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借木通亂魂

夜色漸深,今天無月無星,外頭漆黑一片。流火與雲寧揚對面而坐,有些相顧無語。這間飯廳並不大,倚著後院天井,門口六折屏擋綴著歲寒四友圖。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邊上是一個四環座爐,兩邊是雕花拱月門。牆上掛著織繡九天雲翔飛仙圖。牆角立著兩個鐵鑄燭樹座,各設十八個燭台,此時根根點亮,照的屋內亮如白晝。

桌上的菜沒人動,酒兩人卻是飲了不少。腳邊的空酒壇子是越堆越多,但兩人皆無半分醉意,面色依舊如常,流火淡漠如水,寧揚淺淺含笑。

流火從未想過,會有一日與雲寧揚相坐問盞,更不曾想過,自己會有一日坐在馭者雲集的明陵,和這些本該是敵人的馭者及他們的靈物在一起。

談不上把酒言歡,想來有些諷刺罷了,與他最親的碧展秋,如今再見的話必是你死我活,他一向憎恨鄙夷的馭者,如今倒全一起共飲。

「恭喜你新婚。」寧揚打破沉寂,揚頭又一杯下腹,緩緩開口,「或者是該恭喜你再續前緣,原是我們都料錯了,還以為熾煙瑕是真佛,到底是你的感覺是對的,千算萬算,都不及有緣千裡!」

「你到是知道的不少。」

「當初在逢城遇到你,我便知道你火息強盛,但伏之不出與六脈不合,這種情況我見所未見,由此便好奇,更何況,夏七月身帶妖力,卻不隨血匯不由自身,由此好奇加倍。我們借死靈得知,一個庚子七月七出生於西北的人,會給我們訊息。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得西探端倪,只消生辰符合,或者是強法之靈,皆要嘗試。」

「如此而害強靈千萬,惟得你們的命是命?」

寧揚聽了,微瞇了眼。復又飲了一杯灑,許久低語:「命皆是命,只是到了每個人的心裡便有了貴賤輕重之分,我知道以你的個性,必是寧可永墮忘川九幽受苦也不願意禍連他們,但我一想便覺煎熬……」

流火轉動著手裡的青瓷杯子,凝了眸道:「因你自己不想煎熬,只想好過些,便不要說是為了哪個!」

「是啊。」寧揚牽了唇角,「到了如今,還有什麼資格說是為了誰?當初是憤懣,現在是回不得頭。」

「因為碧丹倫?」

「開始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像倫這樣的好人,上天不讓他輪回。最後還成為聚靈咒的一個部件!」寧揚瞇了眼,冷哼著,「我自認自己不是什麼好人,這輩子見的好人也不怎麼多,但倫算是一個,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不知是不是這個道理?」

流火說:「成為聚靈咒?那必是他自己的決定,死前封血,才能死後引靈。

他自願而為,你又能奈何?」

寧揚歎道:「若非馭者不能輪回,他又何苦做這樣的事?馭者殺人?這世上,自相殘殺的事不是馭者才會幹,上天單拒此類……,又讓我如何甘心?」

「天地無情,世人常說,天地為爐,世間芸芸眾生,皆在煎熬。或者天地生萬物,只是想看他們煎熬。」流火看著杯上的花紋,歎息嗎?憤懣嗎?不甘嗎?憎恨嗎?於是七情化生,在煎熬之中,苦中作樂吧!

「若是換作是你,也是一樣。」寧揚看著他,「自私也好,貪婪也罷。只消解除他的束難便再在所不惜!換成你,也會這樣做。」

「我能理解。」流火點點頭,「換成是我,也是會這樣做。只不過……」

寧揚挑了眉毛,流火牽出一抹輕笑不再開口。他想到七月曾說的一句話,不走到那一步就好了。只有她這樣的人會說這樣的話吧?不讓自己絕望,不管是不是懸崖邊,都不相信那是盡頭!都要努力到最後最後,趕到最後,總能看到希望。不趕到那一天,如何走只看自己了!

他相信換了七月是馭者,必不會把自己的快樂建於他人痛苦之上。她有自己的原則有做的事,她只會循著自己的軌跡一步步走到光明。所以他受了她的影響,必也不相信這世間諸多事都是絕望的。不到最後的關頭,總不該輕易放棄,更不該偏執扭曲。

流火看看外頭的天色,站起來身來:「今天打擾了,如今優優既然願意留在你這裡,我也不好過多干涉。我如今應了你們,便不會後悔。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寧揚看著他的背影,傳說中的火祖大帝,將百萬強妖燒成土灰堆成焦牢山,人命在他眼中比草芥還不如。

或者傳說到底是不足信的,現在的流火與之前所見沒什麼不同。溫脈仍在,並因力高而寡薄,反倒是更添了幾愜意,之前愣愣又執拗的小孩子,到底是會長大的!

有時寧揚也會想,這般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取強靈探路的確是一個方法,但這樣卻讓怨恨越積越深。馭術的通融讓馭者更為依賴法血,與靈物攜手共進的曾經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或者是他們都絕望了,所以變得偏執。那些死去的先靈們也不會想到,今天輝煌馭者天下的背後,卻是這樣的悲哀!

* * * * * * * * * * * * * *

客房暖閣的床上,優優半裹著被子睡得正香。私下裡和七月說了一晚上的話,酒自然也沒少喝。兩人敘了許多分別之後的情況,自是許多唏噓幾多歡笑。當聽到叢山鎮湖畔種種事端,優優也陪著掬了一把淚,更歎人心隔肚皮,這妖的心思自然也不淺。

後來又聊到和寧揚這段來,原是那日流火帶著七月逃離行馭館,優優脫不得身,又因蛇屍咒連形都化不完整。

蛇屍咒是一種蛇息催起的毒咒,氣化成蛇屍僵體,無論是附著人身還是妖軀,只消對方運氣拼力,皆會令蛇屍漸活從而汲血力。優優是木靈,自然體內含毒,自然是不會被這蛇屍咒毒死。對於她而言,蛇屍咒只起到了束她六脈,讓她不能化形縱氣的作用。

當初寧揚只因優優一席話氣個半瘋,蛇屍咒打上去料她會乖乖惜的小命不敢混來,最多是終日弄得自己不人不鬼嚇唬行馭館的一班下人罷了。

哪知碰到流火和七月之後,優優不顧蛇咒在身大放妖力,結果事後竟搞得蛇毒入體逆行六脈,便是寧揚想再往回引,但生靈與木靈有異又不能通,加之又逢了秋末冬初,優優本就是落葉植物,逢冬而萎,枝葉難以蓄力,靈根因此被人毒息纏繞妖力更難相繼。

短短幾日的工夫,便奄奄一息要嗚呼哀哉。優優英雄氣短,想自己出師不捷攤上這麼一個,更是怨氣沖天,天天掙扎著還要問候寧揚的祖宗十八代。

寧揚在世這許多年,也沒這幾月過得如此焦頭爛額。因是喜歡她,才會想留她,但如今這喜歡不成卻反成了怨,她的小命生要斷送在他手裡,更可笑是自詡名醫,多少人命只消他肯救,便是鬼門關上打轉也能撈得回來。如今也不知是不是關心則亂,竟慌了陣腳,眼見她日日萎迷枯敗便心痛如絞,哪裡還能從容的起來?

後來還是南宮修見他到底是動了心思亂了方寸,便借了靜瑤的木力,先將毒引到自己身上,再借木入土,如此才一點點救出優優小命。

優優本是日日罵夜夜罵,有力氣便罵沒力氣便在心裡罵。見寧揚忍著自己天天村話伺候還得忙著給她治,這倒罷了,優優一直認為自己落到今天全是因為他,所以現在他再做的妥貼她也半點不念好。只是後來寧揚竟說要放她,只不過,他會跟著!她若天涯海角的去,他便天涯海角的追,總要比那些她瞧的上的要好萬倍,總歸就不撒開手!

這情來情去皆是不由人,一眼看上了,豈能輕輕放?拿的起放不下,縱是強法動天,也耐不得這情絲一縷。

這不賴於時間短長,優優有時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只是漸漸覺得,若是有個男人,隨著自己煞性子,便是丑態百出在他眼中也是美的,縱是諸多缺點他也竭力護短,如此便定是愛她吧?若是她漸漸也覺得他好,見不到就有點坐立不安,是不是也算是動了心呢?她是半知半解的,迷迷糊糊的,傻了傻氣的,就這樣成了雲夫人了!

七月聽了便笑,或者這便是緣分吧?或者優優現在仍是半解不通的,但是若這個男人真心對待,總有一天她會明白,她此時所擁有的朝朝暮暮,比那後宮佳麗繽紛更加的刻骨。

優優說罷了便睡,如今她至冬極萎迷,養蛇息是寧揚想把生靈之力給她,有助她以後增力。但蛇本身也是要冬眠的,寧揚自是強妖已經破除了這種本性,但優優雙力一合,到了隆冬之日各方靈覺便降到最低點,所以這會子更是犯困起來。

流火進來的時候,眼見七月仍坐在桌旁,碗盞皆撤了,點了一盞燈正湊在燈下塗塗寫寫。燭影搖曳,不知是因飲了酒的緣故還是因光,她的臉紅通通,眼神有些微微的朦朧,卻是極專注的。

他踱過去,伸手一挾帶走她手上的筆:「大夜裡的不睡,又瞎寫什麼呢?」

「我不是瞎寫了。」七月猛的手裡一空,抬頭見他,也不知何時晃近身邊,自己奮筆疾書太過認真竟沒發覺。

流火把筆在手指裡轉了兩圈,隨手一甩,准確無誤的扔到窗邊上擺的筆筒裡,連一滴墨都沒濺出來。

他到了床邊一見優優這睡相,讓他的眉頭蹙了起來。她滾占整張床,整個人快橫過來,大衣服已經除了,裡頭中衣開了一半,兩根兜帶子都飄出來,半擁著被子,頭髮披散,唇角還掛著笑,像是夢裡還在把酒言歡!

「喂,醒醒,回你自己屋裡去!」流火揚了聲音抬腳踹了踹床梆。

優優咕噥了幾聲半點醒的意思也沒有,流火把腳抬高幾寸,想直接蹬到她身上去,七月忙過來拉他:「你讓她睡嘛。」

「她睡這咱們怎麼辦?」流火瞅著優優那睡相,「虧的咱們還念著來尋人,她就這樣待客是吧?不行,我把她踢出去!」

「別……」七月使勁扯他抬起的腿,指指外頭說,「外頭有個熏籠,拿個毯子去湊合一宿吧?」

正說著,流火眼一睨,見寧揚跟著進來了。臉上帶著笑踱過來,把優優連人帶被一扛,伸手指著櫃子:「裡頭有新的,打擾打擾……,繼續繼續!」

寧揚笑的太曖昧,弄得七月有點不好意思,搖頭說:「沒打擾沒打擾。」

流火看著他帶著睡成死豬的優優離開,歎一口氣拉開櫃子找鋪蓋,回頭跟七月說:「你趕緊洗洗涮涮睡覺,大夜裡還想那些做什麼?還不嫌頭不夠大是吧?」

七月讓他一噎,摸自己的頭回嘴:「我頭一點也不大……」

一時兩人整理妥當,歪在被裡閒話。七月今天通過優優脖子上的眠蛇咒受到了提點,由此而紫卷裡的內容。

優優對七月自然是知無不言,把寧揚那點老底都全兜給七月知道。寧揚是受法血浸潤的蛇靈,馭主死後法血斷續,但是他又吞吃了七個同樣受過相同法血浸潤的同類從而漸漸妖化。寧揚練的是毒息,以毒息催生蛇氣化出具體蛇形,力量越強數量越多,早在數十年前已經形成萬毒陣!

而優優是木靈,紫檀優夢乃四大奇木之一。混合了藥性,魅性以及絞殺力的紫檀優夢,可以說是四種奇木之中力量最為均衡的一類。生靈的毒與木靈的毒有異,照理說二者是不能相融的,所以寧揚當初用蛇屍咒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蛇毒會浸入優優體內。

但是經由優優導行六脈,催力縱氣的過程之中,蛇屍咒的毒浸入木體,寧揚已經成妖,毒性更強,如此受損的是優優。絞靜瑤的方法是以自身為媒介,導毒入木復而入土,經此之後,優優體內混合蛇息,從而可以用眠蛇咒將生靈之氣灌入。

這一系列,提醒了七月,從而又想到十種珍獸。原本她只以為,木為自然之靈與生靈的媒介,無論自然之靈也好,生靈也好,皆可憑借木力達到相通,其實這份相通遠不止此,不僅能通,更可相融。如此世人會生出十珍獸這樣的異獸,更有四大奇木這樣的靈木。

萬事萬物,皆可通融,萬法萬力,此消彼長。萬千精魂,皆出於天地,生出亂魂百千各有相異,其實本源皆屬同根!

「我突然覺得,天下萬物俱有魂靈,雖有優劣高低之分,但魂魄一生其力便聚。馭者認為,只消法血強勁便可束控強靈,其實是有偏差的。通達魂靈才能駕馭其中,亂魂之中,所依的哪裡只指六脈,所以……」七月說到興奮處微一扭身,正看到流火半垂著眼皮盯著瞧。他歪倚著懶洋洋的樣兒,眼瞼半合神情慵懶。

七月一時喃喃道:「你困了吧?我好像說的太興奮了。」

「沒。」流火喉間哼著,帶著點鼻音。

七月聽了笑瞇瞇的點點頭道:「嗯,所以,我決定從明天開始,努力找到各法的通匯點,讓你越來越厲害!」說著一拍胸口,「今天想通了真高興呀,睡覺嘍!」接著便極快的往被窩裡一鑽,頭抵著他便閉上眼睛,沒半刻的工夫,呼吸就深沉了。

流火動也沒動,指尖繞著她的發縷,垂著眼看她半晌低語:「夏七月,我忍著一直聽你說完,你就這樣對待我是吧?」

他心裡那股火竄得,號稱要讓他非常非常快樂,屁哦!剛養好些倒霉催的她月事來了,接著就一直趕路到了京城。

好容易今天能踏實歇下了,好麼……,流火覺得自己像白癡,幹什麼非聽她扯這些,他根本一句都沒聽進去。她腦瓜子裡就沒裝除書以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