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飛快奔馳,甄意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攥著電話,耳邊只有機器女聲:「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轉入來電提醒……」
在醫院聽到吳哲把宋依錯認成唐裳時,甄意脊背都涼透。她沖去醫院,可一遍一遍,宋依的電話再也打不通。
逃走了嗎?
「宋依,」她強忍著胸腔的憤怒,給她留言,「如果你不想被全國通緝,就立刻給我回來!不然我會告發你,我一定會告發你。」
怒氣沖沖要掛電話,想起什麼又補充一句,
「你回來,我會幫你打官司。你回來!」
掛了電話,窗外是呼呼的風聲。
甄意並沒有立刻給司瑰打電話反應情況,不知為什麼,她暫時不想讓警方知道宋依失去聯系。對即將上刑事法庭的人,後果會非常嚴重。
為什麼她認為宋依會聯系她?
她能感覺到這些天宋依慢慢的改變,只是她怎麼能一再騙她?她怎麼能通過測謊?怎麼敢憤怒地對她說她已經完全坦誠?
她在她面前,不管犯賤還是傾述,都那麼真!她是怎麼做到……
耳旁響起言格的聲音「尤其不適合精神狀況不穩定的人」,甄意腦中忽然劃過一個詭異的想法,記憶中有些碎片慢慢聚集,她手心漸漸出汗。
宋依家的劇本為什麼那麼熟悉?
「xxx,我來買單吧!」(高雅)
「見過你的厲害,我很相信你,xxx。你說,這次的事很快就能解決?」(公式化)
「當然,我不是懷疑你。你一直都和反對我們的人對抗,讓我們很感動......」(虛偽)
「你來干嘛?……想好方案了?我現在沒時間,過兩個小時再談……」(不屑)
「不專業,不喜歡。」(淡漠)
「你很不喜歡我吧?」(懨懨)
「以為和你合作愉快呢,你糊弄我的吧,推薦的xx這麼不專業。」(趾高氣昂)
「你先坐,我去倒茶。」(客氣)
「真抱歉,讓你又跑來。」(歉疚地笑)
太多太多......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摘自她演過的劇本,不同的劇本!
而那天甄意在病房外聽見的對話,仔細一想,把名字和街道改掉,正是她幾個月前法庭盤問林子翼的話!
她一人分飾兩角,惟妙惟肖。
甄意背後冷汗直冒,難道,她面對的不止一個宋依?
電話響了,正是宋依!
她立刻接起,那邊宋依很不客氣:「甄意你有毛病啊,告發我什麼?我是偷你錢了還是睡你男人了?」
甄意一下噎住,認識宋依以來,每見一次,她的性格波動和語言起伏都那麼劇烈,她早該有所察覺。
「你在哪兒?」
「拍戲啊。」她哼一聲,「不然哪有錢給你這黑心律師?」
「宋依,」甄意放慢車速,深深吸一口氣,「那些黑漆漆的連環畫是你畫的吧?別否認!我問吳哲了。」
「連環畫?」
「對,畫的內容是一個女孩虐殺並閹了4個男的。那女孩挺像唐裳,但也像你。」
「我沒畫過,你胡說什麼?」她否認,又思索了一下,「是唐裳畫的吧?」
「或許你不記得了,」甄意努力微笑,想說什麼,嗓子忽然發酸,「宋依,你生病了。」
「你才有病!甄意你嗑藥了吧?」她那邊有攝影機器運作的聲音,還有導演副導演的叫嚷。
「宋依你好好想,你們家客廳的黑白畫是吳哲畫的嗎?是你自己!我搜了你的資料,粉絲說你多才多藝,看你以前的畫。黑白,抽象,陰暗......宋依,這是你的風格。」
那邊不說話了,隔了好一會兒,語氣轉為淡定:「你又想說什麼?」
甄意忽然無所適從,咬咬牙:
「宋依,你以為你看到的女凶手是唐裳對不對?唐裳死了!那是你自己!宋依,那裡有你的頭發。」
「不是說了栽贓陷害嗎?」
甄意閉了閉眼:「吳哲,唐羽,索磊,他們都不會陷害你。因為凶手就是你。」
「你越說我越不懂了。我在西北廣場拍戲,你過來當面說吧。」她掛了電話。
「喂!」甄意扔下電話,加快車速往那邊趕,臨近幾個街區,手機再度響起,是司瑰,大意是警察去抓宋依了。
甄意大驚:「為什麼?」
「從36號房牆壁上的噴濺型血跡分析,凶手身高186cm以上,比死者高至少16cm。唐羽、索磊和吳哲的身高都達不到。」
「宋依身高178cm。」甄意心都涼了,「她那天穿了9cm的高跟鞋。」
「是。當然,也有極小的可能是,一個不在我們嫌疑范圍的高大男人殺了他。但現在甄意,你要開始為你的委托人辯護了。」
「我知道,謝謝。」甄意掛了電話,給宋依撥過去,正在通話中。一掛斷,宋依的電話就打來。
甄意接起,反而冷靜下來:「宋依,你聽好了!如果警察比我先到,你一句話也不要說,不管問什麼,你都不要開口,我馬上就過來了。等我。」
那邊安靜了,半秒後,高跟鞋的聲音在空空的走廊響起。
「甄意,你真好。」她笑笑,「你說即使是押上你的道德也會為我打官司,原來是真的。很多人只是說說,但你會做到。」
甄意沉默了。
宋依的聲音、語速、語音語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甄意很熟悉的一個人——唐裳。
她怎麼能模仿得那麼像!
「但,我不需要你為我辯護。」她說。
「為什麼?」
「我殺了人啊,你們不是常說,殺人償命嗎?」
她如此輕松的一句話,竟叫甄意的胸口壓了千鈞的重石。
前面是步行街,甄意胡亂停了車,抓著包飛奔進人流,耳邊宋依聲音又變了,輕歎:
「你為唐裳辯護的時候,我都看到了。足夠了,甄意。我不需要你再為我這樣做,也不希望把你卷進更深的泥潭裡。林子翼背景太強,你以後離我遠點兒。」
「我們早就綁在一起了!」甄意咬牙切齒,恨不得罵她,「宋依你必須聽我的命令,我馬上就來了,你什麼也不能和警察說。什麼也不能說。」
「可我現在很想說出來。」那邊風聲很大,襯得她的聲音格外平靜,
「其實殺人計劃很簡單。雖然那天是我第一次去ecstasy,但我早從朋友的照片裡看過它的內部,知道可以利用那裡的31號房。是我派人把吳哲送進精神病院,也是我買通別人在林子翼的酒裡下藥,騙他上樓。他這蠢貨真容易上當。ecstasy樓上包廂剛剛翻新過,沒對外開放,所以不會有人上去,很安全。很方便我慢慢享受折磨他的過程。移屍後,我把案發房間換上我買的地毯,把弄髒的從窗戶扔出去,開車帶走,一了百了了。」
她很平靜,像交代後事。
甄意聽見電話那頭風聲太大,已有不詳的預感,竭盡全力地奔跑,喊:「宋依你現在在哪兒?!在哪兒?!」
可宋依聽不進她的話,喃喃自語:「唐裳只是想保護我,因為她心疼我,覺得我過得太苦了。你知道為什麼我演技好嗎,因為我能把劇本裡的角色吸收進來,成為我的一部分,這樣才不會孤單害怕啊。
唐裳和我很好。對媒體說不和,是炒作。唐裳沒有死,她和我活在了一起。我們以為林子翼他們一定會進監獄。可他們誣告唐裳炒作,而黑心肝的網友也成群地唾罵唐裳。
他們脫罪了。可我們不會善罷甘休,要殺了他……」
甄意聽著這一連串詭異的話,不覺害怕,反而心酸:這麼多年,她就是這樣自己抱著自己,自己和自己談心訴苦,就這麼走過來的。
下一秒,宋依又變了聲音,變成唐裳,輕笑,
「為了殺他,我每天花十個小時運動,走訪他的生活規律。哈哈,我一直記得把他綁在床上的情景,他以為馬上有溫情,我卻拿出了刀。他想喊救命,但嘴被他的內褲堵住了。我把他折磨夠了,才松了綁。他以為他可以逃走,但最後我還是割了他的喉嚨。」
聲音再度便會宋依,「當年負責我那個案子的警察說現場證據不足,既然如此,我清理了現場所有的痕跡。知道為什麼窗簾上會留下頭發嗎?我覺得媽媽和唐裳在外面,我希望給她們看到,就拉了窗簾。」
甄意的心突然沉悶得喘不過氣來。
「甄意,你說對了。唐裳和我的關系並不想媒體說的那樣,我們其實很好。不對,應該是我愛她。我真的很愛她。」她呼吸急促,語帶悲憤。
因為激烈的情緒,她聲音顫抖起來,「可林子翼他們那群禽獸!他們居然……惡心的男人!惡心的男人!他不該死嗎?」
她長長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自己:「甄律師,你說,為什麼男人要如此欺.凌侮辱女人,為什麼他們要像禽獸一樣?為什麼女人如此容易被毀滅?」
甄意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風很大。她跑得肺都快炸了,卻不肯停,額頭冒汗,心卻發涼:「宋依你在哪兒?你在樓頂是不是?」
宋依靜了一秒:「我不想坐牢。」
甄意幾乎瘋掉,
「混蛋!你生病了!宋依!你生病了!」
「你不會坐牢。」甄意的腿要跑斷,卻不停地跑,「我保證你不會坐牢。你病了,你需要治病!」
「甄意,我不是故意騙你,只是有些時候,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沒有殺人,我沒有騙你,你不要生氣。」這是另一個宋依在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你沒騙我。你只是生病了。宋依,你下來,我帶你去看醫生,你下來啊!」甄意聲音哽咽,又急又悲,快要哭了。
可宋依沒聽,
「如果當年,我遇到像你一樣的律師,遇到司瑰那樣的警察;如果當年,誰能給我一個公正的宣判,甄意,」她說,「我的心就不會一直陷在地獄裡。」
甄意心痛得要裂開,她跑上廣場,一眼看見宋依在對面寫字樓頂,而樓下,拍攝的劇組還不知情。
「你知道嗎,那天我是故意經過監視器的,我還對著鏡頭說了句話:你們來抓我啊!」宋依說,「我是說真的,我真的希望警方能抓到我,至少證明,警方其實抓得到凶手;至少證明,變成凶手時,我有被審判的權利。」
甄意的眼睛濕了。
劇烈的長時間的奔跑讓她全身冒汗,聲嘶力竭:「宋依,我們不是朋友嗎?你不能這樣!」
那邊,靜默了一秒。
甄意瘋了一般沖去,撞到賣氣球的人,彩色的心騰空而起,她的心疼得像要爆炸,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扭曲而哽咽,像瘋子般歇斯底裡:
「你們這群混蛋!混蛋!唐裳,還有你!她和我約好見面,我等到的卻是網上她自殺的消息。而你呢!」她又凶又狠,干啞而撕扯著嗓音,
「宋依,你要在我面前跳樓嗎?你敢!宋依,你敢!」她一字一句惡狠狠道,「你敢!宋依!你要是敢跳,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那邊依舊靜默。
劇烈運動下,甄意的視線花了,隔著十幾米,她望見頭頂那個影子一動不動,她用力握緊電話:「宋依,你等一下,我馬上上來。」
她飛奔過去,
「甄意,我……。」宋依輕聲說了一句話,那邊有風在吹。
甄意因奔跑而幾近爆炸的心跳忽然靜止了一秒。
她剛好跑過鴿子群,廣場上的白鴿像禮花般綻放。聽筒裡,宋依說了句很美的話。甄意停了呼吸聲,時間似乎靜止了。
可就在那瞬間,她被拉回現實,聽見無數人「啊」「啊」「啊」的尖叫。
她僵硬抬頭,只見某個影子極速墜落。
*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驚悚又清脆。
甄意止了腳步,奔跑的熱氣蒸騰上來,濕漉漉地裹住她的身體,沉悶,憋氣,惡心,她的臉上身上全是熱汗,心底卻冰涼得像在南極的冰原。
耳朵裡轟鳴一片,什麼也聽不到,只有一遍一遍,回響著宋依說的最後一句話。
隔著一條街,她看見她鮮血淋漓,劇組的人瘋一般湧上去,尖叫,呼喊,圍觀的粉絲捂著嘴,滿面淚痕地往中心擠。
很多人在慌張,哭泣。但,世界變成了凝固的死寂,空氣中有什麼東西濃得化不開,像血,滯在胸口堵著。
甄意靜靜的,她的手心,通話時間還在計時,在流動。手機那邊,卻只有蒼茫嗚咽的風聲了。
時間已逝,她的耳邊只剩空茫的寧靜,是歇斯底裡後的失聲。
前一刻尚在恐慌、慘痛;後一刻,便終結。
來不及,說很多話......
她僵硬著,站了不知多久,有人搖搖她的肩膀,是司瑰。
甄意忽然間回過神來,面無表情,捋了捋散亂的頭發,沉穩地說:「我沒事。」轉身要走,司瑰拉住她:「這怎麼回事……」
「和宋依有關的,」甄意回頭,「再多問一句,朋友就沒得做了。」
她這一瞬間眼神冷靜而冰涼,表情陌生得可怕,像另外一個人。
司瑰一驚,不問了,擔憂:「你還好......」
甄意打開她的手。
廣場上,所有人從四面八方往這邊跑,在匯集。只有她一個人,寂靜地離開。
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