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藏書圖浮出水面

錦衣衛打撈起白木槿的遺體,嘉靖命人抬入小石屋,他抱起白木槿冰冷的身體,和朱嵐岫一起進入了密室。

嘉靖將白木槿平放在地上,伸手攏了攏披垂在她臉上的亂發。燭光照耀之下,只見她面目如生,如花容色、嫣然風姿猶在。他伸手撫摸白木槿的臉,只覺如觸鐵石,冰冷僵硬,這才意識到,她已經死去了。

嘉靖舉起衣袖,拂拭了一下臉上的淚痕,然後開始動手,一件一件解開她身上的衣物。這美麗迷人的胴體他再熟悉不過了,此刻他的手再次滑過每一寸雪膚,眼裡沒有了慾望,只餘下悲痛和憐惜。

朱嵐岫一直倚門站立,不敢近前打擾,她全身不住的顫動,那雙清澈大眼睛之中,不停滾落出淚水。直到嘉靖招手示意,她才緩緩走了過去。掏出向巧玲要來的一把尖刀,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讓流淌的鮮血滴落在母親的後背上,將鮮血均勻塗抹於她背部肌膚上後,果然有一幅畫顯現出來。

最上面有四句似詩非詩的偈語:

蟲入鳳窩不見鳥,

七人頭上長青草,

細雨下在橫山上,

半個朋友不見了。

面畫上是幾座連綿的高峰,挾持著一道幽谷。谷內萬刃石壁,斷崖綠帶,俊秀巍峨。在蔥鬱的林木籠罩下,水如游龍穿峽臨澗,只是深澗深不見底,圖上也沒有顯示出洞底景物。

嘉靖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好半晌才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割——下——來——」。

朱嵐岫痛苦閉目,她呼吸急促,握刀的手抖得厲害。每劃下一刀,心臟都會緊縮而痛楚。終於將「藏書圖」從母親身上剝離後,她已經快要虛脫了,嘴唇失去顏色,面孔發白,整個人昏昏然的,眼前一片模糊。雙手將那張「藏書圖」遞給嘉靖後,她再也忍不住,奪路而逃,顛躓著逃出密室,一路狂奔到了白梅林中,她撲靠在一棵梅樹上,大口大口的喘氣,淚水不斷順著臉頰往下滑落。她的頭暈眩著,胃翻騰著,心絞痛著。

有人將一方絲帕遞到了面前,朱嵐岫訝然回頭,是玉樹臨風的沐融,他雖

在彌天大雪,凜冽寒風之下,卻全無畏寒之意,他的眼睛裡流轉著光芒,視線在她那梨花帶雨的面龐上深深逡巡。

朱嵐岫接過絲帕,低低的說了聲「謝謝」,別轉過頭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沐融忽然面紅耳熱,「我……」

嘉靖正好從小石屋走出來,這一幕被他收入了眼底。

「皇上」,沐融發現了嘉靖,慌忙行禮。朱嵐岫也趕忙用絲帕拭乾了臉上的淚水。

嘉靖盯著沐融,聲音低沉,「賢侄為何會來到這斷情山莊?」

沐融道:「臣侄和小妹進京面聖後,原本打算趕回雲南,卻收到了斷情山莊莊主司馬南的邀帖,臣侄與那司馬南並不相識,覺得奇怪,便決定前來一探究竟。」

嘉靖點點頭,看了朱嵐岫一眼,也沒再說什麼,轉身徐徐走遠。

朱嵐岫對沐融歉然的笑了笑,「我該走了,這絲帕,等我洗好後再還給你」。她低著頭從沐融身前走過。

「公主,等等」,沐融喊住她,他的眼底綻放一抹奇異而熱烈的光彩,「,我早該想到,你姓朱,又如此高貴脫俗,應是皇室中人」。

朱嵐岫揚起了睫毛,神情嚴肅,「所謂的身份,不過是白雲蒼狗。我還是朱嵐岫,不是什麼公主」。

沐融怔了一怔,朱嵐岫卻在他走神的瞬間翩然遠去了。

玉虛道長求見嘉靖,陸炳、向擎蒼和朱嵐岫也被嘉靖召喚了過去。

嘉靖仍沉浸在悲痛中,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靜,又似空洞、麻木,「道長有什麼話,請直說吧」。

玉虛道長微一欠身道:「貧道和崑崙、峨嵋、少林幾大門派的掌門都接到了來自斷情山莊莊主司馬南的邀帖,武林九大門派中還有點蒼派掌門受到邀約,其餘四大門派崆峒、青城、華山和嵩山的掌門人則未曾受邀。當時我們幾人就覺得事有蹊蹺,果然這場尋劍大會,是一次針對受邀者的陰謀。神鴆教的教主,開始展開復仇行動了。」

「復仇?」嘉靖沉下臉來,「道長可知,神鴆教和白槿教究竟是什麼關係?你們和神鴆教教主,有什麼仇恨?」

玉虛道長目光掃過在場的幾人,慨嘆一聲,「正德十五年,錦衣衛指揮使江彬夥同壽寧侯張鶴齡,勾結江湖匪幫青雲幫、天竺妖僧和蒙古人意圖謀反篡位,掌控武林。當年此事震動整個武林,那天竺妖僧是天竺國的大國師摩炎,他與青雲幫幫主羅曜聯手部署了好幾路人馬,在慕容山莊對抗武林九大門派,其他幾個門派不願惹是非,都臨陣脫逃了,只有崑崙、武當、峨嵋和少林四大門派參與。那一場鬥爭何等的慘烈,那時候的武當派掌門人,也就是貧道的師兄玄德道長被天竺妖術所害,死得體無完膚,慘不忍睹」,他長嘆一聲,又沉痛地說道:「貧道和靈真子、天宏大師、慧超大師都參與了那場惡戰,天宏大師、慧超大師當年就是掌門人,而當時崑崙派的掌門人是靈真子的兄長、一代大俠楊歸鴻,楊大俠歸隱田園後,靈真子接任掌門人之位。那場惡戰的最終結果,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摩炎自取滅亡。」

陸炳道:「道長是懷疑,司馬南邀你們前來的目的,是為摩炎報仇?」

「正是」,玉虛道長道,「神鴆教創教不過短短十多年的時間,那些厲害的手段在江湖上卻無人不曉。我們一直覺得,神鴆教的教徒所使用的各種邪門異術,都像是來自天竺,與摩炎一脈相承。幾個門派的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時都遭到了神鴆教的毒手,我們幾個掌門人聯手追查此事,最近終於查探到,神鴆教的教主,就是摩炎和一個中原女人所生的女兒艾瑪,摩炎死的時候,遠在天竺國的艾瑪只有十歲,五年後,她帶著一大幫天竺妖女來到雲南創辦了神鴆教,目的在於繼承摩炎的遺願,等待時機稱霸中原武林,同時為父報仇」。

「神鴆教和白槿教又是什麼關係?」陸炳又問道。

玉虛道長道:「據說艾瑪和白槿教現任教主關係很不一般,兩人似乎是一對情侶,艾瑪為了心愛的人,甘願讓神鴆教所有的教徒聽命於白槿教教主,她自己也情願屈居白槿教護法之位。白槿教教主十分器重艾瑪,奉她為白槿教三大護法之首。」

「閻王?」陸炳、向擎蒼和朱嵐岫幾乎是異口同聲。原來閻王就是神鴆教教主艾瑪,眾人終於明白,為什麼神鴆教和白槿教會有著如此密切的關係了。

向擎蒼道:「我還有一事不明,點蒼派當年並未參與對付摩炎,為何點蒼派掌門馬華倫也受到了邀約?」

玉虛道長沉吟片刻,道:「點蒼派位於雲南大理蒼山,神鴆教的總壇也在雲南,或許神鴆教想要借助點蒼派的力量來稱霸武林,這一教一派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貧道就不知道了。但可以推斷出的是,張灩和巧玲抓住了馬華倫貪財的本性,以那價值連城的和田玉瑞獸誘使他上鉤。」

「既然巧玲也是陰謀的參與者,將她抓來審問清楚便是」,陸炳說著就要下命令。

玉虛道長制止道:「貧道和天宏大師他們已經逼問過巧玲了,她們幾個丫頭都是被司馬南抓來當差的,只知道要聽從來福管家和張灩的命令,其餘的一概不知,我看她不像是在說謊,審也審不出什麼來的。」他語聲微頓,又道:「還有雲南沐王府的世子也應邀前來,這當中一定也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利害關係。」

嘉靖的臉色很難看,「沐英家族世襲黔國公爵位,其子孫世代鎮守雲南,在當地威望甚高,又手握兵權。如果他們受奸人鼓動,起了反心,那麼整個西南地區的局勢都將告急」。

陸炳道:「沐王府世代忠良,竭力維護朝廷利益,應該不可能起反心。想必是奸賊拉攏不成,便想扣留世子和郡主當人質,藉以威脅黔國公沐朝輔出兵配合。」

嘉靖聽著覺得有理,面色有所緩和。又問道:「神鴆教總壇在雲南的什麼地方?」

玉虛道長深深嘆氣,「神鴆教總壇所在地極為隱秘,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們也一直在努力尋找當中,但至今未果」。

嘉靖沉聲道:「既是如此,先回宮再作商議。道長如果有什麼新的發現,還望及時告知。」

「那幾個丫頭怎麼處置?」陸炳詢問。

嘉靖冷哼一聲,「留下她們的性命,也好將這裡發生的事情,轉告給她們的主子」。

白木槿被安葬在了斷情山莊的白梅林中,豔骨與傲霜白梅朝夕共存,那豎立著無字墓碑的佳人冢,埋葬了一段充滿傳奇色彩,卻又不可告人的風流韻事。

來福管家的遺體就地焚化,高中元、柳王旬和黃浩然三人的遺體都被運回京城。嘉靖下令釋放了柳鳴鳳,讓她一路護送父親的靈柩。

沐融和沐雨歌告別眾人,動身返回雲南。幾位武林前輩聯袂離開,雲姑也辭別而去。在斷情山莊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暫時回歸平靜。

回宮後,朱嵐岫一直被痛失至親的巨大悲哀籠罩著,終於破解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得以母女相認,卻轉瞬間天人永隔。她開始流連御花園,終日在幾棵白梅樹下徘徊,幻想著母親的芳魂也化作這素雅高潔的白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杜鵑一直默默陪在朱嵐岫身旁,同樣滿臉的淒哀之色。回宮後朱嵐岫曾問杜鵑:「關於我生母的秘密,是皇上要求你向我透露的吧?黎姑姑既然視你為親生女兒,怎麼可能讓你去冒這樣的風險。這麼大的壓力,你也承受不起。」

杜鵑低頭不語,許久才道出實情:朱嵐岫從武當山回宮前,嘉靖命人傳喚杜鵑到乾清宮,親口告訴了她這個秘密,並讓她聽從自己的指令,在適當的時機透露給朱嵐岫,同時暗中留意朱嵐岫的舉動。因著黎姑姑的關係,嘉靖對杜鵑十分信任,當初特意安排她到凌雲軒服侍朱嵐岫。杜鵑自己也不曾想到,她會得知這樣一個驚天大秘密,背負起沉甸甸的責任。她不得不服從皇上的命令,卻也因此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於是從前活潑伶俐的杜鵑,變得沉默寡言,唯唯諾諾。那天朱嵐岫到乾清宮見向擎蒼後遲遲未歸,杜鵑實在不放心,便冒著被朱嵐岫發現的危險前往尋找。杜鵑到達乾清宮時,向擎蒼和朱嵐岫都已離開,中了「十步奇香」之毒的黃浩然等人也被妥善安置,杜鵑只看到了洞開的地下寢殿入口,疾步奔入,空蕩蕩的牢籠和死去的宮女讓她心驚膽顫。她迅速跑了出來,啟動機關關閉了入口,又一路飛奔逃出了乾清宮。

「杜鵑,不用一直陪著我,回去吧」,朱嵐岫傷感低語。

杜鵑只是低眉垂眼,並不開口搭話。

「這不是雲錦公主嗎?竟和我們一樣,有這等冒著嚴寒賞梅的好興致」,杜康妃清潤的聲音隨風飄傳入耳。

朱嵐岫驟然回頭,見杜康妃和趙榮妃並立風雪中,二人都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織畫和竹青為各自的主人撐傘擋雪。她勉強笑了笑,上前行禮問安。

「以後私底下,這些禮數都免了吧」,杜康妃笑語盈盈。

趙榮妃亦笑容可掬,「好些日子不見公主了,近來可好?」

朱嵐岫神色有些黯然,「在這深宮之中,不過就是打發日子罷了,談不上好與不好。榮妃的身子,康復了嗎?」

榮妃還未答話,康妃搶先笑道:「皇上這幾日又開始召榮妃妹妹侍寢了,妹妹的身子自然是已經大好,否則皇上也不忍心……。」

「姐姐就不要取笑我了」,榮妃截斷了康妃的話頭,「若說寵愛有加,無人能及曉蕙,她已經從惠嬪晉位惠妃了。這麼短的時日,從一名小宮女,一躍成為皇妃,這樣的隆寵,非我和康妃姐姐所能望其項背」。

康妃言語間流露出淡淡的惆悵,「曉蕙二八芳華,青春貌美,我和榮妃妹妹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自然比不過她。後宮的女人,都難敵歲月侵蝕」。

榮妃淡淡一笑,仿若置身事外。

朱嵐岫情思惘然,這樣讓人嫉羨的隆寵,又何曾是曉蕙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