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風雪之夜斷腸人

朱嵐岫徑直去了公主府,朱秀貞正準備就寢,聽到通傳,忙讓小翠將朱嵐岫帶到屋裡來。

「嵐兒,你身上還有傷,這麼冷的夜,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麼?」朱秀貞關切地問長問短。

「我……」朱嵐岫看了小翠一眼,朱秀貞立即將小翠打發走了。

「來,快坐下」,朱秀貞拉了嵐岫一同在床沿坐下,「快告訴姑姑,發生什麼事了?」

朱嵐岫輕輕搖頭,「我只是,聽說了一些關於生母的傳聞,想要向姑姑求證」。

「你的生母?是什麼人在亂嚼舌根?」朱秀貞不滿的蹙眉,「你的身世在宮中是個禁忌的話題,過去一些捕風捉影的人都受到了嚴厲的懲罰。你也不許亂打聽,免得惹惱了皇上」。

「為什麼是禁忌呢,只是因為我的生母銀珠是個下賤的宮女嗎?」朱嵐岫苦笑了一下。

「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朱秀貞愕然,凝眉細想少頃,她又道:「當時有過傳聞,說銀珠其實並未受過皇上的寵幸,亦非因難產而死,而是失蹤了。還有集安堂裡的宮女太監都感染了瘟疫而死,也頗為蹊蹺,因為宮裡的其他人都好好的,怎就單集安堂內的人染疫。不過這些都是有人添油加醋肆意渲染的,幾個好事者被杖斃後,傳聞也就漸漸平息了。」朱秀貞奇怪地看著朱嵐岫,「你怎麼突然打聽起這個來,是誰跟你提起的?」

朱嵐岫沒有回答,只又問道:「姑姑可曾聽說,乾清宮內囚禁過什麼人?」

朱秀貞驚異瞪眼,「乾清宮是皇上的寢宮,又不是囚牢,怎麼可能用來囚禁人。嵐兒,你到底怎麼啦,盡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沒什麼,我就是好奇罷了,既然姑姑也不知道,那就算了。放心,我不會亂打聽的」,朱嵐岫勉強露出了笑容,「那姑姑跟我說說,關於已故陳皇后的事情吧,聽說她曾經撫養過我」。

朱秀貞□了嵐岫一眼,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陳皇后,是個苦命的女人,她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只因皇兄好色,看上了一名有一雙玉手的漂亮宮女,惹得陳皇后醋意大發,推了那端著茶的宮女一把,將茶水潑在了皇兄的衣服上。皇兄立時大怒,飛起一腳狠踢在了陳皇后的小腹上,當時陳皇后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她對皇上那一腳毫無防備,頓時被踢暈過去,一個已成形的男胎生生流掉了。由於驚恐過度,陳皇后流產後大出血,含恨死去。她死後不久,皇上就將你送到武當山上去了。」

朱嵐岫聽得心寒齒冷,這樣對待自己的結髮妻子,簡直就是殘忍不仁。

朱秀貞又嘆道:「那個有一雙玉手的漂亮宮女姓張,陳皇后死後,皇兄將張宮女封為順妃,一個月後又立為皇后。後來張皇后因為厭煩皇兄拜道求仙的繁瑣儀式,得罪了皇上被廢黜,因悲傷過度,兩年後在冷宮中淒慘死去。兩任皇后都只當了六七年皇后,不得善終。再來就是現今的方夏瑾方皇后了。」

朱嵐岫終於忍不住道:「父皇,未免太過薄情寡義了。」

朱秀貞睫毛微微閃了閃,輕聲道:「皇兄的許多做法,我也是不認同的。但他畢竟是我的親哥哥,也是你的親生父親。」她岔開了話題,「我們不談這些了,下雪的夜晚這般寒冷,你就住在府中吧,咱倆在一張床上睡,也可以說些貼心話。」

「擠在一張床上睡,我擔心會傷著你腹中的小寶貝」,朱嵐岫微微一笑,「我還要回宮去的,杜鵑她們一定急壞了」。

「那簡單,讓小翠進宮告訴杜鵑,說你在我這兒住下不就行了」,朱秀貞忽然神秘兮兮地盯著她,「你沒有對我說實話,對不對?你是想去……會情郎吧」。

「姑姑——」朱嵐岫驀然間雙頰緋紅。

「在姑姑面前,有什麼好害臊的」,朱秀貞笑望著她,「那我就不留你了,外頭下著大雪,帶把傘吧」,她說著喊小翠取傘來。

朱嵐岫也不想再解釋什麼,只是無奈笑道:「姑姑身子不方便,好生歇息,不用送我了。」

朱秀貞溫順點頭,含笑目送朱嵐岫跨步出了房門後,輕輕將門關上了。

離開公主府後,朱嵐岫心底有層迷惘的隱痛在擴大,那隱痛像一張大網,將她整個兒罩在裡面。刺骨的西北風勁吹,鵝毛般的大雪不停的飄落,四周寂寂,她本能的想要回宮,卻管不住自己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皚皚白雪到了竹屋外。

有悠揚的蕭聲傳出,在茫茫夜空中迴旋蕩漾。竹屋內燭火明亮,向擎蒼憑窗而立,他頎長的身影投射在紗窗上,隨著搖曳的燭光撩動。朱嵐岫痴痴凝望著擎蒼的身影,她的內心有千百種情感交織奔騰,惘惘茫茫的,傘從手中滑落了都渾然不覺。

風雪中突然飄傳來一陣腳步聲,竹林中闖出來一個夜行人,略一張望,直向竹屋奔去,奔行身法十分快速,片刻間已到了竹屋前。

朱嵐岫心頭突的一跳,正想上前,那夜行人恰好回過頭來,她看清了,來人是柳鳴鳳,於是重新隱蔽起來。

柳鳴鳳見四下無人,便伸手叩響竹屋的門。

向擎蒼聽到敲門聲,陡然停止吹奏,他雙目放光,疾步上前打開了門,目光立時又黯淡下來,「鳴鳳姑娘,怎麼是你?」

柳鳴鳳幽幽開口:「你以為是雲錦公主吧?抱歉,讓你失望了。」

柳鳴鳳這麼一說,向擎蒼反倒侷促不安起來,接不上話。

柳鳴鳳轉又啟口一笑,嬌聲道:「外頭這麼冷,不請我進去坐坐?」

「孤男寡女……恐怕不太方便……這關係到姑娘的名節」,向擎蒼支支吾吾。

柳鳴鳳噘起嘴來,「你和雲錦公主不也在深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都不怕名節受損,我有什麼好怕的」。也不等向擎蒼答話,柳鳴鳳已經推開向擎蒼,衝了進去,還順手關上了屋門。

向擎蒼剛喊出一個「你」字,就被柳鳴鳳打斷了,「我人都已經進來了,你不至於狠心的把我趕出去吧」。

向擎蒼無可奈何的搖頭苦嘆,「請坐吧」。

朱嵐岫內心作了一番激烈的鬥爭後,還是忍不住來到屋外,想聽聽二人在說些什麼。

柳鳴鳳落座後,突然挺直身子,神情嚴肅道:「前幾日,嚴嵩託人前來向我爹提親」。

向擎蒼怔了一怔,「看來嚴世蕃是真心想要娶你」。

「呸,誰稀罕他的真心」,柳鳴鳳一拳捶在桌上,「咚」的一聲悶響,嚇了自己一跳。

向擎蒼問道:「你爹同意了嗎?」

「當然沒有」,柳鳴鳳柳眉倒豎,「如果同意,我也不認他這個爹了!」

原來,嚴嵩請他的義子、工部右侍郎趙文華出面撮合。那日趙文華徑往安遠侯府,與安遠侯柳王旬在書房寒暄幾句後,趙文華便拱手施禮道喜。

柳王旬愕然,不知喜從何來。

趙文華開門見山道出究竟:「嚴閣老的公子嚴世蕃正擇佳偶,卑職素聞令嬡聰明伶俐,家教有方,郎才女貌,實屬天成。願為鴻媒,結兩家秦晉之好,未諗尊意如何?」

柳王旬聽罷怒火中燒,心想嚴嵩父子奸骨狡黠,怎能與他們家結親,何況嚴世蕃的妻子新喪,家中還有幾房妾室,怎能讓女兒嫁給人家做續絃,受這樣的委屈。但他知道趙文華是遵命而來,礙於嚴嵩父子如今正得勢,還留了三分情面,道:「感謝閣老費心,若相府不棄,****得福。」

趙文華回到嚴府將柳王旬的話轉告,嚴嵩父子以為柳王旬允諾了這門婚事,喜不自勝。誰知趙文華再往侯府回話時,柳王旬卻改口道:「本侯再三思忖,深感此呈不妥。一者,小女不才,不能與嚴公子配;二者,本侯門微祚薄,高攀有辱相府門庭。煩趙大人玉言,將愚衷上稟相府。」趙文華再三遊說,柳王旬始終不改口。

嚴嵩知道後氣得臉發青,卻經不住嚴世蕃的軟磨硬泡,只得於今日又親自登門提親。柳王旬知道嚴嵩此行的目的,不想接待他。但又不好當面拒絕,就讓他在侯府坐了一整天的冷板凳。據說嚴嵩受了這樣的羞辱,回府之後氣血上湧,一口氣上不來,渾身直抽搐,差點暈倒。

聽完柳鳴鳳的敘述,向擎蒼緊皺一雙劍眉,「嚴嵩父子不會善罷甘休的」。

柳鳴鳳輕輕嘆息一聲,「所以我才連夜趕來找你」。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向擎蒼誠摯地問道。

柳鳴鳳輕輕嘆息一聲,「就怕你不願意」。

向擎蒼肅然道:「只要是我能夠做到的,義不容辭。」

柳鳴鳳兩道柔媚清澈的目光盯在向擎蒼臉上,「你可願意娶我?」

向擎蒼臉色一變,「這是兩碼事,不要混為一談」。

「怎麼是兩碼事呢?」柳鳴鳳神情間十分鎮靜,卻說得幽婉動人,「要讓嚴世蕃徹底死心,唯一的方法就是我盡快嫁人。可我柳鳴鳳這一生,只認定你一人,如果你不肯娶我,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了」,她幽幽一聲長嘆,兩行清淚順腮而下。

向擎蒼心中不忍,卻不願說違心的話,一咬牙道:「對不起,這個忙,我幫不上。」

柳鳴鳳起身走近向擎蒼身側,臉上****橫溢,星目中淚若泉湧,淒婉一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答案,偏偏還不死心。你明知道和雲錦公主相愛不可能有結果,為什麼不能把對她的愛分一些給我,我的心快被你折磨碎了!」

向擎蒼很想說幾句慰藉之言,但又怕招來煩惱,於是把到了口邊的話又嚥回肚中,垂下頭輕輕嘆息了一聲,「鳴鳳姑娘,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除了娶你之外,任何一件事情,只要能為你出一點力,我一定全力以赴,決不推辭」。

朱嵐岫一直在門外聽著,風、雪愈來愈大,朔風勁撲,大雪紛飛下,她卻站立不動,身上的斗篷、風帽已全為落雪掩去,變成一片粉白。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厚,人也逐漸陷於積雪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移動了身軀,驟感風刀雪劍嚴相逼,冰雪化作冷澀的寒流,不斷湧入她的心底,又從她的眼眶奔流而出,由緩到急,氾濫成災。她踉蹌離去,冰冷的月光映照出雪地上一排歪歪斜斜的腳印,綿延著,似乎一直綿延到世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