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西遊記》明吳承恩
景翊老老實實地在床上窩了幾天,等他又能利利索索地上躥下跳的時候,天涼了,秋審結束了,這樁案子餘下的一些零碎事兒也都塵埃落定了。
冷月許諾的三日之期讓碧霄趕上了秋審的尾巴,因為事系皇家威嚴,案子沒有公審,皇上悄沒聲地批了安王爺的摺子之後,行刑官就悄沒聲地在獄中把碧霄絞死了,之後,京裡街巷間悄沒聲地傳開一個消息,當今聖上的四兒子靖王蕭昭暄出天花死了。
據說,哭靖王哭得最慘的不是靖王的生母錦嬪,而是花了大把銀子疏通各路關係好不容易攀上靖王這門親事卻眼睜睜打了水漂的京兆尹,錦嬪還沒哭暈呢,他已經哭暈好幾回了。
仍在苦等靖王的翠娘已被安王府妥善安置,至於怎麼個妥善法,具體的事情是安王爺安排的,冷月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以翠娘身上毒瘡潰亂的情況看,照顧得再怎麼周到也肯定活不到今年過年了。
聽冷月囑咐的那人遞來的消息,季秋已在京郊的小村裡落了腳,當真老老實實地幹起了倒夜香的營生,只是不知怎麼就啞了,臉蛋兒消腫之後還是說不出一句能讓人聽清楚是啥的話來,也不會寫字,所以誰也不知道她整日噙著一汪眼淚嗚嗚的什麼。
還有,就是錦嬪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靖王的親娘舅,高麗五皇子王拓,得知親外甥的死訊,前來探望姐姐,順便帶著高麗使團來完成一年一度的進貢及討賞任務。
至於馮絲兒……
馮絲兒過世時碧霄的案子還沒破,為求穩妥,冷月那日叫來馮宅做善後之事的都是安王府的自己人,安王爺叮囑她對此事守口如瓶,她就一個字也沒跟景翊提。
事實上,那些冷月提了的事兒,景翊也一句都沒忘心裡去。
這幾天來他心裡只揣著一件事——冷月說要學彈琴。
雖然冷月就只在那晚說過一次,這幾天都沒再提,但是景翊心裡還是惦記著的,因為他越是琢磨,越是覺得這是景府上下命裡的一場滿可以避免的浩劫。
所以,當冷月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一邊吃早點一邊突然跟他說「有件事兒我差點兒忘了」的時候,景翊手一哆嗦,摔了一個勺子。
冷月只當是他的手還有點兒使喚不靈,彎腰拾起勺子的碎屍,閒話家常般地道,「我差點兒忘了,王爺跟我說,等你醒了讓咱倆到王府去一趟。」
景翊徐徐呼氣,呼到一半,突然想起來這口氣呼得似乎有些早了。
景翊嘴唇輕抿,把碗一推,起身回到床邊,把自己和衣扔回到了床上,往被窩裡一鑽,眼睛一閉,病懨懨地哼唧了一聲,「不去……」
冷月三兩口把一個包子吃完,滿足地吮了吮手指,才問道,「為什麼不去?」
景翊縮在被子裡,又像病貓似的哼唧了一聲,「身子不適……」
冷月心裡一揪。
景翊在床上窩了這麼多天,不光是因為醉紅塵的作用,還因為碧霄在給他清洗身子的時候沒顧及到他腿上的傷口,傷口沾水受污,害得景翊高燒了三天三夜才緩過勁兒來,整個人清減了一圈,差點兒把冷月的魂兒都嚇沒了。
雖然景竡已經當著她的面兒對三皇五帝挨個發誓他親弟弟已經什麼事兒都沒有了,但乍聽景翊這麼蔫蔫地說不適,冷月還是眨眼工夫就湊到了景翊身邊,聲音緊張得微微有點兒發抖,「哪兒不適啊?」
「頭……」
冷月忙撫上景翊的額頭,景翊的額頭不涼不燙,倒是她的手心裡滲出了一層薄汗,濕濕滑滑的,「怎麼個不適法?」
「禿了……」
「……」
冷月一巴掌呼在景翊腦門兒上,景翊清脆地「嗷」了一聲,像貓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從被窩裡彈坐了起來,兩手捂著腦門兒,一雙狐狸眼疼得眼淚汪汪的,看起來顯得格外委屈。
「你給我滾下來,換衣服,走!」
景翊堅定地搖頭,身子往旁邊一歪,順勢往裡一滾,滾到一個冷月不上床來就搆不著的角落,抱著腦袋蹲成一團,「不去……頭髮長出來之前我哪兒也不去!」
冷月緩緩吐納,默念了三遍安穩日子千金難求,才耐住性子以有事好商量的語氣道,「沒事兒,你最禿的時候安王爺已經見過了。」
景翊默默地從角落裡抬起頭來,看向冷月的眼神像足了一句撕心裂肺的質問——我是你親自嫁的相公嗎!
冷月莫名的有點兒於心不忍,脫鞋上床,坐到景翊身邊,伸手在景翊已長出了點兒青茬的腦袋上順毛似地揉了幾把。
這顆腦袋已經不像前些天摸起來的那麼滑了,有點兒刺刺的,像摸砂紙一樣,手感美妙得詭異。
景翊不動,也不出聲,全然一副任君採擷悉聽君便的模樣,冷月忍不住,低頭在他腦殼上親了一口。
「唔……你這也不算禿了,都有點兒扎嘴了。」
「……」
冷月說完就後悔了。
倒不是後悔說這句話,而是後悔爬上了床來。
景翊沒有內家修為,但輕功絕佳,身法比冷月快得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冷月話音甫落,剛看出他眼神有點兒不對,人已經被他直挺挺地按倒在床上了。
「……你給我滾開!」
景翊腿上的傷口還未痊癒,冷月空有一身力氣,卻只敢瞪他吼他。
如果瞪和吼有用,景翊就不是景翊了。
景翊居高臨下,卻笑得一臉純良乖巧,「你從頭到腳地照顧我這麼多天,我還沒好好地謝謝你呢。」
「不用謝……你給我滾開我就謝謝你全家了!」
景翊像是沒聽見冷月後半句話一樣,依舊眨著那雙清澈的狐狸眼,純良乖巧地道,「你已經吃飽了吧?」
冷月驀然想起上回景翊問她吃沒吃飽之後發生的那起至今無處伸冤的慘案,剛想說「飽了」,但話到嘴邊,又咂麼了一下景翊剛才問的這句話。
那夜他問的是「你吃飽了嗎」,怎麼想都覺得這話和他剛問那句不像是藏著同一個意思的,斟酌之後,冷月還是慎重地說了個「沒有」。
「那,」景翊溫柔地在冷月眉心輕輕吻了一下,「今天換我來餵你,好不好?」
「好。」
「好」完之後,冷月一直到日落西山都沒下得來床。
齊叔火急火燎地來報安王爺來了的時候,景翊還在意猶未盡地吻著冷月已經睜都懶得睜的眼睛。
這會兒就是讓他進宮面聖他也樂意了。
於是,冷月頭一回被人扶著走到了蕭瑾瑜面前。
「王爺……」
「你……」蕭瑾瑜怔了一下,擱下手裡的茶杯,細細打量了一番面色紅潤卻腳步虛軟還一直用一隻手捂著後腰的冷月,到底沒斷定她究竟是個什麼病症,還是問了一句,「怎麼了?」
冷月斜眼瞥了一下像沒事兒人一樣小心攙扶著她的景翊,「伺候他……累的。」
蕭瑾瑜看了看已手腳靈活滿面春風的景翊,對冷月讚許似地點頭,「看起來伺候得很好,辛苦你了。」
「……」
「你就好好在家歇幾天吧。」蕭瑾瑜說罷,目光微移,看向似乎從頭到腳都散發著濃濃笑意的景翊,「我來是要你幫個忙。」
景翊全身的笑意都淡了一下。
「王爺……能等我頭髮長齊了再幫嗎?」
「不用擔心,」蕭瑾瑜看著景翊泛青的腦袋,淡然道,「與你共事之人都是光頭,你在其中絕不會顯得很……奪目。」
景翊愣了愣,倒是冷月先反應了過來。
「王爺是不是想讓他去安國寺?」
蕭瑾瑜點頭,「我已同方丈大師談過了,明日一早就為他剃度。」
景翊愣得更狠了。
安國寺雖不是京城規模最大的寺院,卻是香火最盛,名聲最高的,在安國寺出家對於空門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但是……
他打從娘胎裡出來就從沒動過出家的念頭啊!
「不是……」景翊認真地看著同樣認真的蕭瑾瑜,兩手把冷月往他面前一送,「王爺,這是我媳婦,我親媳婦,你倆認識的……我塵緣未了六根不淨實在不宜出家啊!」
「……」
冷月要不是腰痠疼得站不穩,一準兒一肘子把景翊頂飛出去了。
蕭瑾瑜一向平和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聲音和臉色一併沉了幾分,「不是真的讓你出家……前幾日安國寺接了一樁法事,法事過後死者的一名親眷死在了死者棺前,此事由京兆府查為自盡,案卷我已閱過,本沒什麼可疑,如今突然生出些麻煩,需要往寺裡送個自己人。你看起來……」
蕭瑾瑜頓了頓,深深地看了一眼景翊的腦袋,斬釘截鐵般地道,「最方便。」
「……」
安國寺裡的事兒冷月就只聽說到有人撞棺而死的程度,還有什麼麻煩,冷月也不知道了。
不過,若是案子的事,蕭瑾瑜直接發個公文到大理寺就是了,沒必要親自到家裡來一趟,還用了「幫忙」這個字眼。
景翊大病初癒的事兒蕭瑾瑜是不知道的,冷月不由得生出幾分擔心,「王爺……他那點兒能耐您又不是不知道,萬一他事兒沒辦利索,還把安國寺攪合個亂七八糟,回頭方丈大師告到皇上那兒去,不是把您也拖累了嗎?」
景翊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對對對……我媳婦說得對啊!」
蕭瑾瑜面容微僵,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冷月對著他恭敬地垂下頭來。
「王爺,我替他去吧。」
景翊一個「對」字梗在喉嚨口,差點兒噎斷了氣兒。