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接近卯時(清晨五時至七時),金英帶著其餘十五名宮女來到了翊坤宮。金英對翊坤宮總牌陳芙蓉撒謊,稱是皇上命令欽安殿的一干宮女卯時到翊坤宮等候,有要事差遣。這兩日適逢宮中祭祀,陳芙蓉對金英的話沒有表示絲毫懷疑,她將金英拉到一旁,衝著暖閣的方向努努嘴,「還沒鬧騰夠呢,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消停不了。你們先到東稍間侯著,等皇上什麼時候想起你們來了,我再來通報。」
陳芙蓉這話正合金英等人之意,她們利用在暖閣內東稍間等候的時間,解下多根細料儀仗花繩,總搓一條,交由楊玉香保管。邢翠蓮又翻找出一塊黃綾抹布,藏入了衣袖。一切準備就緒,只待時機一到便下手。
東稍間,眾人緊張得一顆心撲騰亂跳,每一刻的等待都是莫大的煎熬。相隔不遠的房間內,端妃承受的煎熬也不亞於她們,嘉靖已經用「龜騰交合法」折騰了她足足數個時辰了。她全身為他所束縛,身體疼痛酸麻到近乎失去了知覺,嘉靖仍像只烏龜般地沉醉在騰雲駕霧中。端妃只能保持著僵硬了的笑容,竭力配合。對於這位天子,她一貫逆來順受,柔軟得已經到了懦弱的地步。其實更確切地說,不是懦弱,而是麻木。每當身心備受摧殘之時,她只能瘋狂地回想著曾經和陸炳共同擁有的一切美好,只有這樣,才能支撐到嘉靖發洩完****。
卯時一刻,嘉靖終於酣暢淋漓地進入了夢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破曉時分,窗外寒風凜冽,窗櫺被拍打得辟啪作響,更加劇了寒夜的幽寂和恐怖。曹端妃被難言的苦澀和冷寂所包裹,她渾身上下都被嘉靖的汗水和唾液沾濕,黏乎乎的煞是難受。她目光一掠身邊鼾聲如雷的嘉靖,驟然感到無比的厭恨與噁心,再不願多看他一眼,迅即披衣下床,出門吩咐宮女在裡間備水沐浴。
陳芙蓉前來告訴金英等人,皇上剛剛睡著,暫時無法召見她們。金英早就知道,嘉靖每次寵幸完端妃,就如死豬般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這一切都已在她的預料之中。她立即道:「既然皇上召我等前來,我們也不能就這樣回去,索性就在此等候皇上醒來,姐姐不必記掛我們,忙去吧。」
陳芙蓉也無暇顧及她們,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曹端妃浸泡在熱水中,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她終於有了些許舒暢的觸感,冰冷麻木的軀體也漸漸回暖。水流滑過肌膚,如同愛人之手的慵懶輕撫。她渾身起了一陣莫名的顫慄,心底有某種悲涼的記憶被喚起。許許多多似曾相識的片斷從眼前緩緩掠過,帶著溫暖親切的氣息,卻牽動起心中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她雙手鞠起一捧水,當頭灑下,好似淅淅瀝瀝的雨滴拍打在臉上,和著淚水流淌下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滴落在水中,激起一圈漣漪。她的心早已落雨紛紛,可人生總是被迫風雨兼程。
端妃在裡間沐浴的時候,金英已經帶著一眾小姐妹經過穿堂,來到了嘉靖正熟睡的外間門口。金英對守在房門外的四名當值宮女說,反正這麼多人要在這裡等候皇上,值夜的事情由她們代勞即可。當值的宮女也樂得回去睡覺了,有誰會想到,這群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姐妹,會醞釀著一場謀弒帝王的驚天陰謀。
多麼熟悉的房間,金英永遠也忘不掉,她曾在嘉靖躺著的那張床上經受了怎樣夢魘般的摧殘。當值的宮女們剛剛離開,她就當先衝進屋去,翠蓮隨後指揮眾人一同撲到了嘉靖的床邊,依照事先的約定,楊玉香將繩子遞與蘇川藥,蘇川藥又遞與楊金英拴套兒,三人一齊下手。
就在川藥和金英拴繩套的時候,嘉靖陡然睜開了眼睛。川藥驚駭之下手一哆嗦,居然將繩套打成了死結。邢翠蓮情急之下將黃綾抹布丟給姚叔皋,自己死命按著嘉靖的前胸,大喊:「快矇住他的臉,掐著脖子,不要放鬆!」
姚叔皋立即用黃綾抹布死死摀住嘉靖的臉,身旁的川藥棄了繩套,騰出手來掐住嘉靖的脖子。嘉靖手亂揮腳猛蹬,口中發出嗚嗚嗚的沉悶響聲。其餘宮女也都豁出去了,楊翠英和王槐香騎在嘉靖身上,楊玉香拿著左手,關梅秀拿著右手,劉妙蓮、陳菊花按著兩腿。其她人有的用拳頭砸,有的用腳踢,有的用嘴嘶咬,有的拔下頭上的發簪往嘉靖身上一頓亂刺,個個都是一幅拚個魚死網破的架勢。極度的恐懼和慌亂中,沒有人發現,張金蓮悄悄溜走了。
嘉靖的掙扎已經越來越微弱。王秀蘭、徐秋花幫忙楊金英扯著繩套,準備一鼓作氣將他勒死,卻發現繩套兒打了死結,無論如何再無法收緊。正當她們驚恐萬狀時,陳芙蓉提著紗燈進來了,見到眼前的景象,手中紗燈打翻在地,燈罩內的蠟燭熄滅了。她發出了淒厲的呼號:「快來人哪,快來人哪——」
楊金英猛的翻身下了床,一口氣吹熄了室內的燭火。一片漆黑死寂中,金英的聲音仿如一束曙光照臨,「姐妹們,快逃命去吧!」
眾人倏然警醒,都摸黑紛紛外逃,門口的陳芙蓉被人潮撞倒在地,又踩踏了好幾腳,險些背過氣,也喊不出聲來了。剛跑出不遠,迎面射來的亮光就讓所有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方皇后就立在跟前,身後跟隨兩名手提紗燈的宮女。
「大膽逆婢,竟敢謀弒當今聖上!」方皇后的怒容讓人望而生畏。
楊金英等人驟見皇后,都呆若木雞。這時姚淑皋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沖上前去,對著方皇后的臉就是一拳打下。她瘦小的身板,居然爆發出了如此強大的力量,其她人受到了鼓舞,也一窩蜂上前,將方皇后推搡在地,徐秋花和鄧金香撲滅了兩名宮女手中的宮燈,一群人又向宮外爭湧。但已經太遲了,無數火把將翊坤宮外映照得亮如白晝,司禮監掌印太監帶著大批宦官趕到了,給他們帶路的正是張金蓮。
「呸,不要臉的叛徒」,楊金英對著立在光源中心的張金蓮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其她人鄙夷和怨毒的目光也化作一柄利刃刺向張金蓮,她驚怖地躲到了掌印太監身後。
方皇后跌跌撞撞跑了出來,氣急敗壞地大呼:「快將這群膽大包天的逆婢拿下!」
掌印太監一聲令下,楊金英等十五名宮女全部被捆綁起來,押跪在地上。
方皇后淡掃了張金蓮一眼,「還有她,也一併拿了!」
「娘娘」,張金蓮悚然跪地,「奴婢方才向娘娘通風報信了,奴婢不是共犯。」
方皇后嘴角微牽起一絲冷笑,「你一開始也參與其中,怎麼不是共犯?」
張金蓮急亂地高聲哀求:「奴婢對皇后娘娘忠心耿耿,求娘娘開恩。奴婢……」
「將這賤婢的舌頭割了,死到臨頭,還敢狡辯!」方皇后的話比這寒夜的狂風更加冷冽寒厲。
掌印太監立即吩咐手下執行皇后的命令。張金蓮慘厲的哀嚎響徹夜空,目睹如此慘景的眾宮女雖然心中有報復的快意,卻也個個因驚駭而面如土色,渾身發抖。
以工部尚書銜領太醫院的許紳火速趕來了,方皇后暫時丟下外頭的事務,隨許紳進入暖閣。
燭影搖搖,映著嘉靖拘攣的身體。頸上的繩索方皇后早已命人解下,但他已經昏厥不醒,氣息微弱。
許紳傾前診察,只見嘉靖面皮紫漲,烏睛突出,面部扭曲不成人形。豆大的汗珠從許紳的額上不斷滾落,他惶然撲倒在方皇后腳下,「娘娘,皇上,皇上他……」
方皇后面無表情地打斷了許紳未盡之言,下了死命令:「不管你使出什麼手段,都必須救活皇上,否則的話,就等著人頭落地,滿門抄斬!」她撂下這句狠話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許紳獨自趴伏在地上,渾身上下簌簌顫抖。
回到翊坤宮門外,方皇后也不急著審問那群謀亂的宮女,只是穩如泰山地發號施令:「將曹端妃帶出來。」
很快端妃被兩名宦官架了出來,她沐浴之處在暖閣的最裡間,聽不到外頭的動靜。剛剛沐浴完正在穿衣,就驚見房門被撞開。隨即有兩名太監闖了進來,強行將她架走。
天氣陰冷而寒瑟,端妃只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綾羅紗裙,裙裾在寒風中凌亂狂舞。一頭烏髮濕漉漉地搭在肩上,別樣撩人的旖旎風情,連在場的宦官們都用猥褻的目光上下打量起端妃來。
方皇后冷笑兩聲,「端妃,你可知罪?」
端妃乍見一群被押跪在地的宮女,已經驚訝萬分,又經方皇后這麼一問,更是大為震駭,「臣妾不知何罪之有,請皇后明示」。
「跪下!」方皇后威喝一聲,端妃只得順從下跪。
方皇后傲慢地俯視端妃,口中發令:「將楊金英帶過來。」
很快被五花大綁的楊金英跪在了端妃身旁,端妃滿臉震驚地望著金英,金英帶著倨傲漠然的神情回視少頃,別過臉去不再看端妃。
「楊金英,你老實回答,今晚你們合謀弒君,是受何人指使?」
金英眼珠子骨碌一轉,微現復仇的快意,唇齒瞬啟:「是王寧嬪!」
方皇后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用咄咄逼人的語氣道:「王寧嬪那個賤人,早已經被抓獲了。本宮想要知道的是,你們將謀逆地點選在翊坤宮,翊坤宮的主人曹端妃,不可能不知情吧。興許,她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對嗎?」方皇后眼睫稍稍翕動,掩住眸中戾色,又道:「你若實話實說,或許本宮可以網開一面,對你們這些從犯從輕發落,如果冥頑不化,就休怪本宮無情了。」
四週一片岑寂,只有呼嘯的冷風發出仿如來自地獄的詭異聲響。金英一直垂首默然,有千萬種情感在她的胸中交織混戰,但最終新仇舊恨衝破了一切阻礙湧上心頭,也迷失了她正直的本性。她發出了比寒風更加陰冷刺骨的嘯聲:「皇后說得對,幕後主使,就是端妃。」
猶似一大桶冰雪水當頭傾下,端妃承受不住極度的嚴寒和冷酷,兩眼發黑,一頭栽倒在地。
許紳冒死下奇藥對嘉靖進行搶救。他使盡平生手段,用桃仁、紅花、大黃等下血諸藥,辰時(早晨七時至九時)灌下,未時(下午一時至三時),嘉靖忽然作聲,隨後吐紫血數升,直到申時(下午三時至五時)才能說話。
在嘉靖能夠開口說話之前,司禮監已對楊金英等宮女進行了多次的嚴刑逼供,但她們的供招均與楊金英相同,大家平日裡飽受王寧嬪欺凌,自然都將責任往她的身上推。但是對於端妃,她們實在說不出什麼來,即便是第一個招供出端妃的金英,也無法言明端妃主謀的詳情。
王寧嬪是從供桌底下被揪出來的,與金英等人被抓獲幾乎在同一時間。她原本就被捆綁結實,那些前來抓捕的司禮監宦官倒省事,直接將她押走。塞住口的手帕被取下後,王寧嬪還將自己偽裝成受害者的形象,辯稱是因為窺破那群宮女謀逆的秘密才被綁在這裡的。奈何那些宦官根本將她的話當做耳邊風,一路拖著她,到達司禮監後直接關進了暗室。
王寧嬪抵死不承認參與謀逆,但是楊金英等人言詞鑿鑿,容不得她狡辯。曹端妃從昏迷中醒來後,也拒不認罪,礙於金英的供詞實在有限,無法認定她就是幕後主使。最終司禮監做出結論:「王寧嬪主謀,曹端妃、楊金英等同謀弒逆,一併處罰。」而如何處置這些人,只能待皇上醒後再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