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依死後第七天,下了雨,細細綿綿的。
是頭七。
她墜樓的地方還畫著她的人形,周圍擺滿了粉絲們送來的鮮花,沾滿了雨水。
傍晚,風吹著花瓣灑落一地,鋪滿整條街。
甄意戴著墨鏡,小臉蒼白,看不清表情。她彎腰,三次,放一束鮮艷欲滴的紅玫瑰在花叢中。雨絲飄飄,殷紅飽滿的玫瑰花瓣像誰年輕美麗的臉,掛著晶瑩的淚水。
「頭七之日,魂歸故裡,做最後的告別。」身後有人輕輕說著,是唐羽。
甄意沒應,墨鏡下,她似乎連嘴唇都有些白。
花叢中擺著宋依的照片,那裡,她淡淡地微笑著,很美。
雨似乎大了一點兒,卻沒人打傘。風一吹,花瓣紛紛揚揚。
「唐羽,」甄意緩緩開口,目光凝在花叢中,「以後好好生活,不要做壞事,不要辜負了宋依。」
唐羽扭頭,細細的雨絲沾染了甄意的細發,像細小的水晶,那戴著墨鏡的側臉在細雨中顯得那麼蕭索。
唐羽訝異她的話,但並不完全吃驚,很快平靜下來:「你知道什麼了?」
「真相。」甄意說,「有人說,比起愛,人更容易因憎恨而團結,因有共同的敵人而凝聚。」
唐羽不做聲,
甄意也良久無語,最終淡淡道:「索磊很愛你。以後好好過吧,不要辜負宋依對你的保護。」
她說完,轉身離開。
唐羽回身:「那真相,甄律師會說出去嗎?」
甄意身形微頓:「我沒那麼有正義,而且,我收了她的錢。」她聲音很虛,黑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雨幕中的人群。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漸漸,雨水打濕唐羽的睫毛,落進她的眼睛裡,又澀又疼。有溫熱的液體在臉上流淌,已不知是雨還是淚。
還能好好地活下去嗎?
她看著玻璃鏡框後宋依的容顏,哭泣:還能好好地活下去嗎?
曾經,她們過得多知足而幸福啊!
那一年,唐羽跟著唐裳和吳哲坐上北上的火車。三人懷著滿腔的熱情和無限的希望,壯志豪情地說要扎穩腳跟,把父母接到大城市來。
扎穩腳跟是他們最樸實的夢想,甚至沒想過大干一番事業。
就是在那節車廂,他們遇到了宋依,她沒有鋪位,也沒有行李,只背了一個背包,謹慎地躲避著乘務員的突然襲擊。
有一次,兩頭都來了乘務員,她沒處可躲,竟一下子鑽去唐裳的床底,那下面多髒啊,唐裳驚呆了。
那晚,唐裳把自己的床讓了她一半。兩個陌生的女孩一夜無話地擠在一處,而唐裳永遠不會想到,那次付出的善意,在很久之後竟得來不惜生命的回報。
在帝城,四個年輕人各自拼搏,努力生活,相互鼓勵,相互扶持。從不埋怨,非常知足,擠在出租屋裡吃一頓火鍋就覺得生活真美好。
其實一直以來,唐羽都不太喜歡宋依,覺得她太冷,目中無人。可她的冷艷讓她很快在模特圈中走出獨特的風格,而偶然的一次觸電大熒幕,她的表演使主演都黯然失色,一角成名,聲名鵲起。媒體稱她的演技「只有天賦可以解釋」。
轉型後,她的事業發展有如坐了火箭,而這時她和唐裳的友誼開始出現裂痕。有次索磊請她們去酒吧玩,唐羽無意聽到唐裳的模特朋友們說宋依忘恩負義。唐羽替唐裳覺得不值。
可她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不過是同行嫉妒的風言風語,宋依和唐裳雖不解釋,私下卻很好。
唐羽知道後奇怪:「既然關系好,那你還跟人說宋依最近這部戲沒演好?」
唐裳說:「正因為誇她的人太多,才需要有人潑冷水,讓她再接再厲不要驕傲。」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傳到她耳朵裡,會心存芥蒂吧。」
唐裳爽朗地笑:「真正的朋友會信任,不用解釋就明白。」
唐羽心裡暗自覺得唐裳太天真,宋依那冷面女不記恨才怪呢。可當噩夢降臨時,她才發現宋依不是她想的那樣。
那個噩夢,那麼長,只要她想起,就痛得撕心裂肺,無法呼吸。
她只知唐裳被一個有錢人死纏著,卻沒料到竟到了逼得唐裳決定和吳哲扔下這裡的事業空手離開的地步。她很難過,唐裳一直是她最親的姐姐。一輩子的親姐妹第一次要分開,她很不捨,可她的事業和男友都在這裡,她無法放棄。她尊重唐裳的決定,眼淚汪汪送他們上了出租車。
沒想到再一次接到姐姐的電話,竟是醫院打來的。
她提心吊膽地趕去,懸著的心徹底摔得粉碎。因為沒人付錢,唐裳和吳哲雙眼緊閉,如同死人般被晾在大廳裡。唐裳渾身是血,慘不忍睹,可憐她衣不蔽體,竟沒人拿布給她遮一下。
唐羽痛得心在滴血,瘋子般沖護士醫生咆哮大罵。
更讓她心寒的還在後面。後來唐裳醒了,她身體裡像有什麼死了,可又似乎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支撐她。她一滴眼淚沒流,強硬得可怕。他們決定報警,可走了幾處警察局,警察以各種理由阻攔,不去抓林子翼卻把唐裳嚴厲審查了無數遍。言語中羞辱與鄙夷不斷。
更糟糕的是醫院不肯開受傷證明。律師事務所也閉門不接。
這是他們頭一次意識到什麼叫黑暗。
有時,無法申冤,比冤情本身,更叫人崩潰。
這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以前樂觀善良自立自信的姐姐再也不見了。她躲在被子裡哭,任何人靠近都能讓她歇斯底裡。但吳哲讓她靜了下來,她們找到律師甄意。她願意替她們打官司,她做得非常棒:搜集線索,查找證據,游說證人,盤問被告,做得很好。
可媒體開始沒日沒夜的探詢,采訪受害人,打著所謂獨家新聞抨擊黑暗的旗號,罔顧受害者痛苦,對唐家*大加挖掘,大肆渲染。
甄意說:他們不是正義的新聞工作者,是以啃噬受害人痛苦為生的毒蟲。
每被騷擾一次,傷口就再一次被撕得鮮血淋漓。
甄意幾乎24小時陪著唐裳,沒收她的手機,不允許她和媒體接觸,說她不需要回答任何人的問題。唐羽知道,甄意每天要應付很多事還要給唐裳打氣,其實很累。可她真是個神奇的女子,那種情況下還能大口吃肉,說是身體好才能堅持下去。
那些日子過得緊張,充滿壓力,但也擁有小小的一絲希望。她們牢牢抓著那一道光的縫隙,一點一點把它撕開。
第一次庭審後,勝利在望。
可有一天,不知是水軍使然,還是網友煩膩了曠日持久的報道迫切需要新鮮東西,有一部分人不再抨擊林子翼了,轉而開始挖掘「唐裳的真實一面」,以「內幕人」的身份揭發唐裳如何用盡手段上位,如何酷愛勾引官富子弟玩□。
這些人或許生活中總是被忽略,很享受在網絡上被人矚目的虛偽優越感。
唐羽氣得嘔血,要告網上造謠的人,唐裳卻格外平靜,冷淡得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第二次庭審前,被告方找到幾位證人,是唐裳的做外圍的模特「朋友」,甄意已想好怎麼盤問她們,但對方律師也會從「自願」這個角度攻擊唐裳。所以甄意要先給她模擬。約好了,可她再也沒出現……
唐羽趕到醫院時,唐裳面目全非,碎了。那麼高的樓,她怎麼敢跳,怎麼會不害怕?
吳哲渾身都是唐裳的血,抱著她支離破碎的身體,喃喃自語,拼布娃娃一樣,醫生怎麼拉都拉不開;
唐羽在走廊裡嘔吐,胃酸都嘔了出來,眼淚瘋狂地流……
幾天後,甄意收到了對方律師的邀約,她拒絕了,想繼續給唐裳打官司,可唐羽反對,她要錢。兩人激烈地吵了一架,但最終甄意屈服。
拿到錢給了父母後,唐羽心中的仇恨沒有半點消弭,而在唐裳的墓前,宋依的一句「你選擇拿錢,我選擇償命」,讓兩人團結起來。
宋依是個很聰明的殺手。
唐裳死的一刻,她就決定殺林子翼,並做了周密的計劃。
她說,吳哲作為唐裳男友,會第一個被懷疑,所以用她電影裡的31房間干擾吳哲的思維,讓人以為他去過現場。唐裳擔心吳哲,但宋依說吳哲進了精神病院出不來,無法殺人,不會有危險。他有病,即使警察想嫁禍也無法判刑。唐裳這才同意送吳哲去精神病院。
宋依這一步很厲害,愚弄了警察,害他們花好多時間研究吳哲是不是裝病,是不是逃脫了精神病院。
她把警察耍得團團轉。
宋依說,她不會去ecstasy踩點,以便減輕嫌疑,所以她需要唐羽的幫忙。ecstasy裡的情況都是店長女朋友唐羽告訴她的。
索磊事先並不知情。
案發那天,唐羽裝扮成服務生給林子翼的酒裡下了藥。服務生端上的酒他當然不會懷疑。她勾引他讓他去樓上等。緊接著宋依上了樓。宋依說她有話對警察說,所以她故意從監視器下走過去了。
至於唐羽,她不止想協助宋依,更想參與其中,親手替唐裳報仇。
宋依上樓後,唐羽溜到會所後門,爬上消防梯,准備從安全門進入,她從索磊家偷到了鑰匙。她還知道,安全門的監視器每星期一才開,把錄像復制改日期就變成一周七天的備份。
鑰匙才進孔,身後被人抓住。
原來,索磊看到唐羽裝扮的服務生和林子翼*,就覺得不對,又見她偷偷摸摸爬消防梯,很快猜到。
「小羽你要干什麼?」他去奪她的鑰匙,卻被她粗暴地打開。
「還要問嗎?當然是殺了他!」
「小羽!」他急切地攔住,「就算你殺了他,唐裳也活不過來了。」
「是啊,是活不過來了。」她歪頭看他,涼涼地笑,「這話就能消滅仇恨,那死去的人是不是太沒有意義了?索磊,知道唐裳遭遇那種折磨的時候,我就恨不得宰了林子翼這個畜生。你說會有人處置他,讓我別沖動。好,我聽你的,我等。」
她點點頭,眼睛滿是淚水,在黑夜中悲哀得刺眼,「我等來了什麼?唐裳死了,林子翼無罪了。網上謠言滿天飛,她都死了,現在還有人說她是高級妓女想上位。」
「我......」她扶住門,惡心得差點反胃嘔吐,「我只要想到唐裳受到的屈辱,不要想那些畫面,只是報紙上提一句,我都,都痛苦得想死。」
樓上的夜風悲鳴地吹著,吹著她的長發張牙舞爪,她抓著他的手,眼珠都瞪出來,一句一字咬牙切齒,「很多事情我不想去想,可偏偏纏在腦子裡。你說,索磊,你說,他們把吳哲綁著,在他面前□唐裳的時候,她心裡有多慘痛悲哀。畜生,竟然讓吳哲看著,畜生!」
她慘叫,死死盯著他:「你說,唐裳她選擇跳樓的時候,她在想什麼啊?她多絕望?心如死灰了吧,不然,她怎麼能從51層的樓上跳下來!」
索磊的眼睛濕了,用力摟住失控的她:「可是小羽,為殺這種人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
「索磊......」她極力忍著,哽咽難言,一張口,淚如雨下,
「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會心疼。」
「自家的姐姐,只有自己會心疼啊!!」
她緊緊揪著胸口,像要把心摳出來,「人們嘲笑過了,憐憫過了,抨擊過了,看過戲了,就忘了。可只有我記得,只有我記得!這種疼,林子翼他們活著一天,疼得與日俱增!疼得你們這些旁觀者再怎麼設身處地地想,再怎麼憐憫悲傷,都無法感同身受!」
「問題很簡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的淚痕被風吹干,眼神怨毒而狠烈,「沒有什麼值不值,只有他死,什麼未來前途,都沒有意義。我只想給我姐姐一個公道。警察不給,我自己來!」
她用力擰鎖,拉開了安全門。
推開36號房,就見林子翼被松了綁,他渾身□,臉上身上腿上全是刀傷,非常嚇人,他佝僂著腰,雙腿間鮮血直流,一步一步,竭力想往門口逃。
宋依換了唐羽為她准備的服務生工作服,表情極度冷酷陰狠地看著。
血人般的林子翼仍想求生,可失去奔跑能力,他竭力走到門邊,想出去,唐羽冷著臉一腳踢上門。她去找刀要親手殺他,可宋依先一步上去扯住他的頭發使他揚起頭,一刀割開了他的喉嚨。
她說:「唐裳不會希望你成為殺人犯。」
隨後她用毯子裹著林子翼橫過走廊,搬去31號房。
兩人把林子翼扔在床上,綁成最屈辱的姿勢,唐羽氣不過,又割斷了他的手腳動脈,刺穿他的手腳心,重新放血染紅了床單。這才離開。
宋依去換衣服,唐羽走到索磊面前,笑了笑:「我是宋依的同謀,你要告發,隨便你。」說完就要去清理36號房的血跡。
索磊上前攔住她,堅定道:「你下去吧,我來處理。你今天的位置在吧台,離開太久,會有人懷疑的。」
唐羽愣住,淚霧再度彌漫。
索磊摸摸她的頭,無奈地歎口氣:「我說過,為了這樣的人渣,誰搭進去都不值,更可況是你。」
而如今,林子翼死了,所有激烈的仇恨和悲怨統統隨風消散,剩下的,只有對姐姐唐裳和宋依的思戀,悲傷的思念。
此刻,立在宋依的照片前,唐羽忽然感到慶幸,慶幸索磊攔住了她,慶幸宋依拯救了她。
慶幸她沒有搭進去,沒有被這個持續了近半年的黑色漩渦吸進去。
手中的百合花已沾滿雨水,看著更加漂亮了,她俯身把花束輕輕放在宋依的花叢裡,輕輕承諾:「宋依,謝謝你。我會好好地活。」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過,七彩的花瓣迎風飛舞,像誰在回應,像誰在告別。
是誰說,頭七之日,魂歸故裡,從此安息……
一瞬間,她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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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誰會知道,宋依最後在電話裡對甄意輕輕地說了句:「我喜歡你,我......」
誰會知道,她緩緩退後,想說的「愛」字還沒出口,身後忽然一股不可阻攔的巨大力量......
誰又會知道,失重的一刻,她很想哭:對不起,甄意,很抱歉在你面前墜樓;很抱歉給你的心靈留下陰影;很抱歉,我已沒有機會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