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浩然等六名錦衣衛已被集中在另一個房間內。向擎蒼一直守著,直到「十步奇香」的藥力消退後,才將他們帶到了嘉靖面前。
據黃浩然等人所說,在向擎蒼與朱嵐岫見面後不久,就有一個易容成向擎蒼模樣,手持高燒紅燭的人進了西暖閣,他將裡頭的錦衣衛召集到了一處,然後冷笑著取下了人皮面具。眾人大驚失色,想要上前擒拿,卻發現渾身氣力迅速流失,很快所有人都癱倒在地上,連開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們看清楚那人的長相了嗎?」嘉靖臉色鐵青。
黃浩然惶恐道:「看清了,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修偉,紫臉環目,滿腮虯髯,眼神銳利如鷹。」
「中年男人?」嘉靖蹙眉覃思,沉默片刻,似乎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又道:「接著往下說。」
黃浩然道:「那人招呼了一個蒙面人進來,看那身形是個女人,他們一同進了一個房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個中年男人就抱了個手腳被鐵鏈銬鎖住的女人出來了,蒙面人跟隨在他們身邊,三人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那個男人還說……」黃浩然嘴巴抽動,不敢再往下說。
「說什麼?」嘉靖的眼裡寒氣直冒。
黃浩然磕磕巴巴道:「他……他說……告訴皇上……我們的人……也該……該還給我們了。」
嘉靖眼睛發直,神色大變,聲音沙嗄而瘖啞,「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皇上」,陸炳見嘉靖神態失常,忙低喚了一聲。
嘉靖心底有根細細的線,在猛然抽動,他從某種記憶底層的痛楚裡,驀然驚覺過來,吼道:「你們看到的,聽到的,一個字都不許吐露,聽到了沒有!誰敢傳揚出去,殺無赦!」
黃浩然等人嚇得猛然磕頭,發誓一定會嚴守秘密。嘉靖這才稍稍平息了怒氣,放他們離去。
陸炳和向擎蒼仍跪在地上,嘉靖覺得自己忽然軟弱得像一團棉花球,渾身都沒有力氣,他望著陸炳虛弱發音:「你有什麼收穫嗎?」
陸炳黯然搖頭,「盤問過當晚宮中的門牆守衛,都未發現有任何可疑的人物或車輛出入。也就是說,黃浩然他們看見的那三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再沒有其他人見過他們。」
「會不會,還躲在宮裡?」嘉靖的眼光像兩支蓄勢待發的利箭。
陸炳否定了這一猜疑,「從乾清宮出來,只有去到兩個地方不需要經過門禁。乾清宮東西兩梢間為暖閣,後簷設仙樓,兩盡間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寧宮。但乾清宮、交泰殿和坤寧宮我們都已經查遍,毫無收穫」。他頓了一頓,接道:「他們是有備而來,必定早已考察過周邊的地形。如果地面上行不通,還有一個方法,就是從地下走。聯繫到之前坤寧宮鬧鬼,我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坤寧宮內,很可能藏有通向宮外的秘道。」
嘉靖聞言一震,「你認為,是那些逆賊裝神弄鬼,目的是讓皇后嚇得搬出坤寧宮,好方便他們的行動?」
「這個可能性很大」,陸炳道,「過去皇后身邊的婉卿和臘月都是白槿教的女鬼,為什麼她們都在坤寧宮?如果皇后與白槿教並無瓜葛,那麼婉卿和臘月在坤寧宮中潛伏,就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嘉靖皺攏兩道平平的眉毛,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驀的他的眼中似被點燃,有火苗竄了起來,「朕曾經聽說過,正德十五年,先帝最寵信的義子、錦衣衛指揮使江彬夥同壽寧侯張鶴齡,勾結江湖匪幫、天竺妖僧和蒙古人意圖謀反篡位,當時他們就曾經利用了宮中的秘道。只是,後來亂黨都已伏誅,秘道早已被封堵。當年負責剿滅亂黨的人也都已不在人世。白槿教的人,如何會知道宮中秘道所在?」
陸炳沉吟道:「不管怎樣,先徹底搜查坤寧宮,看結果如何再作定奪。」
嘉靖沉沉點頭,目光淡淡掃過一直跪在地上不言不語的向擎蒼,道:「朕已讓人送公主回凌雲軒,休養幾日便可復原了。」
向擎蒼萬感交集,心緒如潮,這滋味說不出是喜是愁,他俯首貼地,聲音透著悲涼:「微臣叩謝皇上不殺之恩,必將痛定思過,戴罪立功,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嘉靖不再看向擎蒼一眼,他把頭深深的仰靠在雕龍髹金龍椅靠背上,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疲憊,「都退下吧」。
錦衣衛把坤寧宮翻了個底朝天,果真發現了秘道,在皇后居住的正殿裡間床榻底下。「唉!」陸炳低嘆著,「難怪坤寧宮內會鬧鬼,難怪陳芙蓉和張涵會在裡間遇害,他們是正巧遇到了趁亂經由秘道出入的什麼人,才被滅口吧」。
太醫為朱嵐岫用了上等的好藥,內服外用,很快就能夠下床活動了。傷口還未完全癒合,她就急著出宮去見陸炳。
屋外北風勁吹,漫天飄著大雪。陸炳的臥室內卻是春意融融,陸炳將可兒擁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用手指輕梳著她的頭髮,望著那髮絲像水般從他指縫中滑落下去,再用手指撫弄她那略嫌瘦削的下巴,她的臉龐輪廓柔美而動人,他用一種驚嘆的心情去想著,這丫頭是越來越有種成熟的韻味,也越來越綻放出她的光華了。頭腦中遐思不斷,一雙手也開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游移,為她輕解羅裳。可兒徒帶羞怯之態,任由他肆意摸索。
「大人」,屋外傳來綺紅的聲音,「有位姑娘要見您」。
陸炳一愣,這樣寒冷的雪夜,竟會有女子造訪。可兒已經滿臉通紅的掙紮著站起身來,急急整理凌亂的衣衫。
陸炳道:「請她到前廳等候,我馬上就來。」
綺紅應聲去了。陸炳轉頭看到可兒慌亂的模樣,他挑了挑眉毛,一把摟過她,將嘴唇貼近她的耳垂,語氣中滿是曖昧,「我去去就來,今晚你逃不掉的」。
可兒忸怩抽身,「大人在外塑翩翩君子之風,關起門來卻是這等不正經」。
陸炳伸手輕刮她小巧挺秀的鼻子,笑道:「念君子偏逢登徒子,既已上賊船,後悔也來不及了。」
可兒臉紅紅的,眼睛亮晶晶的,聲音細小得讓人難以聽清,「我是心甘情願上賊船的」。
陸炳卻聽得一清二楚,他故意挨近她,「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
可兒輕輕跺腳,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陸炳露齒粲笑,關上房門時,目光仍貪戀地停留在可兒身上。
前廳裡的來客是朱嵐岫,她身披淡紫色的斗篷,綺紅正幫她輕輕抖落上面的雪花。
「快請坐吧」,陸炳心頭一跳,「綺紅,你先下去」。
朱嵐岫摘下風帽,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陸炳躬身行禮,「是什麼要緊事,讓公主雪夜到訪?」
朱嵐岫微微笑道:「白天那些宮女看得緊,非讓我躺在床上養傷,我只能趁著夜晚溜出宮來。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心中牽掛著乾清宮內發生的事情,又不好打擾父皇,只能前來向陸大人打聽了。」
陸炳暗鬆了一口氣,道:「坤寧宮內發現了密道,他們一定是從密道逃出宮去的,密道通往京郊一處廢棄的小廟,他們應該已連夜離開了京城。據皇上所說,那女人的手腳被鐵鏈銬鎖著,那鐵鏈鎖有千斤重,且是特製的七竅玲瓏鎖,必須七把鑰匙同時使用才能夠打開。當年制鎖的高人早已經不在人世了,鑰匙只有皇上才擁有。那女人身負這樣沉重的枷鎖,一定走不快。而且這樣明顯的特徵,很容易就能發現。皇上已經下令全力搜捕了。」
七竅玲瓏鎖?千斤重?那沉重的鎖壓在朱嵐岫的心頭上,直覺告訴她,那個女人,絕不只是供嘉靖淫樂的玩物那麼簡單。她的呼吸變得有些困難,「陸大人可知道,那女人是什麼身份?」
陸炳臉色凝重,「皇上不說,我自然也沒敢多問。想必是個極不尋常的人物」。
朱嵐岫忽然想起什麼來,「千斤重的枷鎖,如何抱得動?可黃浩然說,那個中年男人抱著那女人,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陸炳點頭道:「我已經派人去調查……」
可兒端著一杯茶走了進來,陸炳立即嚥下後半截話。
朱嵐岫抬頭望著可兒,可兒將茶水擱在几案上,她髮簪上的流蘇隨著俯身的動作微微晃動,朱嵐岫的目光被那髮簪吸引過去,然後,她驚愕住了。可兒髮髻上的那支髮簪,正是端妃的遺物。可兒恰抬起頭來,朱嵐岫細一打量她的面容,愈發的驚愕,她認出,這是萬花樓裡的可兒,又緊接著想起,剛才見到的綺紅也是萬花樓裡的人,怪不得覺得有些面熟。
當日朱嵐岫去萬花樓是女扮男裝,可兒並未認出她來,被她瞧得很是不自在,難為情的別過臉去。
陸炳招手讓可兒到他身邊,愛憐地輕聲責備:「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下人活兒以後不要再做了。」他趁朱嵐岫不注意捏了一下可兒的手,「快回房去等著我」。
可兒羞紅了臉跑開了。
朱嵐岫仍在發怔。陸炳輕喊了一聲「公主」,她猛然回過神來,裝作若無其事的笑了笑,「還有件事情,我想問問大人」。
「你說吧」,陸炳發現她的神色有些異常,卻不敢探詢。
「陸大人在蔣太后身邊長大,一定認識當年蔣太后身邊的黎姑姑了?」朱嵐岫問道。
「黎姑姑?」陸炳對朱嵐岫的問題顯得很意外,「當然認識,黎姑姑追隨了蔣太后大半輩子,我與她十分熟識」。
朱嵐岫又道:「我身邊的宮女杜鵑說,她當年是在黎姑姑手下做事。」
「杜鵑啊」,陸炳一笑,「那時候她還是個小丫頭,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很得黎姑姑和蔣太后的歡心。黎姑姑一生未婚,她一直將杜鵑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陸炳忽的一頓,「怎麼,公主該不會懷疑,杜鵑也和沈婧一樣……你放心,杜鵑是黎姑姑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對皇上絕對忠心不二。如果我是白槿教的人,也不會選擇杜鵑作為調包的對象,她自幼進宮,太熟悉宮中的情況,如果假扮她,很容易露出破綻」。
朱嵐岫略微遲疑,還是開口問道:「那麼集安堂的宮女銀珠,陸大人可曾聽說?」
陸炳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聲:「銀珠,便是公主的生母,她因為難產,生下公主後就過世了。」
朱嵐岫面容微僵,「聽說集安堂裡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陸大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死得不明不白?」陸炳詫異抬眼,「他們是因感染了瘟疫而死的。公主出生後由集安堂的宮人撫養,幸虧沒有被傳染。瘟疫爆發後,蔣太后還將公主接到慈寧宮親自撫養了一段時間,那時候公主體弱多病,日夜啼哭,黎姑姑操勞過度,蔣太后也被吵鬧得睡不安枕。後來陳皇后主動提出要撫養公主,將公主接到坤寧宮中,直至公主被送到武當山隨玉虛道長學藝」。
「陳皇后?」這位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前任皇后,朱嵐岫卻一無所知。
陸炳只是輕描淡寫道:「在方皇后之前,皇上還有過兩位皇后。陳皇后是皇上的結髮妻子,因為妒忌心太重被皇上懲罰,後來就去世了。」
朱嵐岫偏著頭,迷迷濛濛的看著案几上熱氣氤氳的茶杯,她似乎在想著什麼,在沉思著什麼。
陸炳又低低喚著「公主」,朱嵐岫轉過臉來,陸炳道:「我也有一事要請教公主。聽擎蒼說,你們被銷魂散迷亂了心智後,是一女人的叫喊聲將你們驚醒的。公主可有想過,那女人是誰,她當時為什麼會叫喊?」
朱嵐岫霎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她微垂著頭低語:「我也想不通……」
屋外彌天大雪,朔風勁吹,肆虐的呼嚎聲蓋過了屋內的話語聲。
朱嵐岫不再說話,她心事重重,低頭默默。陸炳一門心思都在可兒身上,也心不在焉的。過了一會兒,朱嵐岫起身告辭。陸炳將她送到了門口,「公主的傷還未痊癒,不宜再這樣奔波。如果有什麼事情,我會想辦法告知公主」。
朱嵐岫說聲「多謝關心」,轉身就要離去。陸炳又喚住她,「擎蒼……去了竹屋」。
朱嵐岫雪白的臉染上了一抹紅,略一頷首,走進了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