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或許是快到初秋了,夜裡的風竟有些涼意,沁進皮膚裡叫人忍不住細細戰栗。

山澗古園林裡燈光朦朧,從天上看,像幽林裡浮著銀河。

這星河一角的靜謐院落裡,只有風吹著驅邪鈴,叮鈴作響的聲音,像久遠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頭的血一點點滲開,清俊的臉在夜色裡白得像紙。

言母著一件黑白撞色長裙,真正的氣質絕倫。她手中拿著一小疊紙,走下台階,到言格對面,看一眼他的傷口,又看一眼醫生。一個眼神,便叫醫生高度緊張,立刻去看言格的傷勢。

「走開。」他冷冷地說。

醫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盯著他肩上的血跡,眼睛又要泛紅了。

「言格......」她低低地喚他,心疼又難過。上前一步,緩緩地,試探地,去捉他的手。其實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周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冰涼氣質,一聽出她言語中的惶恐和忐忑,便稍稍收斂了下去。

他轉眸過來,看她幾秒,終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讓醫生給他重新處理傷口。

言母看著甄意,神色莫測,她跟在言格身旁,緊張兮兮瞧著,不停地小聲叮囑:「醫生,你輕點兒啊。」

言格默默不語,卻看得出心內安靜了。

言母扭頭看了一眼安瑤:「一開始,言栩就攔截了調查你的人,你中學時發生的事情便隱瞞下去了。可其實我都知道。因為他如此費盡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裝作不知。這種事,我們家並不會介意。言家的人從來不會輕視他人的傷疤。但這次......」

言母手中的紙張扔到她面前:

「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麼目的?剛才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你看看你把他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沒有。」安瑤搖頭,「我只是愛他,沒有任何目的。」

「愛他就為你給他帶來的災難去負責任吧。」

安瑤亦是平靜的,說:「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會自首的。只是......」她把那些紙張撿起來,丟進一旁的香爐裡,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紅紅的,「這裡面的事,不要告訴言栩。」

「我知道什麼對他最好。」言母說完,轉身進屋照顧言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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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初秋的風,微涼。庭院門前的石階上,月色如水。

鵝卵石路旁,一樹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

山裡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綴滿碎鑽般的星,仿佛伸手可撈。

甄意望著夜空,覺得心情都沒它晴朗。剛才安瑤和言母的對話太詭異,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安瑤坐在台階上,甄意身邊。她抱著腿,望著璀璨的星空,不吭聲,仿佛在留戀什麼。是近在咫尺的星辰,還是言栩庭院門口淡淡的桂花香味?

言格靠在木欄邊,微低著頭,亦是不語。

坐了一會兒,安瑤沒事兒似的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漂亮的臉上乾乾淨淨的,說:「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言格淡淡道:「不可以。」

安瑤微愣。

他轉眸過來:「言栩不會讓你走。他既然托付我,我就必然不會放你走。」

甄意不語。剛才言栩的那一聲「哥」......是這個意思。

言母讓安瑤自首,無非是安瑤的刀片沒殺死許莫,她便再度把他摁進了水裡。這,就不是自衛了。

「沒什麼走不走的。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說,我也會去自首。」

她目光清淡,落在籬笆邊的雛菊上,似乎有點兒發呆,語氣還是一貫的不起波瀾:「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給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了極輕的起伏,仿佛不太好控制,但終究是緩緩吸了口氣,恢復平靜:「他對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讓我去警局自首,不肯放我走。因為情緒太激動,阿姨才會那麼對他……」

說到此處,安瑤低下頭去,長發遮臉,看不清表情了,聲音就著夜風,卻是落寞的:

「等他醒來看不到我,又該幾天幾月地低著頭不說話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樣子,心酸。

回頭望,庭院的走廊上,紅色的輕紗迎風飛舞,像溫暖而柔美的夢境。

那樣美麗輕盈,如同霧氣般的紅色,是明後天結婚的顏色......

差一步就要結婚了。

甄意難過:「安瑤,你這是為什麼呀?難道就像言格說的那樣,你早就認識許莫了?」

「是,很早就認識許莫了。」她抬起頭,臉色重新變得平靜,很簡單一句話就概括了,「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侮辱過我,所以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這樣的事,她竟說得風淡雲輕。可,心裡應該是仇恨深刻的吧。

安瑤的身世怎麼會這麼可憐,所以才有如今冷淡得像冰一樣的性格。分明有了唯一的守候,卻也......

甄意嗓子哽住,此刻算是終於明白了安瑤的那句「我寧願自己不漂亮」是什麼意思了。

言格立在月桂樹下,幾不可察地擰了眉,一半為安瑤的遭遇,一半為那些燒掉的紙張。

他垂眸半刻,緩緩道:「言栩並不介懷。」

後面還想說「事情過去很久了」,但斟酌後,沒有出口。

安瑤聽言,出乎意料地微笑了,很溫柔:「是,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過去,以後好好的,就好。我以為就會這樣......」

笑容漸漸淡下去,

「可當我看到許莫的時候,那些記憶就像毒蟲一樣。我不想去想,可控制不住。他還一天天地出現在我面前,每天提醒我過去的屈辱。」

她的手輕輕地在抖,努力克制不讓它抓成拳頭,

「我的一生,自問沒有什麼多想追求的東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

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則是我的生命。

我這一生,孑然一人,很多事情,並不在乎。當年發生那種事,比起身體和所謂的貞潔,更受傷的是我的驕傲。那時,我也並沒有多要死要活,因為那時以為,人生會按部就班地度過,那時沒以為,會遇到愛的人。

遇到了,就多希望我的第一次是和他一起啊。遇到言栩後,這種遺憾每每讓我痛不欲生。成了我心裡的刺,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人會因為8年前的往事殺人嗎,還是說過去的仇恨一天天滋生發酵,成了心裡的黑暗一角?

甄意不懂,也不好問,卻聽安瑤又道,

「原本是想忍下去的。可,最可笑的,甄意,你知道是什麼嗎?」

甄意靜靜看著她,見她真的在笑,可那笑容是如此悲涼:「許莫,他不記得我了。」

「呵,好不好笑。從一年前訂婚開始,到現在婚期將近,我每天都在遺憾。而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曾經對我的傷害忘得一乾二淨!還讓我救他,簡直可恨之極。後來我想,他應該是裝不認識我。因為一直說他沒病後,有一天,他突然轉口,說要把我過去受辱的經歷公之於眾,以及我最近的婚訊。」

言格聽著,不動聲色地蹙了眉。

甄意想,許莫還真是接二連三地踩安瑤的死穴啊。可即使是說出這樣的話,安瑤的語氣也是很輕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非常虔誠地把我當醫生。對於病人,我無法不盡心,也無法用醫學去殺人。」

甄意想得到安瑤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職業道德束縛,也想得到她兩難得幾乎發瘋的痛苦。輕聲問:「許莫用這個,要挾你給他換心?」

「對。那些日子,他每天都用這個要挾我,逼我給他做手術。我一直沒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爾會來醫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許莫差點兒沖出來。」

甄意驀地想起那次,他們四個在淮生的病房門口說話,當時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瑤這邊。

她就是每天這樣被一個妄想症跟蹤威脅的。

甄意:「你猜到了許莫有妄想症,知道他會惡化,但你卻想利用他的妄想症?」

「對。」安瑤回答,「我想,他遲早會綁架我,所以就放任沒管,准備借著被綁架的機會,以自衛的名義殺死他。可甄意,我至多以為他只是要我給他做支架手術,根本沒想過他要心臟移植。我以為他只會綁架我一個人,沒想他會綁架嬰兒。被綁架的過程中,因為嬰兒始終在他手裡,我被牽制了,結果自衛殺他不成,反而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直到最後脫險,我返回去,殺了他。」安瑤沉默了一會兒,仿佛終於說完了,可以交代後事了,「我真的配不上言栩。等他醒來,麻煩你們照顧他,叫他別難過了。」

「真正愛上了,誰會計較配不配,那只是旁觀者的說辭。」甄意道,「我們叫他不難過,他就會不難過了嗎?」

安瑤身影僵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拔腳離開。

言格立在木欄邊,風吹著柳條從他肩上撫過,他眸光莫測,淡淡地問:「就准備這樣去對警察撒謊嗎?」

安瑤的背影再度一頓,卻沒轉身。

「我母親讓你去自首,說你刺傷許莫後,把他摁進水裡淹死了。」

「這本來就是事實。」

「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們要用鎮定劑對付言栩。」

安瑤平靜如常:「言栩他不准我去自首,可我要為自己的行為贖罪。」

「撒謊。」言格簡潔利落地打斷。

他雙手插兜,從倚靠的欄桿上直起身來,「言栩不是一個會協助警方的好公民,但也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去自首,他不會介意;可如果你去自首,他也不會阻攔。他會完全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安瑤應答:「他是。可阿姨說要取消我們的婚禮,不准我再來言家,也不准他再和我見面。所以,他才情緒失控。」

到了這種時刻,安瑤已經平靜得不起風浪,想起上次在警局的測謊,甄意不禁想,她就是那種內心強大到堅硬的人?

甄意立在夜裡的涼石階上,心在發涼,連著呼吸也不暢。

她不知道究竟誰真誰假,也沒法分辨安瑤有沒有撒謊。只是,她有點兒害怕,如果不是安瑤殺的人,而她要去自首,那……

她看著安瑤單薄孤寂的背影,忽然很心疼。

可夜裡,安瑤的聲音異常冷清:「人就是我殺的。他8年前毀了我一次,忘得乾乾淨淨;8年後,道歉沒有一句,繼續毀我的人生,新仇舊恨一起。我不該殺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