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新婚夜變故橫生

洞房內早已準備好了合巹宴。巹即「瓢」,一隻葫蘆剖成兩個瓢,新郎新娘各執其一,喝交杯酒,取「合二而一」之意。

一名丫鬟端過一個紅色托盤,上面擺放著一桿喜秤。陳嫂笑容滿面,「請新郎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見向擎蒼目光呆滯,似毫無反應,陳嫂輕輕扯動他的衣袖,猛使眼色。

向擎蒼遲疑了一陣,狠狠閉目,再睜眼時,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手執喜秤,一步一步走向嚴清秋,距離喜榻不過兩三步之遙,他卻如同跨越萬水千山,艱難前行。

紅蓋頭落下,嚴清秋的嬌顏如花盛放,通身的紅豔讓她在清雅中蘊著一種柔媚,瀲灩的眸光盈盈投射在向擎蒼臉上,眼前這個玉面朗目的男子,正是她摯愛的夫君,瞬間的眩暈,讓她捨不得移開目光,倏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才羞愧低頭,再不敢看他一眼。

陳嫂將棗子、花生、糖果等向喜帳內四處拋撤,口裡還唸唸有聲:「撤帳東來撤過東,夫妻雙方多和睦,撤帳南來撒過南,人丁興旺子孫多……」。之後她拉了向擎蒼在喜榻上坐下,一名丫鬟呈上了合巹杯,這白玉合巹杯乃嘉靖御賜,是兩隻連體圓筒杯,外側有凸雕、鏤空的龍、鳳。另一名丫鬟端上一小壺酒來。陳嫂示意新郎新娘相對而坐,新娘斟酒一杯,遞給新郎。新郎抿一口,交給新娘,新娘一飲而盡。緊接著新郎斟一杯酒,交給新娘,新娘輕抿一口,遞還新郎,新郎一口喝乾。這才算喝完了交杯酒。

向擎蒼和嚴清秋共飲交杯酒之時,柳鳴鳳正隱蔽在門外一側樹叢中,緊咬下唇,圓睜雙目直盯著兩扇大紅綢花披掛的房門,火紅的喜字刺得她眼睛酸脹,淚水像爭湧的山泉般,從她嫩紅的雙頰滾落。

洞房內,喜娘和其她人等均已退出。室內靜得出奇,龍鳳燭高燒,燭芯爆裂的「嗶嚗」作響聲清晰可聞。向擎蒼一動不動地呆坐著,面對著眼前如花錦繡的佳人,他滿腦子卻全是朱嵐岫的影子,而且愈來愈清晰,她的一笑一顰,一舉手一抬足,哪怕平日裡再細微不過的一個動作,此刻都是如此牽動他的心弦,他幾乎痴了,傻了。

嚴清秋也一直端坐著,少女的羞怯讓她心如鹿撞,大氣也不敢出。時間在一點一滴的流逝,更漏聲聲,殘而不斷。嚴清秋終於忍不住,偷偷抬眼睇著對面的夫君,她發現向擎蒼茫然失神,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心中惶惑,鼓起勇氣,櫻唇微啟,柔聲輕喚:「夫君——」。

這一聲呼喚讓向擎蒼痛苦的知覺霎那間全部恢復,他霍然起身,帶著愧疚道:「我……我有點事,要出去一趟,對不起……」他因心虛而未敢再看嚴清秋一眼,幾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臉愕然的嚴清秋。

見到向擎蒼突然推門而出,柳鳴鳳也錯愕不已。她胡亂抹乾臉上的淚痕,屏息凝神間,見向擎蒼走進隔壁的書房,出來時身上的喜服已換成了便裝。他一躍身,翻過了圍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柳鳴鳳也縱身翻越圍牆,悄然尾隨。

向擎蒼去了竹林小屋,他想到這裡來,安安靜靜地回顧他與嵐岫之間的種種過往,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洞房中的新娘,心裡瘋狂思唸著一個女人,卻要對另一個女人做出親密的舉動,他辦不到!

接近竹林時,一陣琴聲擾亂了向擎蒼的腳步。初聽音韻柔和婉轉,漸漸的,琴聲愈來愈高,聲韻也愈來愈覺淒婉。一波三折,九曲百轉。向擎蒼的心神已全被琴音控制,恍恍惚惚的來到了竹屋外,那燭光映照下的動人身姿,除了朱嵐岫還能有誰!

竹門半掩著,向擎蒼走到門外,探頭望去,只見朱嵐岫一身素淡的裝束,正纖指走弦,她秋水含怨,眉梢聚愁,琴音重新歸於柔緩後,她和著音律開口吟唱,幽幽如訴: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淒婉的歌聲中蓄滿了淚意,聲聲扣人心弦,如聞秋雨夜泣。向擎蒼聞之酸鼻,不知不覺間星目中也滾滾淚下。?

驀地裡琴聲停止,餘音裊裊散入高空,向擎蒼神志一清,伸手抹下臉上淚痕,卻驚見朱嵐岫纖指一劃,琴弦盡斷。兩行晶瑩的淚珠,順粉腮滾下

「嵐岫——」,驚駭之下,向擎蒼破門而入。

朱嵐岫霍然起身,見到向擎蒼,她震驚不已,定定地瞪視著他,啞口無言。

向擎蒼眉目間無限愁苦,慢慢走到朱嵐岫身側,他幽深的眼眸中映出她梨花帶雨的容顏,淒美哀絕。歉疚、絕望、苦悶、思念如激流奔騰交匯,在他的心中激起千層巨浪,巨大的痛楚令他失去了理智,大跨步上前,張開雙臂將朱嵐岫緊緊擁入了懷中。

朱嵐岫猝不及防,他的力度之大幾乎令她窒息,沒有思考的餘地,就這樣被他摟抱著,腦中一片空白。

「嵐岫」,向擎蒼的聲音低啞乾澀,「我多麼希望,今日娶的新娘是你!」

朱嵐岫渾身一個激靈,陡然復甦的意識強烈抗拒著這個充滿熾烈誘惑的懷抱,身體卻軟綿綿的無力動彈。她的玉頰貼在他溫暖厚實的胸膛上,星目中熱淚如珠,打濕了他胸前的衣服。窗外,八月十六之夜膠潔的圓月懸掛天際,似天女散花灑落一地的銀輝,露珠般晶瑩奪目。窗畔相擁而立的一對人兒也被籠罩在冷月清輝中,遍身銀光,聖潔如玉。可嘆的是月圓人不圓,盈盈滿月對人間的悲歡離合靜似無動於衷,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靜默良久,朱嵐岫終於奮力掙脫了向擎蒼的懷抱。她仰起臉來,淚痕宛然,嬌軀抖顫,一縷淒涼哀怨的聲音飄然散開,「新婚之夜,你不陪伴新娘子,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我心裡放不下你。嵐岫,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你能明白嗎?」寂靜的深夜裡,向擎蒼動人肺腑之語,是那樣的淒苦、幽絕。

「我明白……」,朱嵐岫強忍住淚水,顫抖的櫻唇迸出的音韻,似哀弦彈出的音符,「可是,明白又有什麼用呢……我是公主,你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從一開始,我們的身份就已注定了心碎的結局」。

兩人目光痴纏,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你願意,再陪我喝一杯女兒紅嗎?」向擎蒼的眼底滿是訣別的慘痛。

有打更的聲響隨風隱隱飄來,已經四更天了(凌晨一時),朱嵐岫猶疑片刻,終下定決心,頷首默允。

再度竹林中對飲,心境相比上一回已大為不同,滿腹淒慘愁戚,美酒下肚也化作苦澀的淚水。柳鳴鳳躲在林中暗處偷窺二人的舉動,剛才他們的對話都被窗外的她聽得真切,也讓她愈發的愁腸百折,縱然向擎蒼對嚴清秋毫無愛意,他也不可能愛上自己,原來他早已心有所屬。美麗高貴的公主,柳鳴鳳自嘆弗如,心痛到極點,竟然忘記身處何處,單手拍上身旁的竹竿,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誰?」向擎蒼和朱嵐岫聞警躍起。

柳鳴鳳暗感不妙,兩個急躍,遁入叢林深處。

向擎蒼和朱嵐岫離開的正當兒,遮罩竹桌的連天翠竹發出一陣輕微的沙沙響動,有兩三滴液體自高處墜落,正滴入了那壇尚未見底的女兒紅中。待向擎蒼和朱嵐岫回來時,一切已恢復了平靜。

二人都有幾分醉意,也不能確定剛才那聲響是人抑或林中夜鳥所發出。

重新落座後,向擎蒼拎起酒罈分別為自己和嵐岫斟酒。朱嵐岫眼神迷離,立即端起酒杯一喝見底。向擎蒼也滿飲此杯。

朱嵐岫剛放下酒杯,立時有眩暈的感覺襲來,「這酒……」餘下的話未及出口,眼前發黑,人已不省人事。

向擎蒼目睹朱嵐岫趴下,驚懼感剛上心頭,人也一頭栽倒在地。

清晨的竹林,瀰漫著淡淡的晨霧,趴伏在竹桌上的朱嵐岫被霧氣籠罩,顯得那樣輕柔、縹緲。幾聲婉轉的鳥鳴打破了竹林的靜謐,也驚醒了沉睡的佳人。她睜開朦朧的眼睛,涼沁沁的微風撲面吹來,她拂袖一擋,模糊的意識瞬間清醒過來。昨夜,她與擎蒼在這竹林中對飲,喝下了最後那杯女兒紅後,她失去了知覺。那酒……朱嵐岫驚跳起來,但見四下闃然,向擎蒼不知所蹤,那女兒紅酒和酒杯也消失了蹤跡。如果不是自己置身竹林中,她幾乎會懷疑,昨夜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

「公主——公主——」,沈婧焦急的呼喚聲遠遠傳來,讓朱嵐岫一顆心不安地怦怦亂跳,她尋聲趕了過去。

「公主,你果真在這裡,不好了,出大事了」,沈婧整個人似隱在一層迷濛的霧氣中,她走得十分匆忙,顧不得看路,衣袖和裙襬都沾上了清晨的露珠。

「出什麼事了?」朱嵐岫一顆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沈婧急道:「嚴嵩大人的侄女嚴小姐,也就是向大人昨日娶的新娘子,遭人姦殺慘死。」

「凶手是什麼人?」朱嵐岫悚然驚心。

沈婧眼神一暗,「嚴小姐昨天夜裡慘遭人****,下體撕裂,身上傷痕纍纍,而真正致命的,是胸窩處被捅了一刀。今日清晨府裡的人發現時,那把血淋淋的刀,是握在……」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握在向大人的手中。他們懷疑,是向大人殺死了新婚妻子,已經將他關押在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監牢內」。

朱嵐岫憶起昨夜竹林中的響動與喝下的那杯酒,她如同掉進了萬古冰窟,全身被可怕的冷寂包圍,聲音止不住的顫抖,「絕對不可能!這是陰謀,是陷害!我去找陸指揮使說清楚!」她情緒近乎失控地狂奔而去,完全不理會沈婧在身後的聲聲急喚,紛陳的淚珠一路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