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車,直到一處停機坪前。
直升機起飛,越過無數充滿喪屍和建築廢墟的中空地帶,我被人轉交到丁路懷中。他就像挾持我來的時候一樣,一路抱著我,無意識地玩弄我的頭髮。
直升機隆隆聲漸輕,我們終於降落到目的地,一下飛機,就被圍攏而來的幾個人團團包圍,他們檢查了我們身上,確定沒有攜帶武器之後,才放行。
周圍燈紅酒綠,人聲鼎沸,雖然沒有丁路那大床房裡,突破界限的奢靡璀璨,但觥籌交錯,醇香美酒,加上友人的放肆笑聲,這充滿自由的空間,反而比冷冰冰的華麗佈景,更得人心。
「真是沒想到,中心區數一數二的人才,竟然也會來參加我們自由區的加冕儀式?真是稀客!」
伴隨一聲輕佻口哨,一個吊兒郎當的男人,踩著雙光可鑑人的牛皮鞋,踢踢踏踏地靠近了,「喲,還帶著個妹子?……這!你從哪裡找來的這個女人?!」
輕佻的聲音,在看清我臉的瞬間,轉為驚訝和敵意。
輕佻男的質問,很快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以我們為圓心,安靜如同傳染病,很快蔓延開。
百多雙眼睛,齊刷刷地。人群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們身上。
當這股安靜傳染到盡頭的時候,那端,有個聲音輕輕地問了句,「怎麼回事?」
「少爺,好像是中心區,有人來參加你的加冕儀式。」
遠處的構造,是個逐漸向上的階梯。我這個位置,只能勉強看到答話的人,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西裝革履,說話時略微下傾,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派頭十足。
能讓這樣的人躬身的「少爺」,則是懶洋洋地躺在一張高背椅上,只露出一雙手,輕輕搭在椅背上,弓成放鬆而優雅的形狀。
「哦,中心區的啊,」這位「少爺」的聲音,我怎麼聽怎麼耳熟,回想一番,猛然醒悟說話的這一位,就是那個虎落平陽的面具男。還來不及感嘆世界真小,就剛好聽到一句輕飄飄的話語,從他嘴裡蹦出來:
「不想見。殺了,腳割下來,丟給丁路。」
這厭煩的口吻,無聊的語態,卻能說出這樣誇張的話:真是太囂張了!!
他視人命為草芥,隨意斬殺,隨意割腳丫子的做法,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我不過跳躍了十年時間,這世界就已經可以隨意剁掉人腳了??
「少爺,」那老者依舊脊背挺直,標準躬身,聲音平靜無波:「來的人,就是丁路。」
少爺在聽到丁路名字的那一刻,雖然身體形態還是懶洋洋的,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卻忽然一頓,如野獸狩獵前,那隱忍而暗藏的爪牙:「……丁路?」
嘖嘖,這沙啞而慵懶的調子。
光是重複名字,就讓人感到既濃又烈的殺機,亦盡數藏在這蓄勢待發之中。
丁路看到這裡,胸口威震,似乎是在笑。他抱著我,一路穿過人群,筆直地朝著面具男走去。
他邊走,我邊回味剛才那個輕佻男人的話:「中心區數一數二的人才,竟然也會來參加我們自由區的加冕儀式」。
「中心區」?
所以我剛才在的大床房,就處於中心區,而現在,我已經穿越了喪屍和荒野,到了自由區?
「加冕」?
那又是什麼樣子的人,需要加冕?
「從名不見經傳的的小人物,一路做到片區首領,加冕這個詞,對你當之無愧。」丁路停下腳步,抬頭對高背椅上的男人說。
他聲音平和,姿態謙遜,和十年前的瘋瘋癲癲,不可同日而語。現在,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丁路都是個出身顯赫、紳士有理的好男人。但我深深知道,他是個變態,這一點,絕不會變,
「所以,我特別攜我的愛人,親自來參加你的加冕儀式,來恭祝你的成功。」
丁路邊說,邊將懷中的我,展示給坐在高處的面具男。
我眼睛一瞟,果然見到丁路一臉奸笑,特別淫|蕩,特別炫耀。
他笑得越是淫|蕩,就越是顯得他傻X。
面具男是個剛剛失明的殘疾人士,你這麼對著個盲人,炫耀你所謂的「愛人」長得多好看,這是一種多麼自大、盲目、瘋狂的變態,在裡面作祟?
可惜此時此刻的我,說不了話,也動不了,只好裝屍似地,躺在丁路的懷抱裡。
話說回來,我覺得「自由區的首領」這個頭銜,耳熟能詳。
無論是陳易、還是那個報廢的蜥蜴怪人,都跟我提過,他們說了,這個自由區的首領,叫……就叫嚴皇?
嚴肅的嚴,跟我媽姓。
皇帝的皇,驕縱任性。
嚴大王的名字,從小霸氣側漏,只要聽過一遍,肯定不會忘記。
反射弧再長如我,思及此,也禁不住腦袋「嗡」一聲,特俗氣地飛馳而過各種畫面:
大床房裡,嚴皇面如死灰,淚眼模糊地嘶吼。
那個簡陋小屋裡,總是吃光我夥食的面具男,渾身上下佈滿透骨重傷、半臉面具、脾氣不好、聲音沙啞。
再把他和現在坐在上位的人聯繫。
——
「……愛人?」
雕著鳥類紋樣的面具男人,惜字如金,他說的話少,別人就很難揣測到他的想法。
他將視線微轉,看向我。
那漆黑無波的雙眸,似乎有那麼一瞬,如點燃的乾柴,爆裂的花火,讓人幾乎以為,他要站起身,立刻衝過來做些什麼。但再仔細一看,他那端莊慵懶的模樣,輕輕抿起的嘴唇,又似乎透著疲倦和漠不關心。矛盾又神秘。
他敞開的領口下面,似乎藏了一顆誰也不能窺伺的心。裡面滿載的激烈的、神秘的人生,不會給任何人知道。
這個人……就是嚴皇?
這個「嚴皇」……會是我要找的弟弟嗎?
「你瘋了吧你?你丫帶個連話都說不了的人造人來,給誰看呢你?」周圍圍觀的自由區民眾,忽然有人爆發這樣的聲音。
「是啊,你就是那傻逼丁路啊?看看就你那小胳臂小細腿,跟個螞蚱似的,你找死來了呢!」
「打死他,給那群只知道維護自己利益的腐敗開開眼!要不是中心區無作為,我們現在至於過得那麼苦嗎?!」
「就是!!」
人群的躁動,如落入湖中的石塊,激起漸漸洶湧的漣漪。
但其中,也有幾個人保持相對冷靜:角落裡,叫做鐵和趙波的那對情侶、剛才表現很輕佻的男人、還有面具男身邊的老者。
趙波探頭探腦,似乎對我的長相非常感興趣,還不住回頭問身後的鐵;輕佻男人,現在一臉吃?屎相,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可怕事實,表情特扭曲;而管家模樣的老者,則是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過。
喧鬧而吵雜的場景中,遠遠相對的兩個男人。
丁路站著,嚴皇坐著;丁路是收到敵視的客人,嚴皇是主場優勢的主人;丁路看著嚴皇,嚴皇看著我,又似乎,是在通過我,看著別的什麼人。
場景很棒,氣氛很僵。
兩人之間的沉默越久,嚴皇身上暴戾而混亂的氣息,就越明顯。人造人的身體,讓我的感官特別敏銳,遠超原來的我。我甚至能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看到他原本搭在扶手上,看似放鬆的手指,已經緊緊收攏。
「……想要麼?」
丁路胸口起伏,壓著聲音彷彿喃喃自語,兩眼灼灼閃著惡狠狠的光:「想要的話,就求我。求我寬恕,求我原諒,用你所有的尊嚴,用你的失敗,你的落魄,你的悲慘,來求我給你你想要的,就算是死,也想要的東西。」
這種音量,在周圍自由區民眾的叫囂中,根本不可能傳到對方的耳朵裡。所以這句矯情的宣告,只是丁路的自言自語。
他說完,就對台上的男人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後轉身,帶著我走了。
一路上,有人叫囂要殺了他,有人企圖對他吐口水,但丁路的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好,他甚至找到空隙,低頭貼著我的耳朵說,
「你最好祈禱他現在就向我要你,否則……」他語氣輕慢,調子拖得特別長,「你可就要吃苦了。」
我不知道我是該害怕丁路所謂的「吃苦」,還是該驚訝於面具男的名字,就叫做「嚴皇」。我恨不得立刻掙扎出丁路的懷抱,衝回去,揭開面具男的面具,搞個真相大白。他是嚴皇,就抱著他,使勁地哭,然後姐弟倆以後再也不分開;他不是,我就尷尬地笑笑,轉身走人。
但想得再多也沒用,我始終無法動彈分毫。
就像座上的嚴皇,始終沒有開口挽留。
背後,是來自於民眾的吵鬧喧囂,他們的聲音,如表面沸騰的水,再鬧騰,也只是膚淺的氣泡。
而隱藏在他們最深處的那個男人,他沉默地坐在那高背椅上,嘴唇緊抿,表情高傲,手緊緊攥著護手,目光沉斂。
彷彿永遠都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世界的頂端,那是只屬於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