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過完年的頭一個上班日,往往令人莫名緊張,因為一打開電腦的電子信箱便冒出一連串問題報告、或是哪家客戶立刻打電話來抱怨的不祥預感會掠過心頭。但唯獨今年,我還有另一種不安,那就是秋葉是否真的會來上班,因為直到昨晚,我還是沒聯絡上她。

  但是到了公司一看,秋葉在她的老位子附近,和去年年底一樣,正與要好的女同事們談笑。她的臉色紅潤,表情也很開朗。

  我一邊公平地和每個人打招呼,一邊走近她們,主動出聲說恭喜新年好。

  恭喜新年好,女職員們也回應,其中也有秋葉。

  「妳們幾個新年假期是怎麼過的?有沒有去哪裏玩?」

  「我們哪兒也沒去,不過,仲西小姐說她去了加拿大喔。」其中一人說。

  「噢?」我凝視秋葉。「那真是太棒了。」

  「我在溫哥華有朋友。」她臉色平靜地回答。

  「甚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昨天中午抵達。」

  「昨天中午?」我不由得又問一次。

  「渡部先生有出去玩嗎?比方說陪太太回娘家。」

  「沒有。」我搖頭。「每天待在家裏無所事事。」

  「那,跟我一樣耶。」秋葉身旁的女職員笑言。

  「不過,那樣才是最好的。」秋葉說:「有家庭的人,最起碼新年假期應該從頭到尾都和家人在一起。」

  她的話令我暗吃一驚,她像是要迴避我的視線似的把臉一撇,就這麼走回自己的位子。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我也離開那群女職員。

  在位子坐定後,我反芻秋葉說的話。她昨天中午就回來了,但我聯絡不到她,她是故意將手機關機,對我發的簡訊也置之不理。當然,這肯定是出於她的體貼,想讓我直到假期最後一秒都能專心陪伴家人。

  我可真窩囊,我在心中咕噥。

  電腦果如預期,收到了幾封出問題的報告,但那些都沒有緊急到必須現在立刻趕過去處理,今天應該可以安心坐在位子上。

  條條排列下來的郵件,最後有一封是秋葉寄來的。我確認四下無人後,這才偷偷打開看。

  「恭賀新年!祝渡部先生有美好的一年,今年也請多多關照。 仲西秋葉」

  我朝斜後方轉頭,她的臉藏在電腦螢幕後面看不見,但我依然滿心幸福。

  到了下午,有張紙條傳到我這邊。上面寫著:今晚臨時決定聚餐喝春酒,要參加的人請寫上姓名。紙上已有十人登記,其中也有秋葉的名字。

  幸好沒有必須加班的緊急工作,於是我和年輕職員們一起去店裏。倒是課長也半路追來,令我有點失望。

  茅場町那間固定聚餐的居酒屋就是春酒會場,和上次替秋葉開歡迎會是同一間店。

  和那時不同的是,現在她已完全和周遭打成一片。她愉快地與身旁同事交談,也不忘自斟自酌。

  一個姓里村的男職員坐在她右邊,此人自稱興趣是網球和鑑賞歌舞伎,是個有點另類的男人。

  那個里村頻頻找話跟秋葉說,我不知道他們在聊甚麼,但是秋葉應答的表情看起來好像還挺開心的。

  田口真穗這名女職員捧著啤酒瓶朝我笑。

  「有件事想拜託渡部先生。」她一邊替我倒酒,一邊說,臉色擺明了別有企圖。

  「甚麼事?」

  「老實說,是接下來的節目。我們想去唱歌,就只有年輕同事去。」

  「嗯──很好啊。」

  所以想邀我也一起去嗎?我暗忖。聽秋葉唱歌也不壞。我想起在棒球練習場相遇的那晚。

  沒想到田口真穗的請託,和我的盤算差了十萬八千里。

  「所以麻煩的,就是那一位。」她在桌下伸出食指暗指某處。那裏坐著課長。課長滿臉通紅,正在意氣風發地大談今年我們部門的目標是如何如何,陪他說話的是進公司才第二年的新人。

  「課長有甚麼問題嗎?」

  「因為,如果聽到我們要去唱歌,他鐵定會跟來,之前不也發生過同樣的狀況嗎?」

  「被妳這麼一說──的確是。」

  課長年約五十上下,理所當然對於新歌一竅不通,雖然對部下們說儘管唱最新的暢銷流行歌沒關係,但若有人真的唱起新歌,他當下就會老大不高興。

  「妳是要叫我想辦法擺平課長那邊?」我微帶慍怒地問。

  田口真穗連忙在臉前合掌懇求。

  「尾崎先生已答應邀課長去銀座,可是只有兩個人的話場面會很難看,所以我想如果渡部先生也能同行就沒問題了。」

  尾崎是隔壁那組的負責人,比我大兩歲。他向來愛護部下,大概是不忍心看年輕人為難。

  在這種狀況下我無法拒絕,只能回答:「知道了,好吧。」

  田口真穗一開始的確就已聲明,只有年輕同事去,當然不可能邀年近四十的主任同行。

  她開心地眯起眼,又替我倒啤酒。我歎口氣朝秋葉看去,里村還在起勁地找她聊天。

  「里村先生很拚命耶。仲西小姐的合約三月就要到期了,所以他好像急著在那之前拚出結果。」

  田口真穗這話一說,害我差點把啤酒噴出來。

  「妳這話是甚麼意思?」

  被我這麼問,她在瞬間露出糟糕了的表情,但旋即壓低嗓門,「不能跟別人說喔。」這好像是個令她不吐不快的八卦話題。

  「里村先生愛上仲西小姐了。十一月時,他倆曾經一起去樣品展幫忙,這您還記得嗎?從那時起,里村先生好像就一往情深。雖然似乎還沒表白,但我覺得仲西小姐也不是無動於衷喔!」

  「噢……」

  在這之前我壓根沒想過,其他的男職員會對秋葉產生愛意,但我都能愛上她了,其他的男人會覺得她有魅力自然也不足為奇。

  秋葉似乎也非無動於衷的這個說法,令我開始坐立難安,雖然覺得她不可能移情別戀,但我畢竟是有老婆的人,想想不免氣虛。

  在居酒屋的春酒散會後,果如預定計劃分成年輕職員和歐吉桑組,各自前往不同的店續攤。

  課長中意的店在銀座外圍,與其說是俱樂部,其實是卡拉OK酒家,有兩名陪酒小姐來到我們這桌,但看起來都跟我的年紀差不多。

  當課長在陪酒小姐的起鬨下抓起麥克風時,我只能默默無言,一邊替他嘶聲唱出的〈昴〉或〈在遠處聽汽笛聲〉拍手,一邊暗想自己到底在搞甚麼。

  我假裝離席上廁所,走出店外撥手機,當然是打給秋葉,但是打不通,不知是關機還是收不到訊號。總之,此時此刻,她一定和其他年輕人唱歌唱得很熱鬧,說不定正一首接一首地大唱流行歌,唱到副歌的地方還來個大合唱。

  我想起和秋葉去KTV的情景,那天她喝得爛醉,最後我不得不送她回家。今晚如何呢?她應該不會又像那晚一樣喝得醉醺醺吧?應該不至於醉得一定得讓誰送她回家才行吧?若有人要送她返家,那八成會是里村。

  等我回到位子上,課長正在大喊渡部到哪裏去了。我慌忙安撫他,但他還是很不高興,鬧到最後,他甚至命令我隨便唱首歌。

  「唱『南方之星』的歌可以嗎?」

  「噢!『南方之星』嗎?好耶!」課長拍手。

  中老年人的武器「南方之星」,歐吉桑與年輕人唯一能夠共享的音樂,「南方之星」。真偉大!

  隨手選播的歌是〈LOVE AFFAIR-秘密約會〉,我真的沒有特別意識甚麼,但唱著唱著,才發覺這首歌是在暗喻外遇,而且設想周到地連舞台場景都是我熟悉的場所(註:此曲為「南方之星」一九九八年的作品,由桑田佳祐作詞作曲,描寫男人深愛外遇對象卻又無法拋棄家庭的心情。歌曲中出現的約會場所,以橫濱的大黑埠頭等地為主,而書名《黎明破曉的街道》正是出自這首歌一開始的歌詞「在黎明破曉的街頭/擦身而過的……」東野圭吾自己也曾多次表示,本書的誕生即是來自這首歌得到的靈感。)。

  課長慢條斯理地打拍子,領帶扯得鬆垮垮,整個身子都靠在旁邊的陪酒小姐身上。

  在世人看來我們已是歐吉桑,連男人都不算──新谷的話在不意間浮現腦海。沒錯,我們是歐吉桑,最好的證據就是今晚我不能去KTV、不能和秋葉一起唱歌。我已非年輕職員,被歸入另一個團體。

  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繼續熱情高歌。

 

  翌晨,一到公司便見秋葉與里村已變得態度親密──

  雖然覺得不可能,但是看來就是那樣,我也沒辦法,至少當我看著里村,總覺得他一直在拚命找理由企圖接近她,糟糕的是,田口真穗那些女孩也發覺了,該說是在搖旗吶喊嗎?她們甚至一直在旁邊幫忙敲邊鼓。

  「昨天玩得如何?」午休時間,我問田口真穗。

  「很開心呀!多虧渡部先生幫忙,真的很謝謝您。」她不知死活地回答。光是看到她的圓臉加上圓眼睛,我就一肚子火。

  據她表示,他們在KTV大約待了三個小時,大家都喝得醉茫茫,最後男職員分頭各自護送女孩子們回家。

  「里村怎麼樣?進展順利嗎?」

  田口真穗似乎敏感地領會我的言下之意,露出鬼靈精的表情。

  「里村先生當然是負責送仲西小姐,我想大家都看出來了吧!我們唱歌時,他也一直坐在人家旁邊。」

  「那麼女方的反應如何?」

  「這就難說了,我想應該已經察覺里村先生的心意了吧,而且還一起坐計程車送到家門口,她應該不討厭他吧。」田口真穗四下張望一番後,才用手掩嘴囁嚅:「搞不好已經親親了喔!」

  當然田口真穗應該沒有惡意,但她說的字字句句都刺痛我的神經。甚麼狗屁親親!就連她講這句話時噘起的嘴唇都顯得分外可憎。

  我寫電子郵件問秋葉今晚能否見面。她很快傳來回音,說今晚有事沒空見面。

  工作時,我不時偷窺秋葉,但每次都看到她與里村愉快交談的情景,都更加令我焦躁不安。

  快要下班時,里村來找我,他堆出殷勤討好的笑容。

  「橫濱那家鑽石飯店的燈飾,是渡部先生經手的吧?」

  「是沒錯。」

  「當時提案用的資料還在嗎?有家客戶希望我們比照辦理,我現在就要去客戶那邊。」

  「現在去?真辛苦。」我從桌子抽屜取出檔案交給他。

  「我是無所謂啦,只是對仲西小姐不好意思。」

  「仲西?她也要去?為甚麼?」

  「對方的負責人是女的,我們這邊也帶女孩子過去氣氛會比較融洽。況且我們公司和對方洽談時,之前也曾請仲西小姐陪同出席過,印象還不錯。」

  「噢……」

  我一直以為秋葉只負責整理資料,但是經過近半年時間,她好像也開始接手種種工作了。仔細想來,其實我對她在公司裏的事毫無所知。

  里村拿著我的檔案回他自己的座位去了,他的背影看起來喜孜孜,簡直像是一路蹦蹦跳跳。當然,我這廂的心情自難平靜。拒絕我的邀約,就為了跟那種臭小子出去嗎──明知她是為了公事,我還是很惱火。

  終於得以與秋葉單獨見面,是在兩天後,因為她連續兩天都在下班後與里村一同拜訪客戶。

  「妳好像每天都很忙?」一見到面我就說。

  「是人家拜託的,我也沒辦法。」秋葉的語氣有點冷淡。

  我們在銀座某間位於地下室的義大利餐廳,對我來說,算是大手筆的奢華之舉。

  「加拿大之旅如何?」

  「很開心,還騎了睽違已久的自行車兜風。」

  我們的對話變得有點生硬。本來我應該質問她為何突然去加拿大,以及回國後為何失去聯絡,但我做不到。

  「那個里村,」我一邊吃醋漬章魚,一邊說:「聽說愛上妳了。」

  秋葉默默吃醋漬開胃菜,最後看著我。

  「真好吃。」她說著眯起眼。

  「我說妳啊。」

  「我知道,」她說:「他有約我。」

  「約妳?」我心頭一跳。「約妳做甚麼?」

  該不會是上旅館吧……

  「去看歌舞伎。」

  「歌舞伎?噢……」我點頭。「果然像他會做的事,結果妳怎麼回應?」

  「我拒絕了。」

  「是嗎?」

  我才剛鬆口氣,她緊接著又說:「因為那天要參加朋友的婚禮,其實我對歌舞伎還挺有興趣的。」

  我凝視她的臉孔。

  「要是沒那場婚禮,妳就會赴約?」

  「不行嗎?」這次輪到她看著我,她的眼神簡直可用冷酷形容。

  「畢竟──」

  「我呢,」她放下叉子。「可曾干涉過你的日常生活?對於你不跟我在一起時的生活,可曾抱怨過甚麼?」

  我想問世間所有外遇男子,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回答?我的情況是甚麼也答不上來,只能低下頭沉默地繼續吃飯。

  其實我本來有很多事想向她確認,東白樂那起強盜殺人命案,芦原刑警告訴我的費解事實。那個刑警眼見時效將至,到底企圖揭發甚麼?秋葉真的與那件案子無關嗎?

  但是現在的我已顧不得那些了,十五年前的命案無關緊要,我只怕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寶物,眼看就要從我的指間倏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