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易遙家的時候,會看到她穿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
她媽林華鳳每天下午都坐在門口嗑瓜子,或者翻報紙。
齊銘從廚房窗口把筆記本遞進去,「給,幫你抄好了。」
易遙抬起頭,擦擦額頭的汗水,說,謝謝,不過我現在手髒,你給我媽吧。
齊銘將筆記本遞給易遙她媽時,她母親每次都是拿過去,然後朝房間裡一扔。齊銘聽到房間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
往前再走兩步,就是自己的家。
鑰匙還沒插進孔裡,母親就會立刻開門,接下自己的書包,拉著自己趕快去吃飯。
吃到一半的時候,差不多會聽到隔壁傳來易遙「媽,飯做好了」的聲音。
有段時間每天吃飯的時候,電視台在放台灣的連續劇《媽媽再愛我一次》,聽說是根據當年轟動一時的電影改編的,母親每次吃飯的時候就會一邊吃一邊長吁短嘆,沉浸在被無私的母愛感動的世界。那段時間,母親總是會擦一擦眼角幾乎看不見的淚水,然後告訴齊銘母親的偉大。
齊銘總是沉默地吃飯,偶爾應一聲。
就像是橫亙在血管裡的棉絮,阻礙著血液的流動。「都快凝結成血塊了。」心裡是這樣滿滿噹噹的壓抑感。總覺得有一天會從血管裡探出一根刺來,扎出皮膚,暴露在空氣裡。
每當母親裝腔作勢地擦一次眼淚,血管裡就多刺痛一點。
也只是稍微有一點這樣的念頭,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坦然地面對自己對母親的嫌惡。這是違反倫常和道德的。所以這樣的念頭也只是偶爾如氣泡從心底冒出來,然後瞬間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裂。一丁點兒的水花。
不像是易遙。
易遙的恨是赤裸而又直接的。
十三歲的時候,偶爾的一次聊天。
齊銘說:「我媽是老師,總是愛說道理,很煩。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易遙回過頭,說:「你說林華鳳啊,她是個妓女,是個很爛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易遙十三歲的臉,平靜地曝曬在夏日的陽光下,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要看見紅色的毛細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妓女 女人。這些字眼在十三歲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蓋住年輕的生命。
像是在齊銘十三歲的心臟裡,撒下了一大把荊棘的種子。
吃完飯。齊銘站起來剛要收碗,母親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趕緊進房間溫書,說「你怎麼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說實在的,齊銘頂不喜歡母親這樣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從沙發上提起書包,朝自己房間走去。臨進門,回頭的罅隙裡,看見母親心滿意足的表情,收拾著剩飯剩菜,朝廚房走。
剛關上門,隔壁傳來易遙的聲音。
「媽,你到底要不要吃?」
「你管我吃不吃!」
「你要不吃的話就別讓我做得這麼辛苦……」
還沒說完,就傳來盤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你辛苦?!你做個飯就辛苦?你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啊?」
「你最好別摔盤子,」易遙的聲音聽不出語氣,「摔了還得買,家裡沒那麼多錢。」
「你和我談錢?!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錢!……」
齊銘起身關了窗戶,後面的話就聽不清楚了,只能聽到女人尖利的聲音,持續地爆發著。過了一會兒對面廚房的燈亮起來。昏黃的燈下是易遙的背影。齊銘重新打開窗,聽見對面廚房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過了很久,又是一聲盤子摔碎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摔了盤子。
齊銘擰亮寫字檯上的檯燈,用筆在演算紙上飛速地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密密麻麻的。填滿在心裡。
就像填滿一整張演算紙。沒有一絲的空隙。
像要喘不過氣來。
對面低低地傳進來一聲「你怎麼不早點去死啊你!」
一切又歸於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