時間也就兩個月多點,但那丫頭的活潑和純真完全感染了我!我幾乎是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妹妹來看待,親暱之情不比尋常。我才剛被封為昭儀,不到一天功夫,她就出事了!這決不是巧合!我木然起身,激動地上前拉起跪在地上的華湘:「華湘,快帶我去!」
「沐雲,你別去!我去!」他抓住我的雙手,大聲地說,想要穩定我的心神。
我掙扎著,不能自已,直接給了他一拳。「皇甫文昕,這都是你害的!這都是你害的!」
我好不容易掙脫他,激動地衝出殿外,眼淚狂飆:「華湘,快帶路!我要去看雪靈!」
天色已近全黑,沿途的宮燈肅穆地亮著,整個後宮都沉溺在這朦朧半黑的天地混沌間,彷彿隨時都可能從某處角落冒出幾個妖邪來。我跟在華湘身後,心急如焚地向常恩宮飛跑,默默地祈禱上蒼:雪靈,你要挺住!你要活下去!為了你的將來,你一定要活下去!我真希望路能短一點,再短一點。
皇甫文昕一言不發地疾步跟在我們背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相信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樣落到了谷底。
在前往常恩宮必經的大片蓮池邊上,人影綽綽,十來個人就地圍了起來,有宮女,也有匆忙趕去的太醫。想是事情突發,還來不及送到常恩宮。因為常恩宮位於整個後宮佈局的西南角,離正字頭的正宮挺遠。
我衝過去,扒開人群,見雪靈挺直地躺在地上,衣襟全濕。地上流了一灘水!在宮女手上的燈籠映照下,她眼眸緊閉,唇色刷白,面如紙色,完全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我朝著正在施行救治的太醫就問:「怎麼樣了?」
「倒底怎麼回事?」皇甫文昕聲冷如鐵,厲聲問道。
眾人見我,又見我身後的皇帝,忙下跪行禮,我連忙揮了揮手:「快救人要緊,就不要行禮了。」皇甫文昕站在我身旁,臉部線條僵硬。我蹲下身子。正在診治的太醫來不及回話,眉頭皺成了一團。
這時包括皇后在內的各宮主子奴才都陸續到了,對皇帝行禮後小聲地議論著。我滿腦子都是雪靈往日清靈的笑容,悲從中來,哪裡聽得清她們在說些什麼?下午的時候她還端坐在我面前吃食……她還這麼小,以後的路還很長;可現在她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太醫衝我搖了搖頭,我頓時懵了。半晌後,我瘋也似地用雙手用力擠壓雪靈的腹部,希望她能把肚子裡的水吐出來。一次,兩次,三次……她的嘴裡慢慢溢了些水出來,人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又不停地俯身為她做人工呼吸,可是足足過了一柱香時間,她仍然沒有醒來。我握著她冰冷的雙手,心涼透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啪噠啪噠』地跌落在她臉上,撕心裂肺地喚她:「你醒醒呀,雪靈!你醒醒……我是美美姐姐呀,你醒醒呀,你睜開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呀……你不是說還想吃姐姐做的飯嗎?……你起來啊,你醒來啊!……你這個沒良心的丫頭……你說話不算話……」
「娘娘,您別哭了,她去了……」華湘泣不成聲地勸慰著我。
「沐昭儀,她已經去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皇后親自從身後扶住我,試圖拉我起身,言語婉惜:「本宮明白,妹妹初進宮時就由雪才人一直伴著,感情自是不比一般。她若知道你對她這般心疼,也不願見你現在的模樣兒。」
「來人啊,準備棺材,把雪才人好生斂葬了!」皇甫文昕低沉地吩咐,「讓禮部派人通知她的親人,好好安排些賞賜告慰親屬。」
一聽要把她葬了,我死命摟住雪靈小巧的身子,不讓任何人碰她,哭得慘絕人寰!
在場的人除了皇后都不敢來拉我,只得任我就這樣摟著她不放。良久,皇甫文昕把我架起來,讓華湘和桃兒兩人一左一右架住已哭得四肢無力的我。我只能眼睜睜地見她被抬走,被濃郁如墨的夜色掩蓋過去。
我被送回正華宮後,皇甫文昕陪著我坐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我情緒穩定,他才離去。我整夜未眠,一直在想:雪靈落水絕不是偶然的,她聰慧過人,不會這麼不小心,何況她還有一個宮女跟在身邊!宮女!對,那個宮女!坐在殿裡哭腫了眼,我總算想起重要的線索,便大聲叫:「劉雲,華湘!」
華湘和劉雲面色淒然地出現在我面前:「娘娘,什麼事?都快天亮了,您怎麼還沒睡?」
「你們去暗中查一下跟著雪靈的那個宮女。這件事很古怪,如果是這樣,我不能讓雪靈白死!」我暗中發誓一定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