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邂逅,並非每次都那麼戲劇化,至少我的情況是如此,它摻雜在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那段邂逅產生光輝,是在更久之後的事。
秋葉以派遣社員的身分來到我們公司,是在中元節連假過後的頭一天。那天非常熱,她卻穿著筆挺的套裝現身,她將長髮綁在腦後,戴著細框眼鏡。
這位是仲西小姐,課長如此向大家介紹。
「請多指教。」她向大家打招呼。
我只瞄了她一眼,立刻將視線落在自己的記事本上。派遣社員加入並不稀奇,況且我當時滿腦子都是之後要開的會議,我正在思考,一定得為之前發生的問題辯解。
我任職的建設公司位於日本橋,職稱是第一事業本部電燈一課主任。現場的燈光系統出狀況時我得在第一時間趕到,向施工現場的負責人說明,向客戶道歉,被上司修理,最後再寫報告自我檢討──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
我們課裏除了課長還有二十五名社員,秋葉加入後變成二十六人。以我們公司的情形,桌子是面對面並排靠在一起。秋葉的位子在我的後兩排,等於可以從斜左後方看見我的背影。而我只要把椅子向後轉,便可看見她,但她面前放著大得誇張的舊式電腦螢幕,所以當她把臉湊近螢幕時,我只能看到她戴耳環的白皙耳朵。不過,我開始意識到這種事,是在她坐到那個位子過了多日之後。
那個週末舉辦了秋葉的歡迎會,不過那其實純屬藉口,簡而言之只是課長想找人喝酒,或許任何職場都是這樣,擔任中級主管的人動不動就喜歡聚餐喝酒。位於茅場町的居酒屋是歡迎會的會場,那裏我們常去,所以即使不看菜單,大致也知道有些甚麼菜色。
秋葉坐在從邊上數來的第二個位子,雖然主角是她,但她似乎極力不讓自己引人注目。我坐在她的斜對面,暗自想像她一定正覺得這種歡迎會無聊透頂。
那時候是我頭一次仔細端詳她的臉,在那之前我對她的唯一認識,就是她有戴眼鏡。雖然在我看來她非常年輕,但其實已經三十一歲,偏小的臉蛋是漂亮的鵝蛋臉,鼻梁像用尺畫出來般挺直。那樣的臉孔架上眼鏡,令我不禁聯想到鹹蛋超人。但她的確有傳統日本美女的秀麗五官,也難怪一名女同事會問起她有無男友。
秋葉微微一笑,然後低聲回答:「如果有男友,現在我早就結婚了,而且,應該也不會坐在這裏了。」
正想喝啤酒的我,不由得停手看著她。她的回答,開門見山地顯示出她對人生的態度。
「妳想結婚嗎?」有人問。
「當然想,」她回答:「我不會跟無意與我結婚的人交往。」
畢竟已經三十一了嘛!坐我旁邊的同事在我耳邊咕噥。幸好她似乎沒聽見。
妳的理想對象是怎樣的人?照例有人提出這個問題。秋葉腦袋一歪。
「怎樣的人適合自己,和怎樣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這些我並不清楚,所以沒有所謂的理想對象。」
那麼反過來說,妳絕對不會接受的是哪種男人呢?
秋葉當下回答:「無法盡到丈夫職責的人我不要,會移情別戀的人沒資格。」
可是,萬一妳老公偷吃呢?
她的答案簡單明瞭:「我會殺了他。」
有人咻──地吹了一聲口哨。
首度出場亮相就這樣,公司的男同事們這下子完全被嚇到了。
「就算她那個年紀會意識到結婚是應該的,但老公外遇就要殺夫這未免也太那個了吧!而且她好像是認真的。那個女人一定出過甚麼事,比方說被男人背叛、心懷怨念之類的。」一個未婚男同事如此說道。
我和她在工作上沒有直接關聯,所以幾乎沒有私下交談過。這個狀況出現變化,是從某夜開始的。那同樣是個週五夜晚,我與大學時代的三名友人睽違已久地在新宿喝酒。我們全都已婚,連我在內有三人當爸爸,我們四個以前都是登山社的,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在爬山了。
大學畢業超過十年後,共同話題漸漸愈來愈少,工作上的牢騷、說妻子的壞話、孩子的教育──這些都不是會令人聊得眉飛色舞的話題。
難道就沒有再來勁一點的話題嗎?其中一人說。他姓古崎,平日沉默寡言。算是所謂的最佳聽眾,但即便是這樣的他似乎也受不了了。
「整個社會都不來勁,我們幾個怎麼可能自己來勁。」叫做新谷的男人玩笑帶過。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聊來聊去的確都是喪氣的話題。」黑澤這傢伙環抱雙臂。「以前,我們都聊些甚麼來著?」
「應該是登山的事吧!」我說。
「那是大學的時候,我不是說那麼久以前,是比現在早一點,我們總不可能打從很久之前就老是聊喪氣的話題吧?」
看著噘起嘴的黑澤,我暗想,的確如此。我們並非打從很久以前,就老是聊上司無能很傷腦筋、和妻子娘家的親戚來往很麻煩,和健康檢查的結果不理想這類話題。如果一邊談這種事,一邊喝酒,酒也不會好喝到哪去。
我們以前,到底都在聊些甚麼呢?四人針對這個主題抱頭苦思了半晌。
最後黑澤幽幽說道:「是女人。」
啊?全體愕然看向他。
「聊的是女人,我們以前聊女人聊得可起勁了。」
好一陣子,舉座陷入沉默,但隨後降臨的是尷尬的氣氛。
「那個除外。」新谷面帶不悅地說:「我們正在想的是,除了女人的話題之外,我們還起勁聊過甚麼。」
「就只有女人的話題。」黑澤惱火地說:「根本沒有起勁聊過其他話題,每次不都是這樣嗎?你自己也一樣最愛談女人,只要一見到人,就猛問人家有沒有聯誼的計劃。」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來了,的確沒錯。
「也許是那樣沒錯,但現在講那種事也毫無意義吧!難道以前聊女人聊得很開心,所以現在也要這樣嗎?在座當中,哪個傢伙有資格談女人?女兒和老婆的話題可不算數喔!因為那兩者都不算女人。對了,母親也得排除在外。」新谷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
比起母親居然先把妻子排除在女人的範疇之外,這點恐怕會令他遭受全球女性的猛烈抗議。但我也沒有資格譴責他,因為我覺得他的說法並沒有甚麼不妥。
「女人的話題,我想聽。」古崎冷不防說:「聽新谷吹噓如何把妹很有意思。」
「所以你要叫我去把妹,只為了博君一笑?」
「以前新谷不是在這家店打過賭嗎?」我說:「賭他可不可以把坐在吧檯的女孩叫到我們這一桌來。」
沒錯沒錯,黑澤與古崎連忙點頭附和。
「你知道嗎,渡部?」新谷轉身朝我坐正。「那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而且當時我還沒結婚。你認為現在的我還做得出同樣的事嗎?你看,那邊有女孩子,對吧?」他指著坐在吧檯穿迷你裙的女孩繼續說:「長得很可愛,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是我啊,連多瞧人家兩眼都不敢,因為我怕會被當成變態歐吉桑。在世人眼中,我們是歐吉桑,連男人都不是,這點你最好有自覺。」
「不是男人?你說我?」
「你和我,還有這傢伙和這傢伙。」新谷依序指向每個人。「每一個,統統已經不是男人,就像老婆不是女人,我們也不再是男人,我們已經變成老公或父親甚至大叔這類身分了,所以女人的話題,即使想聊也不能聊。」
新谷看起來並沒有甚麼醉意,但他似乎正在吐出胸中積鬱。他一口氣喝光中型啤酒杯中還剩一半的啤酒。
「是嗎?我們已經不算是男人了嗎?」古崎咕噥。
「想重新當男人就去風月場所。」新谷說:「不過,千萬不能讓老婆和公司發現。」
「即使我們想重振男人雄風,也得偷偷摸摸嗎?」黑澤灰心地歎氣。
離開了那家店後,忘記是誰提議的,我們決定去棒球打擊練習場。
我們租了兩個打擊包廂,輪流上場打擊。照理說大家的運動神經都不算差,偏偏幾乎沒擊出半支安打。我在半途發覺,原來我們都已不再是會運動的身體了。
發現秋葉的身影,是當我站在左側的打擊位置揮棒時。隔壁兩間的打擊區中,站著專心在擊球的她。
起初我以為看錯人了,但是用有點嚇人的表情瞪視發球機的那張臉孔,確實是她沒錯。只不過,她在揮棒擊出的瞬間那種猙獰模樣我還是頭一次見識到。揮棒落空後,她憤然吐出的那聲:「呸,媽的!」也是我之前從未聽過的。
當我呆愣地眺望之際,她也察覺到視線把臉轉向這邊。她先是驚愕得杏眼圓睜,接著忐忑不安地低下頭後,再次朝我看來。然後,這次她莞爾一笑,我也回以一笑。
古崎察覺我的樣子,問我怎麼了,我向他解釋遇到了公司同事。
「公司的同事……」古崎追著我的視線望去,脫口驚呼一聲:「是女的耶!」
我朝她走去。她一邊拿毛巾擦汗,一邊走出打擊區。
「妳來這裏幹嘛?」
「打棒球。」
「這我當然知道……」
「你們認識?」身後冒出聲音。轉頭一看,新谷笑嘻嘻地站在那裏,古崎和黑澤也湊過來了。
秋葉困惑地看我,無奈之下,我只好向她介紹我的朋友。
「女孩子一個人來打球很少見呢,妳常來這裏嗎?」新谷問秋葉。
「偶爾。」她如此回答後,看著我說:「請你別在公司說出去。」
「啊……我知道了。」
週末晚上一個女人獨自來打棒球傳揚開來,也許並非是甚麼值得高興的內容。
「真好,你和以前的老朋友到現在還能保持來往。」
「呃,會嗎?」
「我們幾個,待會兒要去唱歌。」新谷對秋葉說:「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起去?」
我吃驚地看著新谷,說:「人家肯定不會去啦。」
「為甚麼?」
「你想想看,對象是四個歐吉桑耶。」
「所以才好啊。」新谷轉向秋葉。「包括這傢伙在內,全都是有婦之夫,所以不用擔心會纏著妳窮追不捨。」
「照他的說法,我們已經不算是男人了。」我對秋葉說。
「不算是男人?」
「對,人畜無害。」新谷說:「如果唱到太晚,我會讓渡部護送妳回家。這傢伙尤其無害,而且無味無臭,就算不見了也沒人會發覺,八成也沒有生殖能力,是安全牌。」
秋葉笑著打量我們。
「那,我就去一下。」
「妳真的要去?」
「只要你們不嫌我礙事就好。」她看著我說。
「當然是不可能嫌妳礙事啦……」我抓抓頭說。
離開棒球打擊練習場,我們進了KTV,另外三人都一臉興奮。明知一票男人聚在一起唱歌有多無趣卻仍走進KTV,然後再一邊感歎那種空虛滋味比預期中更嚴重,一邊走出KTV,這樣的情形已重複好幾年了,所以秋葉不啻是救命的女神。但就算是女神,也不保證一定很會唱歌,就算唱歌不好聽,也不見得會討厭唱歌。
秋葉一首接一首地選曲,我們四人之一唱過後她就接著唱,等於每兩首就有一首輪到她。她看起來唱得非常過癮,還趁著唱歌的空檔喝琴酒萊姆汁。別人唱歌時,她就繼續叫酒喝。
這點我敢打包票,我們之中絕對沒人灌她酒,大家也都很擔心她的返家時間。酒是她自己要喝的,當我提議差不多該散會時,一再要求再延三十分鐘、再延三十分鐘的也是她。
等我們走出KTV時,秋葉已醉得一塌糊塗,不開玩笑,真的非得護送她回去不可了。我扶她坐上計程車,開往高圓寺。就連問出她住在高圓寺,事實上都費了好大的工夫。
我們在車站旁下了計程車,如果放任不管她就無法筆直走路,於是我扶著她,按照她猶如夢囈的喃喃指示,以時速一公里左右的速度前進。稍一不注意,她就歪身蹲下。我吃驚地湊近她的臉,檢視她的狀況。
「妳沒事吧?」
她低著頭,不知咕噥甚麼。我納悶她在說甚麼,仔細一聽,當下又吃了一驚。
她居然在說:「揹我。」
我心想別開玩笑了,但她動也不動,我只好無奈地投降,把背部轉向她。
她默默地趴上來,我猜她的身高應有一六五左右,算是偏瘦型,但感覺還挺重的。這讓我想起以前登山社的負重訓練。
好不容易終於抵達公寓前,我正準備把一路喃喃嘟囔的秋葉放下來,沒想到這次她又開始呻吟。我甚至還來不及問她怎麼了,她毫無預警就吐了,我的左肩一片溫熱。
「哇!」我慌忙脫下西裝外套,深藍色西裝的左肩已經黏糊糊地沾上白色物體。
倒在路邊的秋葉,緩緩起身。她那混濁的雙眼凝視我,繼而望向我的外套,碰觸自己的嘴巴,然後再次望向外套。她彷彿要喊「啊──」似的張大嘴,不過並沒有發出聲音。她踉蹌走近我,一把奪走我的外套。然後就這麼跌跌撞撞地走進公寓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少了西裝外套,襯衫的左肩有點臭,我定睛注視她消失的公寓入口。
天已經快破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