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兒,向擎蒼估摸著張涵已經換好衣服了,他踱步進了房間,見張涵已穿戴齊整,正貓腰打量著燈架上的銅掐絲琺瑯滿堂紅戳燈。
「幸虧沒有將這燈摔壞,嚇死我了」,張涵心有餘悸。
向擎蒼訓道:「你總是這樣毛毛躁躁的,在宮裡不比外頭,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大人教訓得是」,張涵點頭哈腰。
向擎蒼沒好氣道:「這婢膝奴顏,你倒是學得挺快。」
張涵嘿嘿乾笑兩聲。向擎蒼盯著他,嘴角漸漸上揚,「剛才你撲向那個陳芙蓉,我還以為你想要趁機佔她便宜呢」。
「佔她便宜?」張涵誇張地瞪大了眼睛,「就算要佔便宜,也要挑個年輕漂亮的,那陳芙蓉又老又醜……」
「嗯?」向擎蒼拋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張涵很自覺地閉嘴,「開玩笑的,大人別當真」。
向擎蒼揚眉輕笑,「說正經的,張涵,你今年有十七了吧,也是時候談一門親事了」。
張涵慌忙擺手道:「別呀,大人,屬下根本沒有這個心思。再說了,大人您的婚事還沒有著落,屬下哪敢搶了先。」
「你就會耍嘴皮子」,向擎蒼一整神色,「為什麼沒有這個心思?」
張涵搖頭晃腦道:「多情自古空餘恨,萬一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短暫的沉默後,話鋒一轉,「大人,屬下真的沒想過娶妻。屬下自幼父母雙亡,現在就想著待生活安定下來後,將老家的妹妹接過來,兄妹倆好好過日子」。
「你還有個妹妹,怎麼從未聽你說起?」向擎蒼問道。
張涵道:「尋常家事,沒什麼好說的。屬下有個孿生妹妹,叫張灩,她也是屬下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
「你妹妹在老家怎麼生活的?」向擎蒼關心詢問。
張涵道:「她懂一些三腳貓功夫,整日混在雜耍班子裡面,不成體統,所以屬下一直想把她接到京城來。」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二人及時終止了對話。
陳芙蓉出現在了門外,她雖換上了乾淨的衣裳,但仍鬢髮散亂,面色青紫。她見到張涵立即「撲通」跪下,連連磕頭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磨齒難忘!」
向擎蒼冷冷注視著陳芙蓉,「既知感恩,你打算如何報答?」
陳芙蓉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向擎蒼。張涵也詫異地偏頭看他,不知向擎蒼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向擎蒼亮出了身上的腰牌,「我們其實是皇上派來秘密監視乾清宮的錦衣衛。皇上擔心他搬出乾清宮後,裡頭的人少了約束,會生出亂子來。沒想到我們才剛來,就撞見了你這個服食****,****宮廷的宮女。我們若將此事如實稟告皇上,你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陳芙蓉一聽「錦衣衛」三個字,已經嚇得面色愈發黑青,待向擎蒼說完話,她已是手顫頭搖,「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奴婢沒有服食****,奴婢冤枉啊!」
「那你為何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如此****不堪的舉動?」向擎蒼厲聲責問。
「奴婢……奴婢……」陳芙蓉百口莫辯,急得涕淚橫流,「奴婢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難不成,你是遭人陷害?」向擎蒼步步緊逼,「你仔細回想一下,是不是吃喝過什麼東西后,才有了這等反常的舉動?」
陳芙蓉眸光一凝,「難道……難道是那杯茶?」她喃喃低語著,「不可能,陶世恩怎麼會將下了藥的茶給惠嬪,膽敢對皇上的女人動歪心思,他不要命了嗎?」
「陶世恩是誰?」向擎蒼追問。
陳芙蓉道:「是陶仲文陶真人的兒子。奴婢剛才奉皇后娘娘之命,到欽安殿與陶真人商討要在坤寧宮做法事。當時惠嬪也到欽安殿燒香,陶世恩給惠嬪端來了一杯茶,惠嬪說她不渴,將那杯茶賞給奴婢。奴婢正好口渴難忍,就喝了。離開欽安殿不久後,奴婢就開始感到渾身燥熱……」
向擎蒼目光一轉,不露痕跡地問道:「皇后是因為坤寧宮鬧鬼,才要請陶真人做法事嗎?」
陳芙蓉的臉色由青紫轉灰白,嗓子發乾,啞聲應「是」。
向擎蒼心中有了主意,「據我所知。曹端妃對宮女作亂根本不知情,是被皇后和你,還有張金蓮聯手陷害的。遭受了這麼大的冤屈,她死後怨氣太重,所以陰魂不散,來向你們索命」。
陳芙蓉一口玉牙咬得「咯咯」作響,卻還硬撐著道:「大人說的什麼話,奴婢怎麼聽不明白。」
「我說的是實話!錦衣衛早就掌握了證據,容不得你們抵賴!」 向擎蒼聲色俱厲,「我知道你並非主謀,只是奉命行事。如果從實招來,我可以放你一馬。否則的話,就等著嘗嘗被千刀萬剮的滋味吧!」
「求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奴婢」,陳芙蓉已如驚弓之鳥,「奴婢在翊坤宮中多年,端妃娘娘待奴婢不薄,奴婢也不願害她。可是奴婢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皇后手中,奴婢也是不得已……」
「你和張金蓮,都是皇后的人吧。那王寧嬪呢,她和你們也是一夥的嗎?」向擎蒼目光如炬。
「不不,不是的」,陳芙蓉連聲辯解,「皇后雖然早就通過張金蓮知道了王寧嬪的計畫,可是絕對沒有參與其中。皇后只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除掉王寧嬪和曹端妃,同時為自己邀功,鞏固後位」。
「張金蓮是什麼時候得知王寧嬪的計畫?」向擎蒼問道。
陳芙蓉道:「是在宮女起事的前一天。張金蓮半夜如廁,無意中聽到王寧嬪和蘇川藥的悄悄話。王寧嬪說,她打聽到嚴嵩要向皇上進獻一隻塗上了顏料的假神龜,正好可以利用這只神龜大做文章,引燃宮女們心中仇恨的烈焰,借刀殺人。」她稍稍喘息,又道:「但有一事,奴婢至今不明白。據金蓮所說,當時王寧嬪還特意叮囑蘇川藥,一定要想方設法,留下皇帝的性命。只要讓他嚇破膽,躲到西苑專心煉丹就行了。她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皇后也想不通。」
「蘇川藥?」向擎蒼低低重複著這個名字。
「啊,我想起來了」,張涵一拍腦袋,「司禮監審問宮女的口供記錄中有提到,宮女們犯事時,就是蘇川藥因為太過緊張,將繩套兒打成死結無法收緊,她們才沒能一下子將皇上……」張涵沒敢說出「勒死」二字。
向擎蒼略作沉忖,道:「好了,芙蓉姑姑可以回去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就是你走路不留神,失足跌落荷花池,小涵子跳入水中將你救了上來。你是個聰明人,一定知道該怎麼向皇后解釋。」
陳芙蓉千恩萬謝地告退,出去時腳步虛浮,幾度險些摔跤。
張涵由衷讚道:「大人,你真高明,幾句話就把那個陳芙蓉唬得暈頭轉向,什麼都招了。」
「真沒想到,竟會有一條大魚自投羅網」,向擎蒼長吁了一口氣,「是她自己做賊心虛,不經嚇。這是個意外的驚喜,張涵,我要給你記頭功!」
張涵喜笑顏開,「屬下謝過大人!」
午夜子時,陶仲文和陶世恩在坤寧宮內設壇驅鬼。二人準備了些許黃紙,用硃砂在上面畫靈符。
陶仲文手持一把銅劍,劍身兩面分別刻龍和刻鳳,還刻有符咒。陶世恩舉著一支用黃楊木製成,四周刻著全符咒的令棒在一旁配合。
「吾奉太上老君,九天玄女娘娘,北斗星君以及諸天神聖,賜吾一支降魔劍指,點天天清,點人人長生,點符符好用」,陶仲文口中唸唸有詞,劍指即食指,中指伸直,大拇指扣到無名指與尾指上。唸完後,將劍指哈口氣,一一點印符上,吸一口氣收回劍指。之後合掌念收符咒:乾元蔭覆,天運無偏,造化發育,萬物滋焉,東西南北,住意安然,雲行雨施,變化不則,吾奉太上老君敕急急如律令。
一筆天地動
二筆鬼神驚
三筆平天下
四筆度蒼生
天向一中分造化
人於心上起經綸
仙人亦有兩般話
道不虛傳只在人
方皇后早已命人將四周打掃乾淨,整理整齊。她和陳芙蓉都全身沐浴,而後穿戴整齊,在神案前畢恭畢敬地點上三支清香,雙手合掌默念誓神文,求神靈保佑。陳芙蓉回到坤寧宮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自己因精神恍惚,失足落水被救,對於陶世恩端茶給惠嬪之事絕口不提。方皇后正自顧不暇,也沒有追究。夜間陶仲文和陶世恩見皇后和陳芙蓉誰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原本有些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
夜越來越深,週遭充斥著虛無的恐怖。呼嘯的寒風肆無忌憚地從門縫鑽進來,竟像是嗚嗚的厲聲哭泣。方皇后驟感毛骨悚然,也難以靜心拜神了,直往芙蓉身後躲,芙蓉自己也嚇得夠嗆,漸漸的兩人全然不顧什麼主僕身份了,抖抖索索的抱成一團。砰然一聲作響,房門猛的打開了,一團白色的影子無聲無息地飄了進來,一身的白,披散的長髮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一直垂到膝蓋上。
「啊——」,正在做法的陶仲文和陶世恩同時發出極度驚懼的叫喊聲,陶世恩丟掉了手中的法器,抱頭鼠竄。陶仲文膽子大一些,雖龜縮著往案桌底下躲,還能勉強發音:「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鬼在陶仲文跟前停留片刻,忽然調轉了頭,飄向了一旁已嚇得不成人樣的方皇后和陳芙蓉。
陳芙蓉丟下了皇后,尖叫著衝進了裡間。方皇后因驚厥渾身抽搐,兩眼向上一翻,倒地不省人事。
坤寧宮內的其他下人聽到動靜跑進來,也被白衣女鬼嚇得連聲驚叫,四處逃竄。
向擎蒼和張涵正在乾清宮內值夜,殿外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似有不尋常的聲響隨風搖搖飄傳而來。
「大人你聽,什麼聲音?」張涵豎起了耳朵。
向擎蒼凝神側耳,「像是哭喊聲」。
「不會是坤寧宮又鬧鬼了吧?大人,要不屬下過去瞧瞧?」張涵自告奮勇。
向擎蒼考慮少頃,點點頭,「也好,你在暗處留意一下,如果真是鬧鬼,想辦法查探那鬼到底是何人所裝扮」。
張涵應聲匆匆去了。隨風送來的哭喊聲不久後就再也聽不到了,可到了天亮張涵仍沒有回來。向擎蒼再也忍不住,決定自己去坤寧宮一探究竟。這時他手下的一名錦衣衛卻來了,稱指揮使請向大人出宮一趟。
向擎蒼一路上心神不寧,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張涵可能出事了。果不其然,錦衣衛北鎮撫司內停放著兩具屍體,其中一名死者是陳芙蓉,另一名,是張涵。
向擎蒼拳頭緊握,滿腔的悲憤、心痛、不捨讓他欲哭無淚。張涵只有十七歲,那樣年輕、率真而富有朝氣的美好生命卻這樣終結了。他的心願還沒有實現,他還一心盼著將妹妹接到身邊來。
「張涵和陳芙蓉一樣,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都是被人一招掐斷頸骨而死」,陸炳因沉痛而聲音低沉。
「精通媚術的鬼老八?」向擎蒼猛一激靈,「鬼老八也在宮中?莫非她就是那個裝神弄鬼之人?」
陸炳悵然嘆氣,「現在都還不好說。原本我以為女鬼只是想嚇唬方皇后,為曹端妃報仇,現在看來個中另有玄機。張涵和陳芙蓉怕是發現了什麼,故被滅口」。
「陶仲文和陶世恩,還有方皇后呢,為什麼他們沒事?」向擎蒼憤然。
「皇后又被嚇暈了,仍在昏迷中。自從坤寧宮發生命案之後,我就在坤寧宮內安插了一名盯梢的太監。第一次鬧鬼,他也昏睡不醒。而第二次鬧鬼,他立即出外報信,接到他的通報後,附近的東廠番子火速趕到了坤寧宮,據說當時陶仲文和陶世恩都躲在案桌下,渾身哆嗦,陶世恩嚇得都尿褲襠了。皇后就倒在旁邊的地上。他們進到裡間後發現了張涵和陳芙蓉的屍體,而女鬼已經不知去向了」,陸炳神情憂慮,「白槿教的十大女鬼,已經被我們揪出八個。現在就剩擅長媚術的鬼老八和那個長期以男人裝扮示人、雌雄難辨的鬼老九了。鬼老九我們還沒有任何線索,而鬼老八一直都在暗處,殺了不少人卻始終沒有露出過破綻。一定要想辦法盡快將此人挖出來!」
向擎蒼強忍悲痛點頭領命,一面沉聲道:「大人,張涵有一樁未了的心願,他不想讓唯一的妹妹張灩一直混在老家的雜耍班子裡頭,一心盼著早日將她接到京城來居住。」
陸炳沉沉嘆了一口氣,「我立刻派人去張涵的老家將張灩接過來。除了為兄長奔喪外,我會在京城為她安排一個好的住處,讓她安心住下來,了卻張涵生前的心願」。
向擎蒼對著陸炳深深一揖,「卑職代張涵謝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