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和正月新年,只是無聊的假日。
在家看電視,陪園美玩,邊吃年菜,邊喝酒,睏了就睡覺,如此一再重複。到了一月三日,我終於出門,是帶有美子與園美上家庭連鎖餐廳。到了餐廳,又從大白天就開始喝啤酒,回程順道去附近的神社拜拜。我抽了一支籤,是大吉。
風平浪靜的日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去,想來似乎毫無意義的數日,當然還是有點意義。意義在於度過,像我們這種已婚者,新年就得這樣度過才行。
四日我開車,獨自前往住在川崎的妹妹家,為的是把園美騎過的三輪車送去這種無聊小事,園美現在看上了有輔助輪的腳踏車,而妹妹的女兒最近剛滿兩歲。
互相拜年後,我在妹妹家享用她偷工減料的年菜。有些東西分明是把超市買來的熟食直接裝在盤子裏端上桌,令我大吃一驚,但擔任公務員的妹夫還是吃得很開心。他比婚前整整胖了十公斤,恐怕不是心寬體胖,而是因為天天被餵食偷工減料的食物吧!說到這裏,妹妹也胖了不少,完全看不出腰部曲線。
「哥,你是不是瘦了一點?」
被妹妹這麼問,我嚇了一跳。她對我,好像抱著完全相反的印象。
是你們自己太胖了──我強忍如此反駁的衝動,歪起頭說:「不會吧。」
「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還是玩得太過火?」
「別鬧了,我哪有那種閒工夫,光是忙著工作和家務事就已累翻了。」
「我懂,我懂。」妹夫點頭。「男人真的很累,在照顧小孩方面我也幫了很多忙喔,連工作也早早結束下班。」
「你只是想早點見到女兒而已吧。」
「不只是那樣,我認為注重家庭是男人的職責,你說對吧,大哥?」
算是吧,我曖昧回答。現在這類問題最讓我痛苦。
離開妹妹家後,我試撥秋葉的手機,猜想她或許已經回來了,但電話打不通。
我捨不得就這麼直接回家,於是驅車朝東京的反方向走。我也沒多想,只是覺得秋葉說不定會回東白樂的家。等到聯絡上時,如果就在附近便可早點見面了。
但我又不能立刻跑去東白樂,最後我就這麼磨磨蹭蹭地一路開到橫濱。下高速公路時,我已多多少少拿定主意了。
我在中華街旁停車,一邊追溯記憶,一邊邁步。
我很快就找到了酒吧「蝶之巢」,本來還擔心也許還在放年假沒營業,幸好店門輕易開啟。吧檯坐了一個穿西裝的男客,另有一桌情侶。
彩色夫人坐在角落的桌子,獨自喝酒。她今天穿著紫色毛衣。
「晚安。」我在她面前站定。「您還記得我嗎?」
她抬起頭,稍做思索後瞪大雙眼。
「是你,我記得你是秋葉的……」
「對。」我點頭。「我是渡部,恭喜新年好。」
「啊……恭喜啊。」
我覺得她的臉上好像在瞬間閃過狼狽的神色。
「可以跟您一起坐嗎?」指著彩色夫人對面的椅子,我問道。
「是沒甚麼不可以啦……」她朝門口看,好像在確認我有沒有攜伴前來。
「就我一個人,秋葉還沒回來。」
「她上哪去了?」
「好像從年底就去加拿大了。她說今天會回來可是我聯絡不上她,所以我就順道繞過來看一下。」
白髮酒保走近,我看看菜單,點了芭樂汁。
「我想你就算待在這裏也見不到她喔。」夫人朝吧檯投以一瞥。
我不禁也跟著往那裏瞧,但並無任何異樣之處,只有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們在喝酒。那是個身穿褐色西裝、體型矮胖的男人,面孔當然看不見。
「我沒有以為她會來,只是正巧來到附近。」
「是嗎?既然如此,那你慢慢坐。」夫人起身欲走。
「那個!」我慌忙喊住她。
「關於我,請問您可曾聽她提過甚麼?」
夫人搖頭。
「那孩子從來不會告訴我關於自己的事,不只是對我,恐怕對誰都不會說吧,對你會怎樣我就不知道了。」
「她跟我提到某種程度,但算不算全部就不得而知了。」
「渴望瞭解對方之舉值得三思喔,縱使全部知道了,也幾乎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沒想過要全部知道。只是,我很好奇她是如何看待她與我的事。我想您應該知道,其實我──」
說到這裏就打住,是因為彩色夫人朝我伸出右掌制止我。她緊蹙眉頭,噘出下唇。
「那種事就算你不告訴我,我看了也知道。因為,你平時應該有戴戒指吧?雖然和秋葉見面時你好像摘下了,但指上的痕跡不會消失,更何況,這種事也逃不過女人的眼睛。」
我看著自己的左手,除了與秋葉見面之外,我的確都會戴結婚戒指。一旦摘下,只有那一圈有點泛白,因為沒曬到太陽。
「我好像講過很多次了,那孩子甚麼也沒告訴我。那晚,她帶你來這裏,我才頭一次知道有你這號人物,之後我們也沒談起過你。」
「這樣子嗎……」
我總覺得彩色夫人的樣子有點不對勁,上次見面時明明可以感到她很想與我說話,今天卻態度一轉,甚至好像對我很生疏冷淡。也許是因為她今天沒喝醉吧,我想。
「對不起,我無法提供任何對你有利的話題,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還是趕緊回家,為你的家庭盡新年的最後一點義務吧!那樣比你耗在這裏有意義多了。」彩色夫人站起來,遁入寫有員工專用的那扇門後。
她顯然是在迴避我。我朝吧檯看去,白髮酒保好像也對我視若無睹,我只好一邊暗自納悶,一邊喝芭樂汁。
付了錢,我早早離店,又試撥了一次秋葉的手機,還是打不通。
就在我朝中華街的停車場邁步時,背後傳來一聲慢著。我不認為那是在叫我,所以還是繼續走,結果有個腳步聲追上來。
「抱歉,請等一下!」是男人的聲音,這次聲音比較大。
我駐足轉身,一名身穿米白色大衣的初老男性正要靠近我,敞開的大衣內露出褐色西裝,領帶也是褐色的。
「叫我嗎?」
「對,就是你。」
男人有張國字臉,下顎方正,眉毛很粗,長相令人懷疑是九州人,而且像高爾夫球選手一樣曬得黝黑,年紀大約在五十五左右吧。
「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他問。
「你要推銷甚麼嗎?我對這種──」
看到他從衣服內袋掏出的東西,我當下打住。那是警察手冊。
他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鬼頭鬼腦地笑了。
「我是神奈川縣警局的人,想跟你聊一聊,不介意吧?不會耽誤你太久時間的。」
「請問有甚麼事?我可是東京人。」
「這樣嗎?但是這跟你住在哪裏無關。」他收起證件,壓低嗓門說:「我想跟你談談仲西秋葉小姐。」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名字,我當下倉皇失措。旋即,也想起此人是誰。
「你是之前在『蝶之巢』……」坐在吧檯的男客。看來他聽到了我與彩色夫人的對話。
「是我先去那間店的,後來你進來,開始與濱崎女士交談,我才會聽見。我絕非偷聽,只是自然而然傳入耳中。」
我想起彩色夫人的本名正是濱崎妙子。
「濱崎女士知道你是警方的人嗎?」
「當然知道,就某種定義來說,我是那裏的常客。」
我想起夫人當時頗為在意吧檯那邊,原來她是意識到這個男人。
「三十分鐘就好,請抽空跟我談談,十五分鐘也行。」
對方既已搬出秋葉的名字,我自然不可能就這麼離開。
我對他說,那就三十分鐘。
新年假期剛結束,有開門營業的店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間自助式咖啡店,店內人潮洶湧。
此人自稱芦原,是神奈川縣警局搜查一課的刑警,那是專門負責殺人命案的單位,只要看過電視連續劇就知道。
對方向我要名片,我只好遞上。
「剛才那間店,你常去嗎?」芦原刑警看著我的名片問。
「這是第二次。」
「上次是誰帶你去的?」
他用刺探的目光緊盯我不放。我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刑警的眼神吧。
「是仲西小姐帶我去的。」
從我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他似乎很滿意。他奸笑。
「仲西秋葉小姐,是嗎?」
「是的。」
「不好意思,請問你和仲西秋葉小姐是甚麼關係?」
我深吸一口氣後才開口。
「我們任職於同一家公司,她是派遣社員,去年夏天來我們部門報到。」
「原來如此,你們是公司同事啊,除此之外呢?」
「你的意思是?」
被我這麼一問,芦原刑警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搖搖頭。
「渡部先生,就算你拐彎抹角兜圈子,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喔。你現在如果不肯說清楚,我只好自己設法調查。你希望我那樣做嗎?」
他這種黏著氣質(註:德國精神醫學家恩斯特.克雷茲邁(Ernst Kretschmer)認為體型與性格、氣質是互相呼應的,並據此分成三種類型。其中,肌肉型的人屬於黏著氣質,這種人通常執拗保守、一板一眼,有耐心且缺少情緒波動,可是一旦超過容忍限度,有時也會突然發飆。)的說話態度,令我心中漸生不快,但也覺得此人言之成理。在「蝶之巢」的對話既然被他聽見,事情大致都已曝光。若是遲鈍的人也就算了,這個男人可是刑警。
我呼了一口氣。
「我們正在交往,這樣行了吧?」
「我無意責備你,所以你用不著那副表情。我也不打算調查你,你和她的關係,周遭親友固然不用說,就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我也絕不會洩漏半個字。請你相信我。」
「那麼,請你先表明來意,到底是關於甚麼案件的搜查?」我試著用有點強硬的語氣說。
這點小把戲自然不可能奏效,但芦原刑警點點頭。
「也對,我也沒必要拐彎抹角。大約十五年前,位於東白樂的仲西家發生的案件,你知道嗎?」
我還沒回答,他就說「你知道是吧」,可能是因為我的表情僵硬。
「我聽她提過。」
「那事情就好談了,基本上我還是先重新整理一下。」芦原刑警自懷中取出眼鏡戴上,翻開記事本。大概是有老花眼。「案件發生在三月三十一日,仲西先生的秘書本條麗子小姐遭到某人殺害。我們視為強盜殺人案進行搜查,但一直沒有逮到犯人。」
「這個我也聽說了。」我拿起咖啡杯。一邊湊近嘴邊,一邊對三月三十一日這個日期耿耿於懷。
芦原刑警沒碰咖啡,繼續說他的。
「然後,這個案件今年即將屆滿法律時效。」
「是嗎?」
案發既是在十五年前,算來的確如此。
「所以,我正在努力設法阻止。」
「這種事常在電視新聞看到,快到時效日期時,警方就會重新大規模搜查。雖然我覺得都已過了十五年才慌忙調查好像有點太遲了。」
芦原刑警一臉遺憾地搖頭。
「被那樣報導,大家會以為案子在時效來臨前好像一直擱著無人聞問,其實還是有人一直在調查,就像我一樣。不過,突然增派幹員調查,只是為了向媒體展現,警方並非袖手旁觀時效來臨。」
「十五年來,你一直持續調查嗎?」我吃驚地回視對方。
芦原刑警抓抓頭髮有點稀薄的腦袋。
「唉,如果問我是否一直持續至今還挺心虛的。這當中,我調動過職務,當然也經手過其他種種案件。只是,幾年前我又調回現在的單位了,因此也就重新追查東白樂命案。」
「所以你才去『蝶之巢』?」
「因為濱崎女士是為數不多的證人之一。況且,如果去那裏不時也能見到仲西秋葉小姐。除此之外,我當然也會順便喘口氣享用酒吧這個原本的使用功能喔,因為那間店待起來還挺自在的。」
「那你找我做甚麼?我想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十五年前我和秋葉小姐並沒有任何關係。」
芦原刑警苦笑。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想請教你的是,仲西秋葉小姐對於那起事件是怎麼跟你說的?」
「怎麼跟我說?這話是甚麼意思?」
「她告訴你的內容,請你儘可能詳細告訴我。當然,只說與案情有關的部份就行了,我對你們的兒女私情沒興趣。」
刑警也許自以為是在開玩笑,但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幹嘛非得跟你講那種事不可,警方不是全都知道嗎?」
「所以這正是我想確認的,說不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內容。」
「那麼,你直接問她本人不就好了?」
「我們已問過她本人很多次了,尤其是案發當時,但我不確定那是否和她告訴你的內容一樣。」
「這話怎麼說?」
「因為有些事往往可以告訴關係親密的人,卻無法告訴刑警。」
「你是說她在撒謊?」
不不不,芦原刑警說著猛搖手。
「沒那麼刻意,在刑警面前,無論任何人都會下意識地隱藏、或者省略某些部份。而且案發當時她還是高中生,在情緒混亂之下,當時無法好好敘述的事情想必也很多。我只是在期待是否有這樣的可能,經過十五年歲月後,當她和完全不知當時案情的你談起時,或許會將她過去講不出來的事也和盤托出。」
刑警的意思我不是不懂,但他的說話態度有點可疑,我總覺得他肚子裏好像藏了甚麼盤算。
「從她那裏聽來的,我不見得能夠正確記得。」
「那也沒關係。」刑警再次翻開記事本,準備記下重點。
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從秋葉那裏聽來的事,儘可能地詳細告訴他。我邊說,邊回想起東白樂那棟大宅,對於那寬敞豪華的客廳發生過殺人命案一事,雖然自己正在敘述,內心卻毫無現實感。
警方的調查似乎相當徹底,但最後還是沒找出犯人──講到這裏之後,我遲疑了一下才補充:「她說,遇害的那位本條小姐是她父親的情人。」
我猜想這件事也許沒有和警方提過,但刑警的表情不變。
「秋葉小姐告訴你的就是這些?」
「是的,有甚麼新發現嗎?」
「這個嘛……很難說,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刑警把杯子裏的咖啡一口喝光。「對了,你和秋葉小姐去過海邊嗎?」
「海邊?」
「對,我記得她應該很喜歡游泳。」
我暗自佩服警察居然連這種小事都要調查。
「我們沒去游泳,因為是秋天才開始交往的。她現在迷上衝浪,有一次曾經說好要一起去。可惜天候不佳,最後只好取消。」
「衝浪嗎?果然像她會做的事,當時她正在學潛水呢,有錢人就是不一樣。」
這件事我沒聽說過,我對秋葉還談不上任何認識,這個刑警反倒比我更瞭解她。
芦原刑警起身。「三十分鐘到了,耽誤你的時間,不好意思。」
和刑警道別後,我回到停車場開車。但是開了一會兒後,一個疑問忽然湧上心頭。我立刻打方向盤轉向與高速公路不同的方向。
在山下公園旁停車,我下了車。看著夜晚的港口,我再次回想聽秋葉敘述命案時的情景。
一看到屍體,就暈了過去──記得秋葉的確是這麼敘述的。問題在後面。
「那時,我的體質虛弱,常常有貧血的現象。」
當初聽到時我不覺有異,但是剛才刑警的說法卻令我耿耿於懷。
潛水?喜歡游泳?一個體質虛弱的女孩?
我還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案發於三月三十一日這個日期。
剛認識時,秋葉曾經說過,只要過了明年的三月三十一日,就可以說出很多事。
那天,正是時效成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