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一壁的淡紫美人櫻開得正艷,風一吹,幾朵花瓣旋轉著,輕盈墜落,落到安瑤的肩上。她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刺繡裙,背影都美得驚心動魄。
夜風吹著她披散的長發飛舞,她恰巧站在樹蔭下,茂密的樹椏遮住了乳白色的燈光,她像要隱匿進黑暗裡。
她依然淡漠,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幸福。但很遺憾,我仍然是這樣邪惡而充滿仇恨的女子。被惡念驅使,忘了本心。現在,也該說再見了。言格,甄意,你們要幸福啊……」
她站了好一會兒,有幾次身體重心前傾,想邁步,卻都沒成功,仿佛她身後有什麼無形的巨大的力量牽絆著。
她輕輕地,說:「好想回頭再看一眼……」
一句話散在飄渺的風裡,載著無盡的思念。
只有幾步之遙,她卻再也不被允許進他的庭院。
她終究下定決心要走,
言格淡淡道:「言栩不會同意你這樣做,他想自首,而不是讓你替他去。」
甄意閉了閉眼,果然是這樣。
而前邊的安瑤,沒有動靜。那樣的孑然一身,背影孤獨,倔強,肩上扛著她的愛情。
這一瞬,甄意發現,安瑤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甚。她的生命裡,只有言栩的愛。
有,她就活;沒有,她就死。
「安醫生。」言格用了個奇怪的稱呼,「你是心外科的醫生,如果你真的想殺許莫,懷著必殺的仇恨,你的刀,會錯過他的心髒嗎?」
安瑤背影不動,手輕輕握起。
「你的確恨許莫,恨不得殺了他。但想法和行動,兩者之間會有一段距離。你剛才說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為了給自己扣上充足的殺人動機。
我認為,要麼你的確想殺他,但最後時刻反悔了;要麼,你真的是自衛。」
要麼......
另一種可能,他暫時不想說。
安瑤還在堅持己見:「第一次殺人有點害怕,所以手抖了,這才有第二次殺他。」
「如果是這樣,邏輯就更說不通。」言格思路極其清晰,「不管你是真自衛還是假自衛,你的設計目的都是想和蓄意謀殺撇清關系。
換一種殺人手法,太冒險。
許莫是個男人,正常情況下,女人沒有足夠的力量把他沉進水裡,除非他已經重傷。而殺一個已經重傷的人,不能構成自衛。
這與你一開始的目的矛盾。」
他真是任何時候都能拆穿別人的謊言。
「今晚的情況應該是,下棋時,言栩聽見許莫是淹死的,很驚訝,發現他殺了許莫,所以決定去自首。」
甄意愣住,有些糊塗。
安瑤的肩膀輕微地垮了下去,卻沒作聲。
言格一眼看穿:「我說對了。」
安瑤知道說什麼也是徒勞了:「你怎麼知道?」
言格眼神靜默,黑夜中顯得愈發深邃:「我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麼性格。無論什麼情況,他都不會殺人。這是言氏家訓。」
「言栩一生都很封閉,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觸,他所有的道德觀念和行為准則都來自家訓。默默地記住,乖乖地照做。家訓裡還有一句話,傾己所有,守護家人。
他把你當家人,所以盡一切來守護你。
那晚,我們找不到你的所在。是言栩發現廠房的承重設計和通風口有問題,說一定有地下室,甚至畫出了地圖。他想和我一起下去,被我阻止。可後來,他一定自己下去找你了,卻看見許莫倒在血泊中。他猜到是你殺了人,猜到你會偽裝成自衛。可他還是怕你被懷疑,為制造更多掙扎的痕跡,他把許莫的身體推到水裡去了。想以此干擾警方。但沒想到……」
他沒有再說下去。
甄意脊背發涼,夜裡的風如此冷,吹得她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心裡不知是種怎樣的感覺,悲哀,心疼,怨天意弄人。
言格的話沒完,可她懂了。
但沒想到,那時候許莫或許休克了,卻並沒有死……
甄意顫聲問:「言栩怎麼知道一定是安瑤殺了許莫?」
「言栩的生命裡,能感覺到的人,沒幾個。但,能感覺到的人,他會格外敏感。即使安瑤裝作沒事,他也察覺不對,所以他才會派人時刻看著她。
他從我這裡聽說許莫有妄想症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明白了他和安瑤的關系。他太了解安瑤。這樣一個神經病騷擾了這麼久,她都不動聲色。他那時就知道,安瑤想自衛殺人。」
事到如今,安瑤垂著頭,眼淚無聲地下落:
「是我害了言栩。」
她轉頭看甄意,微笑,卻分外淒苦,「看你被許莫的槍口抵著,也不肯殺林警官的時候,我哭了。甄意,我應該學你。
返回去找許莫的時候,我很猶豫,或許真的不太想殺許莫了。可後來,他看所有人都走了,就......我真的是自衛,可已經來不及。......
是我害了言栩。」
「你沒有害他。」言格立在風中,神色寡淡,「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都該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
他做的這件錯事,只要他願意,家裡人可以讓它不值一提。可言栩的想法太簡單固執,犯了錯就必須受罰,一定要去自首,向受害者家人道歉贖罪。
偏偏你們都不懂尊重他的決定。
我母親不讓他去,把他囚禁起來。她恨你讓言栩陷入今日的境地,不管你了,逼你去頂罪,你就糊塗了?」
「不是我糊塗,的確是我的錯。」
言格聲音很低,帶著夜風的涼意:「你是傷人,他是無意;可你這樣曲解事實地去自首,就是蓄謀。你一個人承擔兩個人造成的後果,這是言栩想看到的嗎?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可我不能看著他在法庭上被人逼問,‘你是真以為許莫死了還是故意’。我不能冒險讓他被判謀殺罪。他不知道那時許莫還活著,可誰信呢?」
安瑤顫抖著,眼睛裡泛起隱約的水光。
總是如此,只有言栩才會叫她情緒波動,
「言栩他是多麼單純的人。他得知他推許莫入水時許莫沒有死,你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嗎?內疚,自責,羞愧,痛恨,恨不得殺了自己。你讓他出去面對許莫的父母,言格,你忍心嗎?」
言格默不作聲。
甄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
想起不久前,聽到許莫死於溺水時,言栩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盤上。當時他的表情,慘白,死寂,荒蕪,猶如心神俱滅。
甄意上前去,輕輕拉住安瑤的手:「我的律師執照拿回來了,我可以幫言栩打官司。」
「再有名的大律師也沒用。阿姨不會讓言栩出面;退一萬步,即使走正常渠道,我也無法承擔法庭判他故意殺人的風險。是我害的他,讓我來承擔。」
安瑤要走,言格上前一步,攔在她面前:「言栩不會讓你去替他自首,如果他醒來,聽到這個消息,這對他會是很大的打擊。」
安瑤淚落如雨,卻毅然決然:「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言格仍不讓步:「而我也答應了言栩。」
「安瑤你還在這裡做什麼?」言母不知何時出來了,神色嚴厲,「警察的車已經到大門口了。」
安瑤對言母沒有絲毫的埋怨,深深鞠躬:「阿姨,以後拜托您照顧言栩。」說完轉身。
「母親。」言格開口,一字一句,「請您尊重言栩的心情。」
「什麼心情?」言母唇角扯出一道冷笑,「因所謂的愛情鬼迷心竅,做出違背家訓、害人害己的事?這個女孩……」
她指向安瑤,
「我曾把她當女兒一樣對待,得到的是什麼。她害言栩為她誤殺了人!這會是言栩心裡一輩子的愧疚和污點。她害慘了我的兒子,你的弟弟!」
其實言家可以只手救她,把這件事一筆帶過,可言母太恨,她勢必要丟棄安瑤。
安瑤的眼淚簌簌地墜落。
言母盯著言格,幾乎咬牙:「還有你,尊重言栩的心情?言格,別再對你母親說這種話,也請你不要再感情用事,請你尊重你母親的心情。」
說到這裡,她漂亮的眼中竟泛起淚光,一字一句,顫聲道,
「如果可以,比起你們的心情,我寧願把你們關在山裡一輩子,保你們平安一生。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8年前尊重了你的心情,讓你一個人去……」
「母親!」言格疾言制止了她的話,清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少見的慌亂與緊張。幾乎是同一瞬,眼神急速掃向甄意。
她茫然而迷惑,又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讓他隱隱心疼。
言母扯起嘴角:「還在考慮她的心情嗎?很好,那就順帶考慮她的安全。」
這話裡威脅的意味太明顯,甄意也聽出來了。
她怔愣幾秒,慌慌張張幾步跑下台階,迎著夜風跑去他身邊,輕輕地,忐忑地捉住他的手。腳步著急忙慌的,奔向他,那生怕會自此相隔再8年的表情,讓他心如刀割。
她軟軟的小手鑽進他手心,他的心才安定,他亦給她回應,緩緩地,緊緊地握住了她。
她仿佛也終於安心了,在他耳邊,小聲道:「言格,做你認為對的事,不用管我。」
他心底一震,得到她的愛,他這輩子該是何等幸運。
上天眷顧。
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看著母親,清冷沉沉道:「我說了,在言栩醒來之前,不會讓安瑤走;至於甄意,」他淡淡掃一眼言母身後的人,「我在這裡,誰敢碰她?」
眾人噤聲,言母良久不語,微微瞇了眼,寂靜地打量著她的兒子。
夜風吹起了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整張臉都是清俊秀美的。
兩個兒子從小自閉,對家裡的事不像叔伯輩的那些孩子們掛心,長大了也沒想過在家中樹立權勢威信。
可血脈就是地位。父親不發話,單憑母親是限制不了成年兒子的權勢的。
夜色濃重,言母看著皎潔月光下,他那肖像他父親的臉,英俊,淡漠,卻帶著與生俱來的氣勢。
也和他父親一樣,不知她的良苦用心。
她看一眼甄意,如此危險的女人,他竟然再一次靠近她,是昏了頭了把她留在身邊。
還在僵持著,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少爺!」
「少爺不見了!」
言母和眾人馬上返回。
言格愣了一秒,立刻繞去院子後邊,就見院牆外的月桂樹折斷了好幾處枝椏。
甄意驚詫,望一眼那扇開著的木窗:「言栩從樓上跳下來了?可安瑤在這裡啊。」
「他不是去找安瑤,而是去找……」
他頓住,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想法,立時手心發涼,
「他不會開車!」
他忽然如風一樣,飛奔去向言栩的停車場。
言母說警察已等在大門口,言栩勢必要搶在安瑤前邊去自首,而這裡離大門還有一公里的距離。不開車,絕對會被家裡的人攔截。
甄意心驚膽戰,跟著飛跑而去,卻見言栩的車尾燈消失在夜幕裡。
只剩綠籐環繞的停車場裡安靜地停著各類世界頂級跑車,蘭博基尼凱迪拉特法拉利保時捷不一而足。
她記得安瑤說,言栩的興趣很少,沒事幹的時候會一個人待在停車場裡修車,把一輛好好的車拆得七零八落,又完好無損地組裝起來。
一天又一天,他像一只勤勤懇懇的小機器人,拆了修,修了拆。
他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而她可以安安靜靜地看他玩一整天。
那其實是一幅溫馨得讓人落淚的場景。
她還記得安瑤說,不要看一個男人為你付出了多少,要看這個男人為你付出了多少他所擁有的。
毫無疑問,言栩給了安瑤他所能付出的全部。
言格也是,為了她,一次一次突破他天性的極限。
甄意追著言格竄上車,他側臉靜肅,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太用力,太用力,她看見他肩上的傷再度開始滲血。
可這時她無法安慰,因為無力;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冰冷且高度緊張甚至恐慌的氣息,那前邊是和他有心靈感應的弟弟。
一公里的距離,從來沒有那麼長。
很快,更多的汽車從四面八方古老的青石道裡湧出來,斑斕交錯的車燈劃破了園林中寧謐的夜色。
某一刻,言格突然像是被誰狠狠一推,差點兒趴在方向盤上。甄意大驚,扭頭看,他臉色煞白,強撐著一手狠狠揪住胸口,疼得額頭上青筋暴起。
甄意知道他是感應道言栩的痛了。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想到了許莫,那個說自己心疼可全世界都不理解的許莫。
這種可悲的心情,到了這一刻才發現是如此可憐。
前方已隱約看得到莊園的大門和閃爍的警燈。
「言格……」看他這幅悶不吭聲獨自疼痛的樣子,她的心也痛得要死,緩緩去覆上他的手,他肌膚的溫度冰涼得驚心。
才碰上他,前方不遠處,傳來沉悶而劇烈的幾聲撞擊......
樹葉窸窸窣窣,夜裡沉睡的鳥兒像禮花一樣,展翅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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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栩的車翻了個身,歪倒在路邊的水渠裡,車身扭曲變了形狀,駕駛室裡的人沒了動靜。
「言栩!」
言格躍下車,踏著水,飛奔去他車前,匍匐進車底動手拖言栩,可他卡在車內,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從頭到腳都是血……
跟上來的人全跳進水裡,想著手救言栩出來,可空間太小,竟都無處施力。
油箱破裂,白花花的汽油嘩啦啦沖洗著駕駛室。
甄意跑過去時,就見汽油血跡在水渠裡蔓延流淌,沖刷過鵝卵石,水聲潺潺,而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和汽油味。
她驚得渾身發抖,見言格完全鑽進駕駛室裡去了。
她知道她不該這麼做,也不該說這種話,可她太害怕了,撲去翻倒的車下去拉扯他,幾乎大哭:「言格你出來,車會爆炸的,你出來啊!」
冰涼的泉水漫過她腳上的傷口,她痛得雙腿打顫,卻死死不松手,拼命揪扯他。
他不聽,固執而倔強,去拔言栩的腿;她感覺到他在顫抖,沉默的,隱忍的,一聲不吭。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傷且慌張,洩漏的汽油灑在他身上也不顧。
肩頭的傷全然再度撕裂了,血跡汽油混雜在一起,他卻感覺不到。
「言栩!言栩!……」他的聲音極其低,像是從心底最深處發出的,透著極度的緊張和恐慌。他一聲聲喚他,狹窄的空間裡,他手忙腳亂時,言栩抓住了他的手臂。
言栩頭上全是血,手心也是,抓著一只血淋淋的錄音筆:「把這個,交給警察。拜托......」
「你自己去!」言格嘴唇在抖,使勁拔他被卡住的腿。
「對不起。」言栩眼神虛空得仿佛回光返照,語氣虛弱得像羽毛,
「家訓說,不准殺人。我違背了家訓,我不是合格的言家人。家訓也說,要保護家人,如笙……安瑤……就是我的家人。推許莫下水,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為她沒做過的事自首,也是保護她;可媽媽為什麼不同意。家訓還說,做錯了事就要受罰,但媽媽也不讓。
哥,很多事情,我不太明白了。」
他黑漆漆的眼睛裡緩緩蓄上淚水,在夜色裡觸目驚心:「哥,那時候,那個綁架犯又濕又冷,我真的以為……他已經死了。」
「哥,對不起。我做了無法救贖的壞事。」他的眼淚晶瑩地墜落,「哥,請你幫我,救救她。」
言格不知聽也沒聽,一貫沉靜的人竟有些狂亂:「言栩,請你幫我,救救你!你用一下力,把腿□□。」
可言栩一動沒動,仿佛剛才說的話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渾身血淋淋的,唯獨目光乾淨,純粹地望著虛空,漸漸,開始渙散......
「言栩!」安瑤淒厲的喊聲劃破夜空。她一路奔跑過來,看見此刻的車禍現場,驚呆,瘋了般想跳下水,卻被趕來的警察攔住,此刻靠近,已是非常危險。
「言栩!言栩!」安瑤撕心裂肺地大哭,「你們救救他,你們救救他......」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安瑤的聲音,言栩清黑的眼眸緩緩聚焦,盯著不遠處哭著掙扎的安瑤,靜止了。
那個眼神,安靜,執著,澄澈得好似一眼萬年。
他遠遠地盯著她,咫尺,天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只是一滴眼淚砸了下來。原來是留戀不捨的,卻終究緩緩低下頭,再也沒了聲音。
去找滅火器和鋸子的人還沒來,可車內的汽油不等人了,危險的氣息每分每秒在堆積。原本跑來幫忙的警察開始拉人,有一位抓住甄意的手臂就往岸上拖。
甄意死死揪住言格,驚恐地大哭:「言格,別這樣,你別這樣!你先出來,汽車會爆炸的,你出來啊!言格,我求你了!」
可他狠命拉著言栩,無論如何也不松手,一字一句,低沉而狠烈,帶著比夜色還要濃重的悲哀與淒涼:「言栩,我們是雙生子,一個也不能死。」
他反手握住甄意的手,用力一扯,甄意的手便被迫松開了......
她瞬間就被警察拉出幾米開外。
她的心瞬間沒了聲音,因為,就在剛才,言格把錄音筆塞進了她的手裡......
這樣的一對兄弟......
甄意腦中空白,覺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已不堪忍受重負,疼得一下子爆炸開。
而那一瞬間,有人抱著滅火器從四面趕來,可還來不及靠近,陡然一聲巨響,汽車的碎片四下炸開。
烈火在水面蕩漾,照亮了整個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